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命運的八分休止符 by 連城三紀彥
2020-3-11 19:53
剛原董事長的宅邸聳立於有夜空為背景的坡上最頂端。門燈映照得白牆如同古城一般,這種白色使得盛夏的熱氣隨黃昏吹散到空中。這棟宅邸給人的感覺如同玩具大王表現喜好的建築物。
軍平背著昏厥的刑警,祥子背負美代子,兩人的來訪,給這個靜寂的家帶來一陣騷動。
軍平摔倒的是擔任此次綁架事件的福井刑警,因為犯人最初的目標是剛原之女,所以他懷疑是與剛原有個人恩怨的人所幹的,因此特意來拜訪剛原。歸途中,看到美代子一個人在外遊玩,正想說服她回家。
外科醫師診療後,下顎脫臼,內側牙齒被打落一顆的福井,以繃帶層層纏繞包紮好他那螃蟹一般的臉,看起來就像怪傑白頭巾。軍平與他對坐在客廳裡,交談後才知他是柔道兩段,不禁把露在外頭的腳縮了進來。此時,剛原正嚴厲叱責妻子不該在這時候,還讓孩子一人在外頭玩。白頭巾不服輸般劈哩叭啦以大阪腔說道,「你妨礙我執行勤務!如果我不是蹲著的話,你這雙短腿還踢不到我呢!」
軍平和祥子互相袒護對方,不停地低頭道歉。
「實在很抱歉。我願意免費為你裝上人工牙齒。」
「不,是我的責任。一切都是我不好。」
「好了,別再爭了!替我裝上白金的牙齒就原諒你,別再吵了。」
「真的是我的錯——」
「不,是我——」
「吵死了,再爭下去,可會惹火我的。」怒聲喊叫過度,福井的下顎似乎又再次脫臼了。
當他們使這個雖已知是刑警,但看起來卻還是像前科犯的臉氣得發青時,突然一個男人以猛烈之勢衝了進來。這個年約三十五、六歲,看似貧窮的瘦小男人,不理會這房內所有投注於他的眼光,一個勁跑到剛原坐著的沙發前,軟趴趴地坐倒在地,就好像跪在剛原的腳下行禮一般。
「他是被綁架的阿玲的父親。」祥子偷偷耳語。
曲木穿著汗衫,汗衫露出長褲外:「董事長,拜託你,借我三千萬。已經沒有其他的人可以拜託了……如果到明天正午之前,還沒籌到錢,阿玲就會被殺。救救我吧!」
「莊造,你到底要來幾次才甘心呢?從早上到現在這已經是第五次了。再怎麼求我也沒有用的,趕快回去吧!」
剛原身穿紫色為底,以華麗的銀色刺繡縫上拳擊者的長袍,長袍包著似乎是以金錢堆積出來的突出的腹部,手上冒煙的陶燒煙鬥,總讓人覺得像是菜販出身的暴發戶,看似剛從土裡挖掘出來的人參一般。不在意煙鬥的灰層掉落在自己的盾膀,曲木如同在舐著一般纏住剛原的腳。
「阿玲是您的幹金的替身。犯人也要我如果湊不到錢則向你請求——並說為了他人的孩子之性命拿出三千萬必會成為美談、震撼新聞界,這樣不也能成為丸八的宣傳嗎?——求你借給我,就算是要做牛做馬一輩子,也會還給您的。」
「你的話可以相信?去年貪污兩百萬時,也會允諾不再賭馬,但這一次又盜用公款五百萬——刑警先生,你不是會問我是否有對我懷恨之人?我想恨我的人大概就是這家夥和柿內了。這家夥和柿內皆會是暴力集團份子,由於我的僱用才得重生,但上個月卻共謀盜用了公款五百萬圓。我也是萬不得已才將他們解僱的,解僱後,還聽說他們到處散佈我的壞話,這種行為分明是壞蛋的複仇方式。」
「柿內是誰?」
「他是這家夥的屬下,擔任副店長之職。嗯!我想這家夥不可能誤認自己的女兒,將她綁架,所以犯人或許是柿內!那家夥也怨恨我,而且又正缺錢!」
「不,不是柿內。董事長你還沒聽過犯人的聲音,所以才會如此認為。——如果是柿內的東北腔諷,我馬上可分辨出來,但犯人是更年輕的聲音——而且,強迫不願意貪污的柿內一起貪污的是我,一切都是我的責任。」
曲木開始啜泣起來。實際上大概也喝了酒,臉頰是赤紅色的。在這間鞣皮革沙發,金光閃閃的擺飾,牆壁的獵槍、刀劍,以及富翁使用的器物都扔了進去一般的客廳裡,越發顯出曲木莊造的窮酸相。祥子感到磨蹭著地闆懇切請求的曲木,有一顆慈父的心情,不禁為之掬灑同情的淚水。
這個哀愁的場面,持續了三十分鍾,最後,變得急躁的剛原如同對待狗一般踢了曲木一腳後站了起來。
「再怎麼哀求,我都不會借你分文。那個被誤認的小孩——不,該說是你的孩子,她被綁架是你的責任,與我無關。世上有幸與不幸之人。我是幸運,而你是不幸的,並非如今才是這樣的。而且你也知道你的不幸是自己造成的。」
「可是,阿玲她——犯人會經兩次在電話裡開槍,看樣子錢不拿出來真的會殺害孩子的。」
「上個月我就已說過:今後無論發生什麼事,你我已是不相幹的陌路人。我不管你的事了,你再去求警方吧。」
「回家等候情勢的發展吧,況且警方也正全力追查犯人的行蹤。」
白頭巾扶起弓背慟哭的曲木,一邊護著他那因沮喪而垮下的肩膀走了出去。
祥子已經打開皮包欲遞給曲木錢了,但卻不知如何告訴正哀哀痛哭的曲木。
祥子和軍平走出客廳欲追趕離開的兩人。
在穿上帆布鞋的當兒,軍平蹲了下來,坐在門口擦拭著眼鏡,聊原的妻子走了出來,軍平急忙站起來。
「這是你們家的全家福肖像?」
軍平以鞋箱上掛著的大幅畫像為話題。
「是的,是宮本畫家所畫。」
剛原太太以和肖像畫一樣的嚴肅表情回答。在華麗的肖像畫中,這一家人皆呈現富裕般的臉孔,但畫下面放置的花瓶裡的花朵,部已枯萎地棄置著,正暴露出畫像裡隱藏的這家人的冷漠無情。
肖像畫裡有四個人物。除了剛原夫婦、女兒美代子之外,另有一個大學生年齡的大少爺模樣年輕人。
「這是您的公子?」
「是的,現在是大學放假期間,他到美國旅行去了。有什麼事?」
「不,沒有什麼。」
「如果沒事的話請回吧!我們都很累了。」
剛原太太突然變得很不高興地趕他們兩人離開。戶外已是夏天的夜色,軍平的身體因剛才在室內冷氣的吹襲而滴汗。庭園花叢的一隅,有一個寬敞的車庫,裡面孤零零地放置一輛林肯牌轎車。正為這輛車的豪華入迷時,由花叢陰暗處裡的狗屋裡跑出一隻蘇格蘭小狗,搖搖晃晃走近,縱身躍至軍平身上。好像見到老友般快樂地舔著軍平髮絲稀疏的頭,不知是夏日體力衰弱症,或是身材過於細瘦的緣故,這隻狗看起來不太有精神的樣子。旁邊有個已空無一物,被丟棄的狗食器皿。
走出剛原家,坡道上已不見白頭巾和曲木的蹤影。
「看曲木先生的樣子,大概連一萬圓也拿不出來呢。我現在給他們這些錢或許能稍微安慰他們的心情。真討厭剛原那家夥,好想把這些錢扔到他臉上。住在那種幾億圓建造的房子裡,三千萬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嘛!可是他卻——」
「這些錢明天拿去給他們,我已貼示明天醫院要休假了。」
「為什麼決定在明天?」
「因為繳付贖金的期限是明天正午,我想在場看看明天曲木家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為什麼?」
「剛原董事長家,有點奇怪。那麼寬敞的房子,竟然沒有一個傭人。不,是有啦!但聽說最近辭職了。大門上灰塵厚厚地積了一層,花朵也枯死了——而且好像有一段時間沒喂狗了,很可憐的樣子。」
「這麼說來,一直到七月份之前,美代子仍是由年約三十五、六歲左右的傭人接途,但暑假開始,就改由剛原太太以林肯轎車接途羅?」
「那麼寬敞的車庫隻放一輛林肯車,空間實在剩太多了。或許直到最近之前還放置著另一輛車吧?可能是他兒子開的外國車。如此富有人家的少爺學生,必然想開外國車炫耀吧!」
「聽說他兒子在美國。」
「我想不會是開著車到海外旅行吧,而且當我們提及他兒子時,剛原太太馬上變得很煩躁的樣子。」
「軍平!」祥子突然變得鄭重其事般說道,「我在剛原家的客廳時一直在考慮,如果阿玲能平安歸來,我想生下腹中這個孩子。這並非偶發的想法,我腹中之子也如同如今的阿玲一般,同樣生命危險,我的意志就跟綁架犯的獵槍一樣。」
「這樣想才好。」軍平覺得自己說話又自然地返回到從前熟悉的語調時,便錯身拉遠那在坡道上正逐漸貼近的兩人影子,踩著自己的影子。此時,軍平憾起七年前,畢業典禮翌日,寫給祥子的那封信。
「在你起程前往北海道之前,請再與我見一次面。」這是軍平打算此後要忘掉祥子的一切,鼓起勇氣寫的第一封也是最後的一封信。馬上就收到回信。「再見了!軍平!」那是隻寫了一行,其餘皆是空白的便箋。空白裡,有著對軍平的表白態度,以及不想傷害他的溫柔心意。
「這樣好,最好的結束方式。」軍平好像自問自答一般,幾次重複著這個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