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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章 檢察官的煩惱

檢察官霧島三郎 by 高木彬光

2020-3-10 18:37

霧島三郎也度過了一個難眠之夜。
作為一名檢察官,正因為精通有關犯罪和搜查的種種知識,在這個時候設想的要比別人多得多,所以反而陷於更深的苦惱中。
上班途中,他在車站用公用電話和恭子通了話。從電話中,聽出恭子聲音發顫,說話吞吞吐吐:
「這裡現在很亂……過一會兒,我會給您去電話的……或者……」
三郎立即明白,恭子因顧慮她身邊有人,才使用鄭重的語言回答自己。如果身旁是自己人,按恭子的性格,說話是不會這樣顧慮重重的。
一種使人顫慄的恐怖感通過三郎全身。
「是警察進行家宅搜索嗎?」
「是……」
「那麼,他們掌握了什麼要害的東西了吧?」
「眼下我什麼都不知道呀……」
這是當然的。警察一旦決心闖了進來,是不會將自己手中的秘密,告訴嫌疑犯的家屬的。不過,搜索初步結束以後,大概要對家屬成員進行一一訊問。再往後,事態的進展就難以想像了。
「那麼,再……無論發生什麼事,我會幫助你的。振作起精神,對付下去!」
「謝謝,再見……」
聽得出,恭子是含淚回答的。三郎放下話筒,心中又一次發誓道:無論自己作出多大犧牲,也要保護她。
他心情沉重,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憂心忡忡地走進檢察廳,他甚至覺得自己不再是檢察官而成了一名嫌疑犯了。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今天審理的恰是一樁關於販賣麻藥毒品的案件。
這就是以東京高崗地區為其勢力範圍的叫作橋爪組的流氓團夥的年輕頭子齋藤文平,利用其組織的小流氓和他自己的情婦在池袋、新宿、六本木等地販賣麻藥的案件。
因是第一次公審,還沒有進入對細節事實的審理。但事件梗概已經通過調查文件和刑事部麻藥組伊東敏男檢察官的彙報完全知道了。
主犯齋藤文平對毒品的入手途徑,守口如瓶。其他同犯供認,他們的小數量麻藥是從齋藤手裡分來販賣的,因而不知麻藥的來源。
坐在公審部辦公桌旁,攤開文件以後,三郎努力不去想恭子,把注意力集中到工作上來。
「儘管齋藤本人噤若寒蟬,有關方面的專家,或許也能推斷毒品的入手途徑。」
乍一聽使人覺得,伊東檢察官的話語中伴有異樣的感情。
「日本麻藥交易的最大源泉是神戶。神戶和被叫做『K'的地方,集中著從全國各個港口來韻麻藥。譬如進入橫濱港的外國船船員帶上岸的麻藥,幾乎並不在京濱地區推銷,而是運到神戶,交到黑市大投機商手裡。然後他再分別運到全國各地販賣。因為是一個非法組織,一旦投機者被查獲,雖不被判死刑,也得蹲上幾年監獄,所以這些人有鐵一般的統治。不做到萬無一失,是決不敢冒然行動的。而且假使其中一個小組織一旦被查獲,其損失也要侷限在這個小範圍內的最低限度上。……雖然我們估計幕後可能隱藏著更壞的家夥,但沒掌握直接的證據以前,檢察官是無法再深入調查的。」
伊東檢察官是以東京地方檢察廳內屈指可數的硬骨頭漢子而著稱的。他講以上的話時,臉色發紅,露出憤怒的表請。
「舉個例子,橋爪組的組長橋爪健是神戶稻津紐組長稻津新太郎的拜把兄弟。稻津——橋爪——齋藤這條線的存在,隻要有一般常識的人,都可以想像得到的。當然,稻津組未必是神戶唯一的最大黑據點。但是我擔心,至少本案件如果不觸動稻津組,看來是……」
三郎耳邊又響起了伊東檢察官深沉的聲音,這聲音深深地刺激著他。
這時三郎又沉浸在一種奇特的想像之中。在本間春江那裡發現的海洛因,會不會和自己馬上要審理的這個案件有關呢?
這大概是異乎尋常的想法吧!如果把神戶這條線比作一條鐵路,而設想存在著的稻津——橋爪—一齋藤的分銷繫統就是奔馳在這條鐵路上的一列火車了。此外,還會有眼睛看不到的無數列火車在這條鐵路上奔跑。在這起殺人案中突然發現的海洛因,導其源頭,一定來自神戶,但將這件事同齋藤案件連起來考慮,無論如何也使人感到太富於聯想了。
三郎點燃一枝香菸,想打消這個念頭。但是一種想像一旦浮現在腦海裡,就很難使它消失。
當天的公審很快就結束了。三郎一直沒有找到利根檢察官,他可能奔波在各個搜查本部之間而十分忙碌。雖則揣測他的去處,可以打電話我到他,但這樣微妙的問題,在電話中是不能交談的。
三郎也和恭子通了電話。看來警察在家宅搜索後,對慎一郎和恭子訊問的語調是相當嚴厲的。警察對嫌疑犯本人的態度如何暫且不提,而對其家屬的態度是決不會比恭子說的那種態度再厲害了。一定是恭子神經過於緊張,把這種訊問,看得過於嚴重吧?於是三郎竭力安慰她,但她的心情依然很沉重。
慎一郎被帶到搜查本部,接受種種調查。當然,由於他和案件沒有直接關繫而沒讓在拘留所過夜,然而這也提示了搜查本部異乎尋常的決心。
緊接著的打擊是各報紙的晚刊一齊報導了這次搜索家宅的消息。
繼而一想,這不過是既定事實,是理所當然要發生的事。可是一旦看到報紙上那一個個活生生的鉛字時,三郎感到一陣目眩,不知所措……
就在這天晚上,偶然碰巧,三郎和神戶地方檢察廳的原田豐檢察官邂逅相遇。
原田豐是霧島三郎研究所時代的獨一無二的摯友,這次到仙臺出差回來途經東京。好久未見了,於是事先就約好三郎一起去吃晚飯。
傾訴自己內心的煩惱並與之商量對策最合適的人,莫過於密友了。
三郎按約定,晚上六點鍾來到有樂町的啤酒館一層。看見坐在那裡,面前擺著一個大玻璃杯的好友時,好像一縷希望之光,第一次照射進了自己的心田。
「怎麼?」
當三郎走近時,原田豐稍稍舉起一隻手,並奇怪地問道:
「你一個人來啦?」
「嗯……」
本來應該把恭子帶來介紹給原田豐的。可這一次辦不到了。三郎默默地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原田豐皺起濃眉問道:「你怎麼啦?臉色很不好,萎靡不振哪!」
原田豐雖然年輕,但很胖,乍一看像是行動遲緩似的,可是他感覺之敏銳勝過常人一倍。而且,他作為檢察官,由於接觸各種不同的人,使本來就具有的相面術似的觀察力,比以前更為尖銳了。
「原因就是這個。」
三郎默默地將晚刊擺在面前,指著上面的報導說。原田豐立即用眼掃了一下,擡起頭焦急地問:「龍田律師不是你未婚妻的父親嗎?」
「是呀,所以這下就糟了。請你給我想個辦法吧!」
「那好,這個地方不太好。咱們在這附近找一個好飯館,邊吃邊談吧!」
原田豐性情爽快,他一口氣喝完杯裡的啤酒,站了起來。
兩人走出店門,來到旁邊一家中國飯館,在一個小單間裡坐下。
「那麼說,事態變得很嚴重啦!」
聽完三郎的講述,原田豐嘆了口氣,盤著胳膊道:
「值得同情。作為檢察官這確是一件最傷腦筋的事。」
「是呀,我的婚姻運氣總不好。」三郎苦笑道。
原田豐又將啤酒杯拿到嘴邊。他雖能豪飲,但喝起酒來,很少一下子痛飲而盡的。
「你真的愛她嗎?」
「是的。如果這門婚事告吹……而且我仍然始終是一名檢察官,大概我要打一輩子光棍的。」
「那也就是在她那方面主動提出退婚的情況下了。可你自己有沒有退婚這種想法呢?」
「不,我絕對沒有。如果事態發展到要和她斷絕婚姻關繫的地步,那我隨時都可提出辭職。」
「令人讚佩不已呀!你們的戀愛……像我那樣的戀愛,是不會產生這樣的決心的。」
原田豐自言自語地說著,又一口喝幹了啤酒。
「你一向就是一個感情純潔的人,所以這次表現出來。我不阻撓,不阻撓。不過你好不容易當上檢察官,卻又要辭掉,令人惋借呀!」
從原田豐的語氣中,聽出他是默認了龍田律師真是罪犯的。
三郎也勉強地喝幹了啤酒。平時喝三、四瓶這樣的啤酒毫不在乎,可現在卻像喝了純威士忌酒一樣,感到胃壁受到強烈的刺激。噢,原來從早晨至現在還沒吃過一點像樣的東西哩!
「總之,最後的決斷什麼時候都可以下。不過還是要聽聽哪一位可信賴的前輩的意見再定如何?因為你我年齡相仿,想法容易趨於一緻,而年齡相異的人,可能會從另外的角度觀察問題。」
「對。你說得很有道理。那麼,找利根檢察官商量怎麼樣?」
「不行,就是這件事不能找他商量。」
原田豐皺著眉頭,搖頭道。
「為什麼?他可是最瞭解這一事件的人呀。」
「正因為這樣才不能找他。你不認為現在找他商量這件事會苦了他嗎?在事態最壞的情況下,作為一名檢察官,他越同情你,就越苦惱。即使你,在未被獲準辭呈之前,也必須始終遵守檢察官之道呀!」
「知道了。剛才我想錯了。我再也不為這件事去找利根先生了。」三郎感慨地說完這句話後,又把第二杯啤酒喝了下去。
他眼前浮現出幾位前輩檢察官,但是能夠與之商量這麼深刻而又微妙問題的人,卻想不出一個來。
和原田豐分手以後,三郎又獨自到幾家店裡喝了酒。以酒消愁愁更愁,他總是不能在一家店舖裡,平心靜氣地喝下去。
「和你睡覺,要五千石嗎?」
「什麼五千石,和你睡覺!」
在他去的最後一家酒店裡,一個看起來有六十多歲的人低聲哼著一首人們遺忘了的古老歌曲。
在這種時刻,這首歌強烈地刺激著三郎,使他無法忍耐。他走出店門,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到世日谷經堂宿舍。
這所宿舍是他的一個遠親的房產。大學時代他一直住在這裡。調回東京以後,他懷著重返故居的心情,又回到這裡住。
「霧島先生,您去什麼地方了?龍田小姐剛才就來了,正等著您呢!」
走到大門口,有人這樣告訴三郎。三郎頓覺酒醒,三步並兩步,跑回二層自己的房間。
恭子坐在那裡,凝望著漆黑的窗外。三郎進屋時,她慢慢地轉過頭來,沒有笑容的臉上掛著淚花。
「等久了吧?」
「不。」
三郎喘了一口氣,坐到恭子身旁。
「我在這樣的時刻,喝醉了酒,你可能認為我這個未婚夫是一個靠不住的人吧?可是我不得不借酒消愁呀!」
「我諒解你……哥哥從警察那兒回到家裡,臉色鐵青地對我說:『這下完了,老頭子被指名全國通緝了。』說著喝起了燒酒。我想問他事情的原委,他竟醉得難以回答……我雖知對他毫無辦法,但沒料到他竟如此沮喪。」
恭子用手帕擦著眼淚。
「平常我會沉默不再問了,可這回我非要問個究竟不可。這樣一來,哥哥不耐煩了:『你要更洋細地知道案情,去找霧島。他是現職檢察官,知道得比我多。』他這樣大聲地吆喝……於是我跟他爭吵了一陣,就跑到這裡來了。」
三郎大聲地嘆息著。據說,人的真正性格,隻有在發生非常事態時,才表現出來。可是慎一郎頹廢到這般地步,卻是想不到的。
「三郎,你今天見到利根檢察官了嗎?」
「我未能見到他。不,不是今天我找不到他,是我發誓再不問他有關這起案件的事了。」
恭子深深地嘆息著。
「那麼,我……連你也不能依靠了?」
「我多次說過,我決不拋棄你。今關我還和神戶地方檢察廳的原田君商量了今後的對策……雖然我身在檢察廳的覈心部門,而實際上是被蒙在鼓裡的局外人,並且我也不忍親眼著著你遭受苦難,這樣一來,檢察官這個職業。不就成為使我良心上引起緻命煩惱的根源了嗎……如果事態發展到你父親被指名全國通緝的地步,我隻有盡快提出辭職,然後,當一名律師和你一起奮鬥。」
三郎十分激動,有些語無倫次。恭子似乎在這一瞬間從他的話語中悟出了真摯的愛情。
「真高興呀……你這樣講,我就有生活下去的信心了。這以後無論發生什麼事……」
恭子撲到三郎懷裡,輕輕的喘熄聲,春風似地飄過三郎的耳邊。
「你……我已經對我們的事開始失去信心了……今晚我來這裡的時候……你是檢察官,而我……」
「而你,又怎麼啦?警方怎樣打算,我們還不知道。可說你父親就是罪犯,還嫌為時過早。」
「可是報紙已經報導……要是父親還不出來……就不可能洗清恥辱了……所以今晚我把一切交給你……然後,懷著這難忘的記憶,一個人,一輩子……寂寞地活下去……」
斷斷續續的細語,充滿著灼熱的深情。
三郎感到周身發熱,心頭激動。他雖然是一名檢察官,畢竟也是血肉之軀。何況,他現在決心為了她,哪怕拋棄甚至自己一向認為是天職的職業,也毫不反悔呢!
雨開始嘀嘀嗒嗒掉在屋頂上,遠處傳來隱隱約約的雷鳴聲。
三郎站起來,關上窗戶。恭子擡起頭,望著他,謎一般的眼神喲!
「誰都看不見我們了,就隻我們兩人了?」
「嗯……」
「剛才廣播天氣預報說有大雨。」
三郎轉過身來,緊緊地抱著恭子。一瞬間,什麼殺人呀、公審呀、自已是檢察官呀,這些一直糾纏在腦海裡的念頭,象狂風掃落葉般地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兩人進入未知的世界,三郎決沒想到會在這樣的時刻,踰越過這條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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