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西比公開複仇
罪的還魂術‧蘇格拉底夫人 by 傑哈爾德‧梅薩迪耶
2020-3-10 18:35
尖叫聲響徹夜空。人們不時聽到有人在街上奔跑,隨後一列十幾人的士兵喊著不知什麼口號結隊追趕,他們不時喊著:「追上他!在這兒!」或是「小心!他有武器!」
粘西比一夜無眠。她和雷多坐在臥房裡。在外面走廊裡,孩子們也沒有入睡;他們說著想出去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蘇格拉底也被聲音吵醒,他不允許他們外出。
「軍隊的人會把你們帶走而你們還不清楚自己究竟做了些什麼。你們想看殺人?」
外面的確發生了謀殺。被殺的是民主派的領袖以及那些也算不上是領袖的人。在大街上奔跑的不是逃跑的民主派,就是追逐他們的成員。在寡頭政治建立之後,就在幾個小時前,一個議員就通知過他這件事並且建議他不要離開家。雅典的新主人依照法律進行裁決,事實上,他們靠武力草草了事。
深夜來臨,在休息前不久,蘇格拉底喃喃自語道:「我過去竟然不知道那些寡頭政治者人數眾多!」
壓抑住心中的憂慮,像往常一樣,第二天他出門了。阿格拉在狂風中顯得愈加荒涼。布勒特宏和審判官議會的各個大門全部敞開,一些人在裡面忙碌著,搬運成捆的羊皮紙,同時焚燒另一批文件。有一個人看見了蘇格拉底,向大門走過來叫他,蘇格拉底瞇起眼睛,認出是特拉芒斯,他是過去的一個信徒,不勤奮,40多歲,曾經在公務中搞過陰謀。蘇格拉底記起,為了學習演講,這個人曾經去過詭辯家佩底戈斯家裡,在被民主派拋棄之後,他又回歸到寡頭政治者中去。
特拉芒斯興高采烈地走過來,伸出手:「蘇格拉底,我的老師!真高興見到你!」
蘇格拉底點點頭,回應他。
「你在這裡做什麼?」他問。
「你很清楚,蘇格拉底,我一直是寡頭政治的支持者。我是他們中的一員。」
蒼天可鑑,他憑藉著怎樣的陰謀手段,才得以加入他們的行列!
「我為你感到高興。什麼時候才能見到寡頭政治者的改革措施?」
「改革很快就會確定下來的。但是權力將由一個權力受限的議會承擔。」
蘇格拉底點點頭。
「你看起來有些疲勞?」特拉芒斯關切地問。
「因為那些人在街上大叫奔跑,夜裡沒有睡好。」蘇格拉底回答。
「他們一定是在慶祝我們的勝利!」特拉芒斯說。
「對,手拿尖刀的勝利。」
「我同意,有些行為是有點過分。然而強權阻止了極大危害雅典城的動盪。不要再擔心了,你是我們的人!我知道你對亞西比德的忠誠。我期盼著他早日回來。他一心隻想回到故土,而現在那些極端民主派都逃跑了!」
「這個人可真有分辨能力。」蘇格拉底自言自語地嘲笑道。熱情地道過再見之後他們就告別了。蘇格拉底等待他的信徒;但他們沒有來。他去了斯托阿,看到一個運動員和一位老者站在藥店門前。
「你願意用哲學來換取一片塗抹橄欖油的奶酪和一些面包嗎?」他問鬈髮人。
「我願意無償地給你,」老闆回答,「我擔心事情不會那麼簡單。你把我當作什麼?哲學家?」
鬈髮人大笑起來。
「當別人叫喊的時候,請你閉嘴。」
「就這麼多?」
「你還有能夠維持幾天的吃食。除了交換給你的橄欖油之外,我還要加一點:人隻能和頭腦空空或者與自己意見相同的人討論問題。」
鬈髮人笑得更加放肆起來,他離開去尋找他的奶酪、橄欖油、面包還有小酒一壺。
「和面包交換,」蘇格拉底補充道,「在變革時期,最強硬的人物需要最軟弱的人們。但是父權又回到了伊索時期。」
鬈髮人思索著他的話。「你認為我們現在有新消息?」他問。
「為什麼沒有呢?」
「議會很少舉行會議。而且如果這些消息有礙於新上任的統治者的統治,他們會將這些人彈劾掉的。」
「很有可能,」蘇格拉底表示同意,「但要是他們足夠聰明的話,他們會清楚壞消息比惡意的謠言更有價值。」
一個人的時候,蘇格拉底在心中盤算著亞西比德回歸的可能性。不可能,他做出結論,即使是在寡頭政治者的統治下,人民也會將他碎屍萬段的。
幾天之後,雅典人陸續從家中走出來,蘇格拉底比以往更仔細地觀察人們的舉動,他吃驚地發現一場政治制度的更疊竟然能夠對人們走路的方式造成影響。過去雅典人走路邁著悠閒自在的方步,表情坦然,目光寬廣,而如今他們步履匆忙,駝著背,目光垂向地面,或者膽怯地向四周投去匆匆一瞥。要是有某個舊相識叫住他們問好,隻是簡短的回答,偶爾的聚會也是為了釋放一下喉嚨。另外,人們說些什麼呢?觀點每天隨著謠言、告密、轉變而更改,就像一條蟒蛇將自己的身子繫上又解開,特別是個人利益:有理由相信一個潰退就會在城裡引起強烈反響。
一天蘇格拉底在阿格拉又見到了他的信徒克里底亞,從今以後他就將是蘇格拉底收入的主要來源了,他很有錢,知道老師不富裕,就付了兩份錢。作為寡頭政治黨派的領導人他被新的逢迎者簇擁著。
「這次事件對你有什麼啓示嗎?」信徒問。
「你大概期待著我做出一個政治上的判斷。或許是,但事情與你想像的不同。自從伯利克里死後我在雅典的生活中逐漸感受到,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的私人生活是依賴於雅典城邦的。在伯利克里時期,或許在荷馬時期我們就已經明白,城邦是惟一有能力對野心——人類最不可抗拒的情感之一,產生影響的事物。這是一種灼熱的激情,如同愛情一般困擾著人類。然而伯利克里時期的穩定暫時延緩了我們的焦慮。人人都清楚實現野心的計畫是什麼。當黑夜來臨,人們卻臣服於享樂。」
「那麼現在是什麼情況?」克里底亞問。
「情形緊張而多變,使得野心不斷地冒險嘗試。雅典會走向左還是右?還是極右?或者,在我看來是很多人的選擇,運用武力選擇?人們在什麼意義上施展他的野心?出於對這種警惕的畏懼,歡悅不見了,鬈髮人昨天發現在阿格拉城裡尋找財富的年輕人變得稀少起來了。」
克里底亞笑起來。
「不如說政治毀了我們。」
他語氣堅定地補充:「那麼,我們要去減輕人們心頭的苦痛了。」
蘇格拉底笑笑,繼續說:「所有的動作都會引起反應的,克里底亞。我感到很奇怪,這樣強制的禁慾竟能被忍受那麼長時間……」「哈,亞西比德的宴會在哪裡呢?」克里底亞嘆氣。
蘇格拉底對此沒有做任何評論。
寡頭政治者無力的政府和追隨他們的逃逸殺人犯已經達到了他們的目的,引起了人們的恐慌。大家懷疑所有人,賬目條款假借公民責任的名義追逐,但通常是以匿名的方式。當議會宣佈權力必須要由一個四百個公民組成的議會控制時,出現了一段死寂的沉默,其他人都跑去看張貼的目錄。沒有人評論,沒有人發出聲音。
外面事件的紛繁從此以後成為人們主要的談論話題,那些和外國有聯繫的人把消息傳了出去:主要是一些海員。比雷埃夫斯於是取代了阿格拉。要是想學習點什麼東西,就必須長途跋涉前往康達羅、阿克特或澤亞。在那裡,能學到有用的東西。
通常是雷多帶來新消息,因為她經常去比雷埃夫斯買魚,在一些倉庫前停下買麵粉和橄欖油;她叫她的情人厄梅尼斯拿著這些東西一直走到埃隆。由於她相貌漂亮神情謙遜,她到處打聽事情,人們熱情地回答她,於是她就像買魚一樣輕鬆地得到了信息。
有一天她得意洋洋地宣佈:「薩摩斯的民主派起義造反了!」當時厄梅尼斯正將手中的重物放進廚房。
寡頭統治之下的雅典城裡的人們對於外面世界的事情一無所知,蘇格拉底每一次都焦急地等待著她的歸來。他急急忙忙地走進了廚房。
「色拉西布洛斯將軍帶來一批士兵,他廢除了在島上企圖建立寡頭政治的陰謀!他取勝了!」
「那亞西比德呢?」像每次一樣粘西比一邊檢查著一大堆沙丁魚和三條大魚,一邊問道。
「這是另外一個消息。他挑撥波斯人和拉棲第夢人的關係!」
「他竟會使自己和蠻族不和!他們應該把亞西比德千刀萬剮,然後吃掉,他們有這樣的傳統!」粘西比叫喊著取出了魚的內臟,「厄梅尼斯你願意幫我刮魚鱗嗎?留下吃晚飯吧。雷多,幫忙清理一下沙丁魚。」
「現在薩摩斯有民主派,雅典有寡頭政治派,那邊是賤民(低等公民,以勞動獲取生存,組成了薩摩斯主要的守衛軍隊),這裡是貴族。」蘇格拉底分析說。
「是的……」雷多說,她正歪著腦袋處理案闆上的魚,一隻手伸進鹽袋裡,突然變得欲言又止。
蘇格拉底等著她的話。她向粘西比的方向看看,粘西比正在刮第二條魚的魚鱗,尷尬地笑笑。
「你嘴裡含著石頭不能說話?」蘇格拉底問她。
她擡起頭說:「薩摩斯的將軍已經更名為亞西比德將軍了。」
粘西比轉過身,手裡拿著一把刀。「你說什麼?」
「亞西比德現在是薩摩斯的軍事統帥了。」
粘西比揮舞著她手中的刀,「可是那裡的人並不勇猛啊!他們選擇了一個將我們的國家推進深淵的人作為統帥……」
「我對此也不甚瞭解。」雷多說,像是道歉。
厄梅尼斯吃下一塊肉。
「開玩笑!」他大叫,「亞西比德向他們許諾過波斯的友誼和錢財,而且由於他們想繼續對拉棲第夢的戰爭,他們熱情地接待了他!何況他挑撥波斯人和拉棲第夢人的關係。現在,薩摩斯的官員們一心要來到雅典,在這裡重新建立民主。」
粘西比神情沮喪,轉向蘇格拉底。
「請給我解釋。這些事情我一點兒也不瞭解。亞西比德將會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他會做什麼,」蘇格拉底平靜地說,「但是我們有理由懷疑如果民主在雅典再重新建立起來,亞西比德會回來的。」
「但這是不可能的!」她睜大眼睛,叫起來。
「粘西比,你提問題,我就回答。要是你不想瞭解真相,就不要問問題。」他嚴厲地說。
「沙丁魚要怎麼做?」雷多問。
「加一些油和鹽,一起放進大鐵鍋裡。」粘西比機械地回答著。
她手裡一直拿著刀,不停地耍來耍去。
「如果地獄的狗又回到雅典……」
「他還沒有回來,」蘇格拉底小聲說,「這兩張桌子我們在哪一個上面吃飯?」
因為屋裡陳設很簡單,幾個人隻能坐在床邊吃飯;再說,蘇格拉底覺得這樣更舒服一些。女人是和男人一起吃飯的。
「大的那張桌子。」粘西比回答。
蘇格拉底在桌上擺了四個盤子。
「面包在哪兒?」
「應該已經烤熟了。你來拿吧。」
他問自己,他和普羅泰戈拉究竟誰是亞西比德的老師。不存在事實,隻有觀念,普羅泰戈拉曾這樣說,然而歸根結底這可以很好地定義亞西比德的思想。永別,公民責任!厄梅尼斯洗過手用老鸛草擦手,魚還在廚房裡烹炸著,他和蘇格拉底坐在院子裡飲起酒來。
「我還有一個消息。」雷多坐在桌前說。
「留心。」厄梅尼斯開玩笑地說。
「下星期人們要上演阿里斯托芬最新的喜劇。」
蘇格拉底輕蔑地撇撇嘴。
「這是在雅典人面前醜化蘇格拉底啊!」粘西比叫起來。
「這次和蘇格拉底沒關係,」雷多平靜地指出,「是關於女人的。」
「女人?」粘西比重複道,也坐下。
蘇格拉底從鍋裡面取出三條沙丁魚,放到自己的盤子裡,低下頭。
「關於向男人複仇的雅典女人。」
「你是怎麼知道的?」
「通常都是謠傳。」
「在比雷埃夫斯?」
「不,就在雅典城裡。厄梅尼斯認識一個出售阿里斯托芬作品的商人。」
「這齣戲名為《利西斯塔特》。」厄梅尼斯說。
「女人向男人複仇……」粘西比重複著,陷入沉思。
蘇格拉底嚼著第一塊沙丁魚肉,吐出魚骨和尾巴,向她投去嘲笑的目光。
「時間差不多了!」粘西比突然說話,「雷多,我們去看這場戲!」
天黑了,埃拉菲波利雍曆的第12個月(這一個月處於三月和四月之間。是公元前411年阿里斯托芬喜劇可能上演的日子,在四百人寡頭的阻撓下仍然上演;史料中沒有指出劇場演出何時出現,過去戲劇隻在宗教節日上表演),她們朝狄奧尼索斯劇場走去。至少有一半的觀眾是婦女,無論年老年輕,女人們在花2塊錢(是固定的價格,由劇場專門人員管理,所有收入捐獻給雅典的窮人)買票之後,坐在高高的臺階上,飽覽彼此間從未謀面的人群;幾乎有2萬雅典人聚集在這裡,女人們慶幸不是坐在前排:前排的座位被寡頭政治者和祭司佔據了。
粘西比從沒有去過劇場;她一直控制著複仇的情緒。在整個演出過程中她表現得很嚴肅,當演員從制服上衣中擲出一根木棍時,她發出一聲尖叫。人們都認為她過於嚴肅了,甚至懷疑她不是來看一出喜劇的,因為她幾乎不笑,即使是在其他人哈哈大笑的時候。演員渾圓的肚子和帶有鼻音的腔調使角色變得更加滑稽,但這也不能使她快活起來。她密切關注著女主人公的行動,利西斯塔特發動雅典的女人起來反對男人,作為起義婦女的領袖,她帶頭佔領了雅典的金庫,進行性別罷工直至男人們接受停止戰爭。她隻在結尾處才變得興奮起來,此時劇場裡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她站起身,十分激動,像高利邦特那樣手舞足蹈起來。雷多起初很驚奇,隨後很快就被粘西比的樣子深深打動,目光凝視著她,她看見一行熱淚從蘇格拉底的配偶的臉頰上流淌下來。
終於平靜下來,粘西比挽著雷多的胳膊,氣喘吁吁的,情緒很激動。
「雷多,我終於報仇了……利西斯塔特,其實是我!是我!男人……啊!我們一樣,我們也可以……啊!雷多,多麼偉大的傑作!我原諒阿里斯托芬以前對蘇格拉底說過的話!」
她還在鼓掌,雙手通紅,大法官請作者上臺,向他頒發獎品,一籃無花果和一罐酒。
粘西比終於得以在公眾面前複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