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與巫術
罪的還魂術‧蘇格拉底夫人 by 傑哈爾德‧梅薩迪耶
2020-3-10 18:35
兩張在歲月中深陷的臉龐,由直覺產生的煩惱和安身立命的陷落。四周的牆被粉刷成了白色,白牆前本可以站著悲劇的朗誦者吟誦淒美的哀歌。
兩個女人,粘西比和阿加里斯特——菲利皮季的母親,站在房屋的陰暗處。此次是粘西比前來拜訪,為的是要繼續她的調查,可能也可以說是她的複仇吧。阿加里斯特為防家中隔牆有耳將她帶到了門外,因為她的丈夫薛尼亞德,對蘇格拉底幾乎沒有什麼好看法。
「我們認為你們與他是朋友關係,你明白我要說什麼,就是亞西比德這個家夥……薛尼亞德會覺得你會把我告訴你的都拿去彙報給他聽……」
「你以為我瘋了嗎?」粘西比驚呼道。
「不,不,我相信你。但我的丈夫……」
「我們在哪兒?」粘西比打斷道。
「什麼地方也不是。所有那些曾聽薛尼亞德說過疑點的人都認為這隻不過是推測而已,沒有任何證據。我的兒子是比亞西比德早離開晚宴的,這一點非常肯定。」
「我知道,」粘西比再一次打斷道,「是有另一個人離開晚宴去跟蹤他。」
有一個問題久久地停留在粘西比的腦中:蘇格拉底在伯蒂德會議上便開始與亞西比德有所聯繫了。而菲利皮季又是在他們自己家後被刺的,那就是說在蘇格拉底和兇手之間還有著某種聯繫。但她又覺得要是這麼跟被害者的母親說,那就等於在背叛自己的丈夫。
此時她覺得她就像隻貓頭鷹一樣。難道她能讀懂這位來訪者心裡的想法?
「令我感到好奇的是,我可憐的兒子正是在你們家後面倒下的,就像他正準備敲你們的門尋求庇護一樣……」
「為什麼要躲到我們家來呢?」粘西比問道。
「也許他覺得蘇格拉底能給這個無賴講講道理,你丈夫是個理智的人吧,不是嗎?」
「對,他是個智者。或者……比較具有智慧。他確實可能給那個兇手講點道理,但他那時還在宴會上,根本不能趕來救人。至於我,也不會去開門。而且既然亞西比德直到你兒子走後還一直留在晚宴上,那跟蹤你兒子的人就不是他了。」
「是的,不是他,但可能是他手下的人。」阿加里斯特嗓音深沉地說,「他可以隨便雇一個兇手。」
「但那樣的話,我的丈夫怎麼才能讓一個陌生人聽他的道理呢?」
「我不知道,我隻知道在亞西比德、殺我兒子的兇手和被殺地點之間肯定有一種必然的聯繫。」
粘西比沒有再說話,但她也在想同樣的問題。她點了點頭起身告辭,這件事在她看來既肯定又荒謬。可以肯定的是,亞西比德在某種程度上一定和兇手有聯繫;而荒謬的是,他又不可能犯罪。隻是猜測是亞西比德的心腹幹的這件事還遠遠不夠。在酒醉者身上插上匕首,如果是亞西比德那麼狂妄的人下手做的,那麼這一動作倒沒有使她驚訝。雇兇深夜行兇犯罪?粘西比顯然對這些事毫無經驗,但她想要在大半夜雇到一個兇手是不可能的。
這隻不過是她想問的問題之一,而所有的問題隻有那惟一出眾的人才能給出答案,可她偏偏不能向他說這些,那個人正是蘇格拉底。
粘西比嘆了口氣便往斯托阿果蔬市場走去,她要買些東西:蠶豆、黃瓜、萵苣和給孩子的幾塊蜂蜜蛋糕。她本想到那些坐著的男人身邊聽聽他們的閒話,可這樣做是不合禮儀的。她滿足於向那些商販打聽這幾天來令她一直擔憂的問題。
「戰爭,」他們中的一個邊稱那兩斤蠶豆邊說道,「年輕人都要去參戰了。他們去會拿到錢,我的兩個兒子也要去的。」
粘西比的思緒又飛到了兩天前那個發現屍體的清晨,這次戰爭不知道又要帶回多少屍體呢!
「戰爭……」她悲傷地重複著這個詞,「已經決定要開戰了嗎?」
「婦人,甚至在我們宣佈前戰爭就早已開始了。這也是亞西比德最後的瘋狂。」
「哈!」她顫慄著說道,「是阿爾奇梅奧尼德家的亞西比德?」
「還會有誰呢?」
「他做了什麼?」
「我們也剛剛知道,去年在他養傷的那段時間,他一直呆在阿比多斯,在海勒斯邦特那兒。」
「海勒斯邦特?」她重複道,但並不知道那是哪兒。
「是的,就在那兒,海的那一頭,在弗裡吉亞。亞西比德和他叔叔一起呆在那兒。你相信嗎?他們兩個娶了同一個女人!」
「同一個女人?這怎麼可能!」
「但確實是可能的,有事實為證。他把這個女人帶到了雅典,她就一個月跟叔叔住另一個月跟侄子住。」
粘西比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商人正把蠶豆倒進她的口袋中。她的眼睜得大大的,他一邊等著收錢一邊大叫說:「這些富家子弟沒有一個能管好自己!」當她買齊了東西后,腦子裡突然冒出個想法,於是就穿過大街小巷來到了雅典南部的一個區,接著又走過法萊爾門,從那兒,她一直向著南長牆和法萊爾牆走去。她走到了幾年前建的一堆破房子前,波斯人戰爭大火後遺留的碎瓦礫隨處可見,湮沒在殘磚碎瓦和荊棘叢中,空地上羊群吃著草,雞群覓著食,與之相分離的便是被遺忘了的雅典人的住所。這是牆外的一個區,永久地被貴族與當權者、被建築師和商人所忽視。民間叫這兒佩裡穆加索,但事實上它並沒有名字。小偷和強盜在這兒安家,議會總是提議將這個髒地方清掃清掃,可從沒有照這樣做過。粘西比想找個人問問路,她的目光落在一個獨眼的老婦身上,她正蹲在地上給羊喂草。也可以說是一隻羊在給另一隻喂草。
「你知道安提戈涅住在哪裡嗎?」她問道。
獨眼婦人嘴裡反複咀嚼著一種讓人不知是什麼的暗綠色的東西,她用一隻眼上下打量著粘西比,這讓粘西比覺得她是不是也同樣喪失了知覺。
「那個巫婆呀?」這個人終於用一種尖刻的腔調說道。
「如果你是這樣稱呼她的話,那麼她正是我要找的人……」
「一直向前走。你會走到一根斷落的立柱前,再遠一點兒的地方,在你的左手邊你會看到杏樹下有座房子,那就是了。」
粘西比按她說的話一直走,最後來到了一座破房子前,這座房子要比其他的更大些,也沒它們那麼破,一隻看上去像狗的動物,當然不像亞西比德的那隻獵兔犬,對著她叫個不停,看來它具有一般公務犬的排外性和愚笨性,一味隻是重複著讓人惹不起的吠聲。一個婦人出現在門口,她從前一定很美麗,儘管現在臀部變大了也出現了雙下巴,但身上還是保留了某種東西。她曾經一定有過熾烈的愛情,來訪者暗中這樣想道。她那帶著黑眼圈的眼睛在粘西比身上遊移不定。
「你找誰?」婦人開口問道。
「安提戈涅。」
「我就是,是誰讓你來的?」
「我的母親,赫拉。」
其實這隻對了一半。老卡里斯塔,那個被人們說成是男人的著名女巫已經去世很久了,赫拉也隻不過說了一下安提戈涅的名字而已,同時也告訴了她住的地方在哪裡。
「進來吧。」
那隻兇惡的看門狗停止了叫囂,用鼻子不停嗅著她的裙子,可能是在檢查她究竟是不是一隻僞裝的動物。一進內室,粘西比發覺這間屋子不是真的那麼破。地闆是石闆鋪的,第一間房間正中擺放著一張黑色的石拱桌,正位於天花闆上的一個洞下方。另一個洞在壁爐上方,壁爐裡放著一口鍋,一小簇火苗在裡面跳躍著。房裡還擺著幾件用鑲嵌有像牙或銀器的烏木和橡樹製成的好看的家具。通過門的縫隙,粘西比看見了一張銅床,然後她便坐了下來。
「你要我為你做些什麼呢?」安提戈涅立即問道。
「我不知道。」粘西比小聲說道,突然她有些膽怯了。
當她與另一個世界的強者對話時心裡就像有一面小鼓似的敲個不停。「有個男人被殺了,而我很喜歡他的兒子,我想……」
到底想什麼呢,她不知怎麼說。
「複仇。」安提戈涅平靜地說。
鳥兒們在歡唱,狗也蜷縮著身子睡著了。粘西比有些猶豫:複仇這個詞聽起來是多麼可怕啊。
「複仇,是的。」
「你是被害人的親戚嗎?」
「不。」
安提戈涅向粘西比靠過去。
「你有什麼他的東西嗎?或是他兒子的?」
「沒有……不,等一下……」
她想起了菲利普送她的那個木質小盾牌,她向口袋中搜索,一邊希望著沒有丟了才好。終於她在裙子的褶縫中找到了它並把它交給了安提戈涅。
「一個小盾牌?」安提戈涅說,「是個好標誌,是他兒子的嗎?」
粘西比點了點頭。不久她又擔心起來:安提戈涅會向她收多少錢呢?
「我並不富有……」
安提戈涅微笑著。
「你袋子中裝著什麼?」
「是蠶豆。」
「新鮮的?」
粘西比點點頭。
「我們來燒一半吧,你畢竟是赫拉的女兒。」
粘西比想她的母親到底和這個女人有什麼聯繫以至於讓她受到這個人如此的關心。
安提戈涅站起身向嵌在牆裡的一個格子走去,那兒放著許多盒子。那條狗一直朝她望著。她胳膊下夾著個盒子,彎腰從地上的柴火堆裡撿了幾粒豌豆,把它們扔進祭壇裡,然後她用幾塊燃著的碎屑在裡面生了火。
「你認識那個死者嗎?」安提戈涅問道。
「不認識。」
「他叫什麼名字?」
「菲利皮季。」
安提戈涅久久凝視著粘西比。
「是薛尼亞德的兒子?他的母親已經來看過我了。她給了我一些錢,地獄的神靈已經給出了回答。不應該再次去打擾他們。」
她想要把盒子放回原處。
「施兩遍魔法難道不比一遍強嗎?」粘西比堅定地問道。
「魔法?向誰施魔法?」安提戈涅反問道,「兇犯不是我們所想的那個人。」
「神靈們說了什麼?」
「兇犯將會死在舞臺上。馬上。」
「亞西比德?在舞臺上?」粘西比不禁驚呼起來。
安提戈涅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眼神也很漠然。接著她笑了並向粘西比轉過身來。
「不,不是他。是另一個。我們看見他了。地獄的神靈已向我們展示了他的樣子:他的頭髮是褐色的,而亞西比德的是金色的。」
粘西比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她想知道這位佔蔔家對此事瞭解的是不是比她嘴裡宣稱的要少,是不是她借聽來的流言胡說是地獄神靈的意志?死於舞臺這件事到底是什麼呢?
「就是說兇手會在沒有絲毫懲罰的情況下死去?」她最後說道。
「如果你覺得敵人的長槍不算一種懲罰的話……它跟人類的正義無關。」
突然女祭司的眼睛一下子變得空洞了,就像裡面有什麼東西把眼球給抽走了似的。她空蕩的胸腔裡發出的嗓音聽起來也是那麼憂鬱。她張開雙手大喊了一聲。
「這真是轉折性的一刻……我看到了我們可怕的災難……我們所有人的……雅典……」
「雅典?」粘西比用沙啞的聲音問道。
「雅典……遍地死屍!」
她的聲音蹦到了最高點,接著嚥了口唾沫。
「太陽將變成黑色……」
她發出了一聲呻吟,倒在一張凳子上,就像身體被抽幹了一般。粘西比平靜地看著她,過了好久。然後,她發現在窗檯上放著一個罐子罩著的涼水壺。她走過去將罐子倒滿水給安提戈涅端了過來。她一飲而盡,顯得精疲力竭。她重新來到來訪者身邊,擡起眼痛苦地看著她。
「雅典遍地死屍?」粘西比用不輕不重的嗓音重複著這句話,好像還怕聽見自己在說什麼似的。
女祭司點著頭。
「我看到的就是這樣。」
她吸了口氣。
「現在讓我一個人呆會兒,我想要休息了。你把你的蠶豆都吃了吧,替我向赫拉問好。」
粘西比走在回家的路上,天空中太陽放出灼熱的光芒,風吹動著的她的衣裙,獨眼老人依舊坐在路上,用她的那一隻眼睛望著天空。
人怎麼去理解神靈?粘西比想著,腳步漸漸疲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