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不祥的使者
檢察官霧島三郎 by 高木彬光
2020-3-10 18:37
這樣的人,為什麼突然出現在此時此地呢?
看到須藤俊吉,恭子不禁有些害怕地這樣想著。剛剛陶醉在薔薇色美夢中的心田,一下吹進來一股冷風。她想,須藤出現在這裡也許是偶然的,但心中頓時又產生了一種預感:這是不是自己結婚的不祥之兆呢?
須藤坐在對面的桌子旁邊,將菜譜放下,盯著這邊,嘴角浮現出一種惡意和輕蔑的冷笑。
——難道能喜歡上這樣的人嗎?
耳邊似乎有一個聲音對恭子這樣說。
「他是誰?是評論家嗎?」
三郎放低了聲音這樣問道。恭子終於恢復了平靜。
「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子弟。究竟是幹什麼的,我也不知道。哥哥之所以變成現在這樣,可能是受這些人的影響吧……」
「你是不是說得過分了?」
三郎稍稍扭過身來說。可是恭子覺得自己的話並不誇張。
恭子的哥哥慎一郎是一個典型的放蕩不羈的浪子。如果說一個律師的子弟,卻討厭法律家所幹的行業,這在社會上還不算什麼稀奇的話,可慎一郎的愛好文學的青年所具有的性格,卻與其父大相逕庭,格格不入。
他開始產生反抗意識是在大學二年級的時候。他違拗父親要他考法學繫的願望而進入文學繫,於是父子間的爭吵就更加激烈了。
大學畢業後,他離開了家住進公寓裡。他雖自稱是評論家,可恭子卻從未看到過他署名發表的文章。他沒有固定的職業,隨便胡亂寫些雜文,好像也能勉強維持生活。
有一次,母親園子嘆了一口氣說:
「哪怕你隻寫出一本像樣的書來,大概你父親也就把氣壓下去了。」
母親說這話時,恭子也在。當時哥哥的反駁是相當粗暴的:
「話雖這樣說,可父親還不是暗中被人稱之為『缺德律師』嗎?要是老子稍為好一點,我作兒子的,一定會很尊敬他的。」
當時母親顯露出悲痛已極的神情,使恭子畢生難忘。母親性格是很剛強的,平時遇到一些什麼事,臉色從不會變,可是這一回兒子的粗暴語言把她氣得臉色發青,全身痙攣,連斥責他也無力了,哇地哭起來了。
「哥哥!你也太不像話了。」恭子不得不責備起慎一郎來。
「再過一段時間,你會知道我說的話是沒錯的!」慎一郎大聲地說。恭子覺得沒有比這時候更憎恨哥哥了。
在這樣的哥哥的朋友當中,恭子最討厭的莫過於這個須藤俊吉了。他是一個地主的兒子。他在東京都的許多地方,現在還擁有大片土地和幾處公寓樓房。這些方面的收入,足夠他奢侈放蕩揮霍之用。每當他那冷酷而令人討厭的目光射向恭子時,都使恭子感到一陣噁心。
慎一郎大學畢業的時候,須藤曾託人向恭子求婚。父母搖搖頭,不過仍把他求婚的事告訴了恭子。恭子毫不猶豫地拒絕了。但是,須藤俊吉出奇地表現出他那執拗的性格,不止一次地在恭子從學校回家的途中向她喊道:
「你要不和我結婚,我就要竭盡全力阻礙你和別的男人結婚!」
雖可把他看作是一個瘋子,可是這些話,卻在恭子心中投下了陰影。當和三郎訂下婚約時,真摯的愛情在心中發了芽,同時她覺得:即使毒如蛇蠍的壞人,大概也懼怕在職的檢察官吧!
就是這樣的一個人,現在出現在這個地方,冷冷地睨視著自己,悠然自得地呷著啤酒,這種討厭的目光,使恭子連喝湯都咂不出香味來。
「可能會分給我們機關宿舍,不過還要根據結婚時間而定,大概給我們十四坪左右的公職人員公寓吧。象恭子你這樣住慣大住宅的人,搬到這樣的小房裡,大概要經常碰破額頭的。」三郎壓低聲音這樣說道。恭子不禁笑了起來。
「這很好。父親也在擔心結婚晚了會不給你機關宿舍。還說你要是一般職業,到我們家一起住一段時間或者再蓋一間房也無妨,可一個是檢察官,一個是律師,雖是翁婿關繫,也總覺得不大方便。」
「再說,當檢察官說不定什麼時候被調到地方上去。不過高年級同學中,有人認為年輕的時候能到地方上去轉轉,也是個學習的好機會呢!恭子。你不願離開東京吧?」
「無所謂。隻要能和你在一起,什麼地方都行。……再說,將來有了孩子,住地方的官邸,也不會感到寂寞的呀!」
兩人吃完午飯。須藤俊吉已不在餐廳了,他喝的是啤酒,吃的是三明治,由於吃的很簡單,所以比三郎兩人早吃完了。他離開了這裡,使恭子感到輕鬆多了。
此外,恭子感到高興的是三郎再也沒有提起須藤俊吉的事。關於哥哥的情況,早就對三郎說過,當時三郎聽了之後說;「無論哪一個表面看來多麼幸福的家庭,其實進去一看,都有這樣那樣的糾葛呀!何況令兄走這條路,說不定將來還會揚名於世呢!再說,人結婚後,都能變好的。我想你們日後一定會有一家人團聚一起有說有笑的時候的。」因此,對於這樣的哥哥即便有一、兩個壞朋友,三郎也不介意。至於須藤俊吉如何執拗,想不通,隻有隨他去。此時此地,自己不便將拒絕他求婚的事,向三郎表白。
「怎麼樣?飯後我們去日比谷公園散散步好嗎?」
「我若是一般的公職人員,那是無妨的。」三郎不好意思地苦笑著,「或者離檢察廳遠一點的地方也可以。可是在這裡,我不僅僅是一個普通男人。說不定什麼時候會被別人撞見的。」
「六法全書好像說過,檢察官必須是『木石之人』①我有個朋友曾經問過我一個討厭的問題:『檢察官先生是如何向你求愛的呀?』我開玩笑地回答她說,他向我求愛的第一句話是這樣的:『知情人,你愛本官嗎?請起立宣誓後,回答我吧!』她聽後吃驚得目瞪口呆。」
①木石之人:不懂人情的人。
恭子見三郎無憂無慮地笑了起來,就緊接著道:
「反正你回檢察廳時,要經過日比谷公園的。在公園這樣的公眾場所,一個將是你妻子的人,離你七尺遠跟著,難道不允許嗎?又不到你那檢察廳辦公室去!」
「好,算我輸給你了。」
三郎把餐巾放在桌子上說。
出了門,往日比谷公園走去時,恭子心中又充滿幸福感。秋風送爽,令人心曠神怡。她甚至在想:世界上再也沒有什麼力量能夠妨礙我們的美滿婚姻了。
在穿過日比谷公園途中,三郎始終沒有開口。走到檢察廳前的大街時,他顯得難為情似地說:
「好,請原諒,就走到這裡吧。結婚以後,不管怎樣,我們每天晚上就都可在一起了。」
「讓你為難了。那麼,我到百貨公司看看就回家。」
恭子站在公園出口處,望著三郎走進檢察廳,不禁嘆了口氣。可是當她回過頭來,一下子不由得毛骨悚然:就在眼前,不過咫尺之間,站著須藤俊吉。他正在直瞪瞪地盯著自己。
「恭子,好久不見了!」
須藤那女人似的忸怩語調,使恭子十分厭惡。
「叫我?有什麼事?」
恭子冷冷地回答。她本能地在想,對於這種男人,不能讓他有一絲一毫的縫隙可鑽。
「因為我們好久不見了,才向你打招呼的。可是瞧你,就像對著被告似地,顯得不耐煩,不要這樣嘛!剛才那位是你的男朋友霧島檢察官先生羅?果然是個好樣的男子漢。聽說他是在東大學習期間,通過司法官考試的秀才,怪不得你迷上了他!」
「請您不要諷刺。」
「不,我是想對你說,你們太可憐了!」
「你說什麼?」
恭子一下火了,真想給他一記耳光。
「即使從表面看,也可看出你們是一對相親相愛的情人哪!我在遠處看,你們象被耀眼的光線照耀著似地,真是光采奪人,讓我豔羨不已!要是二位能夠白頭偕老直到看見自己的孫子,那我倒要向你們道一句祝賀之辭哩!然而不幸的是你們還沒有舉行婚禮吧?所以我要說,你們太可憐了。」
恭子眼前一陣發黑,她氣得想要大聲斥責對方。可對方的話語中卻又充滿著自信,這使她喉嚨發麻,喊叫不出,腳也像被釘住似的,不能移動。
「我並非故意讓人不痛快才說這些話的。怎麼樣,咱們一道去喝杯茶吧!說不定你還有用得著我的時候呢。」
「對不起,我不和你談。請你不要再在我面前糾纏了。」
恭子稍稍放大聲音說完後,象從束縛中解脫出來似地轉過身,走到大街旁,叫住了一輛出租車。
坐上車後,恭子還擔心須藤會不會坐車尾隨自己,幾次從汽車後窗往外看,沒有發現什麼動靜。
她再也不想去百貨商店,逕自回到自己的家——澀谷常磐松。
——真無聊,能真的相信那瘋子的話嗎……。
走進自己的臥室,恭子照著鏡子,臉上不安的神情,久久不能消失。要是在過去,遇上這樣的事,恭子會馬上告知母親的。而今母親園子卻在八個月前因心臟麻痺癥去世了。
父親說他今天下午在法庭,可為這種事也不能直接打電話到法院呀!恭子隻好給日本橋的事務所去電話,拜託他們如果父親與所裡有什麼聯繫,請轉告他馬上給家裡來電話。哥哥那樣的人,是什麼也商量不出來的。這樣的事,無論如何不能告訴三郎。既然如此,能夠求助的隻有父親了。
可是三點過去了,四點又過去了,父親還是沒有來電話。
刑事案件的公審,一般是在上午十點至十二點,下午一點至三點。當然,由於審理案件,有時進行到下午五點左右也是有的。但即使是這種情況,中間也有十分鍾到十五分鍾的休息時間,父親是可以給事務所打電話聯繫的。
到了五點,父親還沒有來電話。恭子又和事務所聯繫。據事務員說:下午剛過三點時,父親給事務所來過電話,已將恭子的話轉告給他了。
大概父親在為什麼重要的事情而煩惱吧?他竟然把女兒的事情置之度外,這更使恭子深感不安。
五點之後,三島打來了電話,說今晚有「天通會」研究所十期生第二班的聚會。他利用去那裡之前的一點空隙時間,和恭子通電話。
「剛才,托你的福,度過了一個愉快的中午。」
聽到三郎興緻勃勃的話語,恭子不好道出心中的不安。
「是嗎?那太好了……」
「剛才我去公審部長春海先生那裡,他提到媒人的事。問我托檢察廳長怎麼樣。我想你和你父親如沒有不同意見,那就拜託他了。」
「我聽你的呀!我想父親也決無異議的……今晚他回家時,再問他一下。」
「我要說的就是這些。你現在在做什麼呢?」
三郎輕聲地說。他們每天總要通一次這樣的電話,似乎已成一種習慣了。
恭子雖然適當地應答著,但語調憂鬱,不似往常。談情說愛者對對方的話總是敏[gǎn]的,三郎是檢察官,對此更為敏[gǎn]。大概他覺出恭子有點異常,於是擔心地問?
「你怎麼啦?剛才那麼有精神,可現在,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好像感冒了,有點頭暈發燒。」
「這可不行呀!請醫生看了沒有?弄不好轉成肺炎可不得了……」
「還不至於,暖暖和和地睡上一個晚上就好了。」
為了使三郎不必為她擔心,恭子撒了一個謊。
「那好,請多注意。」
「請等一下。你愛我吧?無論發生什麼事?」
為什麼突然從自己口裡迸出這句話,恭子自己都說不清。但是大概以為恭子在故作嬌嗔,三郎答道:
「這當然。我不是說過為了你,可以犧牲一切嗎?你可能因感冒身體不舒服而想得太多了。要好好休息呀!」
放下電話聽筒時,恭子眼窩裡湧出晶瑩的淚珠。從須藤俊吉的一向為人來看,他完全能幹出象給三郎寫誣陷信,羅列一些捕風捉影的事來中傷恭子的。恭子確信,就是發生了這樣的事,聽三郎剛才的口氣,他是會對之不加理睬,並且也不會告訴給她的。
父親還是沒有跟家裡聯繫。母親去世之後,除了出差和旅行之外,父親並非沒有在外邊住過,不過,恭子還不緻於像個孩子似地責怪父親。儘管那樣,父親也還是要給女傭人近藤和子打電話,很客氣地告訴她,這已是他的習慣了。可是今晚,卻沒有來電話。
恭子度過了難眠的一夜。她在床上翻來複去,心中不禁在想:要是三郎現在在自己身旁……
早上,剛過八點鍾,恭子正在對鏡梳妝時,近藤和子驚慌失措地跑了進來。
「小姐,警察來了!」
「警察?」
恭子悚然一驚。想到父親昨夜無故外宿,大概不是一件尋常小莽的這種不祥預感,驀地掠過心頭。
門口站著一位警官,看見恭子,稍稍低下頭問:
「據說昨晚先生沒回家,他經常這樣嗎?」
「不,是第一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這麼早……」
「詳細情況我也不知道……」警官稍帶猶豫的聲調接著說,「今早,發現了一具名叫本間春江的女人屍體。有關這一事件,想向先生瞭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