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帕吉家的晚餐
罪的還魂術‧蘇格拉底夫人 by 傑哈爾德‧梅薩迪耶
2020-3-10 18:35
「她就住在那兒。」一個過路人停下來說道,他此刻正站在繆斯山上,面前那幢玫瑰紅的別墅像毛皮上一件不雅的珍寶似的透過陰暗的橡樹叢呈現在眾人眼前。
是別墅嗎?還不如說是一座宮殿呢。這半帶幻想半帶諷刺的聲音是由一個運動員發出的,因為他長著一頭短髮,人們自然這樣認為。
「要想得到這樣一座房子,那她可真得有個大屁股才行啊!」他那個也是運動員的夥伴說道。
他們一起放聲大笑起來。不難發現他們的諷刺中飽含嫉妒之情。他們才剛20出頭,在這一年齡段的人已經不再滿意見到不同性別的烏合之眾相混在一起,但還沒到關心做兔肉的調料甚於關心兔肉的年紀。總而言之,如果一切可能的話,他們倒是十分願意能被邀請去這家做客,但事實上,沒有介紹信的話誰也進不了這家門。這可不是那種比雷埃夫斯的水手出入的妓院,在那兒人們總會去浴室前先做點什麼;這兒可是住著一個高級妓女,晚餐總是做得精緻無比。而且,這兩個過路人可是聽說一頓六人份的晚餐在這兒得花上一個金斯塔特爾。而他們,就跟其他運動員一樣,儘管不是奉承她就是對她慷慨送禮,每月到這兒來的機會是越來越少了。
「她現在可不收禮了。」一個年輕人說道,「這幾年她都跟伯利克里生活在一起。你想想她可不會在家中再邀請一大幫言談粗俗的家夥,因為我們的第一將軍在那兒呀!」
「我還以為他們都結婚了呢……」
「確實是這樣,他和他妻子間達成協議可以休妻。前妻為他生了兩個兒子,而這個女人為他生了第三個。」
「他的大兒子叫粘西比(舉個例子說,這就像法語中的多米尼克,男性女性的名字都是一樣,隻不過有一些細微的變化)吧,是嗎?」
「是的,你認識?」
「他可是個暴躁的家夥。他往窗戶外扔錢還自認為是伯利克里的兒子。」
他們笑了起來……
這座位於南弗斯山上的兩層樓房是貴族優雅性的首要體現:雖然隻是一座簡單的建築物,但內部卻有兩根立柱,臺階也由七級組成。這種比例正是它的與眾不同之處:它的精確和雅緻極受那些不愛奢華排場的新貴們的青睞。
「有兩位婦女繼承了它。」青年中的一位說道,「我想我可以說服我認識的某個人讓他邀請我們進去。」
「誰?」
「亞西比德的一位朋友。」
「等一下,我可不需要他來追求那些男孩。」
「這不關男孩的事,他照樣也追求女人。」
正在這時,一個女人出現在窗口,她狠狠地向這兩個走遠的過路人瞪了一眼。
一個小時以後,當一小部分紫色的天空被染成了金黃色時,伯利克里終於拖著疲倦的腳步來了,他隻帶了兩個隨從,這兩人在花園門口停了下來,花園裡夾竹桃樹隨風搖曳。伯利克里獨自一人向幾步之遙的臺階走去。
她在門檻處等著他。他凝視著這張熟悉的臉龐,幾年來仍然依稀呈現橢圓狀。她的褐色大眼睛柔情似水,小巧的嘴微微帶笑,在他們共同相處的18年裡她幾乎不曾有改變……他將手放在她肩上。
「勞累的一天,是吧?」她對他說。
「一天就這麼過去了。」
「洗澡水放好了,傭人已經在等你了。」這所房子惟一的一個男僕是服侍將軍洗澡的。他40多歲,有著厚實的後背肉,手腕既柔軟又有力,滿身的肌肉能將疲勞、年齡和煩惱一併排出。伯利克里下了三級臺階便到了那放滿香薰水的大理石池旁。傭人跟隨主人一同走下,他的大拇指順著浸濕的三角肌方向不停地擦著,接著揉了揉頸部使其活動開來。兩隻手搓著大腿,將他的腳彎成弧形又拉了拉腳趾以便放鬆他的腳腱。伯利克里輕鬆地長噓了一口氣,讓傭人將他的全身塗滿柏樹香油,然後他換上了幹淨的長袍,穿上了輕便的拖鞋,穿過那種滿了茉莉花的院子,走上平臺來到了她的身旁。
平臺中央擺放著一張放有日晷的方桌,此時陰影部分已佔了一大半;房子正面架著一個葡萄架,上面爬滿了紫藤花,就在它散發的聖潔的芳香下坐著這房屋的女主人,她正彈著豎琴。
一個年輕的男子背靠著欄桿,帶著莊嚴的表情仔細地欣賞著這琴聲,他長得和伯利克里一樣英俊非凡。他轉向將軍,那雙眼睛長得與那演奏豎琴者一樣。他向他跑去,滿臉微笑,他們擁抱在了一起。「你今天都做了什麼?」伯利克里問道。
「就跟平常一樣。前幾小時在綜合教師(這是公元前5世紀時在雅典開始盛行的給近8歲孩子的教育課程,一般來說它包括三個部分:文學,在綜合教師家上課;音樂,由奇特拉琴師授課,被認為會對孩子的性格與思想都產生深刻的影響;還有體操)家裡,我讓他教我論證學,但他卻告訴我這已經超過了他的學科範圍。」
「我會同蘇格拉底說一聲的。」伯利克里說道,「那麼你在健身房裡做了些什麼?」
「我跑步了,」年輕人回答道,「老師說我是所有學生裡最出色的!」
「好,好。」伯利克里說。然後,他轉向了那個少婦。
「阿斯帕吉,幫我們叫一些酒來,今天要為伯利克里的成績幹上一杯慶祝慶祝。」
這個年輕人叫伯利克里,就像他父親一樣。至於阿斯帕吉……去問問海爾米普,那個喜劇詩人,他會這樣告訴你說:「那是個20年前從米萊來的妓女。就像所有次亞大陸來的人一樣,她十分狡猾,她知道怎樣用騙術獲得自己無法用實力獲得的東西。她野心很大,而且家中的錢又滿足不了她,於是就在雅典定居了下來。在雅典,她開了一家客店,還準備些精緻的晚餐。為了提高自己的名聲,她常邀請些肯為她說話的人來:比如詩人、戲劇家、詭辯家,總之是些多嘴多舌的人。還沒算那些貴族和權力家呢。對我們來說不幸的是,她還會看書,記憶力也不錯。於是她就把那些最喜歡的詩爛記於心,在她的小舞蹈者們向客人露屁股的時候背出來給他們聽。這些天真漢真的把她當作是有學問的人,但您去看看她到底有多麼狡猾:她很快就迷住了第一將軍,伯利克里。她本來很想和他結婚的,但無奈他已經結過婚了,而且,正是他18年前親自制定的法律禁止雅典人與外國人通婚。她隻好為他生了個孩子。她對伯利克里的影響很大,而且我敢肯定,就是聽了阿斯帕吉的建議伯利克里才投身進與伯羅奔尼撒的戰爭中去的。她用感情拴住了他,但就像許多男人一樣,如果伯利克里要求改變,她也會為他提供其他的女人。這是我們赫丘利的新奧穆法爾!」海爾米普,實際上,還沒這麼奇怪。他對阿斯帕吉心懷憎惡,兩年前,對這個女人他就以有傷公共風化罪向公民法庭提起過訴訟。是伯利克里本人維護了她,是他含著眼淚要求法官們對她從輕處理。阿格拉廣場為此事在幾星期內一直討論不休。海爾米普在法庭前訴訟失敗,但卻在民眾面前贏得了支持:對雅典人來說,城邦的英雄首先帶了夫妻間不忠誠的壞頭是相當不合適的,而且他竟然還與一個富綽的妓女同居更是讓人不能容忍。於是城中就開始投海爾米普的贊成票,而對伯利克里與他的情婦報以同樣嚴厲的指責。
對此,哲學家普羅泰戈拉聳了聳肩膀說:「如果伯利克里隻是個陌生人,你們就不會問同樣的問題了。是因為你們把他當成了英雄,你們認為英雄就應該與其他男人不同。但如果他連男人都不是,那他怎麼成為英雄呢?你們對阿斯帕吉的憎惡充斥著中庸思想的痕跡。是她點綴了雅典,她的名聲早已超越了國界。」
這天晚上,伯利克里便把普羅泰戈拉邀請去吃晚餐。將軍希望他的兒子聽聽他說的話;他甚至期望普羅泰戈拉能收他做學生。
前廳裡迴響著說話聲。所有的客人都準時到了:他們是兩位律師,李奧克里特和帕爾達洛斯,將軍會的議員,40來歲,大腹便便,面色紅潤;阿萊特,臉上總帶著嘲諷表情的富有船主;建築師梅希克萊斯,是個腦袋長得像白鼬的瘦子,他為普羅比利斯做過偉大的設計,附帶還設計過阿斯帕吉的別墅;他年輕的助手阿里斯提,人很甜美,頭髮也被精心梳理過;希波達奧斯,一個50來歲的詩人,雖禿了頂但氣色不錯,他向阿斯帕吉表示了祝賀;最後是普羅泰戈拉,他長得很高大,灰色的鬍子被精心梳整過,頭髮也一樣,他有著一雙非常敏銳的眼睛,看上去有時像在幻想,有時卻像在挖苦。蘇格拉底也在那兒,他是以將軍會議員的身份出席的,但也是因為想秘密窺探普羅泰戈拉的智慧。他們將房間裝飾滿香料,有玫瑰、紫羅蘭和水仙,以此證明他們是剛走出浴池不久。
僕人們為他們脫去大衣和鞋子,然後給每人送上了一杯鮮酒。晚餐在餐廳供應,那兒的窗戶都面朝大海。賓客們的眼睛向四周環顧,他們中的大部分還是第一次被邀請來此。我們可以猜想一下他們預計到了這樣的窮奢極侈。阿斯帕吉知道普羅泰戈拉不喜歡過分的奢華,她的直覺肯定地告訴她今天晚上應該選擇些樸素的東西。於是白褐相間的房間裡,花飾被去得一幹二淨。壁畫被白色的床單遮蓋了起來,其中有幾幅還被認為畫得十分放蕩。剩下惟一的華麗之物就是壁爐了,裡頭燃燒的是香桃木的小樹枝。賓客在架在馬蹄鐵的床上兩兩坐下,伯利克里和他的兒子坐在普羅泰戈拉、李奧克里特一組和阿萊特、帕爾達洛斯一組中間。阿斯帕吉當然也參加了晚宴,但她坐在分開的一張小桌前。
僕人們穿著樸素,他們都很年輕而且討人喜歡。兩名律師是帶著自己的奴隸來的,他們向女孩們大獻慇勤,想的是能抓住一次機會也好。賓客們發出了驚嘆:餐桌上鋪著帶刺繡的桌布,上面擺放著萵苣沙拉,上頭還淋著一層野漿果醬,為的是使其冷卻和開胃。浸泡在魚精中的鰻魚片上塗有大蒜乳和香油。還有油炸魚,包著香葉烘烤製成的鱸魚和用禽肉、畜肉燉的蔬菜濃湯。一道道菜之間還放滿了紅色或藍色的鮮花,餐盤都是銀質的,因為如果隻是用上釉的餐盤的話會被當成是一種虛僞的謙虛:這些餐具被阿斯帕吉稱為是「小小的服務」。伯利克里又一次稱讚了女主人的高尚品位,而她像是一位貞節的婦女般點了點頭,這也是她最喜歡的動作之一。
「我們的哲學家說什麼了?」阿萊特指著普羅泰戈拉問道。
「換一種方式問:那位值得敬重的船主想要些什麼呢?」普羅泰戈拉反駁道。
「從普羅泰戈拉嘴裡掉出的每一句話我們都應該像食品一樣好好儲藏,否則以後的日子我們連看它一眼的榮幸都沒有了。」阿萊特顯得不慌不忙。
「這樣的恭維會使你身價倍增的,我親愛的阿萊特。」普羅泰戈拉回答說,「你知道,實際上我隻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既然你那麼富有而又對我的話充滿了渴望,那我們倆晚飯後就小談一會兒好了。」
小伯利克里笑了起來,接著所有的人也跟著摹仿他。「那麼,」普羅泰戈拉繼續道,「我猜想我應該顯得高興才對,不是嗎?我受到因為美麗和智慧而名聲遠颺的女主人的邀請參加這次晚宴,我還坐在雅典最偉大、最富有的人身邊,就是你,我親愛的阿萊特,還有你們這些我們社會裡最受人尊敬的精英代表:梅希克萊斯,他知道怎樣為一塊無生命的石頭賦予生命,李奧克里特和帕爾達洛斯,他們知道怎樣將一個個詞整合起來然後使其混亂法官的思想,希波達奧斯,這個詩人卻懂得怎樣混亂婦女們的思想。我絕對沒有忘了蘇格拉底,大家可是都對我說他對公共事務的辨別有著非常敏銳的嗅覺。
「看吧,像我這樣一個隻有辯理這一晦澀技能的人今天是多麼榮幸能享用如此精美的菜餚、美酒和這般優雅的奴僕。在市場上,我見不到運動員的身影,那幫人就像菸灰一樣令人厭惡。
「這兒的空氣中充溢著薰香的味道,溫和的氣候正適合於我這種老頭啊。」「然後呢?」伯利克里覺得他的話逗人發笑。
「然後,伯利克里覺得我的思考隻會帶來災禍,但是,思考者總會連續不斷地傾向於往壞的方向想,這也正是他惟一思考的內容。他總是理想地認為總有一天自己將會代表現實,不幸的是,他所想的其實跟現實毫無聯繫。為什麼會這樣?那是因為他的理想總是永久地建立在過去的畫面之上。所以,他總是感到沮喪。如果你允許我向你提建議的話,伯利克里,你應該將所有會思考的人驅逐出境,並且要將蘇格拉底置於嚴密監視之下。他們這些人充滿憂傷,心頭永遠愁雲密佈,而且很明顯心懷歹意。」
伯利克里和蘇格拉底一起大笑了起來。小伯利克里,他也笑了,而且充滿好奇。阿斯帕吉,塞了滿滿一口食物,腮幫子鼓鼓的,因為偷偷笑而左右搖擺。其他人都在嘲笑著這有時像是滑輪吱嘎聲有時又像驢的嘈雜聲。隻有普羅泰戈拉一人,也許是意識到了剛剛那番話的後果,顯得神情嚴肅。
「我親愛的普羅泰戈拉,」梅希克萊斯微笑著回答說,「如果要我驅逐那些給都利奧城定憲法的人的話,別人會認為我考慮事務不周全的。可能你的思想不適合強制管束,但正是你這種自由才體現了你的價值。」
為了看起來有那麼一點嚴肅,接下來恭維的話語顯得句句真誠。大家都明白將軍以高薪聘請哲學家做他的議員而普羅泰戈拉雖滿口奉承卻拒絕了這一職位。
「既然你沒能保護到阿納克薩格拉斯,我希望你能更好地保護我。」普羅泰戈拉說道。
這句話引來了一片寂靜,小伯利克里冒失地問道:「阿納克薩格拉斯是誰?」
「年輕人,」哲學家回答說,「阿納克薩格拉斯和我的處境差不多。他是艾奧尼亞人,有著崇高的美德,他教會了我們在對一件事物斷然下定義之前先要仔細觀察。他還指明了日食月食現象的真正原因:它們可不是大家一緻認為的超自然現象,它們是一種自然現象,是在月亮擋住太陽或太陽擋住月亮時產生的。除了這些真理以外,他還宣佈太陽不是神,而是一個大火球,可能比伯羅奔尼撒也大不了多少。我們城市的那些上層思想家們對此則顯得十分惱火並心存歹意,他們抨擊他褻瀆了神靈並起訴他要將他驅逐出境。他教授你的父親雄辯術,而且你也可以憑你的能力判斷出來,因為我們的第一將軍保護了他,使他免於受放逐的苦刑。」
「但為什麼他還是走了?」年輕人堅持要問個水落石出。
「因為,小伯利克里,雅典人享有很高的名譽,但與此相反,他們既不喜歡哲學家也不喜歡自由的思想。」普羅泰戈拉大聲說道,「因為他是你父親的朋友,所以那些你父親的敵人就將他強制趕出了城。他在蘭薩克德米萊安頓下來,自由之民在那兒可受歡迎多了。」
「你顯得很沮喪啊,普羅泰戈拉。」船主說道。
「你想像一下我的誠實吧,阿萊特,」哲學家回答道,「我會事先告訴你,我會給你送上苦草來代替沙拉。」
「不管怎樣,今天晚上你都受到了我的熱情款待。隻要你願意,我們家隨時歡迎你!如果你想喂我吃苦草,我也會吞下去的,因為我知道你是出於對我的友誼才會這麼做的!」
「我們家也隨時歡迎你!」其他人異口同聲地說道。
普羅泰戈拉轉向阿斯帕吉,顯出一副痛心的樣子說:「阿斯帕吉!這就是你對我的熱情款待嗎?你邀請我來吃晚餐,為我準備了美味佳餚,我張嘴說話,但我聽到了什麼?這些人想要讓我淪為奴隸!我身上的惟一優點便是我的談論自由,但卻要我放棄它!你笑什麼,阿斯帕吉?你知道得很清楚,這些人向我提供晚餐和房間,為的是控制我的言行!啊!我的命運怎會如此!隻有索福克萊斯會給我公正啊……」
阿斯帕吉控制住了自己的笑聲。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呢,普羅泰戈拉?他們邀請你正是為了你的談話自由啊,就像我一樣,也正如伯利克里對你說的,如果剝奪了你這方面的權力那他們實在是考慮得太不周全了。」
普羅泰戈拉靠向她,鬍子向著艾奧尼亞人的方向翹了翹。
「想像一下某一天晚上我會對他們說出我的真實想法!說他們的菜餚是何等的豐富,而他們的話語是何等的平庸。說他們理論上說的是一套但行動上卻沒有絲毫改變,說他們的思想已經遲緩得如同一個長期臥床不起的老人了。你想像得到他們會向我投來何種目光嗎?你真的認為第二天我還是照樣受歡迎嗎?如果我想吃,那我的話就再不能咄咄逼人,但即使我做的遂他們所願,或至少能讓他們覺得愉快,那麼我也就喪失自由了。」
一下子,賓客們都變得嚴肅了起來。伯利克里問道:「普羅泰戈拉,你是想說哲學家都是城邦的敵人嗎?」
「將軍,我並沒有那麼說過,其實城邦才是他們的敵人。」
「你對此作何解釋?」
「因為城邦中確立的習俗要求適用於大眾,這就是我們所稱之為的虔誠。還因為思想活動再一次提出抗議,正是如此,那第一位到來的佔蔔者就顯得比你還要強大!」
「你到底想說什麼?」梅希克萊斯滿臉狐疑地問道。
「你可能忘了那個叫迪奧佩特斯的佔蔔家,梅希克萊斯,」普羅泰戈拉聳了聳眉毛繼續說道,「他掌控著內心的靈魂,儘管他對雅典的貢獻不及伯利克里十萬分之一,但畢竟他是個佔蔔家啊。也就是說他招搖撞騙,心術不正,還使得議會選舉產生了一項法令,依照它我們可以以破壞城邦罪追捕那些不相信上帝的人和那些教授上天教理的人。是不是以這部法令之名才使得阿納克薩格拉斯被捕的?阿納克薩格拉斯與這座城市是多麼不相容啊!」哲學家為此勃然大怒。但每個人都清楚,這部法令其實正是伯利克里同迪奧佩特斯的正面交鋒啊!
「那你想要怎麼辦呢?」阿斯帕吉溫柔地說道。
「我們應該將佔蔔者看成是城邦的敵人並禁止他們再出來活動了。」哲學家說道。
「如果要廢除神靈的話,」伯利克里憂心忡忡地說道,「那再建這些神廟就沒有任何用處了……」
「我們可以想像一下那些沒有佔蔔者的神廟。」阿萊特建議道。
「不管怎樣,總有一天我們要在佔蔔者和哲學家中間選一個,」普羅泰戈拉說道,「將軍,正是由您來決定這兩者中誰對城邦更有用一些。」
「但是在我看來,儘管有佔蔔者的存在,雅典可是不缺哲學家的。」伯利克里反對道,「事實上,你在這件事上也不是那麼倒霉。」
「那是因為我時時小心沒有使自己捲進城邦的諸多事務中去。我隻關心那些實在的東西。」
「難道就沒有任何辦法讓哲學家為城邦出點力嗎?」伯利克里堅持道。
「這很困難,將軍,因為當我們思考的時候,我們是獨自一人。我們是自由的,但當我們與民眾在一起,我們就不能自由地表達出我們的思想。民眾可不願寬恕我們與其不同的想法。
「哲學家們的話語在他們聽來完全不異於山雀音樂會上烏鴉的呱呱叫聲。我再跟你重複一遍,正是因為我維護自己的言論所以才不融於雅典。」
「你到底想說什麼?」
普羅泰戈拉凝視了一會兒伯利克里,他的目光是那樣沉重,那樣堅定。
「將軍,你用一樣建築的傑作代替了被波斯人損毀的帕臺農神廟,難道這一做法沒有招來指責嗎?更甚者,這一傑作是雅典最為渴求的建築師菲迪亞斯所為,他可是能將石頭變為肉體,還能激起貴族情感的人啊。難道沒有人控訴你私自挪用我們盟國本來用於獎賞雅典衛城那出色建築群的財產嗎?」
「你說得沒錯,」伯利克里對這一質問顯得很不快,但也隻好承認說,「那又怎樣呢?」
「如果我真的能對你的敵人們說出我想說的話,如果我對他們說那有著令人厭惡的華美外表的隻不過是些低等生物,是他們這些平民使人民喪失名譽,並且還不知廉恥地自吹自擂,難道你還相信我接下來的命運會比阿納克薩格拉斯要更令人羨慕嗎?」
伯利克里吸了口冷氣。
「可能不會好到哪裡去。」他最後承認道。
「任何人,」普羅泰戈拉繼續說道,「如果他們出來反對那些定論、那些習俗,那麼最終就會以褻瀆神靈罪被起訴。阿納克薩格拉斯就是這樣問我們大家『上帝』這個詞對我們來說究竟意味著什麼。如果我們仔細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它本身並沒有任何罪過。對一個理性的人來說,對未知的東西大加崇拜這樣做到底合不合適呢?但對於他的說法我們並沒有給予寬容。由此我推斷隻要在大眾面前提出一個沒有人能夠回答的問題就足以將他以褻瀆神靈罪論處。」
伯利克里深吸了一口氣。
「這是民主,普羅泰戈拉。是人民判決了阿納克薩格拉斯。他是我們的朋友,而且我也曾盡我所能保護過他。」
「所以,人民是反對言論自由的。」普羅泰戈拉反駁道,「他們甚至都不清楚他們選舉了怎樣的政府。我們美其名曰的『民主』也隻不過是大部分人對少數有思想人的專制。」
蘇格拉底什麼也沒說,隻是靜靜地聽著。
「看吧,這就是最為叛亂的言論啊。」律師中的一個李奧克里特突然用一種愉快的語調說道。
「你看,」普羅泰戈拉第一次微笑著說,「我隻是簡單地概述了一下雅典生活中的一些問題就有人要將我驅逐出境了。」
「你可不會這麼輕而易舉地就被驅逐了,哲學家!」伯利克里一邊笑一邊說道,「起碼不會是因為你那些發自內心的話。」
「我感謝你,將軍。我感到阿斯帕吉待客的熱情與她的名聲真是相得益彰。」
接著他轉向了律師:「但是,李奧克里特,如果當將軍要驅逐我的時候你願意為我辯護的話,那麼就謝謝你,我不需要。我自己一個人就可以保護自己。必要時,你可以憑你的才能為將軍出份力。」
「我為什麼就需要李奧克里特的幫助呢?」伯利克里用一種聽上去毫不擔心的語調問道。
「你不知道嗎,將軍?」律師反駁說,「你成了民主的人質,而且你已經不是個專制君主了!」
阿斯帕吉笑出聲來,但這笑聲似乎太響了些。小伯利克里在他的座上開始顯得坐立不安了。
顯然,他完全忽視了剛才所提的所有問題而是急於想問些問題,隻是出於禮貌剛才並沒有問出口。
「每一分鍾,將軍,你都對城邦中發生的事負有責任,即使你並不是負有直接責任。」
「你想說什麼?」伯利克里激動地喊起來,但馬上他又對自己當時的失態後悔了。
「伯利克里,」普羅泰戈拉簡單地想了一會兒回答道,「在雅典,菲迪亞斯作為你身邊最著名的紅人已有7年了。他完成了他那俯臨城市的代表作,他指揮著工程的實施,尤其是,你也知道,是他來監督雅典娜帕爾特諾斯雕像的完工。他是你的朋友,他與你分享著同樣的夢想,那就是要賦予雅典最卓絕的建築物來顯示它的實力、它的富有和它的才能。你們比兩兄弟還要親。但一些人對他惡言相加說他在這建築上為自己保留了一小塊黃金,而這部分黃金是可以拆卸的。於是他就命令將那部分黃金拆下,結果證實他並沒有偷竊任何黃金。所以他的罪行也隨之洗清了。是這樣嗎?」
「是的。」「於是公眾中又傳出了另一條對他的指控:他將代替你,而且出現在女神盾牌上作為代表的將是他。這就犯了褻瀆神靈罪了,但大家都明白這種斷言毫無根據。人們可以在很多人物的盾牌上認識你或不認識你,然而,菲迪亞斯,偉大的菲迪亞斯,他還是被流放了,隻是因為那些對他心懷妒意,不安好心的說閒話者指控他有罪,而你又沒能保護他。你因此很痛苦,不是嗎?」伯利克里點了點頭。
「是這樣,但我希望你不是來這兒讚頌專制的偉大的。」阿斯帕吉插話道。
「不,美麗的阿斯帕吉。即使我這樣想我也絕不會在你的屋簷下這樣做的。」哲學家回答道,「我隻是想說要對美化民主加以提防,因為它包含了那麼豐富的民主,那麼豐富的披著民主外衣的可怕的民主。」
梅希克萊斯的臉色顯得陰沉可怖。伯利克里則若有所思地聽著。他擡眼看了看普羅泰戈拉:「那麼你的意思是我對那些不公平的現象負有責任嘍,不是嗎?」
普羅泰戈拉點了點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一個僕人急忙為他加滿。
「值得肯定的是,」帕爾達洛斯律師說道,「像你這樣精明的頭腦,普羅泰戈拉,一定是在影射某一種很明確的不公正現象。」
「說說,普羅泰戈拉。」伯利克里說道。
「我是想說薛尼亞德兒子菲利皮季的謀殺案。」哲學家說,「此刻,他可能正在地下,但謠言,卻像地獄的怒火一般從墓穴中升起,而且不久就將覆蓋整座城市。因為這些謠言本身不能出庭指證誰是兇手,所以它們會像大群的胡蜂一樣圍繞著執掌權力者嗡嗡作響。」
「那我能怎麼做呢?」伯利克里疲憊地問道。
「總之他們不會指控是我父親殺了菲利皮季的!」小伯利克里滿臉漲得通紅地喊道。
「對,小伯利克里。」普羅泰戈拉回答說,「但人們會指控他企圖維護阿爾奇梅奧尼德斯家族的親戚或成員的。你應該知道,他父親的第一位妻子與亞西比德的母親是姐妹關係。而你父親的母親,阿加里斯特,是同一個梅加克萊斯的姐妹。」
這時女僕過來為賓客們送上了裝有醋水的小碗和毛巾,供他們清洗手指所用。然後她們搬走了桌子,另一些女僕則端來了甜點:有配有碎面包的無花果蛋糕、埃及糖漬無花果和精製蜂蜜蛋糕,因為太精緻的緣故,它們看上去已顯得半透明了。
「為什麼你不願意收我的兒子做學生呢,普羅泰戈拉?」阿斯帕吉問道,目的是想轉變一下話題。
年輕人停下了手中正準備吃的蛋糕。
「美麗的阿斯帕吉,我十分榮幸。」哲學家回答說,「但我的學生隻是那些不管在怎樣的危險中都跟隨我聽我說話的人。而且,我恐怕不能教好你的兒子將來有一天怎樣治理好城邦。
「既然你付我錢要我教育你的兒子,那肯定是因為你希望我的教育對他有用。」
「但你可是有一位非常著名而且忠實的學生,就是那位特奧多爾。」伯利克里說,「難道你會說你對他的教育將來有一天會使他對城邦變得毫無用處嗎?」
普羅泰戈拉微笑了。「特奧多爾可不是我的學生,他是我的夥伴。他不付錢給我;他隻是幫我趕走孤獨。如果有一天城邦在某樁事務上要徵求他的意見,我想他一定會用自己慣有的聰明才智給出建議的。但這些意見可不是城邦某一天也會向你兒子徵求的:你的兒子隻要下命令就行了。恐怕哲學正是教會人不要下命令,因為在它被智慧制定出來後並沒有被大眾所理解。民眾隻是一群猛獸,但卻是一群特殊的猛獸。他們隻對利刃和雄辯低頭。所以我很遺憾,小伯利克里,我無法使你所擁有的知識更加完美,隻能拒絕你父母本想給我的一萬銀幣報酬。」「那就請你教我雄辯術吧!」年輕人大聲喊道。
「雄辯術?在這方面我可不是最優秀的教師。你應該去向索福克萊斯請教才對。」
伯利克里用肘推了兒子一把;這件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那麼我呢?」蘇格拉底第一次開口問道。
普羅泰戈拉用逗弄的眼神看了這位從軍的貴族子弟一會兒,回答道:「來,蘇格拉底,就是你了,你浪費自己的智慧來付錢向我請教?再有,我可不相信你有必要讓我做你的敵人……」
蘇格拉底咯咯地笑了。
阿斯帕吉向女僕主管使了個眼色,便有一位年輕的舞者走進了大廳,她身後跟著個年輕的男孩;兩人穿得都很單薄,那是為了儘量適應賓客們的口味。男孩臂上掛著許多串小鐵環,手上還拿著笛子。他開始演奏起他的樂器來,既明快又節奏分明。女孩則跳起了第一步舞。
男孩用一隻手演奏了一會兒後,便將自己臂上的三個鐵環拋給了女孩。她開始邊跳舞邊玩起了雜耍。男孩又向她拋出剩下的鐵環,一隻接一隻,最後,女孩一個人耍起了一打鐵環,但卻從未將一隻掉在地上。
最後,她還與男孩共舞了一段,後者則還是不間斷地吹著笛子。節目末了,掌聲四起。船主大聲叫道:「如果照我今晚聽到的來看,我的朋友,我想這個姑娘應該做將軍才對!」
全場爆發出一陣笑聲,其中甚至包括伯利克里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