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檢察官一體製

在全國指名通緝龍田律師以後，翌日報紙報導了這個消息。
霧島三郎立即拿著早巳準備好的辭呈，去找公審部長春海鎮雄檢察官。
今年五十一歲的春海檢察官被人稱作比「木石之人」還要冷酷無情的「樹巖漢」①。三郎想起有一次龍田慎作酒醉時，對他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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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樹巖漢：指最不懂得感情的人。

「春海君實在是個沒意思的人。他無疑是一個出色的檢察官，除六法全書和專業書籍外，大概連一本週刊雜誌也不讀吧？他滴酒不飲，煙也不沾，又不看電影，完全不懂世俗人情的微妙，不理解人心軟弱的那一面。我倒不是勸人輕佻，他大概除了其夫人，不曾對其它女人動過心吧？就我個人來說，我是不願和這種人來往的。」
三郎本人對春海的印象也大抵如此。當然作為檢察官，具有這種性格決不是壞事，而且可以說好處甚多。如果僅是工作上的問題，無論什麼都可以和他商量，可是如屬個人問題，就覺得似乎和他沒什麼好商量了。雖然原田檢察官曾勸三郎和上司商量，而三郎之所以沒有想到自己的這位頂頭上司，其原因就在這裡。但是，事態已經發展到如此地步，現在是必須和這位部長面對面攤牌的時候了。
早上，當三郎走進公審部長辦公室時，春海檢察官正面對書櫥，尋找什麼書。見到三郎，有些掩蓋不住不安的神情。
「部長先生，有件重要的秘密事和您商量。」
「是嗎？」
春海檢察官肯定在一定程度上知道了三郎所說的秘密之所在了。但他神不外露地慢吞吞地回到辦公桌旁，叫事務官和女辦事員離開辦公室後，拿出手帕擦著眼鏡。
「是關於龍田君的事嗎？」
春海檢察官依然以平淡的聲調問遭。
「是的。為這件事我想了很多很多……覺得在這種情況下，我辭去檢察官的職務是合適的。所以我提出辭呈。」
「你說什麼？」
顯然，春海部長確實沒有料到，三郎如此之快地採取這種毅然的行動。
他慌忙戴上眼鏡，反複地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辭呈，又看了看站在面前的三郎，然後，又用他那極其平淡的語調道：
「我並非不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下這麼大的決心，是不是為期尚早呢？」
「可能人家會這樣認為。但是，我覺得再也沒有其它更好的辦法了。」
「咳……你年輕哪。你呀……在這樣的時刻，三思而後行是十分重要的。再說：「現在也不能判定龍田君就是罪犯。你再靜觀一段事態的發展，然後再作決定吧！當然，發生了這樣的事件，推遲結婚日期，在所難免了！」
「但是部長先生，在法庭作出有罪判決之前，所有嫌疑犯都應被看作是暫沒有事實根據的真正的嫌疑者才對。可是對待龍田律師卻似乎不是這樣。誠然，對這一案件，我所瞭解的情況並不比報紙上登載的多，但我覺得，同樣是嫌疑犯，如果被警方指名在全國通緝，那麼，恐怕警方業已掌握了他的某些重要證據，從而是非常肯定而自信的了。因而一般人士大概都會認為龍田律師十之八、九，不，十分之九點九是罪犯了。」
「可能是這樣。不過你們僅是訂婚，還沒有結婚，這起事件是他們家的事，與你有何相幹？從法律上說，你和龍田家毫無關繫，所以即使龍田君是罪犯，你也無須那麼緊張吧！」
這些話與其說是常識之談，勿甯說是隻講道理而不近人情的空話。以春海檢察官的性格來看，講出這套話來，是三郎所能意料到的。但他一時卻答不出話來，隻好低著頭，咬了咬嘴唇。
「你提出辭呈的理由隻是這些吧？還有沒有別的？」
「沒有了。不過，想當一輩子檢察官的心情，現在依然沒有變……」
「那好，你還是認真考慮考慮這個問題吧。這是關繫你一輩子的事。」春海檢察官又接著道；
「以普通常識推論，辭去檢察官後隻能當律師，那麼你五年的檢察官生活豈不半途而廢？如果在一個鄉村小鎮！幹了五年檢察官，結識了相當多的人，雖然年方三十出頭就開業當律師，滿可以優哉遊哉地幹下去了。即便在名古屋或是神戶，大概也都還可以混下去。可是東京就不行了。要是這樣，倒不如當初叢研究所一出來就當律師，比現在改行不知要強多少倍呢。」
這些議論不過是一般檢察官全都一清二楚的常識：可是春海部長再也拿不出更有說服力的道理來勸說三郎了。
「因為你現在和龍田君的小姐正在熱戀中。難怪不能冷靜思考……其實，即便這門婚事告吹，也還會有許多出色的姑娘吧。實際上過去我曾想到一個姑娘可以作為你的新娘候選者。就在我要告訴你時，聽說你和龍田小姐訂了婚，隻得無奈作罷。當然，除此之外還有許多好姑娘。你不能為了一個女人而拋棄美好的前程呀！」
春海檢察官流露出問題到此應該結束的表情說。然而對三郎來說，他這一席話遠遠不能解決問題，因為自己的決心是經過充分考慮才下定的。
「部長先生，您的話我明白，但我的決心不變，請您還是接受我的辭呈吧！」
「你究竟為什麼呢？」，
春海檢察官兩眼透過眼鏡射出嚴厲的目光，連手裡拿著的香菸也在微微抖動。
「因為我非她不娶。如果她並非本身責任，而是由於父親的罪過蒙受痛苦的話，我情願和她共同承受痛苦，這是我現在的決心。我不願意由於自己是一名檢察官而夥同別人一起對她落井下石！」
「但是，即便萬一龍田君作為罪犯被捕提交審判，也不會由你所在的組來審理吧？並且絕不會讓你在法庭上對被告要求判重刑的。」
「這樣的道理我明白。既然有檢察官一體製這樣的規定，即便別的檢察官對被告要求判死刑，我也覺得就像由自己口裡提出來似的，對我來說這是無法忍受的。」
「嗯。現在這樣預測還為時過早吧……」
春海檢察官好像才意識到三郎的態度是認真的。這使他臉上的神情變得十分尷尬，因而說話更慎重了。
「總之，這個問題十分重大，能否讓我考慮兩三天。如果你的決心仍不變，我也得和地方檢察廳長官商量一下。」
「你即使再考慮幾天，我的決心也是不會變的。不過，有一種情況是例外的……」
「什麼情況？」
「發現了龍田律師的他殺屍體，使大家公認他不是罪犯而是無辜者。……檢察官和沒有雙親的人結婚，大概是不會受到責怪的吧？即使她父親死於非命的這種可能性，是誰都能想到的，而當警察採取了如此強硬手段後對這種可能性也不能不考慮，難道不是這樣麼？」
春海檢察官嘆了口氣，閉上了眼睛。
「嗯，我要認真地考慮一下。」他為難地說。
「那就拜託了。另外，請你放心，在正式受理我的辭呈之前，我仍然會努力履行檢察官的職責。至於事務的移交，我將準備好，隨時可以辦理。」三郎恭敬地低下頭，退出春海部長辦公室。雖然已經正式表明自己的決心，但根據春海部長的脾氣，大概他要把辭呈在自己手頭放上兩、三天，然後才和地方檢察廳長官商量吧？這也無可奈何，三郎對這些已有精神準備。
因而，當天下午四點鍾，三郎被叫到部長辦公室去時，以為會是為了別的工作。當春海檢察官讓旁邊的人離開一點，然後談到上午的問題時，三郎反而感到突然了。
「其實，上午你走之後，我為其它事情到地方檢察廳長官辦公室去。誰知他卻問到你，我隻好將你提出辭職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因此，我本人就無暇考慮你的問題了。這一點，請你諒解。」
「請你不必介意。那麼。地方檢察廳長官有何指示呢？」
提起地方檢察廳長官，統率東京地方檢察廳的森正行檢察官，是大家公認的檢察部門屈指可數的一位人材。他機敏果斷，極有魄力，並且擁有鋒芒含而不露的大人物風度，他政治手腕高明，拔萃超群；作為一名檢察官，高瞻遠矚，視野廣闊。
雖然三郎很少直接聆聽他的訓導，但這位地方檢察廳長官大概聽到請他作媒的話，所以在案件一發生時，他就很注意自己的動向了，這是可以想像到的。
「嗯……我就要和你談一件極為秘密的事。希望你在下辭職決心之前，即使對檢察官同僚也不要透露此事，否則，當初的話就算作廢。你能保證做到這點嗎？」
「好，我保證。」
從春海部長的神色可以猜測出地方檢察廳長官要他傳達的指示內容有多麼深刻和關繫重大。三郎全神貫注地聽春海部長說；
「首先，地方檢察廳長官要我問你，你希望不希望轉到刑事部本部去工作。」
三郎「啊」地驚叫一聲。森地方檢察廳長官的魄力是眾所周知的，可是決沒想到他竟如此之快地用這種方式來解決這個問題。
「利根君現在被一種叫做『遊走腎』的奇怪病纏住了身體。據說這種病的癥狀很奇特，腎臟搖來晃去。因此他希望調到比較輕鬆的工作崗位上去，然後再動手術。當然這不是一-兩天內非解決不可的問題。為此地方檢察廳長官打算派一個人去幫助他承擔一部分工作，減輕利根的負擔，使他能夠得到休養。總之，處理四個案件，對於一個檢察官來說，已經相當繁重了，何況又是一個病人？所以當發生第五起案件時，採取當前這個措施，無論誰都會認為是必要的。」
顯然這是轉彎抹角的話。三郎一下子就明白了其意圖之所在。
從一個檢察廳調到另一個檢察廳，單憑地方檢察廳長官一個人的意見是決定不了的。但如果是東京地方檢察廳內部人事調動、佈局改變等問題，地方檢察廳長官則有權斷然決定。在東京地方檢察廳內部從特搜部到公審部，或者從公審部到刑事部這樣的人事調動，是極為平常的。
現在自己被安排在刑事部本部了，那麼自己就有權力參加這次事件的搜查工作，並且可以自由地聽取搜查本部的情報。一旦決定了明確的方針，就可據以指導搜查……
「怎麼樣？按照霧島君的脾氣，即使現在下野當律師，也不會對此案件袖手旁觀，熟視無睹的吧？既然要親自出馬去弄明真相，倒不如以一個檢察官身份進行活動，比起一個律師來，你不覺得會更加方便和富有成效的嗎？」
這是不言而喻的。這對自己迫不及待地要參加這起案件的搜查工作的心情是有吸引力的。但是承擔這起案侔，作為一個檢察官，心裡卻很不自在。
「但是部長先生，檢察官不能接觸自已親屬的案件，這是個大原則呀！我們的婚約，檢察廳裡有相當多的人是知道的，這不會被人認為公私混淆了嗎？」
「幸運的是婚約在法律上不被承認作為正式夫婦關繫。龍田家不是你的親屬，什麼都不是。即便被指責為公私混淆，地方檢察廳長官說那也無妨，他可以承擔全部責任。的確，這是非常措施……地方檢察廳長官認為，象詐騙之類的微末案件可以姑且不論，可是這樣明擺著的重大案件，哪一個經手久也無從枉法徇私。經手人力所能及做到的，譬如在發現罪犯時，不立刻採取逮捕措施，而是盡情盡理地勸其投案自首。地方檢察廳長官還說，霧島君在關鍵時刻，作為一名檢察官，大概不可能背離人之正道吧？」
三郎默默地低著頭。檢察官一體製，作為隻此一家的意識，動輒遭人指責。但在當前情況下，三郎不由地感到它對自己卻顯示出體涼自已難言苦衷的深情。
「地方檢察廳長官還說，對你這樣年輕有為的檢察官不拉一把，似覺可惜。當然，這也是我的看法哩。地方檢察廳長官聽利根君彙報說，這起案件還糾纏著麻藥毒品走私的問題，預料該案件非短期內可解決。他還認為，就如你所說，不排除龍田律師在哪個地方被真正罪犯殺死的可能性。總之，有關你個人進退問題，待搜盤告一段落後再考慮，怎麼樣？說不定，你不僅沒有必要提出辭職，而且還要投入複仇之戰呢！」
確是富有說服力的一番話。春海部長竭力勸說三郎，以緻三郎覺得他和方才判若兩人。三郎不得不下定決心。
「知道了，按您所說的辦。」
「是嗎？答應了？那森先生一定很高興了。」
春海檢察官放心地鬆了口氣，停了會兒又說：
「隻是對你有兩點要求。第一，無論事態如何變化，不可中途撒手不幹，即使事情發展到最惡劣最嚴重的地步，你的辭呈也要保留直至案件全部解決為止。能做到嗎？」
「知道了，一定堅持到底！」
「那麼，第二點，在這個案件解決之前……至少在沒有事實根據證實龍田律師無罪之前，你不能和你的未婚妻恭子單獨見面。」
「部長，這，隻是這一條……」
「你們的心情我諒解。但是，目前恭子是重大嫌疑犯的女兒。作為檢察官要是忘記這一點，每天和她約會，那就把公私混淆不堪了。地方檢察廳長官說，倘若發現這種情況，馬上受理辭呈。」
的確，取得特權也會伴有個人犧牲的。既然地方檢察廳長官能體諒自己而採取這一特殊措施，自己和恭子又豈不能忍耐這一點……三郎暗自思付，但仍不願幹脆地答應。
「森先生還說，根據情況，有時可能需要將恭子作為知情人，向她調查瞭解。因此你可以通過搜查本部或檢察廳將她叫來，在檢察事務官在場的前提下，向她詢問，這是允許的。我也沒想到，地方檢察廳長官竟是如此一位飽經世故、通達人情的人呀……」
的確，這是一種多麼體諒自己的關照呀！
現在，除了恭子來到這裡，在第三者在場的情況下兩人才能見面外，別無其它約會的機會了，這是令人難受的。但三郎相信，隻要自己親自參加這起案件的調查，這一點恭子還是能忍受的。地方檢察廳長官的這個決定，更加燃起他作為一名檢察官親自出馬解決此案的強烈願望。
「那麼，打電話無妨吧？」
「隻要你們發誓能保守秘密……無論是你用公用電話找你的情侶，還是她打電話找你，都是允許的。」
春海檢察官臉上浮現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