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和瘋狂
罪的還魂術‧蘇格拉底夫人 by 傑哈爾德‧梅薩迪耶
2020-3-10 18:35
黃昏時,蘇格拉底回到家中,記憶中仍然閃現著他見到的亞西比德的最後的畫面。他跟粘西比說的第一句話是:「那些赫爾墨斯塑像,不是亞西比德幹的。」
但是她似乎已經認定了自己的想法,因為她短促地回答道:「不是他一個人幹的,我當然願意相信這點。」
「根本就不是他。」他直視著她堅持說道。
她嘆了口氣。
「這個人永遠都享受著你的寬容!不是他把匕首插進菲利皮季的身體中的,但是是他的朋友。我們見到他的隨從了。」
「今天中午我和他談過了,」他說,「如果是他幹的話,他應該會找一些其他的話來遮掩這件瀆神的事件。」
「那好吧,你得說服雅典相信這一點……」
這些言詞並不是為了使蘇格拉底放心。他決定等黑夜的降臨給他帶來靈感。但是無濟於事。
第二天,他希望著,但是也並沒有做過分的期待,船隊的出發所引起的情緒會減輕人們對褻瀆聖物者(「赫爾墨斯塑像事件」也就是「神秘事件」在雅典的政治生活中引起了強烈反響)的情緒。他剛到阿格拉就失望了。午後兩點,他在那兒遇到了前天晚上給他指過去法萊爾碼頭路線的議員,而且這個權要人物對他很特別。「蘇格拉底,在這個事件上,我們需要你的建議。今天晚上我們會進行辯論的。對雅典神祇之一的冒犯波及了其他的神祇,這種冒犯好像是別有用心的。我請求你用你的智慧來解釋一下,而且我事先告訴你,我會把你的意見轉告其他人的。我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公共謠言指向了你的朋友和學生亞西比德。」蘇格拉底顫慄著,不過他極力控制著自己以表現出鎮定。
「事實上,這件事在我看來是有意圖的,」他回答說,「城邦裡有多少赫爾墨斯塑像?」
「107座。」議員回答。
「它們都被破壞了嗎?」
「據負責調查這件事的代表稱,好像隻有位於馬拉頓的一個塑像例外沒有遭破壞。」
「告訴我,他們用了多長時間在城邦裡轉了一圈?」
議員好像對這個問題感覺很吃驚。
「聽著,他們今天上午很早就出發了……黎明是有人把我叫醒通知我說我住的區裡有兩座塑像被破壞了,在埃法斯特昂附近,然後我就對附近的同僚發出警告了……他立即派出他的兩個兒子來確定遭破壞的神像的名單……總之,我得說他們用了6小時吧。」
蘇格拉底點了點頭,思考了一會兒。
「好吧,你認為一個從事這樣一件應受斥責的勾當的犯人,他會冒著被當場捉住並被阿雷奧帕奇判處死刑的危險在一小時之內完成這件事嗎?」
「當然不能!」
「這樣,他就得在一點鍾開始,那會兒才能保證大家都睡得足夠熟而聽不到他們的聲響。城邦睡得很晚。你知道,午夜之後才睡。而現在,六點左右天就亮了。如此一來,這個人用了五個或者六個小時的時間,也就是說和你剛才提及的那個代表用了同樣長的時間。」
議員點頭表示同意。
「這樣就可以得知,一個人不可能完成這樁罪行,」蘇格拉底接著說,「這件事至少是有兩個或者三個人分工完成的。在你看來,需要多長時間來破壞一個塑像?」
「我不清楚……我覺得是10多分鍾吧。」
「這也是我的看法,有一部分塑像是新的,它們的石塊承受破壞的能力比其他的要強。但是在這種情況下,用一個小時,一個犯罪人至多隻能破壞掉五六座塑像,還不算他從一個目標去向另一個目標在路上所花的時間。五個小時之內,他隻能破壞25到30個塑像。」
「確實是這樣!」議員喊道,「我怎麼就沒想到呢?」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犯罪的至少是五六個人才能順利完成他們的計畫。正是在他們之間來分工這樁罪行的。」
「阿波羅神諭選中你果然是靈驗的!」議員說道。
他的一個同事來同他會合;他興奮地向他的同事總結了蘇格拉底的推理,那人便頻頻點頭並揮著手表示他聽得很明白。蘇格拉底又被讚揚了一次。
「現在,」他接著說,「我們感興趣的便是到底誰是兇手了。你剛才遇到我時,你告訴我人們懷疑到亞西比德頭上了。我不知道這種懷疑的動機是什麼。我隻想簡單問你們一句:你認為一個正忙於發動我們曆史上最重要的遠征之一的軍事首領,而且是一次他自己的船也將參與的一次遠征,他會有充足的精力在夜裡跑去做一件與這次遠征毫無關係的事情嗎?難道你們不認為他為那些他所全神貫注從事的無數的準備工作而精疲力竭之後,他在陸地上所要做的最後的事情不正是好好睡上幾個小時嗎?」
兩位議員用目光交流了一下。「事實上呢,我想,他應該是傾向於睡覺的。」最終,他們當中的一個承認道。
「這是有可能的,」蘇格拉底說,「總之,你們知道亞西比德最親密的朋友為了將來可以分享他的榮譽和他一起登上了他自己的戰船;昨天你們都見到了。要想策劃這樣一樁罪惡的事端,你們不認為他需要的是比奴隸更忠誠的人嗎?」
議員們仔細考慮了一會兒這個問題。蘇格拉底又對他們提出了另一個問題。
「你們認為,這些冒著遭受最嚴厲處罰的危險而且一旦他們被抓獲名字永遭唾棄的人,他們會眼看著他們的同伴將來會在我們的熱切期盼中滿載榮耀而歸,而自己卻冒險做這樣無恥的事情嗎?」
兩位議員看上去有些困惑。他們可能是緊緊抓住了揭發亞西比德的謠言不放,因為,在愚昧的人看來,謠言要比什麼都沒有更令人信服得多;而他自己也才剛剛擺脫這樣的想法。蘇格拉底簡要地意識到了對於這種情形的諷刺:為了保護亞西比德,他已經應用了粘西比用來證明她的懷疑的方式。
「這樣,」最終,其中一位說道,「現在你能幫助我們調查這樁卑鄙行徑的動機嗎?可能這動機會使得我們重新查出對哪一個人或者說是哪一些人有好處。」
他們轉向斯托阿走去,想要喝一兩杯酒涼爽一下。
當他們安坐下,並把嘴唇浸潤到大杯的新鮮啤酒中之後,蘇格拉底觀察道:「這起瀆神行為最明顯的特徵是,它的瘋狂。它沒有表現任何的意圖,因為它的操縱者是在暗中進行的,這樣便不會被認出。他們想要造成大的危害以打擊那些幾乎完全忠於亞西比德的事業的人們的精神。他們的膽量並不是出於自然的:他們是想給人勇敢的印象。」
「那然後呢?」一位議員問道。
「然後,我覺得這些人們希望大家把他們的惡行歸咎於那個在雅典因膽識而著稱的人。」
「那就是亞西比德了。照你看來,也就是他的敵人做的這件事?」
「他們不是已經達到目的了嗎?剛開始你所說的話,還告訴我說立刻懷疑到了他頭上了。」
「確實是這樣。」
「這起瀆神行為的另一個明顯特徵是作案時間:不是8天前,而剛好是亞西比德率領船隊出發的前夜。」
「你推斷出什麼來了?」
「這種侮辱想要表明亞西比德正在策劃著最惡毒的計畫:他不僅僅想奪取西西里,甚至還想要回來之後做雅典的皇帝,並毀掉雅典人的信仰。」
「你認為這可能嗎?」
「不,因為我已經向你們指出來了,在這個陰謀中亞西比德什麼也沒做。另外,從陰謀策劃者的角度來看,這樣一樁瀆神行為,在任何方面都不會給他的命運帶來什麼好處;他隻會通過使人們相信不祥的預兆出現在遠征出發前,從而攪亂人們本來關注著亞西比德的出發的熱情。至於這不祥的預兆,他本人是熱烈期待著的。」
「太對了!」議員中的一位判斷道。他一口氣喝了半杯的酒。
「這起瀆神行為的第三個特徵,」蘇格拉底接著說道,「是它幾乎是被用軍事的方式來策劃的。這不是兩三個狂熱的年輕人經過神像時因逞能而做出的蔑視行為。不是的,而是一些有預謀的人幹的,他們晚上出發,破壞掉所有的赫爾墨斯塑像的生殖器。」
「你有什麼推斷嗎?」
「這涉及一個目的是侵犯並恐嚇我們城邦的一個政治集團。赫爾墨斯是我們的保護神之一。」
他們都喝光了酒杯裡的酒,並且又要了一杯。
一段沉默之後,蘇格拉底接著說道:「這個行為象徵性地警告雅典它不再受保護,並且將成為暴力政治顛覆的對象。」
鬈髮人給他的客人們端來了酒。
「但是,如何把這些和人們懷疑亞西比德這件事情聯繫到一起呢?」一位議員問道。
「這並不矛盾。這些策劃者們想要指出,這種指揮航海遠征的膽識也可能導緻暴力行為的。而且,這可能都是由亞西比德主使的。」
「但是為什麼要陷害他?如果他和這場陰謀無關的話。」
「可能亞西比德妨礙到他們了,」蘇格拉底回答道,「或許對他們來說他的權力太大了而他又不夠順從。總而言之,如果我們堅持把這樁醜聞歸咎於他的話,隻能導緻他失去信譽背井離鄉。」
「你所說的太重要了!」一位議員說,「就像你這樣明智的解釋一樣,一會兒你願意過來向國民大會闡釋你的想法嗎?」
「不,」蘇格拉底回答說,「我以和亞西比德的友誼而自豪,對於我說的話,他們會以為是一個擁護者的看法。最好是你們把我的思考轉告給他們,因為你們已經認同了。」
「你還沒有指出誰是兇手呢。」議員中的一位注意到。
「沒有,但是我告訴了你們找出兇手的方法。」蘇格拉底笑著回答。
會議的時間快到了。他們起身出發到國民大會。蘇格拉底獨身一人。是的,他並沒有指明兇手:正是他們想要顛覆民主。他如此出色地維護了亞西比德,在某種程度上,他尋思著,亞西比德應該是反對這起陰謀的。如果真是這樣的,他已經在某種程度上使他們明白了。激情如同刺啦響著蔓延的荊棘火,而思想與之不同,它是跟隨著山中草藥採集者的步伐的:思想緩慢地進展,左顧右盼,尋找著開滿上千朵傘狀花的蓍草,以及有紫色莖和粗糙葉子的益母草,或者開黃色花的款冬。然後提取它們的藥性,它們的煎劑或者香脂。蘇格拉底並沒有防備到忽然靠近他的火災。
三四天裡,關於懷疑、逮捕和控訴的傳言不斷爆發,一個比一個更瘋狂,嚴重影響了雅典。人們想要弄明白這兩種瘟疫,身體的和精神的,哪一種更好一點兒。
這一切始於一個叫迪奧克雷代斯的人呈給審判官議會的關於赫爾墨斯塑像事件的證據。這個人,看上去面部形狀非常奇怪(眼睛和嘴巴不相稱),講述在那個朦朧的夜晚,在月光的照耀下,他看到三百多個人在城北分成了三組。他保證自己還能認出來其中的42個人並指出是:兩個500人議會的成員,一些貴族家庭出身的人,尼西亞斯的一個表哥,克里底亞、雷奧哥拉斯,他的兒子昂多西德……然而,沒有提及亞西比德。
審判官們驚嘆於他能夠在晚上隔著那麼遠的距離認出42個人。是這些人閹割了神像嗎?為了什麼目的?又怎樣解釋他們那種選擇在有月亮的夜晚集合的粗心,就算不是他們的身份,那他們的數目也會使他們在眾目睽睽之下顯得異常的。這個迪奧克雷代斯所講的故事簡直和選擇在新月的晚上侵犯赫爾墨斯塑像一樣可疑!審判官們用越來越尖銳的問題給告密者施加壓力,最終他承認整個故事都是他編造的。這是為什麼呢?因為「某個人」給他一筆錢指使他這麼做。某個人?誰?審判官們可沒有好心情僅僅滿足於他的脫身之計。這「某個人」是兩個人。誰?他講出了名字,這場風波之外的風波包括亞西比德……的表兄,也叫做亞西比德,但是出生於德弗雷崗特家!審判官們把造謠者關進監獄,將兩位傳喚來,兩個人在此會合了。
然而,500人議會在街的另一邊發現,迪奧克雷代斯所捏造的謊言一眨眼的工夫便傳遍了街道,消息最初是由傳令官和教士帶來的,後來,是由那些聽過傳令官和教士的傳達的人們帶來的。很明顯,這些散佈者們隻選取了故事的前一部分,那是在他們看來最為下流的部分。
一小時之後,故事就在雅典散播開來了,兩個議會的成員被城邦居民們包圍著。天氣炎熱,要不斷地補水以便能夠嚥唾液:鬈髮人的小酒館又賺了。所有的人都想得到迪奧克雷代斯列的名單!酒精更加激化了人們的情緒。「這是寡頭政治集團的陰謀!」有人喊道。
「是的。」有人認同道,「寡頭政客們是想要船隊成為拉棲第夢人打開大門的一部分!民主正處於危機當中!」
儘管人們看到有15000名奉命保衛雅典和長牆的裝甲步兵時刻堅守著崗位,但是沒有用,人們還是繼續叫嚷著稱民主受到了威脅,控訴他們的敵對者做告密者,做拉棲第夢人的間諜,做寡頭政客,或者三者兼備。總之,如果他是最容易遇到的狂熱者,他並不是惟一的一個。
將近8點鍾的時候,其他很多人表現出一種男人式解決問題的表情,完全沉浸在一種要保衛城邦的決心當中。他們組織了自衛隊,以警戒民主的敵人。最為激昂的一支隊伍跑去了阿森納想要奪取武裝,但是他們遇到了城邦指揮官,他本身便從事寡頭政治並且是民主的敵人,他以立即逮捕他們為威脅遣回了他們,而且根據埃薩吉利的雅典慣例,允許立即逮捕所有的民主假想敵,以便在人民法庭前捍衛民主。指令下達之後,20多個武裝的裝甲步兵的出現制止了這場鬧事者們的好鬥的趨勢進一步發展。
這根本不是愛國的行為。實際上,這些自衛隊闖進了迪奧克雷代斯所捏造的名單上的人家裡,在夜裡將他們逮捕了。事情變得嚴重了,入伍的青年不僅逮捕了兩名500人議會的成員,同時也逮捕了他們的家屬、朋友,還有其他的成員,而後者們根本沒有被列入名單。臨時組成的伸張正義的人們和這些人發生了爭執。入伍青年們揮動著匕首,發瘋一般,被逮捕的人的父母於是派密使去了出征的船隊的駐紮地求助。一個方陣的步兵到達了,和入伍青年們發生了爭吵,後者威脅道要將他們以玩弄寡頭政治權術的理由逮捕。「是你們玩弄寡頭政治權術!」裝甲步兵的指令官反駁道。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他對那些最為極端的人行使手中的權力決定將他們捆綁到早晨,這期間人們看得更清楚了,用眼睛也用心靈。因擔心事態變得嚴重,鬈髮人決定給他的小酒館安裝木質屏障。蘇格拉底被這場巨大的瘋狂震驚了,他更加明確地決定回家。他太清楚了,由船隊出發引起的狂熱在炎熱中騷動著,這種狂熱已轉變為一種瘋狂的陶醉。真想不到,這就是在理性女神的神盾庇護下的城邦!
但是關上了身後的門,他又不得不良心承認,如果亞西比德在赫爾墨斯塑像事件中是無辜的,他的有說服力的瘋狂的言論與落在滾燙的瀝青上的打火石的火花有著一樣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