第一章 「阿拉巴馬安琪爾號」
奇愛博士 by 彼得·喬治
2019-10-24 19:13
格林威治時間:9:45
莫斯科時間:12:45
華盛頓時間:5:45
在飛離德克薩斯州索諾拉北部的戰略空軍司令部基地十四個小時後,最難熬的時期過去了。「阿拉巴馬安琪爾號」現正朝著最後一個轉折站駛去。任務前期,時間還過得慢騰騰的,叫人百無聊賴、坐立不安。此刻,卻似乎急急忙忙地趕起了步子,使得隊員們不禁期盼起了接下來即將在英國基地裡度過的兩個月。很快,就會有溫熱的食物和舒適的床鋪了。
這是一場漫長而艱鉅的飛行。「阿拉巴馬安琪爾號」朝著索諾拉的正北方向行駛,經過長途跋涉,在幾小時後,她飛過了巴芬島[1],與一架空中加油機會合銜接。從油箱內深深抽了一口氣後,這架B—52洲際轟炸機又匆匆駛往格陵蘭島東北海岸與斯匹茲卑爾根島之間的冰荒原野,趕著奔赴自己的第二場空中對接。
在那裡,也有一架KC—135加油機在耐心等候她的到來,準備為她那八個焦渴的引擎灌入新的燃料。她就快到達最後的轉折站了,到時油箱又會被加得滿滿的,看起來,無論上級指派她飛往蘇聯境內的哪個目的地,都不會有後顧之憂,算上之後返回美國基地的距離,油量也都綽綽有餘。
但那是戰時才有的情況,而如今是和平時期。箭頭狀的「阿拉巴馬安琪爾號」只需在抵達最後一個轉折站——戰略空軍司令部稱之為X站點——後,避開蘇聯的軍事要地,飛往他們在英國的基地即可。「阿拉巴馬安琪爾號」所在的飛行聯隊正要輪換到那裡,暫時停留一段時間。
十四個小時前,第843飛行隊的三十二架轟炸機全部離開了索諾拉。和「阿拉巴馬安琪爾號」一樣,它們此時離各自的X站點都只有一百英里左右的距離。「阿拉巴馬安琪爾號」的X站點為熊島,是巴倫支海上挪威北端與斯瓦爾巴特群島中間的一塊巴掌之地。其他轟炸機的X站點則散落各處,有的在北冰洋的施密特島,有的在波斯灣的巴林島等地。從地緣層次上講,所有站點只有一個共同之處,那就是——離散布在蘇聯各地那些至關重要的軍事重地,只有兩小時左右的航程。
在「阿拉巴馬安琪爾號」越發接近X站點時,艙內的氣氛開始明朗起來。前幾個小時裡,人們的談話還僅限於必要的設備操作,以確保這架八缸噴射式轟炸機能夠正常飛行;現在就變得隨意些了。領航員忙碌地規劃著最後的航線。不久,他們就要駛上最後的一段路途,先前數小時的枯燥乏味都會在對未來的憧憬中擱淺。要知道,上次在英國的經歷可仍然讓他們記憶猶新呢。
按照政策規定,美國戰略空軍司令部基地裡的所有飛行聯隊都要定期在國內基地和國外基地之間交替執勤。正因如此,轟炸機上的成員們早已習慣了在不同的氣候狀況和機場環境中操縱系統。這樣的安排對已婚男性來說無疑是殘忍的,卻又是加入精英隊伍必須付出的代價;不過單身的空軍們對此倒都歡喜得很。
「阿拉巴馬安琪爾號」上的所有成員都還未婚,是整支飛行聯隊中最年輕的隊伍,平均年齡僅二十三歲。在國內,模擬飛行任務和防禦破口偵查訓練已經叫他們分身乏術,加上每隔三四個月,所在的飛行聯隊就要輪換到海外的戰略空軍司令部基地執勤,所以,對於談情說愛和談婚論嫁這種事,他們還真沒有多少時間。而絕大部分機員也都沉浸在遊歷的快樂中,飛歐洲,在沃思堡做短暫的停留,偶爾去去達拉斯,所以並不太為自己的終身大事發愁。但機長克林特·布朗卻不這麼想。此時的他正忙得不可開交。
布朗是機上的老大哥,二十六歲,正處於成熟男人的階段。他高大魁梧,一頭金髮,言談舉止沉緩不慌,為人處世溫和冷靜,屬於典型的穩重人格。這也恰好說明了為什麼即便他比B—52飛行員的平均年齡小三歲,卻能受命指揮駕駛一架價值三百萬美元、重達一百八十噸的轟炸機。他來自阿拉巴馬州的多森市,但在加入空軍前,幾乎一直生活在辛辛那提,所以並沒有南方口音。
布朗看了看手錶。起飛前,他將它設置成了格林威治時間。當運動的速度與地球自轉的速率相近,方向又相反時,時間是很容易讓人感到困惑的。格林威治時間不僅對導航至關重要,還能充作中央時區。以它為參考,就可以輕鬆計算出當地的時間。「斯坦,該轉向了,是不是?」他問道。
二十三歲的「阿拉巴馬安琪爾號」領航員史丹利·F. 安德森中尉將手中的鉛筆擱在圖表上,「還有十三分鐘轉向。新方位為二二零,大約12:30能到達萊肯希思[2]。」
布朗笑道:「呵呵,怕是幾個小時吧?兄弟們,你們覺得呢?」
「傻瓜們,」趁著對講機另一頭尚未響起嘲弄的嚎叫聲——有時他預測完抵達時間後,大家就會做出這樣的反應——安德森趕緊插了一句,「你們說說,我有哪一次預測誤差超過五分鐘的?」這是他一貫的回覆。他自認同僚們無法給出確鑿的答案,但他們還是一針見血地予以了還擊。要是在飛行的前一階段,他鐵定不會引來大家的笑話;他們也不會想到去開他的玩笑。但是,每每在駛上最後一段航程的前夕,節日的氣氛似乎就一併湧了上來。也許是因為即將抵達X站點,恐懼正慢慢離開這壓抑沉悶的機艙吧。
即將到達X站點時,離它還有多遠就成了無關緊要的事。很快他們就會轉彎,引擎每運轉一下,他們離家就又近了好幾碼。這個家,無論是在北美,還是英國,或是戰略空軍司令部基地派遣他們去的其他任何地方,都無所謂。凡是在炸彈艙內運載著兩顆難以想像的炸彈,完成一場飛行任務後可以停腳歇息的地方,都算是家。
腳下的炸彈艙內就儲藏著驚人的爆炸力,要知道只要有五六架B—52轟炸機就可以完全傾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結局,不過操縱這機器並沒有讓他們哥兒幾個發愁。意外引爆的風險微乎其微。不過所有人在接受訓練時,都曾觀看過廣島和長崎原子彈爆炸的影片,見識過當時那兩顆兩萬噸當量原子彈的威力。此刻,他們運載的,可是一千五百萬噸當量的炸彈。
有時,轟炸機裡面裝的並不是真正的炸彈,而是同等尺寸、形狀及重量的仿製品,那樣就沒有什麼壓力可言,整個任務都會是輕鬆愜意的。但當飛行聯隊要輪換到國外的基地時,就必須裝載上真正的武器了。凡是有訓練項目涉及要駕駛轟炸機前往X站點,那便是一條鐵令。這種情況下,恐懼成了艙內形影不離的伴侶。不過,他們擔憂的並不是自己,而是世界。
也許因為他們尚未結婚,所以這種感受稍弱一些,但它終究存在。空軍部門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對戰略空軍司令部的每位駕駛員都加強了審查。範圍及深度之大,是歷史上前所未有的。每當機組隊員們壓力過大,或有跡象表明這樣可怕的重任已經超出了人的精神承受範圍時,上頭就會悄無聲息地將他們替換,調往其他部門任職。至少這能暫時使他們得以擺脫「用一個發射按鈕掌握五百萬人生殺大權」的命令,從而在這種具有治療性質的調職中逐漸恢復正常。
在戰略空軍司令部所有成員的眼裡,這就是事實。他們深信,自己是在保衛世界和平,也必須為此付出一定的代價。倘若他們無知拙笨,一切倒會容易許多。但無知笨拙的人又怎麼會開噴射式轟炸機呢?這些機員都是訓練有素的高學歷人才,擁有獨立的思考能力。空軍部也是傾向於選擇這種類型的,即便這樣意味著他們高效執行任務的次數,以及服役的時間會很有限。
安德森指揮道:「三分鐘後轉彎。」布朗在陀螺儀上定好航向後,所有機員都樂了。轟炸機上,一種特別的兄弟情誼正在慢慢滋長。通過幾個月的相處,他們已經形成了一種心有靈犀似的默契。任何人都不用多嘴囑咐加西亞中士去拿那兩個裝著咖啡的膳魔師(THERMOS)牌熱水壺了。加西亞明白,已經到了回家的時候,大家和自己一樣想喝杯咖啡。他走到儲物架旁,取下水壺和幾個杯子,還小聲吹著口哨。
正如加西亞懂得在什麼時候取咖啡一樣,炮手指揮官戈德史密斯中尉也清楚,是時候為自己故事的華麗登場做鋪墊了。戈德史密斯是這架轟炸機上的活寶,瘦瘦小小的,生氣活潑,眼睛裡總閃爍著一股聰慧,還具有一種超強的模仿天賦。他講的從來都是一些漫長的浪漫愛情故事,既複雜又有趣。每次執行任務時,他都能掐得恰到好處,就講一個,不多也不少。他問道:「機長,還記得我們上次去倫敦嗎?」
布朗咧嘴笑了。他知道,不論自己如何回答,戈德史密斯的故事肯定和倫敦沒有關係,故事應該是關於機上某個人家鄉所在地的。但戈德史密斯總是喜歡拐彎抹角地切入正題,一系列的引子就像小步舞曲的開頭一樣,隆重但空洞。布朗回答說:「我記得我們去過倫敦,但恐怕當時做過什麼,大多都忘記了。怎麼了?」
機員們留意聽著。他們都能識破這樣的開場秀。等到飛機轉向,加西亞就會一個一個地把咖啡傳給大家,到那時戈德史密斯就會進入正題。「那麼,」戈德史密斯繼續問道,「你還記得,我們去過一家叫『名流』的店嗎?就是龐德街外面的那家?」
「當然。」機員們意識到,這場對話就限於布朗和戈德史密斯兩人,也就是說,布朗是故事的主角。他們如坐針氈的心不由得長舒了一口氣。
「還記得我們曾在那裡遇到過一位婦人嗎?」
「那裡有很多婦人啊。」布朗和顏悅色地說。
「是,但這一位很特別。那身段美得冒泡呀!頭髮紅紅的,是那種真正的銅紫色。她還不時向我投來傾慕的眼神,你記得嗎?」
「抱歉打斷一下,」安德森插嘴道,「三十秒後轉向。」
「知道了,」布朗左手前伸,準備選擇自動駕駛儀上的操縱桿,「哦,那我應該還記得她。」
「之所以問這個問題,」戈德史密斯說,不過這一次他卻故意模仿起了阿拉巴馬口音,布朗就是因為說話不帶這種鄉音,才總是被機員們打趣,「是因為她讓我想起了阿拉巴馬州多森的一位熟女。你們都知道這個地方,你呢,機長先生?」
機員們相互笑了笑。在接下來大約十五分鐘的時間裡,有戈德史密斯這樣的機員來解悶,這場任務的最後階段就不會顯得太漫長。幾分鐘後,他們就能喝到咖啡,也許這週還能去一趟倫敦呢。戰略空軍司令部的生活可真舒服!
現在,他們幾乎就快抵達X站點了,和往常一樣,一切風平浪靜。他們收到簡訊,要求在X站點轉向,不過即便指示的內容是前進發動攻擊,也是要先轉向的。這是戰略空軍司令部構想出的一種預防故障程序,以防止任何可能會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意外攻擊。除非飛行中收到進攻命令,否則絕對不能越過X站點一步。他們巴不得不越過去呢。
「還有十秒。」安德森說道。等飛機轉向後,他就暫時無事可做了,可以選個舒服的姿勢靠著,聽戈德史密斯講故事。
「噢,赫爾曼,我似乎的確在哪裡聽說過。」布朗漫不經心地說,並將手指放在轉彎操縱桿上。
加西亞開始打開膳魔師牌保溫壺的蓋子。
布朗的手指開始往下壓。
突然,一陣短促的摩斯電碼聲響起,持續了僅十秒左右。布朗停下指間的動作,等待電訊傳完。通信員梅洛中士簡短地彙報道:「機長,是基地發來的電報,要求飛行聯隊在X站點停留。」
* * *
[1]加拿大第一大島,位於加拿大東北部的北極地區。
[2]英國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