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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像閹割事件

罪的還魂術‧蘇格拉底夫人 by 傑哈爾德‧梅薩迪耶

2020-3-10 18:35

「好像我們在外打仗還沒有受夠似的,人們又在內部挑起了爭端。」一個老議員低聲埋怨著,他和蘇格拉底保持著聯繫。「寡頭政治和民主派之間的對立導緻了內訌。」
事實確實是這樣的,告密者的隊伍像寄生蟲一樣迅速擴大。寡頭政治和民主派各自在城邦和比雷埃夫斯那些一無是處的人當中招徠自己的擁護者,而那些人僅僅因為他們的犯罪意圖便狂喜不已,像打了勝仗一般。最後,我們遠遠地就能認出他們來了;隻要他們一發覺有兩三個人在交談,他們便站在能夠聽得見的地方不動,裝出隻是偶然經過的樣子。時不時地,他們會發現同時有好幾個人都在監聽同一場談話,最後他們便都打起來了。一天,他們正在偷聽蘇格拉底和他的學生們的談話,這些間諜中有兩個家夥互相之間迅速地辱罵了幾句,而後便毆打起來。惱火的安提斯代納抓住他們兩個的領子教訓了他們一頓,讓他們滾得遠遠的。
一種充滿懷疑的氛圍四處瀰漫,籠罩著整座城邦。最後,雅典和阿爾戈斯的政治同盟陷入了大變革的泥潭,錯綜複雜的計謀導緻了各式各樣的後果,其間還有在亞西比德的命令下在阿提喀所進行的幾個要塞的建築工程。在雅典,那些可疑的善於耍弄手腕的人和那些被花言巧語所哄騙的人越發不信任拉棲第夢人了。伯羅奔尼撒戰役還未結束。
於是亞西比德作了一個重大的決定:奪取西西里,然後從背後襲擊拉棲第夢人,把他們從錫拉庫薩的保護中奪取下來,搶奪他們的小麥。
他在國民大會宣佈他的計畫的那天,鬈髮人的小酒館受到了巨大的影響,以至於他得僱用三個幫手以便能夠照顧周到眾多的大會出席者。
「這個主意真是瘋了!這可不是我們在那兒建立的幾個克雷洛克!伯利克里的目的是維護我們的帝國,而不是無限制地擴張。我們不能一直擴張到赫丘利的柱子那裡去。」
蘇格拉底聽著這些言論,其他的不少人都竭力對這種情緒保持漠然的態度,可是這種情緒引起了激動和無秩序。然而,如何能對亞西比德的倡議保持漠視呢?
「那麼,尼西亞斯呢?尼西亞斯做什麼去了?」一個聽眾向議員中的一位問道,這個聽眾被國民大會的決議惹怒了。
「他曾經言辭激烈地反對道,根本沒有理由發動這樣一場出征,」議員回答說,「因為錫拉庫薩太遙遠,而且對雅典根本不構成任何威脅。另外,錫拉庫薩、塞利諾特和阿格里真托,這些西西里的城市不是克雷羅克(在聯盟的領土內,一部分城邦向其市民所徵收和委託的農業墾殖稅的地區,這涉及他們的雅典城邦居民的身份以及以裝甲步兵的身份也就是以戰士的名義進行選舉的權利。也就是今天我們所說的殖民地),而是武裝很好、防禦工事堅固的城市,它們能夠同我們的軍隊長期作戰。最後,錫拉庫薩的首領埃爾姆克拉特根本不支持我們,並且10年前開始就力圖和西西里結盟以對抗雅典人的威脅。尼西亞斯還提及道,激情是最沒有用的東西,這是最容易預測到的。但是沒有用,如果他聽從了理智的聲音,他隻能變成一個膽小鬼。他越是仔細述說那些困難,人民越是認為這是一項挑戰,並且熱情地崇拜亞西比德的計畫。然而,我想亞西比德已經失去理智了。奪取西西里之後,他建議攻取迦太基,最終整個地中海變成了一片雅典之海!他好像忽略了一點,這樣做會挑撥起其他保持中立的人結成聯盟來對抗我們,而且,我們不可能戰勝整個世界!他說,『我們已經打敗了波斯人,我們也會打敗斯巴達人的。』在他看來,我們別無選擇:如果我們不對他國課稅,我們就會失去我們的帝國。另外,如果我們不進行擴張,雅典會在頹廢中衰敗下去的。」
蘇格拉底低下了頭。
「但是,亞西比德用來反駁尼西亞斯對其尖銳反對的論證是什麼?」聽眾又問道。
議員沒有回答;他轉向蘇格拉底:「那你呢?你怎麼看待?」
蘇格拉底思考了一會兒,表示對他的學生的反對嗎?
「我覺得如果沒有那些煽動他的人的話,亞西比德的魯莽是毫無用處的。」他最後說道。
「你是想說整個雅典的人民都變瘋狂了,而亞西比德隻不過是這場瘋狂的代言人而已?」
蘇格拉底試圖微笑。
「如果你認為武力征服的激情是一場瘋狂,那麼,是的,我認為我們在冒著成為陰謀的受害者的風險。」
「那你去告訴你的學生啊!」議員喊道,「你不是國民大會(國民大會彙集了所有的重要的雅典人,蘇格拉底是其中一員)的一員嗎?另外,你不是神諭所派遣來的希臘最具智慧的人嗎?」
「你有沒有試過和一個充滿激情的人談話啊?」蘇格拉底反駁道,「他會回答你說,你沒有勇氣,你一定已經看到他是怎麼對待尼西亞斯的了?」
雅典一半的人都到了阿格拉。他們攀上塑像基座的噴水池,或者坐在簡陋的長凳上,他們這樣那樣的叫喊著。流動商販依然鎮定地推銷著他們的甜點和餡餅。蘇格拉底在人群中無法挪動;他沮喪地回到家,在他家院子的牆角處,他甚至已無法抑制自己的失望。亞西比德提出他的計畫後,激起了人們巨大的熱情,更激化了依然處於分裂中的雅典的矛盾,尤其是引起了人們對神明的不信任。故事正像索福克勒斯所說一樣,蘇格拉底不再懷疑:這是一場悲劇。
那麼,這個龐大的機器的操縱者是什麼命運?我們該稱呼他什麼名字?上帝?上帝?真的是這樣的嗎?
粘西比也發現了他在庭院裡,就像他每次需要思考時的樣子。她甚至無需打擾他:雷多已經告訴了她關於事件的傳聞,粘西比很輕易地猜測到了這件事對於她的丈夫的影響。她僅僅對他說道:「我真慶幸城邦的事情使這個人遠離了你,他原本會在導緻雅典的損失之前先導緻你的損失的。」
他用目光打斷她。
「你沒看到嗎?」她接著說,「他要放棄雅典了。」
自從在埃隆街發現菲利皮季的屍體之後,他便試圖理清楚那根點燃他的老婆針對亞西比德的痛恨的導火索,是什麼事情使她變得如此?因為男人的帝國?還是因為人的本性?
第二天,他通過卡里克萊斯得知西西里出征已經被國民大會在激情澎湃中投票通過了,而且,這一切大大超出了亞西比德所期望的。這樣,將軍們獲得了100多艘戰船,而不是先前的20艘!可是,借款絕沒有到達!真是悖論啊:此次出征的首領一職竟然委託給了反對最為激烈的人,尼西亞斯!
所有的這些事情激起了年輕人的狂熱,而且,蘇格拉底學生中有兩三個人承認,他們覺得當他們家族裡其他的年輕人和他們的朋友帶著雅典人的希望遠徵去海的那一邊時,他們還在學習哲學,這真讓人尷尬。蘇格拉底會怎樣反對他們呢?他自己不也曾經好幾次為保衛雅典而拿起武器嗎?教育是多麼的虛榮啊!突如其來的直覺橫掃過他的由意識構築起來的脆弱的大廈!他僅僅是問了句:「生命的目的隻是為了建造一個帝國嗎?或者是在帝國的版圖上將其擴張?」
這次出征需要數日的準備;一天早晨,一大早就出去在流動商販那兒買甜瓜、牛奶以及面包的雷多回來後非常不安。她把食物放到桌子上,喊道:「粘西比!出事了!出大事了!」
蘇格拉底在他的臥室裡面聽到喊聲,便出來。
「昨天晚上,有人把所有的赫爾墨斯塑像都閹割了!」
粘西比正在搓桶裡的繩子,她停了下來。
「什麼?」
「我是說,有人,不知道具體是什麼人,他們把所有的赫爾墨斯塑像都給閹割了!」
那些赫爾墨斯塑像是頂上置有為雅典人所熟知的神祇的胸像的柱子,在城邦以及附近到處都能見到,在民房或者豪宅的入口處,在街道的十字路口都有。牧羊人普緒卡波普的赫爾墨斯塑像看管著死者的靈魂,同時也引領著生者,保護他們不受傷害。支撐他的石柱在半空中裸露著他的生殖器,而且,通常人們經過他時都會撫摸一下以求他的恩寵降臨到自己身上。閹割一個赫爾墨斯塑像相當於剝奪了他的神力,對於雅典人來說是一種讓人忍無可忍的瀆神行為。
這些神像中有一個位於埃隆街的街角,距離蘇格拉底家幾步之遙。
「我們的也是嗎?」粘西比驚呼。
「是的,連我們的也遭此不幸了。」
蘇格拉底滿心疑慮地出去驗證。一小撥人群正圍在柱子前面。果然,神像被閹割了。地上隻剩下幾塊石片,這就是神祇的生殖器所剩下的惟一了。
「太不幸了!」一個女人喊道,「有什麼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
其他人盯著被毀壞的塑像的碎片,緊皺著眉頭。
「這是雅典的敵人做的!」有些人嘟囔道。「他們正在策劃陰謀呢!」另外一些人說道。當一個年輕人氣喘吁吁地趕來告訴人們所有的赫爾墨斯塑像都被破壞了時,一種不幸的氛圍在人群中瀰漫開來。不少人匆忙趕回自己家裡閉門不出了。
蘇格拉底想到此人以此給城邦帶來的這場混亂。他回到家喝了一碗熱奶,穿上了他的外套朝阿格拉走去。他並非沒有注意到,自打他一回來,看上去好像在熱烈談論著什麼的粘西比和雷多忽然就閉嘴了。上路後,他在路上發現了其他一些圍在塑像前面的人群。同樣的議論,同樣的陰森的解釋,同樣的懷疑。他在路上收集了淩亂的句子:「……亞西比德……出發之前……寡頭政客們。」他尋思著或許他老婆和雷多之間的談論同樣也是涉及亞西比德的。
阿格拉的人竟然如此之少,這令他很驚奇。在德洛斯,在布勒戴里昂,他還以為會發現上午會議的代表,但是門是關著的。一個看門人對他解釋說所有的人都去比雷埃夫斯港了。
「在比雷埃夫斯港?」
「是的,去為船隊送行。」
他沒聽錯吧?這剛好是遠征西西里出發的日子!而且這場鬧劇也發生在同一天!他也去了比雷埃夫斯港。為什麼要去?為了參與這場悲劇的上演?然而對此的好奇心以及擔憂已然促使他上路了。踏上去比雷埃夫斯港的路——在南弗斯山和宙斯山之間,他發現了低處的龐大的人群果然正朝著港口的大門湧去。他便和其他幾百個遲到者同時加入了人群,有男人、女人、小孩,因為所有的人都想觀看這次遠征西西里的光榮之舉的出發盛況。就像是一場節日,然而沒有人意識到它會以鮮血終結,如同所有的軍事活動一樣。一些流動商販腰上掛著酒壺或者頭頂甜瓜簍子,也在這行列當中,這幾乎像是一場宗教節日。
天空萬里無雲,不久天氣便炎熱起來(按照某種計算,這是在公元前415年七月八日),這都是好兆頭。人們在長牆中挪著腳步前進,人流導緻了比雷埃夫斯港一個小廣場的堵塞,那兒的林陰路通往著岡塔羅斯地區、阿卡泰區、澤亞區以及穆尼西亞區。實際上,不僅是雅典人想要見證這次光榮遠征的出發,除了比雷埃夫斯人和法萊爾人,還應該把臨近鄉村的阿格里勒、阿羅柏卡、阿利姆斯甚至更遠的鄉村的人們計算在內。龐大的人群彙聚到法萊爾海港,這是一個惟一能夠容納一百艘船的海港。
很明顯,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在碼頭找到位置。於是人們便爬上了屋頂,以及法萊爾甚至澤亞所有公共建築物的頂上。找不到一把空椅子或者一張空桌子:它們已經全部被那些想要找到觀看這一場面的好位置的人們租用了。另外,不少桌子都被它們的佔有者的重量給壓塌了。
蘇格拉底失望地來到海邊,他在路上被那個從前對他宣佈令人得意的阿波羅神諭的那個議員認了出來。議員擠在人群裡,手裡拿著一卷羊皮紙,毫無疑問應該是演講的稿子。
「如果你呆在人群裡的話你什麼也看不到。」他告訴蘇格拉底,「跟著我,500人議會和國民大會已經在碼頭上安排好了位置。」他們好不容易到達了目的地。雅典所有的重要人物都到場了,議員、司法官員,還有掌管城邦軍事權力的大將軍。蘇格拉底面對一個尼西亞斯的擁護者感覺侷促,那個人認出了他,並不是很熱情地跟他打了招呼。「那不是蘇格拉底的學生嗎?那個阿里斯托芬揭發的可怕的思想瘋子,不正是他挑起了這次愚蠢的遠征嗎?」但是他並沒有時間來表示他的不滿,因為人群暴亂起來,這使得不少權要人士失去了平衡:這是由於一隊不滿的裝甲步兵的到來所引起的;事實上這些志願者們一聽到出征的通知,一大早便激情澎湃地武裝起來,但是當他們來到大將軍那兒時,有人告訴他們沒有他們的位置了。800名失望的裝甲步兵於是停在停泊場上,他們擺出一副(如果可以這麼說的話)保衛城邦的樣子。
有好多明顯很激動的人轉向蘇格拉底,這個既是智者又是亞西比德的老師的人,他被問題、議論以及感慨所包圍著,但是他隻是支著耳朵聽,他已被那場面吸引了。在無可挑剔的明媚陽光下,100艘長約45米的三層劃槳戰船浮在法萊爾海港的港口,新護盾閃爍著光芒,裝甲步兵的武器立在護闆(為擋住敵人弓箭的甲闆上部的防護裝置)後面的甲闆上。
忽然,人群中爆發出一陣歡呼,人們的擁擠引發了場面的混亂,二三十名權要——雅典娜的神甫、波塞冬的神甫、阿波羅的神甫、狄俄尼索斯以及宙斯的神甫都包括在內,他們險些再次失去平衡掉進水裡。城邦警衛隊拿著棍棒趕走了興奮的人群。當他看到亞西比德、尼西亞斯以及眾位將領登上浮橋告別他們對城邦的職權的時候,蘇格拉底暗自思索著這場歡呼的目的在於什麼。
鎧甲和耀眼的頭盔似乎將所有的光芒都集中到了亞西比德的臉上。鑲嵌在頭盔和帽帶裡,這張被人們愛戴的臉便是一張僅剩下閃爍著光芒的眼睛的面具了。亞西比德不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半神。蘇格拉底的心痛苦地跳動著。這張臉,曾經使他承認天主對愛情的法則,這是一種排斥其他一切人的觀念……而現在,這種觀念再現了,但是卻因為神祇可能遭他的創造物誣衊的猜疑而被玷污。像尼西亞斯和其他將領一樣,當亞西比德認出在第一排的蘇格拉底時,他握住了他的雙手。他的表情忽然改變了。他張開了雙臂,蘇格拉底緊靠在他的鎧甲上。
「希望神明會保佑你。」蘇格拉底小聲說道。
「這件事本就該發生在今天的。」亞西比德以同樣的聲音說道。蘇格拉底的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目光落在他的曾經令蘇格拉底為之陶醉的藍色的眼睛上。亞西比德迎著他的目光。蘇格拉底於是告訴自己,亞西比德並不知道關於神像被閹割的事情。
「赫爾墨斯神像和諸神都會保佑你的!」他說。
尼西亞斯就在附近,他聽著兩人的祈禱,把手擡起來放在面前,示意這告別儀式太長了,沒過一會兒,亞西比德就不在那兒了,其他的人們在擁抱告別。蘇格拉底一直伸著手,但是現在是將領們在跟他擁抱了。
演說還在繼續:「……父輩的靈魂啊:孩子們的美德……雅典人民的意志……宙斯、雅典娜、波塞冬的仁慈……」蘇格拉底不再聽下去了。
接近中午的時候,亞西比德、尼西亞斯和將領們穿過浮橋以登上他們各自的船。人群爆發出新一輪的歡呼,這歡呼伴隨著出發的號角以及即興創作的鑼鼓聲的旋律。亞西比德從一艘船跳上另一艘船,最後抵達他的船,最遠的那一艘。將領們同樣上了他們各自的船。
船長們和乘務長們的命令聲交替響起。第一艘船,也就是亞西比德的那艘,在船隊的最外端,慢慢地駛在了其他船隻的前面,它先是漂流了一會兒,隨後18米長的槳才能夠在水中隨意劃動開。它向大海深處前進,它的帆隆隆地張開在風中膨脹起來。角狀的銅製船頭轉向西方,一會兒工夫人們就隻能看到它的高高的船尾了,船尾剛好高過兩名掌握方向槳(還沒有發明舵,人們用方向槳來掌握方向)的領航員的頭部。人群中數不清的胳膊揮動著,女人們哭泣著,勝利的祝願在人群中沸騰著。第二艘船起航了,然後是第三艘、第四艘……一小時之後,場面依然是激動人心的:上百張風帆像白鴿一樣在平靜的海面上航行。懸著一顆心,蘇格拉底轉身回城了。尼西亞斯揮著他的胳膊說:「相信我吧,」他說道,「勝利和失敗一樣危險。」
他又陰沉地笑著補充道:「赫爾墨斯塑像也會保佑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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