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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大鬧天宮

哪吒:業火紅蓮 by 馬御

2020-3-9 18:54

##1


  未交手前,孤身一人攔阻十萬天兵的猴子,渾然好像三界中最無畏的戰神。

  交手之後,隱藏在無數分身之中的孫悟空,卻變成了殺場中最詭異的刺客。

  不過眨眼工夫,孫悟空真身便在圍攏著哪吒的七十二個化身中,無序閃現了七十二次。但無論他隱藏在哪一個分身裡,那道金光都能夠緊隨而至,使孫悟空始終處於強光之下,無所遁形,更無法像之前一樣出其不意偷襲到哪吒,接連七十二次的倉促出擊,都被哪吒盡數化解。

  哪吒見機會大好,單手掐起法訣,將九龍神火罩祭上半空。九條離火神龍咆哮而出,頃刻之間,便將七十二個分身燒毀大半。而剩下的那一半,卻突然變作毫毛,盡數迴歸到閃耀金光的真身上。

  「老孫不玩了!」孫悟空滿臉不忿,在哪吒面前現身,金箍棒卻直指向哪吒身後,「那個三隻眼,說你呢!有本事就上前來吃老孫一棍,少躲在別人背後拿眼晃人,老孫的眼睛都快被你閃瞎了!」

  哪吒無須回頭,就已看到那個穿著一身淡黃袍,提著三尖兩刃刀的男人。他牽著一條黑狗,彷彿從幾百年前的記憶裡走出來一樣,站到了自己身邊。哪吒知道,當初那個丰神俊朗,在死局中同自己攜手求活的楊戩已經死了,但此時這個重生之後,在自己懷抱中長大成人的楊戩,卻像是不認識自己一樣。

  哪吒猶豫著叫了一聲:「楊戩?」

  三隻眼中神光熠熠,只在哪吒身上停了剎那,那張面無表情的臉便轉向了眼前嬉皮笑臉的孫悟空,反倒是哮天犬頗有些畏懼地衝著哪吒低吠了兩聲。

  「你就是楊戩?」孫悟空渾身輕鬆,似乎一點也不為腳下花果山裡那浴血奮戰的七十二洞妖王和自己的猴子猴孫感到擔憂。

  見楊戩不吱聲,孫悟空便調侃起楊戩的身世來:「聽說你是玉帝的外甥?你娘與凡人私會生下你,卻被你那舅舅壓在了桃山底下。不過聽說你那親爹姓姬,怎麼你卻姓楊……」

  楊戩卻出奇的平靜,只是緩緩說道:「孫悟空,你犯下滔天罪過,還不速速束手就擒,隨我上天參見玉帝,倘若你誠心悔過,說不定還能饒你一命呢。」

  哪吒本以為楊戩受孫悟空言語相激,定會勃然大怒,但楊戩的平靜卻讓他覺得陌生到了極點。他不禁想起通明殿中深陷重圍,在劇痛中渾身顫抖的少年,從少年睜開那隻豎瞳開始,他就再也沒有了任何感情。甚至比坐在凌霄寶殿裡,那位掌控著一切的人形天道,還要無情與冷酷。

  毫無疑問,是卷簾種在楊戩眉心裡的照妖鑑,使他變成了這副樣子。

  「你拿俺老孫當傻子嗎?」聽了楊戩的話,孫悟空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孫悟空的大笑很有個人特點,先是把渾身蜷縮得像個蝦球,抖得身上的黃金甲也咯咯作響,紫金冠上兩根長長的翎羽上下抖動著,像是在隨它的主人一起無聲地嘲笑著對面二人一般。

  楊戩的刀還未動,額前豎瞳便突然綻放金光,帶著斬妖除魔的浩然正氣,疾射向孫悟空,把孫悟空打得一僵。哪吒一察覺到楊戩要動手,便提前撒手放出縛妖索,好像蛟龍出海,緊緊捆縛在孫悟空身上。

  「你以為小小縛妖索,便能鎖住俺這堂堂齊天大聖嗎?」孫悟空仰天大笑著,瘦小的軀幹之中爆發出無比可怕的力量。那力量打散九霄雲外的天宮秩序,擊破九幽之下的生死罔替,縛妖索在如此巨力之下,彷彿有靈性一般,周身放出悲鳴。

  「給老孫破!」孫悟空一聲巨吼,登時將縛妖索生生掙斷。

  三尖兩刃刀包裹在豎瞳放射的濃郁金光之中,穿透空中扭曲的斷蛇,直直刺向猴子躍動於胸腔中的心臟。

  哪吒腳下疾如風火,恰好在孫悟空掙脫之時趕到他的身後,與楊戩形成包夾之勢,六手揮舞法寶,將孫悟空牢牢罩在當中。

  夾擊在瞬間形成,但孫悟空絲毫不以為意,只是將如意金箍棒橫夾肋間,扯動嘴角露出一個桀驁的笑,抬頭望向天際流雲,輕聲吐出一個字:「大!」

  突如其來的轟然巨響,爆散在孫悟空前後。金箍棒的兩頭撞在楊戩、哪吒二人胸口時,槍尖的焰火溫柔地撫摸過燦爛的金甲,三尖兩刃刀只需再進三分就能刺進他的胸膛,看看到底是什麼樣的心臟,才能住下這樣一個肆意妄為的自由之魂。

  金箍兩頭暴長,所帶來的巨力衝擊,幾乎將哪吒的胸膛擊碎。他感覺到蓮梗做成的筋骨在那一瞬間全部粉碎,棒頭還在暴長,緊緊貼到了那顆純淨的蓮子之上。

  哪吒的心跳在這一瞬間突然停止了下來,世界也在這一刻陷入了寂靜,包括暴長之中的金箍棒。石猴奇怪地回頭,目光越過粉碎的胸膛,望見了那顆蓮子,彷彿在隔空對望裡交流一般,孫悟空撇撇嘴,喃喃自語道:「真是朵傻乎乎的白蓮花。」

  趁著這片刻停頓,哪吒一拍頂心金箍,身子便如同中箭的大雁一般,斜斜落向花果山深澗之中,濺起飛揚的水花。而此刻的楊戩,卻已被金箍棒頂飛到了百里之外。

  孫悟空望見哪吒胸口的蓮子之後,頓時陷入失神中,隨即便被小腿上突如其來的劇痛拉回到喊殺震天的戰場中。十萬天兵在花果山中肆虐,抓捕他的猴子猴孫,哮天犬撕咬著他的右腿,抬頭對他怒目而視。

  「真是隻傻乎乎的大黑狗!」孫悟空暴怒道。

  金箍棒的衝擊實在太過猛烈,那頭加速飛出的楊戩嗚咽一聲,變回了哮天犬的模樣,哀號著消失在天際。而腳下咬著猴腿的哮天犬,卻變成了三隻眼的楊戩。

  孫悟空一揮金箍棒,將楊戩擊飛。楊戩緩緩擦乾嘴裡流下的鮮血,臉上掛著魔怔的笑:「你的七十二變果然還未圓滿,大天尊何必因你憂心,今日便叫你命喪於此!」

  「放你孃的狗屁!老孫縱橫天地,誰敢攔阻!」從未流過血的孫悟空舉起金箍棒,如同要毀天滅地的妖王。





##2


  李靖心裡無比急躁,但觀世音菩薩的突然出現,又叫他無法脫身去看哪吒的情況。

  「李天王覺得楊戩和孫悟空誰會贏呢?」八面玲瓏的觀世音,卻像是沒有察覺到李靖溢於言表的心焦,自顧自問道。

  「李靖不知。」

  孫悟空天生地長,乃是新生天道裡唯一無法掌控之物;而楊戩重生改造,已代替哪吒成了那人手中最鋒利的兵刃。李靖低頭望向半空,那二人皆棄了靈巧,放出巨大的法天象地,金箍棒與刀刃的每一次碰撞,都會給這片廣袤山海,帶來一陣天崩地陷一樣的恐怖衝擊。但隨後,他的目光卻不自覺地望向了花果山瀑布,那個曾經揚言要追殺他到天涯海角,後來幾乎不同他言語的冷峻少年,墜入瀑布下的水潭中已經良久。

  激流揚起無數碎玉,彷彿悽美卻豔麗的花朵,只在這世界上留下一抹驚鴻倩影,便消逝而去,隨波流往東海。

  楊戩倒退著一腳踏入水潭之中,背倚花果山將瀑布截流,冰冷的水順著他的脖頸流下,滴上了頂在胸口的金箍棒上。但金箍棒沒在用力,孫悟空一把提起楊戩,楊戩飛過天兵天將的頭頂,砸進了東海裡。隨即而起的滔天巨浪,幾乎將整座花果山都淹沒。

  孫悟空憤怒地踩向成群天兵,而正在此時,李靖手中的寶塔忽然從空中落下,罩在了他的頭頂上。

  玲瓏寶塔大小由心,正如如意金箍棒。起初寶塔大如山嶽,才能將孫悟空的法身收入塔中,隨即巨塔急劇縮小,骨骼爆裂一般的聲音與孫悟空痛苦的號叫,響徹花果山間。而漫山遍野的天兵、妖怪,此時都停下了最後的廝殺,睜大眼睛望向半空中。

  寶塔嗡嗡疾轉,不過片刻已然恢復到了在李靖手中的大小,而塔中哀號也漸漸停止。被天兵趁機抓住的幾百隻妖猴,面露絕望之色,同時大聲疾呼道:「大王!」

  李靖大氣也不敢喘一口,凝神靜氣,望著幾乎停止的玲瓏寶塔:「就……這麼簡單?」

  變化亦在此刻突然爆發,七層寶塔猛然向上高漲,像是一根巨大的塔形棍子一般,直直戳向天際。簷角銅鈴叮噹作響,頃刻間便越過李靖面前,往天宮而去。

  李靖終於明白,浮雲萬里之上的太皇黃曾天,究竟是如何被那猴子從這花果山上差點搗毀的了。李靖滿頭大汗,手中法訣連番變幻,一邊將塔中七種法器馭使到了極致,一邊死命控制寶塔上下收縮。

  李靖仰頭望向九重雲裡只差分毫就要頂到九霄雲闕的玲瓏塔頂,心跳幾乎都快要停止跳動了。但好在托塔天王拚盡一身法力,終於是在捅天大禍原景重現之前,將之拚死遏制住了。

  李靖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便見玲瓏寶塔失去頂撞之物,瞬間縮回原來模樣。

  也許是孫悟空將金箍棒橫了過來,七級浮屠其他無恙,只是第四層正對的兩扇窗戶,突然向兩側暴脹。塔身頓時金光大盛,金箍棒強撐著那金光,蔓延數十里長短,浮屠金光眼看就要難以為繼。

  李靖明白,只要金箍棒再長一里,那猴子就能從裡面破塔而出。或許從下一刻起,這座最初現世就困住哪吒必殺之心的寶塔,就將淪為一件破敗之物。

  金箍棒終是突破寶塔束縛,再度重現於天地之間,孫悟空狂浪的大笑也同時響起。李靖本命法寶被破,臉色頓時變得無比慘白,口噴鮮血,在花果山間紛紛揚揚下起一陣血雨。

  楊戩眼放金光,來此之前,玉帝欽賜的金剛鐲悄無聲息脫手而出,趁渾身浴血的孫悟空忘我大笑之機,重重敲擊在他腦後。妖猴毫無防備之下,被這偷襲打得一個趔趄,豪放的大笑登時停息。

  楊戩渾身是傷,用鎖妖鏈穿過孫悟空的琵琶骨,將他提在手裡。孫悟空似乎暈厥了一般,四肢低垂,金箍棒砰然落地,隨即化作一道金光,飛回耳中。

  李靖慘然落地,撿起地上失去了光華的寶塔,向東海流波之地望了一眼,回頭對楊戩道:「將妖猴拿回天庭受審。」

  楊戩把鎖著孫悟空的鏈子扔給李靖,頭也不回縱身躍入了東海。





##3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

  一直以來,無論手上沾染了多少鮮血,哪吒胸中蓮心始終純白如月。

  白蓮之心在胸中跳動時,哪吒就覺得時間過得極快,滄海桑田也不過匆匆一瞬。而蓮心停擺之時,哪怕只如白駒過隙短短一瞬,也彷彿度日如年一般。

  若不是孫悟空突然住手,恐怕金箍棒早已貫穿了他的胸口,在那種級別的力量之下,蓮心是絕不可能保持完好的。

  想到這裡,哪吒心中就是一股後怕。

  無論是哪吒俱伐羅、靈珠子還是哪吒,他們從出生開始,所作所為全都是在一種精心設計之下做出的,在這三生裡,真正出自本心想做的其實只有兩件事:

  其一,是哪吒俱伐羅為了被封入白蓮之中的精靈而投身八德池,只為與她共度朝夕;

  其二,就是這數百年裡,他心心念念之人、心心念念之事。太乙說成仙之後連通天道,心中便再無疑惑,他便閉關修行數百年。接引、西王母言明其身世,說世間唯有那盞蓮燈能夠使白蓮重生,他便受託育嬰,甚至委身天庭,心甘情願受玉帝驅使。

  而在剛剛那一刻,差點使他所有的努力全都白費。

  哪吒望向空洞的胸口,蓮子被包裹在紅蓮之火裡,隨著東海流波輕輕搖曳。他輕聲叫道:「白蓮……」

  氣泡出口,緩緩飄向蓮子,破碎在火焰裡。就在那一瞬間,哪吒感覺到蓮子似乎微微跳動了一下。他以為那是錯覺,但那跳動越來越劇烈,同時,他的胸口也開始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始癒合。

  蓮軀重新將蓮子包裹,熟悉的心跳又回到了哪吒的身體裡,眼角的溼潤流進了東海裡。

  東海龍王在一干蝦兵蟹將之後躲了許久,此時終於鼓足勇氣,戰戰兢兢地問道:「上……上仙傷勢如何?」

  水流忽然洶湧起來,龍族裡一片騷動,楊戩倒提著三尖兩刃刀,落在哪吒身邊,把手伸向哪吒,緩緩說道:「該回去了。」





##4


  「那年你將我送入山谷,但其實玉鼎真人已經死了。我在通天教主手下修習道法,聽他說,以前天道無形,天地萬物,無論仙、凡、神、聖,都受制於天命;如今天道有形,盡歸玉帝與諸神,生靈才真正有了截取生機的一絲可能。他覺得我是這個能擔重負之人,但我辜負了他,提前出山,倒在了通明殿裡。如今,成了玉帝手中的傀儡。」

  楊戩豎瞳緊閉,踏浪站在東海之上,浩蕩的波浪從他腳下奔湧而出,撞擊在半日前還山清水秀的花果山上。只是水勢雖然洶湧,卻洗不淨一分荒蕪,衝不去半塊焦土。

  哪吒想起最初上天時,他曾在東極妙嚴宮將這一切告訴了太乙,後來太乙下界尋訪,卻說未在那裡找到玉鼎蹤跡。如果是封神之時的聖人通天,想要在太乙面前瞞天過海自然容易。但通天教主在萬仙陣中重傷而去,太乙又封神做了東極青華大帝,此消彼長之下,恐怕是太乙對他做了隱瞞。

  而玉帝能從當初屈居三清之下的眾神首領,逼得通天、準提失蹤,老君、接引輪迴,元始歸順,成為真正的三界至尊,雖說其中多有陰謀算計,但莫說以他的地位以及手下那無數的天神,單憑他如今掌握的天道之力,又豈是區區一個楊戩就能夠撼動的呢?

  以通天的本事,他大可隱遁凡世,又何必來蹚這道渾水!

  哪吒微微皺眉,將心中疑惑告知楊戩。

  楊戩摸了摸哮天犬的腦袋,繼續冷聲說道:「通天教主收我為徒,只不過是因為和準提打的一個賭,他起初的想法不過是想借我的身份,去騷擾大天尊罷了。但準提不一樣,他預備了真正的後招,用來對付玉皇大帝。」

  「哦?什麼後招?」哪吒睜大眼睛,等待楊戩的後話。

  「我不知道。」楊戩搖搖頭,「或許是與孫悟空有關,但他還是太過弱小。」

  「我的眉心被玉帝種下了照妖鑑,我不知道這隻天眼除了讓我無法違抗玉帝的命令,還有什麼其他的作用,所以這些事情,我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說完,楊戩便沉默起來。

  他們並肩站立,就像曾經在那無數個西岐或者征途之中的夜裡,那兩個想要從天命、定數的枷鎖之中奮力逃離的少年一樣。

  東海浪濤洶湧,落日餘暉斜照著蒼茫大海,整片海域上翻騰著金紅色的光,晃在楊戩無情的豎瞳中,卻未興起絲毫波瀾。

  哪吒別過頭去,有些不敢面對楊戩的三隻眼:「那時倘若我再堅決一點,即便是將你殺死在桃山中,再入一世輪迴,你也無須這般痛苦。」

  「我在西王母腹中重生,就由這因而再度產生宿命之果,宿命之戰來臨時,我還太過弱小。但我肩扛二山走過的每一步都堅定至極,通明殿裡殺死的每一個神靈,都叫我由衷感到快意。我用一世想要逃脫宿命,在度過封神成仙之後曾經無比竊喜,以為逃脫了命運的藩籬,無論多不想承認,那實在是可笑至極。」楊戩淡然道,「天命、因果,誰都無法逃脫。如今,你是玉帝的狗,我也是玉帝的狗。既然只能做狗,那就只需盡狗的職責便好,並沒什麼痛苦可言。」

  哪吒無比震驚,看著楊戩平淡地說出這一切。

  他從一出生開始就在不斷犯錯,可做過的錯事總有辦法能夠彌補。但如今看來,他在彌補之中再做的選擇,卻讓他最珍視的兄弟再也無法回頭。

  為了一個錯,犯下更多的錯。

  哪吒心中憋悶,踏上風火輪,逃離了楊戩身邊。他置身清冷的月光裡,看到楊戩站在屍橫遍野的花果山上,哮天犬昂首向天,發出孤傲而悲涼的號叫。





##5


  持國天王領著八位神將守在東天門外。哪吒一催風火輪,就要急飛進去,但持國天王忽然伸手攔阻道:「玉帝有旨,召三太子立即前去凌霄寶殿。」

  哪吒聞言一頓,點了點頭。

  聽了楊戩的話後,哪吒心中實在有太多疑惑,他從東天門入,本意便是去尋太乙救苦天尊好好問個明白。雖然不知玉帝召見所為何事,但此時玉帝既然下令要他立刻前往,他就片刻也耽誤不得。

  風火輪嗡嗡急行,東極妙嚴宮在腳下層層流雲之中若隱若現,九靈元聖聞聽聲響,昂首衝哪吒怒吼。金霞童子抬頭看見哪吒飛過,高聲呼喊道:「師兄!」

  哪吒並未停頓,混天綾好像紅雲翻浪,在迅疾的風中噼啪作響。

  哪吒進入凌霄殿時,大殿中仙樂縹緲,熱鬧非凡,正中祥雲四起,有月宮仙子嫦娥領著十幾名仙女隨仙樂浮空,輕舞飛揚,說不盡的萬種風情。哪吒環顧四周,才見滿天神仙幾乎都在這凱旋之筵上,就連上天以後從不露面的太上老君與元始天尊,此時竟也列坐尊位之上。

  玉帝與西王母端坐正中,見哪吒進殿,便對身邊仙子低語一番。那仙子飄然而至,引哪吒在殿中落座,品佳餚美酒,與眾神一同觀賞歌舞。

  「不知孫悟空如何處置了?」哪吒想道。

  正在歡宴之時,奉命前往斬妖臺監斬孫悟空的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卻從殿外疾趨而入,滿頭大汗跪地啟奏道:「啟稟大天尊,微臣奉命斬妖,只是那妖猴不知從哪裡學的護身法,戮仙、陷仙、絕仙三劍皆不能斬其頸項,雷、火二部眾神齊施法術,竟也不能傷著他分毫。」

  玉帝聞言微微錯愕,問道:「這天生石猴竟有如此法力?」

  左首太上老君微微一笑,輕撫長鬚,說道:「那齊天大聖偷吃蟠桃、飲御酒,又趁老朽不在,在兜率宮中吃了五葫蘆仙丹。仙丹入體未化,卻已經初顯威力,叫他身軀如同金剛一般,為今之計,唯有將他投入老朽煉丹的八卦爐裡,施文武神火煅燒七七四十九日,將五葫蘆金丹煉成一顆取出,才能取他性命。否則那些仙丹若是被他盡數消化了,恐怕就真的無計可施了。」

  老君眼露真誠之意,他在天上待了幾百年,但似乎更像人間的老子,而並無原本聖人的半點模樣。

  玉帝有些遲疑地望了老君一眼,又微微瞥向在他身邊的元始天尊。元始天尊面無表情,似乎對此事毫不在意。眾神之中,有幾個出聲附和老君,人數雖不多,但沒人提出他法,玉帝沉思了片刻,便道:「那便麻煩老君了。」

  哪吒聞言,心中不由得「咯噔」一下,想著那猴子身穿金甲,單槍匹馬面對十萬天兵天將卻毫無懼色的英姿,又想起他和孫悟空縱馬天河的快意,以及孫悟空突然的收手,一時間千頭萬緒湧上心頭,嘆息道:「難道,那猴子當真要折在八卦爐裡了嗎?」





##6


  此次下界,可謂是九死一生,只差一點,白蓮重生的希望就完全消失了。一想到這裡,哪吒就食不知味,瓊漿如水。

  因為斬妖不順,筵席便也草草落了幕,哪吒猶豫片刻,終究還是走入了凌霄後殿。玉帝面露疲倦,見是哪吒,便道:「三太子捉拿妖猴有功,封賞已經下發,還有何事?」

  哪吒突然單膝跪地,將臉埋在雙臂間,拱手對玉帝說道:「哪吒來此是想請大天尊依約將那蓮燈給哪吒。」

  玉帝聞言忽然失笑:「當初約定之時,朕說要你做三件事,你可還記得?」

  哪吒沉聲道:「第一件,是押解王母下山,將她壓於桃山之下;第二件,是前往靈山同釋尊要來四大天王守門;至於第三件……第三件事,乃是殺光下界妖孽,從他們口中問出通天教主和準提道人的下落。」

  「記得很清楚。」玉帝冷笑道,「那麼你倒是說說看,這件事,你完成得如何了?」

  哪吒抬起頭,急道:「可是,哪吒兩次奉命下界捉拿孫悟空……」

  「哪一次是真的靠你做成了這件事?而你親口答應下的第三件事,又做得如何了?

  「你,倒是說說看!」

  玉帝冷漠的話語,彷彿重錘一般擂在哪吒胸口,紅蓮業火在他胸中燒得熾熱,哪吒渾身微微顫抖著,他突然站起身,走出了凌霄後殿。

  和煦天風徐徐吹在他身上,卻讓他覺得彷彿芒刺在背,徹骨生寒。

  難道,真要我屠盡天下妖魔,一個也不放過嗎?!





##7


  李靖靜靜立在大殿門外,哪吒出殿後看也沒看他,就踏著風火輪,徑直東去。

  東極妙嚴宮巍峨的殿宇,籠罩在一片紫霧霞光裡,要比周圍數重宮闕更高級許多,象徵著東極青華大帝在這九霄天宮之中遠高於旁人的地位。

  上次來時,哪吒未曾注意看殿前贔屓所負碑文上,刻有東極青華大帝寶誥:「青華長樂界,東極妙嚴宮。七寶芳騫林,九色蓮花座。萬真環拱內,百億瑞光中。玉清靈寶尊,應化玄元始。浩劫垂慈濟,大千甘露門。妙道真身,紫金瑞相。隨機赴感,誓願無邊。大聖大慈,大悲大願。十方化號,普渡眾生。億億劫中,度人無量。尋聲赴感太乙救苦天尊青玄九陽上帝。」

  崑崙戰後,太乙真人被封神職,盡在這一百零六個字中。

  哪吒忽然覺得,和乾元山金光洞相比,這座金光燦燦的宮殿,更像是一座囚禁著太乙真人的牢籠。太乙救苦天尊、東極青華大帝……這些封號,都像是緊鎖太乙四肢的枷鎖一般。而在三十六重天獄裡,囚禁了無數神威浩蕩的囚徒。

  九頭獅子沉悶的吼叫聲打斷了哪吒的思緒,金霞永遠是那副無憂無慮的童子模樣,開心就大笑,難過就沉默。他哈哈笑著叫了聲「師兄」,跟在哪吒身後,進入了空蕩蕩的大殿之中。

  太乙負手而立,聽見二人入殿,也不回頭,只說了句:「你來了。」

  哪吒點點頭,金霞童子識趣地去獅房裡找九靈元聖玩,留下這師徒二人在大千甘露殿中。哪吒覺得自己在冥冥之中好像抓住了一些什麼,但又像是什麼也沒有抓住,他心頭的無數疑惑急需一個人來解答。而在幾個有可能知曉一切的人裡,太乙無疑是唯一一個有可能告訴他的人。

  哪吒躬身一拜,叫了聲:「師父!」

  身為兩世之師,太乙似乎總能看透他心中所想:「你想知道?」

  「我不想因為自己想為曾經犯下的錯悔過,便犯下更大的錯,讓更多的人在天宮幽囚。」

  太乙真人卻冷聲道:「你猜得不錯,我之前下界的確見到了通天與準提二位聖人。不過,倘若你想見他二人,也只能自己去尋找。」說罷,便不理哪吒,徑直出了大殿。

  哪吒聽著太乙的腳步聲遠去,心中只有無盡的自責。

  為了從玉帝手中得到寶蓮燈,他的確做了太多違心之事,即便他在其中未盡全力,卻也並無因此就釋懷的道理。他站在原地,摸著胸口跳動的蓮心,輕聲問道:「白蓮啊白蓮,如果是你,會希望我怎麼做呢?你會因我的所作所為而厭棄我嗎?」

  金霞童子輕盈的腳步聲和著心跳聲走到哪吒身邊,附耳說道:「師兄,我聽師父說起過,奎牛在翠雲山芭蕉洞鐵扇公主府中。」

  哪吒聞言一怔,隨即向東而拜,沉沉嗑了三個響頭,心裡已然做出了決斷。





##8


  「你,你想幹什麼?」牛魔王渾身是傷,滿臉驚恐,斬妖劍露出寒光抵在他的心口。他在通天教主座下無數載春秋,怎會不知誅仙劍的厲害?

  鐵扇公主小腹微微隆起,花容失色,卻奮不顧身擋在牛魔王身前,淚如泉湧,決然道:「三太子倘若要殺老牛,就連羅剎也一起殺了吧!」

  哪吒搖頭道:「我來時就曾說過,來尋奎牛,只是為了探明通天教尊的下落。羅剎仙身懷有孕,你老牛就忍心看她受傷嗎?」

  牛魔王將鐵扇公主抱在懷中,怨憤道:「你闡教此前追殺我數百年之久,如今闡教也沒了,教尊只想隱居山林之中,你為何還要苦苦相逼,連我那幾位結拜兄弟也不放過?!」

  哪吒無奈地收了劍,說:「我找通天教尊並無惡意,只是為了告訴他和準提一句,孫悟空被抓上天庭,將逢大難。」

  牛魔王聞言臉色大變:「那猴子真要死了,恐怕世事再無轉圜餘地了。」

  「你與孫悟空義結金蘭,難道就要眼睜睜看著你那結拜兄弟葬身火海嗎?」哪吒見老牛心動,便趁機勸慰道。

  牛魔王臉上陰晴變幻,心中猶豫著算計了一番。他力敵哪吒不過,羅剎女又身懷有孕,倘若再鬥起來,恐怕一家三口皆要葬身此處,而哪吒眼中真誠不似作偽,難道他來這裡真的是為了孫悟空?

  再無法無天的妖魔,一旦心有所屬,就是心甘情願為自己戴上枷鎖,化身成一個普通的丈夫而已,而這枷鎖亦會成為他們唯一能被人利用的弱點。

  哪吒如此,奎牛也是如此。

  牛魔王把心一橫,抱緊了懷裡的羅剎女,竟滴下兩滴碩大的眼淚來,埋頭說道:「教尊是在……」





##9


  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

  靈臺方寸為尋,斜月三星為心。聽到這個地名,哪吒便恍然大悟,這說的乃是「尋」「心」二字。欲尋山,入心洞,問心自知。

  哪吒隨山風而入,見此中格局,果然是當初他送少年楊戩所來的山谷,而他此前奉玉帝之命斬妖除魔時,其實也曾尋找過這個山谷,只是心有矇蔽,便不得其門而入。

  山中弈局,至今未止。

  一身大紅袍子的通天教主背對哪吒,埋頭苦思對策,並未搭理哪吒。反而是準提道人呵呵笑著,饒有趣味地看著哪吒,問道:「哪吒俱伐羅,來此所為何事啊?」

  哪吒一躬身,拱手道:「哪吒來此,是為告訴二聖,玉帝下令,將孫悟空投進了老君的八卦爐中煉化。」說著,便把天庭發生之事盡數告知準提。

  準提道人聽了不以為意,反問道:「孫悟空?和我二人有什麼關係嗎?」

  「楊戩提起過,二位聖人曾有過一個賭局。通天教尊變為玉鼎師叔,將楊戩從我手中騙過去收作了弟子,但是您的徒弟,似乎一直還未出現,而那天生石猴突然得道,不由得就讓我想起了您。」

  準提道人哈哈大笑,通天教主面有慍色,冷哼道:「下棋就好好下棋,找徒弟輸給了你,下棋被我贏了可別找理由。」

  哪吒見這狀況,心中知道自己所料沒錯,但看準提言談,似乎並不為孫悟空所遇困局感到擔憂,便將心中疑惑問向準提。

  準提沒理通天,繼續笑著,對哪吒說道:「你可知道那猴子的來歷嗎?」

  依太白金星所言,乃是紫霄宮下的靈石吸取天精地華,歷經無數載孕育而成。

  準提點頭稱是:「玉帝斬斷天道之後,雖然號稱以神軀化天道,但天道無形無質時尚且難以凝聚,因而屢屢逸散,生出神道。玉帝的確是亙古以來第一奇才,可是單憑己身,也無法真的容納所有秩序源流,所以他才要不斷封神。」

  通天教主冷哼一聲,並未反駁,哪吒看出他雖對玉帝深懷怨怒,但對準提說玉帝是「亙古第一奇才」的評價卻還是認可的。

  準提頓了頓,接著說道:「那隻靈明石猴,無論資質、根骨、悟性,皆是舉世罕有。但直到我收他為徒之後,我才發現最重要的一點——那靈胎能在三清和玉帝時刻緊盯的紫霄宮內的天道之下孕育無數歲月,但三清、玉帝卻始終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你不覺得很奇怪嗎?」

  哪吒聞言愣了一下,確實如準提所說,直到靈胎在花果山降世,才回溯到孫悟空的來歷。但準提這麼直截了當地發問,豈不是當面揭短,嘲諷通天教主有眼無珠嗎?他忍不住看了一眼準提對面的通天,通天鼻子都被氣歪了,撇了黑子生悶氣。

  哪吒忽然覺得,和凌霄殿裡那位整天陰沉著臉,不發一語的大天尊相比,這兩位隱居山野的舊日聖人,似乎更多了些平常人的情感。

  「能通天道,知曉天命者是為仙;承接天道,身化秩序者是為神。道法源於天道,而靈明石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形中,乃是三界眾生中唯一不歸天道轄屬的,因此,他也是能夠對抗玉帝的唯一生靈。莫說玉帝派雷火眾神斬他,就算是他親自出手,施展秩序源流的大法術,也別想傷到那猴子分毫。」準提道人說到興奮之處,不由得面露紅光,也不管棋盤上被通天執黑子殺得丟盔棄甲。

  哪吒心頭巨震,愣怔半晌才回過味兒來:「那麼,您的計劃是什麼呢?」

  準提微笑著搖了搖頭:「我沒有計劃。」

  「手握如此鉅子,卻沒有計劃?」哪吒更加震驚。

  「先有天命定眾生終身,後有玉帝設計,妄圖使天地一統。你、我、通天、楊戩,封神、崑崙兩場曠古之戰中或死或生的妖、魔、神、仙,始終籠罩在種種所謂的天命、謀劃之中,忽然有這麼一個遊離道外的精靈出現,你不覺得看著他隨性而為,超脫在我們無法掙脫的宿命之外,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嗎?」

  準提這番驚世之語,彷彿使時空倒轉一般。封神之戰裡,自己那麼拚命想要的,不正是掙脫天命束縛嗎?!

  「推本天元,順承厥意。」白子落在棋盤正中,一改必死之局,反使黑子相形見絀,無地自容。

  通天謀劃了整局的佈置,竟被這至簡至堅的一步完全擊垮,一推棋盤,嘆道:「我輸了。」





##10


  哪吒進了西天門,遠在能望見凌霄寶殿時就怔怔失神。

  準提所說實在是太過超脫、太過震撼,以至於到現在,哪吒還有些不理解。控制慾、復仇欲,是無論神、魔都無法完全克制的念頭,難道為了孫悟空所謂的自由,準提真的能夠放下從頭到尾被玉帝算計的仇恨和控制這件能毀天滅地的利器的慾望嗎?

  寶蓮燈就在凌霄殿裡。

  他只需像此前無數次那樣,大踏步邁入殿中,將那個地方告訴玉帝,就能完成和玉帝約定的三件事情,然後如約拿到夢寐以求了幾百年之久的寶蓮燈,再見到那抹讓他魂牽夢縈的白色倩影。而且這次,白蓮將不再是一個虛浮的幻影。

  哪吒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已到了凌霄殿前,抬起的腳懸在半空,只待落下,就踏進了殿裡。大殿空空,珠簾隔擋之後,是朦朧天意,還是順逆由心?

  哪吒把手放在胸前,感受自己的「斜月三星」,想要尋到「靈臺方寸」:「白蓮,倘若是你,會叫我如何?」

  天地空虛寂寥,唯有胸中心跳,真實不虛。





##11


  太清大赤天,又名離恨天,八景宮飛入此天,更名為兜率宮。

  這是哪吒第一次來到三十六重天中最高位置的所在。兜率宮宮門大開,八卦爐就立在宮殿正中,左右蒲團上坐著兩個童子,各執一把芭蕉扇,扇起巽風陣陣,爐中六丁神火熾熱,燒得孫悟空嗷嗷大叫。

  哪吒就在兜率宮附近躲到了七七四十九日——丹成欲取之日。時辰還未到時,他潛入宮中,吹了口氣,將看爐道人與扇風童子迷昏,便亮出三頭六臂,萬分戒備地守在爐邊。

  但出乎意料,又合乎情理的是,直到時辰到時,太上老君都未出現。再聯想之前孫悟空輕易偷吃蟠桃、盜吃仙丹之事,哪吒不由得暗道,莫非如西王母、太上老君這般,其實都是早就知道孫悟空的來歷與本事,所以皆是在暗中相助於他?

  八卦爐爐中火熱,觸手卻冰涼,爐身沉如山嶽。哪吒收了兵器法寶,六手齊用,抓著爐邊把手用力一推,那爐子便向一邊歪斜而去。此時時辰已到,那爐蓋無須法門,便跌落在地。

  孫悟空在丹爐之中糟了四十九天的大罪,因此爐蓋一開,他便眼放金光,赤身裸體浴火而出。神火出爐,非但沒有熄滅,反而越來越燒得熾熱,彷彿一身火焰衣甲一般,披在他那身金紅色的毛髮之上。

  孫猴子回身一腳,將八卦爐踹倒在離恨天邊,爐中神火傾瀉而下。一見爐邊有人,他便取出金箍棒,先砸向哪吒。哪吒取出斬妖劍臨空一檔,急道:「我是聽菩提祖師之言,前來搭救你的!」

  孫悟空心頭怒火中燒,幾乎燒得心智皆失,但聽到「菩提祖師」四個字,一雙金瞳才恢復些許清明,千鈞之棒在哪吒頭頂堪堪停住。孫悟空轉過身,原本精瘦的身軀突然暴長,瞬間高至萬丈,彷彿當初巍峨的崑崙一般,他揮著天柱一樣的如意金箍棒,衝著天界正中的凌霄寶殿怒吼道:「玉帝老兒,老孫要你狗命!」

  哪吒看得目瞪口呆,他沒有想到,孫悟空出了八卦爐後居然會強悍至此!難怪準提道人會認定,孫悟空是能夠打敗玉帝的唯一人選。

  在三清與西方二位教主絕跡之後,恐怕只有眼前這隻彷彿要開天闢地一般的巨猴,才能稱得上新聖吧!

  孫悟空巨大的法身,緩慢行進於三十六天懸浮的山嶽之間。巍峨巨大的凌霄殿,不過才如他巴掌般大小,他拿金箍棒一掃,便將臨近的四重天府打得交疊碰撞,爆發出隆隆巨響。滿天神將看到這幕景象,無不驚駭莫名,彷彿沒頭蒼蠅一般,從崩毀的宮殿裡狼狽逃竄。

  孫悟空是從三清天打向的凌霄殿,但太上老君、元始天尊卻像是消失了一般,就連他們的門人都未曾出現一個。

  烈焰焚天!

  眼看孫悟空一路通暢,距離凌霄寶殿越來越臨近,但一個熟悉的身影卻突然從凌霄寶殿中挺身而出,他揮舞著三尖兩刃刀,迎向那隻要毀天滅地的猴子。

  大殿中又閃出一員神將,驚慌失措地念誦手中諭旨:「諸天神將,謹遵諭旨,務將妖猴阻攔於凌霄殿外!」說罷,他慌忙將諭旨拋向空中,旨上文字頓時飛揚而出,向三十六重天宮燦射金光。在那金光籠罩中的諸天神將,頓時不再四散奔逃,轉而集結起上千天神,跟隨在楊戩之後,共同攔阻在孫悟空與凌霄寶殿之間。

  前行之勢雖然稍遇攔阻,但孫悟空浴火前行的氣勢,卻是無論楊戩,還是他身後那數千拚死抵擋的天神,怎麼都無法澆滅的。

  孫悟空收了法身,在通明殿前被眾神團團圍住,展開了一場亙古以來人數懸殊最大的戰鬥。

  傳習千萬年的諸多法術,盡數在通明殿前出現,威名赫赫的千般法寶如同滂沱大雨一般,向著正中那隻無法無天的猴子傾瀉而下。但那浴火而戰的猴子,只是哈哈大笑著,揚言要取玉帝首級,毫不畏懼地單挑數千天神,看那模樣,分明是在戲耍滿天神將一般。

  哪吒知道,幾乎對秩序之力完全免疫的孫悟空,倘若真的越過眾神攔阻,踏進凌霄寶殿,恐怕今天就真的要改天換日了。

  哪吒站在兜率宮前,望著站在他身前的李靖。





##12


  「你身為玉帝親封的托塔天王,此時天庭遇難,你不去阻攔孫悟空,為何要來這裡?」哪吒冷聲道。

  李靖沉聲道:「孫悟空雖然已有接近聖人的實力,且無懼天道之力,但在三界之內,卻並非再無敵手。」

  哪吒微微愕然。

  孫悟空在三十六重天下,獨自大戰數千天神,但太上老君和元始天尊卻端坐三清天中不聞不問。曾經被玉帝算計的聖人們,通天、準提一手締造了孫悟空,太上老君甚至還暗中推波助瀾,就連元始天尊也是選擇冷眼旁觀,而如來佛祖遠在西天,又有誰能在大廈將傾之時雪中送炭、力挽狂瀾呢?

  「玉帝已經宣召燃燈佛祖前往靈山,答應事成之後,准許如來佛祖在東土傳揚佛教,如來佛祖乃是秉承接引發揚佛門之宏願而生,極有可能會答應。」李靖道。

  哪吒卻皺眉道:「如來佛祖乃是接引本命舍利轉世,接引正是被玉帝算計,才散去了修為墮入輪迴。有此前車之鑑,如來又怎會重蹈覆轍呢?」

  李靖苦笑一聲,不再言語,只是取出一樣東西,緩緩說道:「無論事態如何發展,你拿著這盞燈趕緊下界去吧,再也不要上天宮來!」

  哪吒不敢置信地看著李靖,寶蓮燈綻放著絕美的血紅色花朵,真切地置於李靖掌心。

  四十九日之前,他在妙嚴宮向東而拜時,就在心中起誓,即便過去之錯無可挽回,也一定不能再犯新錯,使千千萬萬神仙妖魔,變得像楊戩那樣。所以,在他從凌霄寶殿轉身離去之前,他實際上早就決定放棄這件讓他數百年來一直違心替玉帝做事的寶物。

  但此時此刻,只需他伸手一接,就能真的將它握在手裡,而後去完成他數百年來的夙願!

  寶蓮燈入手清涼,如同鮮活的蓮花,隨著九天罡風搖曳。哪吒在血與火的背景裡,痴痴地望著這栩栩如生的紅蓮,在彷彿要躍出喉嚨的心跳聲中,他忽然覺得,這蓮燈似乎和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馬上就要融為一體了一般。

  李靖手中已無寶塔,卻轉身準備飛出離恨天,奔赴修羅場。

  哪吒忽然想到了什麼:「這蓮燈不可能是玉帝交給你的!」

  李靖似乎不願明說,只搖了搖頭:「以前我虧欠你太多,這就當作……當作對你的補償好了。」

  「倘若玉帝知曉你趁亂盜燈,定然不會饒恕你的!孫悟空是玉帝唯一的剋星,你又何必非得去阻攔他!」哪吒伸手拉住李靖衣襟。

  「我是玉帝親封的托塔天王,大敵在前,我不能不盡忠職守。」李靖輕輕掙脫。

  望著李靖遠去的背影,哪吒的眼眶忽然有些溼潤,他張了張口,聲如蚊蚋一般叫了一聲:「父親……」

  李靖身形微微一震,也不知有沒有聽到,依舊飛身而起,沐浴在金字諭旨之下,雄偉的身軀匯入包圍孫悟空的上千神將之中。

  那裡人影攢動,哪吒極目遠望,楊戩癱倒在遠離戰場百里之遙的宮殿廢墟中,李靖也已融入了那片異彩紛呈的法術海洋裡。

  孫悟空一棍砸飛數十天神,在通明殿前放聲大笑:「玉帝老兒,這些雜魚攔不住老孫的,你還不速速出來受死!」

  風火輪向西疾飛,消失在無人把守的天門之外。





##13


  灌江口不見一個人影,破敗的清源妙道真君廟前,只有一條悲戚昂首望天的黑狗。

  四十九年前,哮天犬被金箍棒頂飛之後,流落到了完全陌生的人世,它憑著記憶找到了這裡。後來梅山兄弟回來過這裡,想帶它去梅山,但哮天犬死命不從。以它有限的智慧,所能做的事情就是乖乖待在這裡,等待主人的回來。就如同主人變成三隻眼回來之前的一百多年裡,它所做的那樣。

  只是哮天犬沒有想到,等待了四十九年的結果,只等到了在它眼中如同煞神一般的哪吒從天而降。

  哮天犬見到哪吒後有些退縮,畢竟從前接近哪吒時所留下的記憶,都是突然而來的一腳踢踹。它畏懼地看著哪吒捧著一朵奇怪的蓮花,緩緩走近。出乎意料的是,哪吒竟然摸著它的腦袋,自顧自地說道:「你主人這次有可能永遠都回不來了。」

  哮天犬疑惑地望著哪吒,哪吒將寶蓮燈放在身前,雙手在胸前橫拉,竟然將胸口拉開,而後從中取出了一顆散發著月白光澤的蓮子,放置於紅色的寶蓮燈里。

  蓮子在寶蓮燈中放出溫潤的光華,紅蓮霎時便從一盞有靈氣的死物,變成了一朵真正具有無窮生命氣息的蓮花。層層花瓣隨風搖曳,往哮天犬和哪吒的鼻孔裡吹入了一陣陣醉人的清香。隨即,蓮瓣收攏,變回一枝含苞待放的骨朵兒。

  「白蓮……」哪吒面露欣喜,彷彿夢囈似的,對著那朵紅蓮喃喃道,「當初你的聲音突然出現在我心裡時,我還傻乎乎把你當作我的心魔,但其實你才是這具白蓮化身的主人,而我才是你的心魔。那時我猶豫且懦弱,直到你因此而死,我才醒悟過來。你知道當我一步步揭開我倆的身世時,我有多悔恨嗎?所以後來,即便玉帝所命皆是違揹我本心之事,我也毫不猶豫地去執行,就是因為,我們本來並蒂,我既然能借你蓮體復生,那麼你也一定能夠在我曾經出世的蓮花裡重獲新生!」

  雖然哮天犬無法理解,幾百年未曾領悟的事情,都在取出蓮子的那個剎那,變得清晰無比的感覺,但在朦朧之間,它卻覺得哪吒似乎變了一個人似的。

  「哮天犬,我此去也可能凶多吉少,所以我想拜託你幫我看管這株蓮花。」哪吒又摸了摸它的腦袋,也不管它能否明白,又繼續說道,「倘若你主人或者我能夠回來,自然無事。倘若我們都未回來,就麻煩你替我找一處山清水秀之地,將這朵蓮花種在靈池裡。」

  說罷,哪吒遲疑了一下,又問道:「你聽明白了嗎?」

  哮天犬似懂非懂,低聲輕吠了兩聲。哪吒臉色慘白如紙,卻滿意地笑了笑,轉身消失在了哮天犬的視線裡。

  初夏的晚風將紅蓮出塵的香氣,吹散在灌江皺起的漣漪裡。

  哮天犬聞著這不該屬於人間的味道,嗷嗚一聲趴在紅蓮邊上,閉上雙眼沉沉睡去,奔跑在一個滿是蓮香的夢裡。





##14


  哪吒橫槍仗劍,站立在空無一人的西天門外。

  在他慘白到有些可怕的身體裡,騰騰燃燒起一團熾熱的蓮火。那紅蓮之火越來越旺盛,透體而出,將他的三頭六臂盡數籠罩在血紅的火焰裡。

  火焰在九天罡風中呼嘯,而在火焰之外的世界裡,兩個身著明黃僧袍、外披錦襴袈裟的身影,坐在蓮臺之上,遠遠出現在天際。

  兩個蓮臺隨風而動,不過眨眼便到了西天門,九條盤旋在天門巨柱之上的火龍,將通行之路完全阻攔。

  「哪吒?」燃燈佛祖一挑長眉,頗有些厭惡地道,「妖猴禍亂天宮,你不在天庭裡好生看護,來這裡做什麼?」說著,便想不顧離火神龍,強行穿越過去。

  哪吒左手斬妖劍劍指如來,右手火尖槍槍指燃燈,混天綾、乾坤圈持在手中,背後九龍自天門中探出龍首,一副再上前一步,就要出手格殺的架勢。哪吒冷聲道:「天庭重地正逢大難,二位佛門中人無詔前來,還是在此靜觀其變的好。」

  「玉帝旨意在此,倘若延誤了時機,你擔待得起嗎?還不速速讓開!」燃燈佛祖冷著臉,將玉帝諭旨扔給哪吒。

  那道澄黃長軸一入哪吒周身的蓮火之中,便「砰」的一聲起火,捲上字跡被蓮火燒灼之下,升騰起耀眼的燦金色火焰。

  哪吒卻不理他,只死死盯著如來佛祖,道:「我奉命來此把門之前便受囑咐,務必小心小人假奉玉帝旨意,騙入西天門趁機攪亂天庭。我奉勸二位還是待事態平息之後,再請求玉帝召見的好。」

  「你!」燃燈身後佛光大盛,顯然胸中怒氣已然到了極致,正要繼續出言反駁,卻被如來佛祖擺手示意息聲。

  「眾生皆苦。」如來佛祖忽然輕嘆一聲,「天不可一日無道,你們放任那猴子在天庭胡鬧,到最後也不過是使天道重回原來面貌而已。更何況倘若玉帝身死,致使天道崩毀,天下無道,到時無所謂有無,更遑論難易,無長無短,無高無下,山峰傾覆、海河逆流,受苦的終究是三界之中難脫輪迴之苦的芸芸眾生。你又怎能忍心眼看那些沒有法力的眾生,在無序之中哀鴻遍野?」

  如來開口眾生皆苦,說得冠冕堂皇,看似境界超脫,但哪吒知曉他心中的小九九,與曾經爾虞我詐、互相征伐的其他聖人並無區別。而如今那五位聖人置身事外,無一人出手幫助孫悟空,就是擺明了無論成敗,都將此番事況交給孫悟空由性去做。這是無論封神,還是崑崙,那些瀰漫著濃濃陰謀意味的大戰所從未出現過的。

  無論這位曾經撐起無底之船將自己渡往彼岸之人究竟有何原因,哪吒都不為所動:「眾生命運,當由眾生自己掌握!」

  天地間最自由的靈魂,正在哪吒身後萬神的圍剿之中,毫無懼意地發揚性靈。

  孫悟空手執千鈞巨棍,掃得玉宇澄清,眼看只消幾盞茶的工夫,便能打進凌霄寶殿中,叫那龜縮殿內出口便是律令、閉口便是天條的人形天道,打得煙消雲散。

  這二位之中無論是成聖的如來,還是近聖的燃燈,哪吒都沒有絕對的把握能夠戰而勝之,恐怕即便是阻攔一盞茶的工夫,也絕非易事。

  哪吒槍劍在手,毫無退意,道:「無論如何,你們都休想穿過這道門去!」

  「阿彌陀佛,你口口聲聲為眾生搏命運,卻不肯靜心思慮破除舊世界而無法建立新世界的後果。既然如此,貧僧只能得罪了。」如來雙掌合十,誦了聲「佛」,隨即手掌一推,渾然浩蕩的磅礴巨力便鋪天蓋地一般轟然而來。

  如來神掌!

  哪吒親眼見識過如來在靈山拍過孔雀、大鵬鳥,深知這掌的厲害,但他身後就是西天門,所以他不能退卻,更無法逃避,唯有憑藉身體去硬扛這道排山倒海一般的巨掌。

  擋在最外面的九條離火神龍,瞬間九龍齊喑,就連放出火龍的九龍神火罩,也難堪重負應聲破碎。混天綾與捆妖索在巨力之中,散作滿天飛絮,乾坤圈隨即便被壓扁,好像一根扭曲的棍子跌落在地。

  在這法力的狂浪之中,哪吒身周的紅蓮之火猛然熄滅,渾身的蓮葉、蓮梗、蓮瓣皆破碎,他「砰」的一聲撞擊在西天門偉岸的門樓上。門上法陣頓時破碎,巨石轟然倒塌,火尖槍、斬妖劍頓時脫手而出,和哪吒一同摔落在西天門的廢墟之中。

  一擊之力,竟然恐怖至此!

  哪吒被壓在巨掌之下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九品蓮臺流光溢彩,載著如來佛祖飛入西天門中。

  孫悟空有注定要打敗他的對手,哪吒也有自己早就選定了的仇敵,在凌霄宮的天道崩毀之前,世間種種,依然遵循此前因果、命中定數。

  燃燈定定站在原地,待如來佛祖不見了蹤影,他才陰惻惻地說道:「你還想殺我嗎?」





##15


  燃燈如同逗弄老鼠的貓一般,捉弄著毫無抵抗能力的哪吒。

  「你不是想殺我嗎?」乾坤尺不斷揮起,又不斷地落下。尺落之處,哪吒左首骨碌碌滾落在地,被燃燈一腳踢飛,隨即是右首、手臂。

  如來神掌逐漸消失在空氣之中,哪吒拄著火尖槍,強撐起殘破之軀,手持斬妖劍,劍指燃燈,往事種種皆在眼光流轉之中清晰照見。

  「你施法騙我,說白蓮是我心魔,在我胸口刻下烙印,將我騙入紅沙陣中,替你背死劫。如果不是白蓮救我,你的算計成真,恐怕你也就不用死在今日了!」哪吒空蕩蕩的胸膛之中,再度燃起一陣熊熊蓮火,血色紅蓮破體而出,將他籠罩其中。數百年來的憤怒、怨恨,積蓄至今,一併噴湧而出,在西天門外綻放開一朵無比絢麗的業火紅蓮。

  燃燈哈哈大笑道:「殺我?看看你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吧,我給你留了一個腦袋,一對手臂,就是想讓你體會一番眼睜睜看著自己身死,卻無可奈何的感覺!」

  二十四顆定海珠在西天門外來回穿梭,在哪吒身上留下一個個貫穿而過的傷口。但傷口愈多,那朵紅蓮卻燒得愈旺,殘破的蓮花化身亦在業火之中逐漸補全。

  哪吒手持一槍一劍,傲立火中,神威凜凜而不可侵犯。

  眼看狀況逐漸脫離掌控,燃燈眼中逐漸露出一絲惶恐,他揮動乾坤尺,躍進紅蓮業火之中,磅礴的法力傾瀉而出,砸向哪吒的頭頂。

  哪吒雙眼血紅,將乾坤尺緊緊攥在手中,任憑燃燈施法,竟無法再動他分毫。

  燃燈再祭出二十四顆定海珠,想要像在七寶林中一樣,把哪吒釘死在此。但一道鮮紅的血液忽然從他胸口中噴薄而出,火尖槍貫穿其中,槍尖上血流如注。與此同時,斬妖劍橫切出一條平滑的切口,在燃燈脖子上留下了一塊碗口大的疤。燃燈的腦袋也骨碌碌滾落下去,眼中神光驟然渙散。

  這就結束了嗎?哪吒生出一股深深的疲倦感。將蓮子從胸中取出之後,他就成了一個無心之人,全憑胸中烈火勉力維持,此時大仇得報,白蓮亦在重生之中。

  該解脫,也該終結了!哪吒想著,靜靜望著紅蓮逐漸內斂。

  忽然,一股股微不可察的金光從下界升起,鑽入了燃燈的屍體之中。屍體隨即站起身來,撿起腦袋安在身上,癲狂一般地笑道:「你以為這樣就能殺了堂堂過去之佛嗎?不管你再殺我千次還是萬次,下界眾生源源不斷的信仰願力,都能叫我不斷地從死亡之中涅槃重生。你說,你究竟拿什麼來殺我?」

  哪吒的斷首同樣冷笑道:「火尖槍、斬妖劍無法殺你,那麼煉獄呢?」

  「獻祭永生,化為煉獄,生生世世,困鎖燃燈!」

  一團焚天滅地的烈焰,霎時從哪吒破碎而顯得空蕩的胸口中升騰起來,將西天門廢墟燒得透亮。哪吒渾身帶著紅蓮業火,猛然撲在燃燈身上,怒吼道:「你最好真能憑藉願力不斷復活,這樣,你才能在這無法脫困的業火之中,每時每刻體會重生的喜悅與死亡的恐懼!」

  燃燈驚恐萬狀地被紅蓮煉獄吞沒,金色的願力與血紅的蓮光,兩股分別代表生、死的氣息,爭相在他身上來回竄動。身處紅蓮地獄的痛苦,使燃燈的聲音扭曲得像是尖叫的婦人:「不!你不能立下這等宏願,你會墮入輪迴,永遠無法成神為仙的!」

  「不!你不能殺我,你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從八德池中取來的,你怎能如此……」

  哪吒慘白到極致的身軀,幾乎已經有些透明瞭。

  腳下本如大地一般厚實的雲層突然消散,紅蓮地獄困著尖叫的燃燈,從至高處跌往低谷。那團駭人的煉獄之中,卻有一雙平靜而清澈的眼睛望著凌霄寶殿,那裡像是一座屍橫遍野的巨大墳墓。

  如來佛祖在神墓中揚起神掌,把太皇黃曾天倒扣,將孫悟空壓向下界。

  孫悟空的吼聲震顫天地:「如來!我被你騙了!」

  煉獄在墜落,但哪吒無比平靜:「白蓮,倘若有來生,到你開花那日,我一定要親眼去見證。」





  後記


##1


  大業年間,隋煬帝楊廣徵發民夫五百餘萬開鑿運河,又西巡張掖,親征吐谷渾,遠征高句麗,雙叉嶺鎮山太保洪煉便是在此時被官兵強徵入伍,離鄉從軍。

  楊廣年號大業,便是欲在有生之年,開創不世功勳,但連年大興土木,加之接連對外用兵,終使田園荒蕪、民不聊生,因此,天下起義連連。

  大業十三年,太原留守李淵招兵買馬,欲在亂世之中伺機而動,帳下馬邑郡丞李靖知悉消息後,與親信洪煉扮作囚徒,欲往江都密告皇帝。當時關中大亂,道路阻塞,二人被困長安之中。李淵於太原起兵,即刻攻克長安,二人被唐軍抓獲。臨刑將斬時,洪煉黯然念及雙叉嶺老母墳前許久無人灑掃,而李靖聲淚俱下對李淵悲憤道:「公起義兵,本為天下除暴亂,不欲就大事,而以私怨斬壯士乎?」

  李世民聞聽此言,當即奉勸李淵,二人這才得以獲釋。

  李靖自此歸入李世民麾下,洪煉跟隨李靖遠征江南,一路平定蕭銑、安撫嶺南,後夜襲陰山,滅東突厥,西征定國,至五行山前,在此劃定兩界。

  時隔多年,洪煉重歸舊土,難免思鄉情切,再加此時天下平定,便向李靖提出辭官,回鄉祭奠亡母。

  雙叉嶺在五行山以南,山高路遠,洪煉沒了軍馬,行得十分艱難。到五行山下時,忽然有個聲音從山腳下叫他:「小孩,快來老孫這裡!」

  洪煉不由得一笑,邊往山下走去,邊想起小時候的趣事和關於這座五行山的傳說。

  據雙叉嶺獵戶祖祖輩輩傳說,在五百年前王莽篡漢時,天上忽然降下了這座五行山,山下壓著一隻神猴。後漢時有兩位高僧牽白馬馱經而來,還曾往那山下想要度化神猴,卻被他一通嘲諷,說得面紅耳赤逃走。

  說來也怪,那神猴身在山中,五行山方圓百里內便從來太平永樂,物產豐盈,百姓安居樂業,大家都說是那神猴的庇佑。最初逢著豐年,先民還曾宰殺三牲祭祀神猴,但神猴卻在山下大叫,討要山中野果,只是山民畏懼神佛鬼怪之事,並無一個趕上前去。

  聽到這個傳說時,洪煉因膽大包天而著稱莊中,說故事的小孩就激他,說倘若真的膽子大,就採摘些野果山珍,送到五行山下。

  當時洪煉方才七歲,咬著果子和那猴子攀談時,神猴說他是什麼齊天大聖,名叫孫悟空,因為大鬧天宮,才被玉帝請了如來鎮壓在此。山中孩童每日在山中為樂,只知山神、土地才是神明,哪知什麼玉帝、如來,聽他故事說到興奮處便一同大笑,也就過去了。

  洪煉最後一次見到那隻孤苦的猴子時,是十四歲離鄉之前那年。

  此前孫悟空每次見到他捧著滿懷野果來時,都是喜出望外。但是那次見面,孫悟空卻愁容慘淡,對他說:「小孩,你乃是天上托塔天王李靖三子,名叫哪吒墮入輪迴而生。此次回莊,你須立即收拾包袱,前往灌江口找一隻總是昂首哮天的大黑狗,倘若有稍許拖延,恐怕就身不由己了。」

  此前神猴講述往事之時,曾經提及過這位哪吒,乃是玉帝手下一員戰神,手執火尖槍,腳踏風火輪,身上掛著混天綾、乾坤圈,但這哪吒和他交戰幾次都大敗而歸。神猴曾饒過哪吒一命,那哪吒知恩圖報,在神猴危難之時,推翻了太上老君的八卦爐,神猴才得以脫困而出,而後大鬧天宮,將九霄雲闕殺得彷彿神墓,後被如來佛祖壓在了這五行山下。

  洪煉將他的話記在心裡,答應他回莊之後,一定收拾行裝,去灌江口找那隻大黑狗。但回雙叉嶺之後,洪母突然一病不起,洪煉每日悉心照顧,便將答應神猴之事忘到了腦後。七日之後,洪母病重不治,溘然長逝,但隋煬帝親征吐谷渾的兵馬卻將亂世戰火燃到了此處。

  在那支軍隊裡,他遇到了衛公李靖,便一直跟隨李靖一路征伐,直到今日。





##2


  即便對年僅十四歲就被稱作鎮山太保的獵戶洪煉而言,前往五行山的路,也是極為崎嶇難行的。行過晌午,五行山在燦爛的陽光下顯出五指扣壓之形時,洪煉卻意外地發現,有個身騎白馬的年輕僧人領著幾個挑擔的侍從,行走在山路之中。

  林中群鳥突然受驚,驚叫著飛離枝頭。

  洪煉叫聲不好,只見一身斑斕皮毛在斑駁樹影中猛然躍出,原來是一隻潛伏良久的吊睛白額猛虎。猛虎將僧人僕從挨個兒撲翻了,張開血盆巨口大快朵頤。

  僧人馬匹受驚,飛縱四蹄向洪煉身邊奔來,洪煉張開雙臂抱住馬首,生生將驚馬攔下,才見那僧人樣貌俊秀,雖有些慌亂,但並不見一絲驚懼。

  猛虎吞食了幾個僕從身上的精肉,又朝和尚撲來。洪煉將和尚擋在身後,一拳猛擊在老虎腦袋上,翻身將它壓在身下,隨即抽出隨身短匕,伸手至老虎頜下一抹,死命壓了約莫一刻工夫,那大蟲才沒了氣息。洪煉熟練地剝了虎皮,其間那和尚下了馬,誦一聲阿彌陀佛,便雙手合十,念起往生經文。

  洪煉嗤笑道:「倘若今日沒碰上我,你已經葬身虎口,怎麼還替它往生超渡?」

  和尚將死虎超渡,又為方才喪命虎口的幾位侍從唸誦往生經文,而後泰然道:「當初我佛如來被孔雀吞入腹中,破腹而出後,卻反尊孔雀為佛母,封孔雀大明王菩薩。我輩修行之人,自當奉行佛法。」

  「聽你這和尚念歪經。」洪煉面上雖笑,心中卻對這手無縛雞之力,但遭逢劫難還能安之若素的和尚敬佩有加。一問才知,他乃是當今天子御弟玄奘法師,奉唐王天子之命,前往西天拜佛求經。

  洪煉便道:「這山中豺狼虎豹眾多,大師獨行恐怕不妥,正好我要往五行山下去尋一個故人,不如與我同去,也好送你一程,將你送出大唐界外。」

  玄奘揭下了五行山上鎮壓神猴的六字真言。五行山轟然倒下的那一刻,洪煉大為震驚,想起小時候聽孫悟空講過的故事,才忽然想,難道九天之上真有宮闕,九幽之下真有地府?

  而孫悟空在向佛門低頭之後,終於結束了五百年的孤獨,重新獲得了自由,跟著他口中金蟬子轉世、十世修行的好人玄奘,踏上了西行之路。

  臨別前,孫悟空問道:「你可曾去過灌江口了嗎?」

  洪煉搖頭:「世事難料,因故未能成行。」

  「去那裡,你就能找到前生。」





##3


  雙叉嶺壯年盡皆從軍,死在亂世之中,莊裡老幼無人捕獵,不知何時遷居別處,記憶裡熱鬧的山莊,僅僅十幾年就已破敗不堪。

  洪煉在墳前告慰亡母,拔去墳頭枯草,又添上新土,便揹著行囊,一路南下。這一路穿越無數崇山峻嶺,終在次年仲夏夜抵達蜀地灌江。當夜月明星稀,洪煉睡在一座香火鼎盛的廟宇之後,在繚繞香菸之中做了一個奇怪的夢。

  在夢中,一隻滿目滄桑的黑狗咬著他的衣袖,將他帶入一座山谷。谷中樹林茂密,落英繽紛,盡數飄落在一汪碧水當中。池水如同明鏡,倒影月色,滿池盛開的白蓮之中,唯有一朵紅蓮含苞,如同燈火長明。

  黑狗昂首哮天,洪煉俯首賞蓮。

  第二日天色微亮,真君廟廟祝早起灑掃之時,洪煉才從夢中驚醒。

  洪煉向那老廟祝問道:「老伯可知這灌江境內,有沒有一隻總愛昂首哮天的黑犬?」

  廟祝笑道:「外鄉人莫非從未聽說過‘蜀犬吠日’之語?蜀地多雨,即便無雨之時,也多是陰雲密佈,因此,蜀地之犬一見雲後金烏,便要昂首狂吠,至於哮天的黑犬,更是比比皆是。」

  廟祝話音剛落,朝陽便射破層雲,灑落金光,灌江兩岸聲聲犬吠,此起彼伏。

  真君廟中豢養的黑狗,默不作聲到了洪煉身邊,輕輕嗅了嗅,便如同昨夜之夢一般,咬住了他的衣袖。

  山谷是在廟後數裡,景色宜人,但不知為何,好像從來人跡罕至。

  洪煉走到蓮池邊上,夢裡那朵未開的紅蓮已然盛開九品,叫滿池蓮花黯然失色。

  一根青蔥玉指在他腦後輕點,洪煉轉過頭,看到一個身穿白色蓮裙的女子,眉目含春,輕聲叫道:「紅蓮!」





  番外 蓮燈長燃


##1


  燃燈結跏趺坐在遍佈業火的煉獄之中,眼前紛揚飛舞的紅色蓮花,像是自天穹上灑落的大雪一般,渺渺無際,難溯根源。

  「這倒也算是個解脫吧!」

  燃燈的身體在附骨燃燒的業火中,一寸一寸被腐蝕殆盡,就在最後一塊骨頭即將化為灰燼之前,枯敗的白骨忽然凝結成一顆渾圓的舍利子,綻放出一簇至純至精的火焰,在這業火煉獄之中搖曳。

  燃燈殘破的靈魂,沐浴在舍利元光之中,才明悟過來:「原來,我是一簇火……」





##2


  神仙、佛魔的壽命實在太過於久遠,久遠到天地同壽都不足以概括,但他們同樣有初生於世之時懵懂無知的少年時代。

  燃燈的少年時代,起始於凌雲渡的波濤中。彼時的燃燈每時每刻都需要用盡所有力氣,拚命向水下的淤泥扎根,方才能穩住自身,不被湍急的浪濤連根拔起。

  垂死掙扎的無數個瞬間,需要忘卻所有舊時的成功,牢牢根植於當下。正因如此,這段時光未曾給燃燈留下任何的記憶,求生的渴望卻烙印在了他的靈魂之中。

  後來,凌雲渡口來了一個無名的青年,每日撐著無底之船,接引芸芸眾生往來於兩岸之間。久而久之,接引就成了他的名字。

  再後來的一天,另一個青年坐在接引的船上,問接引:「兄長身具大能,為何在此渡人?」

  接引答道:「非是渡人,實為渡己。」

  青年再問:「無底之舟,能往何方?」

  接引再答:「往生淨土,極樂西方。」

  青年大笑:「彼岸路遠,準提願與兄長同行。」

  無底之船再度啟程之前,接引隨手摺下了渡口旁,那朵見證了他擺渡生涯的蓮花,也因此而結下了綿延千萬年之久的因果。對於上一刻剛從浪濤中偷生的燃燈而言,駛向彼岸的航途,是一段漫長而溫暖的旅程,燃燈沐浴在溫暖陽光的洗禮之中,不用再時時刻刻絕處求生。

  準提端詳著手中的蓮花,笑道:「這花真像一座燈盞。」

  他打了個響指,在手中的蓮燈上點燃了一簇不熄的火。

  燃燈的生命,便於燈火點燃的剎那,方才真正開啟。

  「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接引輕聲感嘆著,與準提踏足在靈山柔軟的土地上。他們在那裡開宗立派,建七寶林、修八德池,開創了沙門正統。

  燃燈受接引十誡,成為世上第一個沙彌,跟隨接引、準提一同在靈山上修行。燃燈一天一天長大,沙門亦隨之一天一天地壯大,引來從者無數。

  燃燈本想用盡漫長的一生,來不斷理解與消化接引、準提二人所講之法,幫助他二人壯大沙門,除此之外便無慾無求。但他忽然發現,沙門的壯大,卻並未給接引帶來一絲一毫的快樂。尤其是接引觀望到遠在崑崙之上,維繫世界運轉的天道之後,他那兩道修長的眉毛更是久久地糾結在了一起。

  燃燈苦思無解,不知為何,便去問接引。

  接引沒有直接回答,而是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物換星移,而接引趺坐不動,不知幾多春秋之後,接引起身,命燃燈召集同門,聚於八德池旁的七寶林中。

  生而為聖的接引,面對座下門徒、八部眾生,在那裡第一次講述了他苦苦探求之後,對於眾生成聖之法的理解,即使人人覺悟成佛。

  「如是我聞。一時佛在八寶林。與大比丘眾。發大宏願。度眾生以覺悟之法。須為佛種。以出世之身入世。修無上佛法……」

  毗沙門天王第三子哪吒俱伐羅,聽聞接引教主宏願之後,投身八德池中,為一朵紅蓮收入,化身佛種紅蓮。

  燃燈靜靜站在池邊,看著萬千同門如水般凝結成一粒粒佛種。

  接引問:「你為何不去,難道你不想覺悟超脫?」

  燃燈答:「播種之事,尚需由我為之。」

  接引點點頭,道:「你往東方一行……」

  燃燈捧著一朵朵蓮花,往來於靈山與東土之間播撒佛種。而當他像當初接引從凌雲渡口旁折下他一樣,折下哪吒俱伐羅的佛種紅蓮之後,才發現那紅蓮竟在八德池下與一株白蓮並蒂而生。他猶豫了片刻,才捧著那株紅蓮,將它種在了荒無一人的崑崙天池裡。

  那是第一粒結成的佛種,也是他種下的最後一粒。而後燃燈帶著接引的使命,留在守護天道的玉清元始天尊身邊,留在最接近天道所在——紫霄宮的崑崙山上修行。世間就沒有了沙門的比丘燃燈,而只有闡教元始天尊的摯友燃燈道人。





##3


  燃燈道人第一次見到玉帝,正是一直有序運轉的天道開始向外逸散的開始。當三清發現這個現象時,天道最本源的精華,已經不可逆轉地落在了一個經歷了萬世苦修的青年身上。

  玉帝成為了三界之中的第一個神,而後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又有了由神組成的天庭。

  燃燈道人在崑崙山上,除了參悟天道苦修之外,也在等待著世間一粒粒佛種的生根發芽,但他沒想到,被他最後種在靈氣充裕的崑崙天池之中,滋養最厚的那朵紅蓮,居然直接將哪吒俱伐羅孕育出生。而更令燃燈道人不安的是,這整個過程都是在玉帝面前進行的。

  不出意料,玉帝找到了他,出人意料地說道:「三清無法預料到天道的災難即將發生,倘若任由他們把持紫霄宮而無所作為,恐怕到時天道逸散會導致秩序混亂,三界眾生皆將遭逢大難,你們計劃中的一切也都將無法實現。」

  在面對著三清之外的其餘神仙時,玉帝的眼中總閃爍著一股看透一切的光芒,並由此讓面對玉帝的人,感覺一切都在玉帝的掌控之中。對於玉帝提出的建議,燃燈道人無法拒絕,他偷偷去了一趟靈山,將玉帝的諭旨帶給接引與準提。

  燃燈道人無法忘記當接引看到諭旨時,雙眼流露出的讓他感到濃濃失望的目光。他忽然第一次對接引感到了失望,而接引在封神之戰中的表現,更讓他的失望越來越濃烈。

  他可以接受玉帝在背後謀劃一切,卻無法接受接引暗中與元始天尊的密謀。或許是因為在他心裡,發下眾生皆可成佛的大宏願的接引,形象實在是太過於偉岸光輝,以至於燃燈道人早就把接引的宏願,同樣當成了自己畢生追求的目標,哪怕放棄成佛的機會,也要幫助接引實現。

  接引的宏願是光輝奪目的,那麼他追求與實現理想的行為,也絕不允許有任何一點汙點。倘若必須要有人去做那些密謀之事的話,燃燈道人只希望做那事的人是自己。

  一切都在玉帝的計劃之中有條不紊地進展,數百位新封的神靈整齊站在西崑崙天庭之中接受封神的浩大場景,似乎讓慘烈的封神之戰的血腥味兒散去了不少。

  只是封神的鮮血尚未乾涸,僅僅百年之後,因西王母與周穆王仙凡之戀所導致的崑崙大戰便再度爆發,玉帝潛修之後,將餘下的天道之力融入己身,所有能對天道產生威脅的,無論陣營,都在這一場大戰之後杳無音信。

  崩毀的崑崙山飛上九天,真的建起了高懸於天穹的天庭。

  燃燈道人重新回到靈山時,已經成為了新任的沙門至尊,但是他的眉毛依舊常常緊緊糾結在一起。

  燃燈察覺到釋迦牟尼的覺悟時,他知道孔雀無法做到,但還是這樣要求孔雀:「前去殺死那個坐在菩提樹下的人。」

  燃燈用言語諷刺佛祖,想要逼佛祖殺掉他這個宏願的執行者以及玷汙者。

  但是覺悟者的眼睛像一束溫柔而有力的陽光,穿透了一切的虛妄,穿過洶湧的浪濤,直直照進了他的心裡。

  就在此刻,那縷留在燃燈心中的陽光,終於再度將他心底的燈盞點燃。

  一簇長燃不熄的燈火!





##4


  燃燈猛然睜開眼睛,眼前沒有了無窮無盡的業火紅蓮,沒有了焚燬萬物的煉獄。

  清越的鐘聲迴盪在闃靜的大雷音寺,源源不斷的梵音真言,隨即便由四面八方無數信眾口中誦起,齊齊匯聚向大雷音寺。

  八菩薩、四金剛、五百阿羅漢、三千揭諦、十一大曜、十八伽藍在大雄寶殿中齊誦佛號:「阿彌陀佛。」

  真言拂去心上塵埃,梵音掃得六根清淨。

  燃燈站在佛祖的身後,佛祖問他:「你可悟了?」

  燃燈並未回答,而是輕輕邁步走出大雄寶殿。

  他抬頭望向東方,端坐在凌霄寶殿中的玉帝,已經拋去了為人為神的欲求,變得與當初紫霄宮中的天道本源無異。而在天穹之下,齊天大聖扛著棍子走在最前,卷簾大將挑著擔子居中,天蓬元帥牽著白龍馬居後。白馬上的金蟬子,似乎察覺到了燃燈的注視,猛然睜開雙眼,目光炯炯望著燃燈。

  燃燈似乎看見,當年他親手種在五湖四海的種子,即將在渾濁的世間開滿青葉白花。

  過去佛低下頭,見八德池粼粼波光中,正倒映著他腦後一輪燦然的佛光,喃喃低語道:「眾生皆可成佛的時代,即將來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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