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暴力的背後
檢察官霧島三郎 by 高木彬光
2020-3-10 18:37
一陣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後,桑原警部開口了。
「檢察官先生,您看怎麼辦好?」
他預料三郎會說「那就委託你了」之類的話,但是拘於禮節,還是這樣問了。
「嗯,我親自訊問。」
三郎無法抑製從剛才一開始就憋在心中的衝動,這樣回答道。桑原警部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三郎。
誠然,在當前階段,檢察官本人親自訊問這樣的知情人,並不違背法律,但是,也算得一項破例的行動。因而負責搜查的第一線人員,心裡有所牴觸,也是自然的。可是此時的三郎認為,即便自己的衝動多少有些無理,也要在所不顧,決心自己動手調查。
「那您有什麼線索嗎?」
「沒有特別的線索。不過,我想,詢問者不一樣,對方的回答大概也會不一樣吧。」
警部臉色表現出憤慨。三郎之所以敢於獨自去找鹿內桂子,並且闖入她的巢穴,大概手頭掌握著關鍵性的情報。可是卻不告訴自己,反而裝作一無所知的樣子,著實可恨!警部心中在胡亂猜疑。
「知道了。那就請您調查吧!在這之前,向您提供一個可能作為參考的情報。本來想找個時間向您報告的。」
「請。」
「據說香具師溝口一家的頭頭溝口伸太郎受黑澤大吉的支配。當然,這和本案件也許沒有什麼關繫。」
「黑澤大吉是政治家嗎?」
「是的。」
桑原警部苦著臉點了點頭。可這話卻使三郎心中為之一震。
黑澤大吉是一位赫赫有名的政治家,他的名字有好幾次和各省①大臣並排在一起。雖然他還不是馬上就能當上下屆首相競選人那樣的超級大人物,但也是可以作為政界中的一顆惑星②隻要發生一些什麼有關的事,他的名字,就會一時成為人們的議論中心。
①省:即政府機構中的部。如外務省、通產省。
②惑星:實力難測的競爭者。
他年紀才五十出頭,可是他的思想在政治家中是屬於極右翼的,因而被共產黨等左派視作眼中釘。像這樣的人和香具師或某些右翼團體有一定程度的聯繫,不足為奇。隻是,桑原警部在這時候講出這個人來,卻使三郎感到一種茫然的不安。
「溝口伸太郎大概是在去年夏天當上這個香具師一夥的頭頭的。當宣佈他繼承名號時,因為現職大臣還送去慶賀花環和祝辭,新聞界還喧鬧了好一陣。慶賀的人物名單中領頭的就是這個黑澤大吉。警視廳中那些處理暴力問題的有關人員對此感到很惱火。但是他們也覺得沒有必要對他們的個人交往橫眉豎眼,看不下去。因為那些政治家認為,在選舉時,增加哪個人的一票兩票,無關大局,可是如果能夠爭取到一個組織的選票,不管它是什麼樣的組織,那也是了不起的。」
桑原警部好像言猶未盡就不再說下去了。
小林準一年方四十五、六歲,眼睛像一雙蛇眼似的熠熠閃光。左顎有一條五釐米長的刀痕,放在桌上的左手有兩個指頭被切去一節。這樣的人卻穿著素雅的和服,從而給人以故作斯文的感覺。
「檢察官先生,您直接向我調查,我感到無上光榮呀!」
顯然他是滿懷惡意地說出這句話的。言外之意是:瞧你這若僧(無經驗的年輕家夥)還配當一個檢察官呢!
三郎耐住性,開始訊問。
「恕我直言,你有無前科經曆?」
「犯過殺人罪,於昭和二十三年被判五年徒刑,在宮城服完役後回來。」
他閃露出激怒的目光,象擠出來似地答道。
「是單純殺人罪嗎?」
「是的。因為當時世道不平靜,我又正是血氣方剛的青年,吵架時拔出了短刀。這實在是很不像話的。對方是個唱戲的。」
「那麼,你是在那個時候加入溝口一家的了?」
「是的。那個時候我從軍隊複員回來,找不到職業,到處流浪。五年的軍隊生活,光教我們怎樣殺人,因而一和平,就沒有本事找個餬口的職業了。從某種意義來說,我也是一個戰爭的犧牲者呀。象檢察官先生您這樣年紀的人,可能是不理解的。」
「那麼,你在溝口一家中處於什麼地位?」
「實際上是嘍囉。不過香具師這行當和從前不一樣了,因為現在世道已經平靜了。即使能和從前一樣,在露天搭起一頂帳棚就做買賣,收入也是微不足道的。所以我讓老婆開了一個喫茶店賴以謀生。雖說是香具師一家,那不過是精神上的關繫,好像親戚似的。」
小林準一仍然佯裝什麼都不知道,這是三郎預料到的。香具師的人比起那些純粹流氓來都能說會道,因而他是個相當難對付的訊問對象。
三郎決定暫不追問關於溝口一家的事,開始詢問有關本間春江的情況。可是小林準一仍然重複著剛才泉刑事所報告的內容,隻不過形式有所不同罷了,不給三郎以任何可乘之隙。
豈止如此,他大概認為對三郎這樣年輕的檢察官,應該恫嚇恫嚇,於是在桌上一手托腮,一手拿煙,漫不經心地應答著,隨即又故意地露出了兩個手腕上的青黑色文身刺畫來。
當看到小林的這兩個手腕時,三郎好像得天啓示似地想出了一個主意。
「你的文身很好看呢!」
「是嗎?大概是無知的行動。刺全身必須僅用三七二十一天,這才是男人勇氣的一種表現。黑澤先生也說過:『能夠忍耐這樣的痛苦,大概沒有什麼事辦不了的了!」
這時突然說出黑澤的名字,無疑是一種威嚇。但三郎好像若無其事似的:
「是啊,據說全身刺畫一般須用半年到一年的時間,不到—個月就刺完,這要是沒有堅強耐力是不可能的。」
「沒有這種耐力,怎能算是一個真正男子漢呢?」
「但是,大概還要借助別的力量吧!」
小林準一的兩眼,開始露出不安的神色。
「據說在勉強文身時,為了減少痛苦,有人在墨裡混上可卡因。當然,如果用量很小,或者刺身時間拉得長,沒有什麼。可是全身刺畫,又要一個月以內做完,這就大概會產生可卡因中毒的囉。」
「……」
「這個手腕內側,那沒有畫的部分注射痕跡是什麼?從那起了繭子的地方看,你大概注射相當的量了。你大概愛用維生素什麼的吧?」
「檢察官先生……」
「可卡因中毒者進而成為瑪啡、海洛因那樣的麻藥中毒者,具體實例是很多的。因為麻藥癮者有不斷追求強烈刺激的傾向。隻是有關麻藥方面的取締條例規定,隻要不斷地向自己身體注射麻藥,就構成了犯罪。」
「檢察官先生!」
小林準一的聲音近乎哀鳴。三郎慢慢地站起來,突然大聲叫道:
「小林準一!你作為違反麻藥統製令的嫌疑犯,已被逮捕!」
當然這並非三郎的真實目的。隻是從小林準一的答辯中,三郎本能地領悟到小林與其背後的溝口一家同此次殺人案件定有某種形式的聯繫。而對這個有五年在刑務所勞役經曆的、以全身刺畫引為自豪的人,僅僅採用普通辦法,肯定是不能讓他全盤托出的。三郎估計到這一點,於是對他斷然採取強硬措施,予以拘留處分,迫使他產生成癮性癥狀。這一強硬措施大概在幾天內能決定勝負予以分曉的。
三郎的這個逮捕命令,使桑原警部感到震驚。但是對於檢察官的決斷,警察官幾乎是不能從正面反對的。後來三郎向他解釋:「迫使他產生成癮性癥狀,是自己的目的」時,警部才恍然大悟,拍著大腿道:
「有道理。那麼要由他中毒的程度來決定了。不過兩天之內其癥狀就要表現出來。那時就可以讓醫生診查,給他扣上麻藥常用者的帽子。我雖然因為工作不一樣,缺乏這方面的知識,但在處理麻藥犯罪案件時,以中毒患者或是什麼嫌疑而逮捕一些人,迫使他產生成癮性癥狀而非常痛苦,隻得供認了自己犯罪事實,然後破了案,這樣的例子不少。尤其小林準一,他如果與麻藥有關繫,大概會是一個相當的人物,即便同本案件沒有直接關繫,也可能揭露出相當規模的麻藥事件。對不起,我沒想到檢察官先生如此深謀遠慮,親自調查他。」
「不。這如果成功了,也隻能說是僥倖的呀!」
三郎謙虛地回答。
「但是他是麻藥中毒患者,那麼其姘婦友永寄子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也是麻藥中毒患者。」
「他的姘婦也不用一個月刺完全身嗎?」
「據說文身對於女人來說是難以忍受的。不過有禸體關繫的男女,隻要一方中了毒,另一方就不那麼安全了,以至有『麻藥夫婦』一說。」
警部慢吞吞地點上一枝香菸。
「麻藥中毒者染上病後,初期除出現別的癥狀外,性慾急劇減退。而且他的嫉妒心和猜疑心也突然變得強烈起來。由於患者性功能的衰弱,再也不能象過去那樣滿足對方的要求,他如果擔心對方離開自己的話,隻能讓對方也像自己一樣吸上毒,採用這種迥然不同於過去的辦法,才能使對方不能離開自己。不管是有意識地還是無意識地,麻藥夫婦就這樣產生了,而且由此他們的周圍也產生了很多新的中毒患者。」
警部就這樣一句一句地似乎從肚子裡擠出來似地說著。
「咳,檢察官先生,今晚出乎我意料之外了。剛才我真擔心您如何對付這樣的頑固分子。後來您把他的文身和麻藥的事聯繫上,竟然果斷地逮捕了他。」
兩個人走出澀谷署後,北原大八向三郎低聲道。
「那沒什麼了不起。你今天累了吧?到什麼地方去喝一杯?」
適當地犒勞犒勞作為助手的檢察事務官,是檢察官所不應忘記的。三郎想今晚正是個好機會。
「一起喝嗎?那讓您破費了。」
大八並不客氣,兩個人往澀谷車站方向走去。在通玄阪中往右拐,走進一家掛著寫有「懷念」兩字招牌的小飯店裡。
北原大八看樣子相當能喝,不一會兒,已喝了五壺酒。
「檢察官先生,我這不是吹捧,我是相當佩服您的。我願效犬馬之勞。」
大八酒後說話聲音低沉,給人以粘粘糊糊的感覺。
「噢,那實在難得!不過你過獎了。作為檢察官,我還很不夠老練呢!」
「您這樣說就好了。檢察官要是有檢察官氣味,就不好辦了。」
大概是酒後之言。作為檢察事務官的北原大八話說得有點越軌,但三郎不想責備他。
「你所說的有檢察官氣味的是指什麼人?」
「是說那些光想出人頭地而對工作不負責任的檢察官。」
大八好像把平日的積憤一下子噴出來了似地說。
「檢察官先生,不,霧島先生,您知道小林準一有黑澤大吉那樣的靠山,卻又斷然逮捕他,您是想一鼓作氣一追到底嗎?」
「這是理所當然的。」
「像這樣您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事,卻理所當然地辦不成,這就是現在日本檢察廳的一個病根。」
「噢,這究竟怎麼回事?」
「他的名字我暫不說出來,有一個現在當上律師了的原檢察官,在一次酒醉時,向我流露過不平。他憤慨地說,要抓住政治家的弱點,巧妙地加以利用,是現在日本檢察官打算達到出人頭地目的的最妙手段。」
「你醉了吧?這話留著以後講。」
離他們不遠坐著不少客人。三郎有所顧忌,但大八仍然滔滔不絕地講:
「不。您還聽我說。總之,據這位律師講,日本檢察廳處理什麼違反選舉法、貪污瀆職之類的案件時,不少是看眼色行事的。因而大都是虎頭蛇尾,甚至半途擱置,實在太不像話了!」
三郎從大八的話中,開始感到一種恐怖。
「這類案件起初誰都能看出大都和政界大人物直接有關,實際上這種可能性也很大。可是結果這些大人物們極少——大概還沒有百分之一會成為追究對象的。當然就檢察官來說,要是沒有充分的證據,也無可奈何。不過據說這些人物之所以能夠逃脫應有的法律懲罰,乃是他們暗中進行政治活動,掩蓋了自己罪責的緣故。」
「有道理,不能說沒有這樣的事。幸虧我還沒有遇到過你所說的事。」
「但是,據說戰前就有個檢察總長,抓住政治家的把柄,故意壓住不予公開,以之要挾而爬上了總理大臣的寶座。」
大八可能激動了,一拳打在桌子上。
「剛才有一個念頭在我腦海裡閃過,黑澤大吉的名字冒了出來,這大概是件了不起的事。」
「為什麼?」
「因為關於黑澤眾議員的選舉資金來源,有這樣那樣離奇的傳聞。」
看來他還沒有完全醉,向周圍張望了一眼。
「當然誰都知道搞政治需要暗地花費許多金錢。但是在日本大概不會有人天真地相信:那些政治家們的公開收入——這些收入稅務署能夠調查清楚的——作為他們進行充分政治活動的經費之用是足夠的。因而人所共知的是有大量名目繁多的錢財從財界流進政界。當然從財界搞到錢還是普通的方法,而有些想爬得更高的卻不滿足於這種普通方法。他們甚至把手伸到走私犯罪上去。譬如據說在某海岸曾發生過這樣的事:有些在夜裡藉口出去釣魚的船隻,開到港口,裝運由小汽艇自停泊輪船上運來的東西。當時警察也略有覺察,隻是懾於某個大人物的威勢而不敢動手緝拿。」
「北原君,別說了。這不是喝酒時說的話。」
「不喝上點酒講得還不會有這麼痛快呢!」
北原大八堅持說下去。
「不過,當時我聽了之後覺得他們這樣幹也還無關大局。當然走私的確是一種違法的犯罪行為,但它沒有特定的受害者。雖然國家損失一些稅金,可是對於購買的人們來說,能買到比合法商品價格便宜的外國優秀產品,也是高興的。」
「嗯。這樣說大概也過得去。」
「檢察官先生,可是他們的經費來源竟然與麻藥交易有關繫,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北原大八眼睛裡開始呈現出憤怒的火焰:
「那些親眼目睹麻藥患者的真實情況,尤其看過其成癮性癥狀發作時痛苦得滿地打滾那種情景的人,會認為他們就是進了人間地獄的。為了滿足自己的慾望,把他人推進這人間地獄的家夥們,真比殺人犯還要可惡十倍!我甚至想,把這些為了出人頭地而把從私販麻藥中攫取的巨款作為活動經費的政治家們,以叛逆罪處以死刑也未嘗不可。話說回來,如果我聽到的傳聞屬實的話,黑澤大吉馬上會在今晚採取措施的。檢察官先生,您想到這點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