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章 檢察官的約會
檢察官霧島三郎 by 高木彬光
2020-3-10 18:37
這是公審部檢察官最為苦惱的時刻。
霧島三郎在即將說出最後那句話的時候,慌張地向整個法庭掃了一眼。
他擔心人家會不會把他看作是一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卻又在裝腔作勢呢?這麼一想,那最後一句話,不知怎的竟然牢牢地卡在喉嚨裡,使他一時發不出聲來。
穿著黑色法衣的審判官們正襟危坐,神情比平時愈發嚴肅。對面坐著的大月律師,閉目養神,似乎在做什麼祈禱。被告人山本浩二坐在他的緊前面,耷拉著腦袋,肩頭微微顫唞。儘管山本清楚他的結局將會如何,但現在檢察官最後要說出的這一刑罰,也會恰似一把尖刀猛地捅進他的胸膛的!
霧島三郎稍停了一會兒,望瞭望旁聽席的一角。
龍田恭子端正的布娃娃似的俏臉,泛起了紅暈。她是律師的女兒,但旁聽公審,這還是第一次。她陶醉在興奮的感情中,睜得大大的一雙眼睛,閃爍著熾烈的光輝。
一一鼓起勇氣呀!
三郎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這樣的鼓勵。恭子無憂無慮的神情和坐在最後的被告妻子的那張蒼白憔悴的面孔,一雙含滿淚水的眼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現在,霧島三郎的嗓子終於顯得暢快了,於是他又一次瞪著被告,說出最後一句話:
「為此,本官請求對該被告處以死刑!」
人影稀疏的旁聽席上,悄悄地騷動了一下。被告人的兩肩痙攣似地抽[dòng]著。由於這一刑罰早已在審判官們和律師的意料之中,所以他們不露聲色,無動於衷。
霧島三郎侵吞吞地坐到椅子上,再一次望著旁聽席。
恭子的眼睛更加美麗而嫵媚。
——對,你說得好極啦!
她一定在這樣喃喃細語哩!瞧,那薄薄的嘴唇還掛著微笑呢!
坐在她旁邊的被告妻子靜枝,用手捂著臉,極力控製著自己,惟恐失聲痛哭。
——我是沒有辦法的呀!無論誰當檢察官,對於這樣的罪犯都會要求判死刑的。他們都不得不這樣辦呀!我並不是為了給恭子聽才這樣裝腔作勢地說呀!
三郎心中說道。這時立花庭長習慣地輕輕晃著滿頭白髮宣佈:「下一次,即十月十七日,由辯護律師作最後一次辯護。今天的審判,到此結束。」
「起立!」
審判官、律師、檢察官、書記、旁聽人一下子全都站起來。隻有被告人失魂落魄地用胳膊支撐著,好不容易地才站了起來。
審判官們和廳長走在前面。當他們從正面後門出去時,被告人的雙手被戴上了手銬。這時,他才第一次擡起頭來,望著檢察官的席位。他那發狂的眼神,好像蘊含著幾分懊悔,但卻滲夾著一縷詛咒似的奇異而微妙的光。
霧島三郎避開了他的目光,著手整理桌上的文件。,
被告山本浩二今年三十歲,和霧島年紀相同。他在練馬區開辦了一個房地產小交易所。因為迷上了競輪①和賽馬,又跟池袋酒吧間的女人發生了關繫,弄得手頭拮據,隻好向高利貸者田村源造借二百萬日元。當田村逼他還債時,他就毒死田村,偷走借據,把屍體埋在自家院子裡,裝作若無其事。
①競輪:(賭博性的)自行車賽。
這是一樁報紙第三版經常登載的那種司空見慣的謀殺案件。
「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幹出這樣的事,真是追悔莫及呀!」
對於這套在法庭上不知聽過多少次的話,人們是不會為之所動的。三郎反複思索:自已能否既作為一名檢察官,又作為一個普通人那樣,從這套千篇一律的話裡,去揣測說話人內心的真實思想呢?
但這畢竟是自己五年檢察官生活中第一次提出對罪犯判處死刑。儘管犯罪動機隻是由於微不足道的些許財物,罪犯的心理難以理解,但是憑自已的一番口舌,就將一個人送上了斷頭臺,這的確是一次驚心動魄的體驗呀!三郎望著被繩索捆綁著拉下去的被告的背影,默想自己大概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今天這件事的。
在寬敞的走廊裡,三郎沒有看到恭子。即使是已訂婚的情侶,在法院裡肩並肩地走,對於一位檢察官來說,也是不允許的呀!
不過,他倆已經約好共用午餐的地點和時間。有樂町或銀座,離日比谷法院不遠,環境僻靜,不引人注意,去這些地方可以一起度過一段自由自在的快樂時光。
三郎夾著文件袋,從七層乘電梯下樓。到五層時,看到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一起走進電梯。那個男人是恭子的父親龍田慎作律師。
「噢?是先生您!今天您是來聽……」
「原來是檢察官先生,好久不見了。」
雖然不久之後,兩人將是翁婿關繫,可是當著電梯服務員和乘客的面,還不免要拘於形式地進行寒暄。
也許這是檢察官和律師的社會第二習性吧!譬如過去一位曾當過霧島的上司的律師,一直叫著「霧島君」。但在霧島當上檢察官之後,這位律師馬上改口稱他「檢察官先生」,而且連眼神裡都充滿討好。這使三郎感到不自在。三郎不禁喟嘆。人竟然因處境不同而變得如此之快呀!
僅僅五年的檢察官生活,三郎他磨練出了公私分明,善於使用兩副面孔的性格。如今他自信至少在第三者面前,決不會讓對方從自己的臉色上看出自己的內心感情。
從電梯下來走到一層走廊時,龍田慎作向周圍望了一眼,放低聲音問道:「恭子今天來沒來聽你對被告提出的刑罰呢?」
「來了。不過在此地不能一塊兒走。她一直坐在旁聽席裡……我們約好一起去吃午飯,現在她大概在有樂町等我了吧!」
「噢,原來是這樣啊。她說要請你吃飯,還從我這裡要了一些錢去呢!」
「不過,我剛才要求對被告判以死刑,所以現在覺得似乎嚥不下飯。」
「年輕哪!你……啊,不過,誰開始的時候好像都是這樣。會習慣的。很快……在審判、法律等方面,就會習慣的。」
一位當了法律家將近三十年的五十六歲的律師,說出這些話是很自然的。可是三郎卻不以為然,有些牴觸情緒。
整天埋頭於深奧的法律論文、判例和八股式的案件記錄裡,接觸到的人,除了法律家、警察官之外,就是罪犯。習慣於這種生活的人,其感情自然就不正常了。對於這個問題,就在最近,三郎和一位曾在研究所一起工作過的,現在也是檢察官的朋友談論了一個晚上。如果將來有一天,自己對於要求處以死刑也習以為常無動於衷,那自己將會變成一個什麼樣的人了呢?的確,這種想法,現在是不能向未來的嶽父講出來的。
兩個人從法院後門出來,向律師會館和檢察廳走去。還不到十二點,因此路上行人寥寥無幾。
「恭子有一個奇怪的擔心。她說以後你和我有可能在法庭上成為對手。她還說那時是決不偏袒父親的。哈哈,對父親還是以不談自己的未婚夫為好。」
「儘管是翁婿,但作為律師和檢察官,遇到這樣的事也沒辦法。不過對您,我是抵擋不住的。我希望以後不要碰到這樣的機會。」
「哈哈,我還不甘心敗在年輕人手下。我甚至對女兒講,即使和你對抗,那時我也要全力以赴,把你擊敗!因為法律界的人,對公私有別是必須嚴格遵守的。噢……」
龍田律師停住腳步,望著右前方。
在他所屬的第二律師會的會館外石砌臺階前,站著一個女人。背向著這邊,看不見她的臉。不過從她穿著時髦和服和善於打扮的樣子看來,好像是一個女招待。
三郎一下就看出龍田律師是帶著一種奇怪表情注視著這個女人的。當然,前來委託律師辯護的人千差萬別,無論什麼人在什麼時候來找律師都不足為奇,但是龍田律師的表情的確充滿著疑惑和不安。
「那麼,再見了!……這個星期天請一定到家裡來一趟。商量一下媒人請誰和其它細節問題。不管怎樣,要租妥黃道吉日用的婚禮場所。」
龍田律師一邊說著,一邊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那個女人,好像相當注意她。這個女人是誰?三郎沒有問。
「那麼,我一定去拜訪。」
「好,再見!」
龍田心不在焉地舉起右手和三郎道了別,逕自朝女人那邊走去。
三郎向左轉彎,走進檢察廳。
再也沒有比這一層建築更煞風景的了。辦公室外的走廊連一個窗戶也沒有,宛如一條隧道。
「這條走廊大概是檢察官生活的象徵吧?左右兩邊什麼都看不見,隻有筆直地往前走。」這時,三郎想起在學生時代就以善於諷刺挖苦人而出名的一個當了新聞記者的朋友,在一次來訪問自己時,這樣說過。
和恭子約會的時間是十一點五十分,地點是有樂町的一家名叫「維斯塔利亞」的餐廳。因為今天對被告提出刑罰,是檢察官一個人表演的舞臺,所以不難掌握時間。
這家餐廳位於新建的九層「有光樓」的地下室內。當踩著猩紅地毯走進擺設著北歐式器具的餐室時,三郎竟然有些畏縮不前了。
當然,這並非是由於這裡的氣氛,而是,因為在這離東京地方檢察廳咫尺之隔的場所,就要和未婚妻共用午餐,感到羞窘的緣故。
餐桌有多半還是空著的。恭子坐在角落裡的熱帶魚水槽旁,面前放著可口可樂的杯子。當她看到三郎進來時,滿面笑容地站了起來。
「等久了吧?」
「不,是我來早了。你是一向準時的呀!」
三郎坐到椅子上,拿起了菜譜。雖然剛才龍田律師說恭子要請吃飯,但自已是不能讓恭子破費的。
「吃什麼好呢?」
「吃份飯吧!因是午餐,再說馬上又要上班。不過,不喝點啤酒是很遺憾的囉!」
三郎訂了一千日元的份飯。他想到平時自己在會議廳或是地方檢察廳的地下食堂用飯都在一百日元以內時,覺得花一千日元可算是相當鋪張講究了。可檢察官也是一個人呀!不管現在自己有沒有食慾,在和未婚妻約會時,還是想親身體驗一下豪華的氣氛。再說,自己也想早一分鍾從剛才提出刑罰時給自己造成的沉悶心境中擺脫出來。
「剛才你真行!看來男人最了不起的是在崗位上全神貫注地去幹自己的工作。」
「恭子,這麼說你是不知道我內心多麼難受呀!要求對被告判以死刑,我想,這在別人看來,自已好像是一個兇神惡煞哩!」
「不會這樣的。不犯下惡極滔天的罪,是不能判處死刑的。既然規定有死刑這種刑罰,那麼,適用這種刑罰的罪犯,在社會上終歸是有的吧?」
大概由於是律師的女兒,在談到這樣的事時,還能講出個條條道道來。雖然年齡不過二十四歲,而言談給人的印象,卻像三十歲似的。
三郎苦笑著,閉上眼睛,回顧自己的戀愛史。
在東京大學學習期間,他通過了司法官考試,因而來提親的人,多到他難以一—拒絕的程度。那些家有正值婚齡女兒的法律家們,大都想在集中於司法研究所的青年中物色一個有作為的乘龍快婿,因此來提親的八九成都是這些法律家。
然而霧島三郎卻愛上了與法律界完全不同的另一業界「大車物產」公司常務董事的女兒安藤澄子。
可是,他們的戀愛在最唐階段卻告吹了。他們已經訂了婚,委託了媒人,預訂了婚禮場所。就在臨近舉行婚禮前一個月,澄子突然離開了家,原來她又有了別的情人。
為了收拾事態,安藤家單方面似乎盡了最大努力,無奈一個女人一旦橫下這條心,是不易動搖的。
澄子的父母隻好兩手挾膝,流著眼淚向三郎再三表示道歉。對他們,三郎無法動怒。但這次失戀給他年輕的心靈刻劃下一道深深的傷痕。他覺得女人不可相信了。
從研究所畢業不久,許多朋友都結了婚。三郎隻身往仙臺赴任,在那裡度過了兩年的時光。
後來,他回到東京地方檢察廳,繼續他那住公寓的單身生活。就在今年由獨身法律家和法律家的女兒們所組織的「木芽會」的一個酒會上,他認識了恭子,並深深地愛上了她。
恭子是一個漂亮而又剛強的姑娘,和澄子相比,兩個人都如花似玉。澄子是長臉,好像帶有陰影,恭子是豐腆的圓臉,可能是環境好,性格開朗活潑。她一開始就對三郎懷有好感,隨著時間的推移,兩人的愛情日益篤厚。
三郎的雙親和他與之商量的上司檢察官們,全部無條件地贊成這門婚事,於是就像剛才龍田慎作所說的,現已進入正式委託媒人和決定婚禮日期的階段了。
「喂,三郎,您在想什麼?是剛才被告的事嗎?」
「不是。」被恭子一問,三郎擡起了頭。
「您不是保證過和我一起時不考慮工作的事嗎?」
三郎苦笑著。他不能告訴她剛剛在想曾和自己訂過婚,可是後來又分了手的一個女人的事。
「昨天我遇到一個朋友,告訴他我今天和您約會的事。他長嘆一聲道:『在有樂町約會,象詩句一樣,多麼富有浪漫色彩喲!」
「我們是從法院出來順路到這裡的,並非追求什麼浪漫。可是有一位在研究所任教官的高年級的檢察官喝酒之後曾這樣唱道:『我和你的心裡話,到檢察廳去說吧!』而我則希望你不要到檢察廳來,那是一個多麼令人厭煩的地方呀!」
「是呀!因為法庭是公審部檢察官的工作崗位。」
恭子微笑道。她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迷離神往的光輝,好像看了一出激動人心的戲劇後,還沒有從陶醉中清醒過來。
「是,是。剛才在法院遇到你父親了。他說這個星期天要訂下婚禮日期什麼的。」
「是嗎?……那麼,父親也去法庭了?」
可能感到害羞,恭子略微低下頭,岔開了話題。
湯端上來了。恭子安詳地擡起了頭。突然,她那壓抑不住的高興神情,消失了,她那因感到難為情而微泛紅暈的臉,一下子象充了血似的紅漲起來。
「怎麼回事?」
三郎扭過頭往後看。就在這時,門外走進一個看樣子有二十八、九歲的男人來。
當然一看就知道是到這裡吃飯的人。他穿著整潔的西服,但臉色發青,眼睛象蛇的眼睛似地炯炯發亮。顯然他是注意到三郎和恭子而凝視著這邊的。大概是看到了三郎的目光,這個人便順勢坐到旁邊桌子的椅子上,拿起了菜譜,可是仍然不對將目光向這邊掃來。
「是熟人嗎?」
「是我哥哥的朋友。」
恭子低聲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