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崑崙天池
哪吒:業火紅蓮 by 馬御
2020-3-9 18:54
##1
腦海中彷彿突然落下一道炸雷,滾滾雷聲將那扇通往新世界的大門,微微敲開了一條縫兒。來自全新境界的天光從門縫中傾瀉而出,哪吒饒有趣味地看著那光在八隻掌心裡來回跳躍、旋轉,而後伸手,推開了那扇不知攔了他多久的大門。
天地間最純粹的氣包裹著他,三顆腦袋同時沐浴在和煦的光芒之中,哪吒舒服得說不出話來。那是一種玄而又玄,也因此難以描摹的奇妙狀態,似乎有一道細不可察的絲線,將洞府裡的哪吒和九天之上的一團幻光,若有若無地連接在了一起。
「這,就算是成仙了嗎?」哪吒心中一喜。
太乙真人曾經告訴他,仙承天道至理,成仙即是明心,一切依循天道,則心中再無疑惑。他把這句話理解為,成仙之後便會與天道建立某種聯繫,通過這種聯繫,他便能知道自己一直以來孜孜以求的那個問題的答案。對他的理解,太乙真人也未置可否,如今仙道已成,哪吒也終將得以親身證實。也就是說,他可以直接從天道處去尋得使白蓮復活的方法了。
白蓮即便屢遭他懷疑,在他心中承受了那麼久的業火炙烤,卻依舊選擇犧牲自己,救助失陷在紅沙陣中的他。哪怕,那後果是死生不明。
是時候去彌補曾經被欺騙而犯下的過錯了!
但忽然之間,那道細絲卻不見了。九天幻光彷彿是推門而入後所產生的幻覺,如果不是他對仙人的本質理解有所偏差,法力增長也證明他已經成仙無疑,那就是說:「我和天道的聯繫,斷了?」
哪吒心中猛然巨震,慌忙之間再想入定,只是積聚了許久的雜念匯在一起,便如星火燎原,熄滅百年的紅蓮之火,再度在他胸中燃起。莫說冥冥之中那道細絲,就是鋼鐵鑄造的鎖鏈,在這灼心烈焰之中也只有化為齏粉這一種可能。
哪吒隱沒在完全黑暗之中的身子,止不住地顫抖著。
封神結束後,他便將自己關在岐山山腹之中,在孤寂的黑暗之中苦修,終於在今日達成夙願,如願成仙。而曾維繫讓他潛心修行,始終不曾動搖的目標,卻在成仙之後的剎那就突然宣告破滅了。
現實與希冀的巨大落差,讓哪吒幾乎瘋狂。
「不!」三個腦袋同時大吼,八隻拳頭如同暴雨落在身前的岩壁上,堅硬的石塊在重擊之下,頓時化為齏粉。刺眼的陽光彷彿利劍,穿透紛揚的石粉,從岐山突現的大窟窿中射了進來,照在了哪吒身上。
無邊的黑暗籠罩著他的身體,更遮蔽了他的心。
再度踏上風火輪,山洞中經歷的一切好像一場長達數百年的醉夢一般,乾元山的秀美風光又再度映入哪吒的眼簾。哪吒落在山腳下,山下蓮池已不見蹤影,他匆匆上山,原本幽靜的小道,幾乎被叢生的荒草、雜樹完全遮蔽。哪吒心中突然生出許多慌亂,不祥的預感,在他一步步抵達金光洞的時候,終於應驗。
半山上,原本金光洞所在之處,長滿了必得經歷千年才能長起的荒古巨樹,而那座承載了他無數記憶的金光洞,竟然就這麼不見了!
哪吒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然而等了三天之後,他終於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萬仙陣之後,太乙真人奉元始天尊之命,與眾金仙去尋找通天教主的下落,結果不知如何,竟連原本的仙山洞府也沒了蹤跡。
成仙的喜悅,迅速被接連而來的打擊毀滅。
哪吒失魂落魄,彷彿行屍走肉一般,步入了這個完全陌生的時代之中。
##2
收去三頭八臂,隱在列國人間,那麼神仙就與凡人無異。
也不知這樣一直走了多久,這日哪吒正走在官道上,微微抬頭,就從熹微晨光中遠遠望見一座關隘橫亙在前,擋住了去路。城牆之上立著兩座三層箭樓,南北各接山勢,正夾在黃河與秦嶺之間。
此時早有近百名挑著貨物的往來商販與駕著牛車的農夫等在關外,哪吒慢悠悠地走到關前時,牛車上一隻雄雞昂首高鳴,而後只聽見「吱呀」一陣響動,就有一隊執戈甲士打開城門,分列在道路兩側,挨個兒檢查過往客商攜帶的貨物。
入關的隊伍緩緩向前,哪吒垂頭喪氣,也不管入關秩序,到甲士盤查時他也不理,徑直就要往城門中進去。兩名守門衛士一揮長戈,橫在哪吒身前,怒罵道:「你這傢伙,怎的一點也不守規矩?」
「什麼規矩?」哪吒下意識停住,數百年來第一次開口。
守門衛士未承想到,這青年不光邋裡邋遢,說話聲音還乾澀沙啞,竟完全不似人聲,登時被嚇了一跳,一抖長戈,便懸在哪吒眼前,驚怒道:「來往客商要過關口都得繳納十一稅錢!」
哪吒一手將橫在眼前的青銅長戈握在手中,「喀嚓」便掰作兩段扔在一旁,冷笑道:「想當年,我與周王稱兄道弟,你這守關小卒竟敢在我面前放肆!」
那衛士見哪吒生生用手掰斷了他的武器,還毫髮無傷,頓時驚懼萬分,大叫道:「妖,妖怪啊!」
其餘甲士見這邊出了狀況,紛紛抽出兵刃,推開身前客商,列隊將哪吒圍在正中。領頭的什長大罵道:「這幾日關尹忙於接待貴客,竟還有這等不長眼的在此惹是生非。」
「貴客?」哪吒眉頭微微一皺,這才抬頭,穿過一片槍林劍戟,遠遠望見那關隘正中竟盤踞著一團東來紫氣。哪吒隱隱覺得那團紫氣似曾相識,卻又回想不起來,正在心中細細思索時,那什長被他忽視,惱怒不已,一揮長劍,怒吼道:「殺了這別國奸細!」
列隊衛士得令,十桿長戈同時向前刺去,齊齊落在了哪吒身上。隨即應聲而斷,齊齊變作十根空蠟杆,十餘人登時驚魂莫名。
「既然想不起來,入關一見便知。」哪吒喃喃說完,便在四周衛士、客商驚駭之時,縱身躍上關隘女牆。城樓上關尹親手所篆的「函谷關」三個大字,被他一腳踩落到地上,摔成了兩半。
什長連忙穿過城門,吹響腰間牛角號,嘹亮的號聲頓時響徹函谷關。
「敵襲!」
關中士兵登時披堅執銳,成隊趕往城門處。女牆守衛在地上摔了一堆,紛紛指向關隘正中那座七層高樓:「賊人往那裡去了!」
關口處防衛嚴密,但不知為何,這座高樓四周竟無一個士兵把守。哪吒到了近前,一推門,就進了樓內。正中席上有一條橫案,左右各列一排,想來應當是平日關中議事之所。
哪吒順著左側樓梯拾級而上,層層無人,快到頂時,才聞到一股淡淡香菸撲鼻而來。他定了定神,繼續往頂樓上走去。
聽見樓中言語之聲,哪吒躲在屏風後,暗自從量屋中狀況。
那屋子裡陳設簡樸,關尹身穿玄色官服,跪坐在草蓆上,面前條案上鋪著一卷木簡,手拿刻刀,臉色恭敬地望著另外一人。七八卷已經刻寫好的木牘,用熟牛皮繩編好,堆在了他的腳邊。而另一個人滿頭白髮,身著一襲布衣,似乎是個老頭子,面向樓外靜靜地站著。老人口誦一段,關尹便馬上低下頭在簡牘上連連刻寫。
哪吒定神一聽,才聽見那老者說的是:「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天之道,利而不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
初聽時,哪吒還認為區區凡人妄言天道實在可笑,但幾句一過,「和大怨,必有餘怨,安可以為善」幾個字一出,哪吒心頭彷彿被巨物砸中,將數日前心中所生的灰暗與陰霾,全都一掃而空。
「大怨不可消,餘怨更不可為善!自求答案既然無果,那也不能叫燃燈這個誘騙自己頂替殺劫,導致白蓮葬身紅沙陣的始作俑者好過!」
一念生,則萬法活。胸中紅蓮業火頓時化作復仇的烈焰,於哪吒心頭熊熊燃起。
這時,那老者向西而望,對關尹說道:「關尹大人強留老朽在這函谷關中半月,如今老朽平生所思皆已留木牘之上,也是時候該放我西去了吧?」
尹喜[1]聞言大悲,起身走到老者身後,伏地道:「尹喜得先生所傳,曾經鬱結頓時豁然開朗,定要好好侍奉先生,方才能顯出尹喜誠心。」
那老者連忙轉身,將尹喜扶起,無奈地道:「你肯放我西出函谷,便足以表示誠心了。」
尹喜問道:「西邊乃是秦國所在,先生往西,是要去往何處?」
老者微微一笑,轉身道:「青牛載我,去往夢中崑崙。」
清晨曦光伴著氤氳紫氣從老者背後沿窗射入,哪吒逆著光,從那老者身上察覺到一陣熟悉的氣息。隨即他便覺得這念頭無比荒誕,搖頭將之驅逐出腦海。
樓下突然傳來一聲渾厚的哞叫,隨即腳步急促,一隊士兵匆匆上樓。
尹喜與老者一回頭,這才發現站在樓梯口的哪吒。哪吒邁步進了屋中,躬身對那老者拜道:「先生所言,字字珠玉,哪吒感念在心!」
「哪吒?」老者與尹喜聞言一驚。
幾十號精兵隨即上樓,紛紛握刀在手,領頭將佐如臨大敵,冷聲對哪吒喝道:「速速下樓,不要擾到大人清修!」
尹喜莫名其妙道:「這是怎麼回事?」
「今日城門剛開,此人便強行衝關。守門衛士說他刀槍不入,攔之不住,被他沖進大人居所。屬下憂心大人安危,這才不顧大人‘靜’令,貿然入樓。」
尹喜突然問道:「你剛說你叫……哪吒?」
哪吒不理會他,只是定定望著老者:「此去崑崙道路漫長,先生可知仙山在何處?」
老者微微搖頭:「自從半月前有一頭青牛進入成周典藏室之後,我便開始不停做夢,所夢盡是古籍之中那些玄奇之事,更有一座萬仞仙山橫亙胸中,我閱遍古籍無數,自然知曉那是萬山之祖,因此騎乘青牛來此,想要西出函谷,去所夢之地看看。」
「倘若你真是哪吒,應當知道那仙山所在之地吧?」
「青牛?」哪吒聽得一驚,還是點了點頭。
##3
那是一頭平淡無奇的尋常青牛。
就像單從外表來看,這個名叫李耳的老者,也只是一個平淡無奇的尋常老者而已。青牛走得很慢,函谷關城樓逐漸消失在身後。
見哪吒魂不守舍,李耳忽然出言道:「你有心事。」
哪吒抬頭看他,李耳又道:「我因夢中所見,因此西去崑崙,可你要去的地方,應該並非崑崙吧?」
哪吒目露茫然,問道:「那先生覺得我該去往哪裡?」
「靈鷲山,圓覺洞。」從李耳口中說出了一個讓哪吒震驚無比的地名,而他胯下的青牛忽然哞叫一聲,隨即周身爆發出強烈的法力波動,四蹄之下騰起四團五彩斑斕的祥雲,「你心中所向當在西南,你我就此別過吧。」
眼看李耳身騎青牛消失在天際,哪吒心中依舊震盪不已:「那青牛分明是老君坐騎,而這位李耳雖然深諳道學,卻是個沒有一點法力的凡人啊!」
他搖搖頭,心頭紅蓮之火微微搖曳,帶著他卷向西方。
##4
靈鷲山,圓覺洞。
八隻手將守山童子緊緊按在牆壁上,三個頭顱惡狠狠地盯著那童兒,問道:「說!燃燈那老賊去哪裡了?」
童子被哪吒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嚇得幾乎暈厥,結結巴巴地道:「師尊……師尊去往西方沙門為尊……」
哪吒一鬆手,任由童子摔在地上。
八隻手挨個兒探入豹皮囊裡,乾坤圈、混天綾、九龍神火罩、金磚,以及兩桿火尖槍、一對陰陽劍,這八樣在伐紂封神時威名赫赫的乾元山之寶,在塵封許久之後,終於得以重見天日。這次,它們將在成仙之後的哪吒手裡,幫他殺死他最恨的仇敵。
再度抵達西方極樂淨土時,哪吒渾身殺氣,入靈山五六里,眼前忽然現出一條八九里寬的河水,正前一座渡口,上書「凌雲渡」三個大字,渡口邊拴著一艘無底的小舟。第一次來靈山時,他在這裡遇見了金蟬子,但這一次所見的卻是一位戰場上的故人。一股熟悉的氣息從南方洶湧襲來,哪吒渾身汗毛豎起,嚴陣以待。
青、黃、赤、白、黑五色絢麗神光,綴在那隻從天邊飛來的巨大的孔雀的尾羽之後。孔雀平展兩翼,幾乎遮天蔽日一般,將近靈山時,他才逐漸收斂身形,飛入七寶林中。一滴巨大的血液從孔雀背後流出,直直從天空墜下,落在渡口之前,河水頓時升騰起一股血色大浪。
哪吒喃喃道:「那隻孔雀是孔宣嗎?他好像受了重傷。」
「那是燃燈手下,孔雀明王。」
哪吒猛一回頭,才發現身後不知何時竟然站著一位衣著破舊的年輕僧人。那僧人似乎無視哪吒八件法寶以及渾身殺氣,徑自解開渡口無底船,眼看他撐船欲走,哪吒忙縱身躍上船。
船身晃都未晃,安穩地漂浮在這條惡水之上。漏船無底,冰冷的河水沒過哪吒的腳踝,這才給他欲報宿仇的憤怒之中帶來一絲清明。
「你來這裡是來殺人的?」船橫水上,那僧人忽然問道,「我猜,你要找的人是燃燈吧?」
哪吒:「……」
「只是你孤身前來,恐怕難以達成所願吧。」長長的船篙深入水中,在哪吒心頭蕩起陣陣波紋。
「只要接引、準提二位教主不插手此事,即便我死,也定要先殺了燃燈那個老賊。」
「接引、準提……」僧人露出一種似乎是感念故人的表情,頗為古怪,「恐怕你閉關已久,錯過了很多事情吧。」
哪吒望著僧人,疑惑道:「這話怎麼說?」
那僧人搖頭苦笑道,「今時不同往日囉……你想去就去吧,接引與準提肯定不會出手的。」
僧人說得篤定,哪吒卻聽得糊塗,才想起自己根本連這人是誰都一無所知,便問道:「我乃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門下弟子哪吒,不知您是?」
「貧僧釋迦牟尼。」僧人微微笑道。
釋迦牟尼?這是個從未聽過的名字,哪吒一頭霧水。
小舟「砰」的一聲靠岸,釋迦牟尼眨了眨眼,將船靠在岸邊,指向西方:「燃燈就在七寶林中,你要找他,徑直去便是了。」
哪吒放下心頭疑惑,縱身跳上半空,風火輪在他腳下嗡嗡旋轉,帶起一陣淒厲的尖嘯,如同出鞘的利劍一般,穿過八德池,直入七寶林。
雖然不知道西方教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是單槍匹馬來到西方沙門聖地,妄圖殺死如今身居尊位的燃燈道人,或許,這是自己這輩子幹過最為瘋狂的事情了吧。耳畔呼呼的風聲,彷彿又讓哪吒回到七歲那年,殺死巡海夜叉,抽了東海三太子敖丙的龍筋,在寶德門外拳打老龍王……
那時的自己童真無畏,被束手束腳了這麼久,也是時候將心中怨怒全部釋放一空了!
##5
孔宣幻回人形,翠綠的衣裳背後被鮮血沾溼了大片,他跪在身穿金袍的燃燈身前說道:「弟子無能,在菩提樹下發現了釋迦牟尼,本想將他吞入肚中,帶回靈山交給師尊處置,可沒想到他已經煉化了接引的三顆舍利,在樹下涅槃證道。弟子敵他不過,被他破背而出,好不容易才脫身回來。」
燃燈面上陰晴不定,正要開口說話,忽然福至心靈,不緊不慢後撤一步。身後大鵬此時才叫道:「尊上小心!」
一桿火尖槍隨即從天而降,落在燃燈身前三丈之地,將他原本踏足的金磚擊得粉碎。
哪吒踩在風火輪上,招回火尖槍,怒道:「燃燈!今日便是你還命之時!」
被小輩貿然偷襲,燃燈氣急,道:「還真是多事之秋,連你這毛頭小子竟也敢來西天放肆!當年我好心幫你去除心魔,你不曾言謝也就罷了,竟然還懷恨至今!」
「白蓮並非我心魔!何況她在我心中,要拿她怎樣是我的事,我受你這鼠輩矇騙,誤會了她,還替你頂替殺劫,今日我定要大鬧西天,取你狗命!」哪吒先一招手,乾坤圈便驟然擊向燃燈。
被小輩辱罵,縱使燃燈涵養再好,他身旁羽翼仙、金翅大鵬鳥也不幹了,登時在身後現出一對金翅,雙翅一合,便將飛至面前的乾坤圈扇飛。
在這一攻一守之間,三首八臂的哪吒就已到了大鵬鳥面前。大鵬鳥雙手合十,身形驟然增大數十倍,化出法天象地,以巨翼迎擊。
九條火龍盤旋而出,火尖槍、陰陽劍穿行在火龍中,重重重擊,同時落在大鵬鳥的一對金翅上。在磅礴的法力衝擊之下,大鵬鳥巨大的法相登時向後一倒,壓塌了七寶林中無數珍寶。
孔宣見大鵬鳥吃虧,不顧傷勢也要上前,燃燈忽然陰惻惻地道:「退下!」
「崑崙山都已經沒了,你這無根的仙人難道還能蹦上天去!」燃燈輕撫雙掌,聲震靈山八百里,「四天王還不速速前來!」
哪吒聞言心頭一震,自他出山以來,所見所聞皆是莫名其妙。在他修行成仙之前,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四道耀眼的金光,在燃燈聲音彌散之前,便從東、南、西、北四個方位急速而來。
「我等來遲,還請至尊恕罪!」
當年在佳夢關出征的魔家四將,現如今成了須彌山護法的四大天王,落在七寶林裡,將哪吒圍在中央。
哪吒八臂罩四方,凜然不懼,三頭環顧這四位當時死在楊戩攢心釘下之人。
東方持國天王提多羅吒,身穿白甲,懷抱琵琶;西方廣目天王毗留博叉,在西岐城外死了花狐貂,此時甲冑之上繞著一條赤龍;南方增長天王毗流馱迦,青雲寶劍握在手中,兀自振動不止。
而後,哪吒的視線落在站立北方,身背混元珍珠傘的多聞天王——毗沙門身上,就再也挪不開了。他在混元珍珠傘中所見的幻象異景,在魔禮紅死後就逐漸淡忘,即便萬仙陣時,他曾來西天邀請二聖,也只是覺得熟悉。而如今那段記憶卻如潮水一般湧來,鑽進他的腦海。
從此處遠遠望去,八德池明淨澄澈,如同一塊琥珀碧玉一般,將靈山勝景盡攬其中。彼時那位慷慨陳述的奇裝道人,正是萬仙陣裡偷襲通天的接引。而幻境之中那道人所居之地,不是目前這七寶之林,又是何處!那投身水中的少年,又是誰呢?
燃燈並非會給他解惑之人:「你等還不快快動手,將這兇頑拿下,莫不是還顧及三世前的舊情嗎?」
多聞天王聞言先是一震,張口欲言,但持國天王五指並動,率先奏響了這詭異之戰的序曲。絃聲開始便急如驟雨,順著耳朵竄遍哪吒周身,使他渾身躁動不安。
哪吒心中戰意沛然,怒吼一聲,八臂大張,便如大鵬鳥一般,身形暴長,現出法天象地的巨像。金磚先出,將廣目的赤龍拍在地上,金紅色的龍血沿著鋪地金磚淙淙流出。廣目天王睚眥欲裂,隨即一掐法訣,便見遍地龍血燃起璀璨金火,化為一條兇惡火龍,張牙舞爪地再度撲向七寶林正中的哪吒。
這時增長天王縱起青雲劍,繞著哪吒巨身翻飛刺擊。哪吒把兩桿火尖槍舞得如同車輪一般,槍劍交擊的清脆轟鳴響徹靈山,卻沒有一個沙門僧眾循聲前往七寶林。如此看來,今日的靈山,似乎安靜得有些詭異了。
哪吒激戰正酣,見那條火龍蜿蜒襲來,怒喝道:「雕蟲小技!」聲如浪湧,在半空散開,竟叫火龍生生停滯了來勢,九條離火神龍便在此刻從神火罩中激射而出,將大了數倍不止的赤火神龍圍在中央。九龍吞火,周身更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擴大了一圈,而赤火神龍一聲悲鳴,方才不可一世的火光登時暗淡了不少。
持國天王的琵琶聲,正如此刻場上激戰的節奏一般,越來越急切,空氣中隱藏著無數把無形氣刃,隨時伺機待發。起初哪吒還留心防備定定站在北方的多聞天王,但直至此刻,毗沙門似乎都沒有一點要動手的意思。槍尖噴湧的紅蓮業火將青雲劍燒得通紅,哪吒雙槍交疊架住青雲寶劍,陰陽雙劍巨力橫生,將青雲劍一劍盪開。
激烈的戰場,忽然出現了短暫的停頓,風火輪刺耳的尖嘯隨即便刺入眾人耳中。哪吒身如槍戟,巨大的法身逐漸收縮,緊跟在乾坤圈之後。而當這片刻停頓終止之時,乾坤圈在絃聲中微微顫抖,與恢復常態的哪吒一道出現在了燃燈的面前。火尖槍、陰陽劍上離龍翻飛,直襲燃燈。
前一刻還急如萬箭齊發的絃聲卻驟然停下,一直以來防備這琵琶攝魂奪魄之功的哪吒,此時才明白過來,持國天王在此戰中最大的作用是控制戰場上的節奏。
在這一刻的停息之中,哪吒緊緊繃住的身體突然一軟,手中奪命的槍、劍、離龍微微一顫,原本勢在必得的一擊,突然現出了致命的破綻。
乾坤圈在燃燈面前有了片刻的茫然空轉,燃燈一揮乾坤尺,便將那圈子遠遠擊飛,墜入八德池底。
二十四顆定海珠從燃燈手中飛出,鬼魅般的紅光在哪吒周圍閃成一片。火尖槍上火龍環繞,連同混天綾,將定海珠牢牢擋在身外。這寶物在趙公明手中時,就曾逼得燃燈道人狼狽不已,此時在燃燈手中使出,哪吒招架起來更是吃力。
諸多法寶每次交擊,便爆散出一陣巨大的法力波動,七寶林中硨磲、瑪瑙綻出黃光,宛如蓮開,聲聲破碎。
燃燈看得怒不可遏,乾坤尺從手中揮出,變得巨大無比,直衝哪吒正中的那顆腦袋的腦門打來。哪吒在頭頂架起兩把陰陽劍抵擋,但那劍其實並非絕佳法寶,乾坤尺卻是燃燈本命神物,因此尺落劍上,只聽雙劍發出一聲悲鳴,便「砰」的一聲折斷。
哪吒躲避不及,被那一尺打在腦袋上,頓時頭暈目眩,摔在地上。三頭歸一,連連搖晃。哪吒感覺神志稍微清醒了些,勉力擲出一桿火尖槍,但失去渾厚的法力支撐,燃燈隨手一揮乾坤尺,火尖槍便斷成兩截。
哪吒掙扎著想要爬起來,但此時沒了抵擋,二十四顆定海珠頓時破體而入,穿肚腹,入八臂,將他手足、身軀牢牢定在滿地珊瑚、金銀絢爛的碎片海洋裡。
「想不到還真是名師出高徒啊,即便太乙真人在此,也無法做得比你更好了!」燃燈滿面陰霾,一步步向前走來,口中讚嘆在哪吒看來更像是在嘲諷。
哪吒口不能言,怒視著燃燈走到近前。
「當初我親手將你送往崑崙天池,誰料想今日竟會與你兵戎相向。」燃燈一抬腳,輕輕踏在哪吒的一條手臂上,讚嘆道,「你本是西方之人,得了這西方的變化,也是合適的……」說著話,他左腳卻忽然使力,將腳下那條手臂從肋下踩成一團肉泥。
一直未動的多聞天王毗沙門天王忽然伸手,叫道:「尊上……」
豆大的汗珠像是流水一樣,從哪吒腦門上滴落,徹骨的疼痛讓他幾乎窒息,但他緊咬牙關,一聲也不吭。
「怎麼?還顧及血肉至親?看來你是忘記了,西岐城外的魔禮紅是如何慘死的了!」
燃燈冷笑著,就在多聞天王眼前取出一盞青燈,燈芯馬元從燈上落下,也不知是吃是燒,那條斷臂登時便被燈芯化為灰燼。
多聞天王目眥欲裂,卻被其他三位攔住,無法近前。
燃燈欣賞著哪吒扭曲到極致的面龐,右腳又落在哪吒另一條手臂上,陰惻惻地笑道:「你不是來要我命的嗎?」
「啊……」一聲低吟從哪吒齒縫裡鑽出。
燃燈聽了,笑得更盛,馬元越過哪吒的身軀,又跳上那條斷臂。
靈山頂上須彌金鐘忽然敲響,沙門彌陀彷彿傾巢出動一般,幾個呼吸之間,便有上千之眾齊聚到了七寶林前。
懼留孫略帶戲謔的語氣隨南來清風傳入燃燈耳朵裡:「你好歹也號稱沙門至尊,竟然對小輩行這等不仁之事。」
在他身後,還立著文殊廣法天尊、普賢真人、慈航真人三人。
##6
燃燈聽到懼留孫的聲音,臉上頓時變色,抬起腳冷笑道:「當初你等惶惶如喪家之犬,我好心將你等收入沙門,怎的,今日想為你這位大逆不道的師侄與我反目不成!」
萬千紅塵客,齊聚西天,分列七寶林兩側。
懼留孫站在燃燈正對面,哈哈大笑道:「燃燈啊燃燈,你可還記得,當年接引教主站在此地,對著沙門零星人丁發下大宏願,立誓要光大沙門創立佛教,是何等大的魄力?可你這鼠輩,身為教主得力助手,主動請命入東土,誰知你這般煞費苦心,原來是與玉帝暗中勾結,在崑崙大戰中偷襲二位教主!」
「他接引能夠勾結元始,暗害通天,你又有何顏面借他來說我!」燃燈面上一冷,一指站在兩人中間的四大天王,喝道,「爾等身為須彌護法,還不速速將那混帳拿下!」
四大天王面露遲疑,終究未動。兩側沙門僧眾臉色冷然,皆如四大天王一般,沒有一個領命執行的。孔雀與大鵬鳥微微後退,哪吒躺在地上,身體如同天上凝滯的雲朵,只覺得此刻的靈山,氣氛著實詭異得可怕。
「燃燈!」懼留孫面上笑容逐漸退去,冷著臉反問道,「堂堂沙門至尊,所謂西方教主,究竟在害怕什麼?」
燃燈冷哼道:「你隱忍百年,今日突然敲響須彌金鐘,又何必故弄玄虛?」
「佛祖已然出世,度我為彌勒佛!」懼留孫此言一出,身後文殊廣法天尊、普賢真人、慈航真人,盡皆現出菩薩法身。四人隨即退讓在旁,恭敬地看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年輕僧人,這僧人手託紫金缽盂,順著他們身後階梯,緩緩踏上七寶林滿地金光,走入了天地正中。
「阿彌陀佛。」
孔雀面露驚駭,低聲驚呼道:「啊!就是他,喬達摩·悉達多,被世人稱作釋迦牟尼的人!」
「釋迦牟尼!」燃燈忽然臉色一變。
釋迦牟尼的身上彷彿具有一種無形無質的奇妙特質,從一出現,就吸引了靈山之上所有人的目光。就連躺在地上的哪吒,也生出一種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是天地中心的感覺。
釋迦牟尼屈指一彈,一團金光裹住哪吒全身,逼出二十四道紅光,在燃燈面前緩緩帶著哪吒飛離地面,飛出七寶林,落在了八德池裡。哪吒只覺得渾身暖流湧動,失去兩臂的疼痛逐漸消失,金光散卻之後,八德池澄澈的水緊緊擁抱著他,帶著他進入一種似夢非夢的奇妙狀態。
那裡,似乎是一切的開始。
##7
燃燈並非未動,金光逼出定海珠之時,他與釋迦牟尼就在哪吒體內暗中交鋒了一陣。結果十分明顯,之前聽聞孔雀說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煉化了接引聖人的三顆舍利子後,燃燈就知道那不是自己能夠抗衡的力量,因此未戰便已先怯。
「不可能!‘他’明明說過,成聖之路已然斷絕,即便你煉化了前世留下的舍利元光,也斷無超凡入聖的可能!」
「你說得沒錯。‘他’算無遺策,借崑崙一戰除掉四聖,不愧三界第一。我在三界撒下無數佛種,可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不確定,這世間是否真有成佛這一道!」釋迦牟尼冷笑道,「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他為了心中私慾斬斷天道,生生剝離輪迴之道。若非如此,今日你又怎能親眼見證世間第一位佛的誕生呢?」
釋迦牟尼端坐九品蓮臺之上,身後佛光彷彿紅日一般普照西天,不過瞬息之間,已然變幻三十二重法相。
靈山之上,眾人皆驚。
孔雀與釋迦牟尼交過手,此時見燃燈面如死灰,急向一旁的大鵬鳥使了個眼色,一對巨翼便率先破衣而出。大鵬鳥領會他的意思,金翅一振,二人一個往東,一個往西,倏忽便不見了蹤影。
靜靜佇立七寶廢墟之中許久未動的釋迦牟尼,此刻突然平伸雙臂,天地盡頭驟然出現一對巨大的金色佛手,隨即便聞一東一西兩聲鳥鳴。孔雀與大鵬鳥堪稱遮天蔽日的龐大身軀被佛手抓在手中,彷彿雞仔一般,連聲哀鳴,被拋落在七寶林地面正中。紫金缽盂瞬間而出,將兩隻巨鳥扣住。
燃燈忽然冷笑著,對釋迦牟尼說道:「你和元始天尊一樣,都不過是些急功近利、目光短淺的小人。你們在萬仙陣聯合偷襲通天教主時,就該想過因果報應還施自身。太上老君、準提教主,說起來都是被你二人所害,可笑你倆還恬不知恥,一個在天庭苟延殘喘,一個輪迴……」
「阿彌陀佛。」釋迦牟尼雙手合十,巨大的金色佛手合掌拍擊,燃燈不躲不避,在掌中噴出一口鮮血,兀自冷笑。
「我以舍利元光穿破輪迴,重塑真身修行,成就世間佛法,問心無愧!」釋迦牟尼淡然道,「更何況,你以為天道聖人當真那麼容易死的嗎?」
懼留孫、慈航與文殊、普賢面面相覷,恭敬道:「這幾人,佛祖欲如何處置?」
「以佛法度之。」釋迦牟尼輕聲出語,卻傳遍須彌,而其後喃喃低語,便連他身邊的懼留孫等人亦未聽清,「即便要殺,也不該由我越俎代庖。」
靈山彌陀皆雙手合十道:「我佛慈悲!」
##8
「哪吒俱伐羅。」
哪吒只覺得身子一輕,就被一隻手拎出了水面。他站在無底之船上,釋迦牟尼——如今的如來佛祖站在船首,手撐竹篙,小船在滔滔波浪當中穩穩前行。
「你可想起來了嗎?」如來佛祖問道。
「嗯。」方才在水中半夢半醒時還未覺得,不知不覺間,哪吒竟已淚流滿面,此刻一出聲,都是帶著些許哭腔。所幸如來背對自己,並未看見。
「那孩子真是太傻了……」如來似乎欲在今日之中,將他兩世輪迴的漫長歲月裡所有的感嘆全部發完,「紅塵種種,又豈是你想躲便能躲過的呢?」
「那我又該去往何處呢?」哪吒茫然道。
「仙人擁有幾乎無盡的壽元,這漫長的時光,給了你足夠的時間去探明所有答案。所有在漫漫人生中失去了方向的人,都應當回到最初的地方去看一看。或許,會有不一樣的發現,也說不定呢。」
「回到最初的地方……」哪吒沉思著,不由得回頭望了望。八德池澄清透明的水裡,兩根同出一脈的並蒂蓮梗一紅一白,光禿禿的什麼也沒有。
水聲譁然,無底之船又停靠在了凌雲仙渡。
哪吒抬起頭,順著船首望向遙遠的東方,卻只看到一片虛無。
##9
那是一片廣袤無際的沉默荒原。
風火輪懸在荒原的邊際,哪吒從這裡望去,這頭黃色巨獸從他腳下一直綿延到了天邊,將他對此地所有的記憶全都一口吞沒。
世間奇偉險絕之地,當首推崑崙。
哪吒第一次見到崑崙山,是在七歲那年。
那時他獨自一人來到西崑崙,靠在寶德門後,一邊小心戒備著敖廣的到來,一邊大大方方打量著山中景緻。與崑崙相比,師父所居的乾元山就像是個還未長大的孩童一般,充滿童真野趣,卻少了渾厚雄奇。天庭雄偉壯麗的宮殿星羅棋佈在萬峰之頂,西王母的瑤池更藏有無窮的瑰寶。東崑崙更是仙家祖地,元始道場常年仙氣縹緲,難見崢嶸。
無論天庭還是玉虛,在萬里崑崙之中不過只是極小的一塊而已。東西崑崙連綿萬里,在仙凡兩界流傳著無數瑰麗動人的傳說。
玉虛宮燈號稱萬古長明,只是如今就連那般雄渾的崑崙,都彷彿從來未有過一樣,不見了蹤跡,更遑論一盞明燈。
哪吒張大了嘴巴,卻發現喉嚨裡塞滿了苦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究竟是何種毀天滅地的力量,才能使那樣一座聳立於天地正中的龐然大物完全歸於寂滅啊!哪吒見過聖人交戰,絲絲入扣,緊合天地至理,呼吸間便有萬千世界生滅。在那種級別的力量之下,發生什麼都不足為奇。
但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
接引輪迴而成的佛祖釋迦,像是個常年擺渡、滿腹感嘆的老者,而非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尤其是在這個故事裡,他所扮演的角色並不光彩。
風火輪在廣袤的荒原裡漫無目的地游走,荒原深處濃濃的乳白色迷霧遮住了他的眼,讓他好像是在黑暗中摸索著前行。
「哪怕突然撞在哪座山上也好啊!」但在萬里崑崙,被夷為平地後遺留下的荒原裡,這絕對是一種奢望。
金烏緩緩沉入荒原之西的盡頭,金燦燦的晚霞映在無邊霧氣上,天地間澄黃一片。在死一般的寂靜裡,出現第一聲牛叫時,哪吒十分懷疑是自己幻聽了。但緊接著,那似曾相識的牛叫聲又在荒原更深處響了起來。
哪吒霎時打起精神,飛往聲源出處。
「你啊你,非要從成周典藏室中將我帶來此處,可在這無盡荒原裡走了三日三夜,哪裡有崑崙山的影子嗎?」
牛蹄踏著戈壁堅實的土地,牛頭上衝天而立的蒼黑獨角破開濃濃的霧氣,牛背上盤腿端坐的耄耋老者,提著一盞微弱的燭火,在漸漸降臨的黑暗裡成為天地之間唯一的明光。
哪吒雙目刺破濃霧,看見燭影搖晃中映出那老者模糊的輪廓。
「李耳?」哪吒心中疑惑道,「但他座下這頭青牛……」
當日騰雲而去的青牛,已經現出太上老君坐騎獨角兕的本來樣貌。
燈影攀上那張永難忘記的臉龐時,哪吒先是大驚,轉而喃喃重複了一句如來佛祖的反問:「你以為天道聖人當真那麼容易死的嗎?」
更何況,他可是太上老君!
##10
青牛哞叫,像是在與輪迴成李耳的老君對話一樣。
哪吒從風火輪上一躍而下,正落在青牛近前,拱手道:「弟子哪吒見過老君!」
太上老君見到哪吒,面上雪白的鬍鬚中綻放出童真的笑意:「是你啊。」
哪吒不做他想,只是急需一個人來替他解答心頭的疑惑:「弟子於岐山閉關,不久前方才出山,可是這世界似乎產生了巨大的變化……」
「你成仙之後,感覺好像與太乙和你講述過的有所不同,是這樣吧?」太上老君目光溫潤,如同赤子,讓哪吒覺得自己心中所想在他的眼中似乎無所遁形。
「唉。」太上老君輕嘆一聲,「崑崙大戰,實在慘烈,不提也罷。」
哪吒心中凜然一驚,忽然發現不知何時,遠在濃霧之上,竟已聚起暗沉沉的烏雲,似是九天墜落一般,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向二人一牛壓了下來。
一道霹靂宛若巨龍,將荒原照得透亮,轟然砸向騎在牛背上的老君。
青牛昂首怒吼一聲,沖天板角霎時亮起一道耀眼清光,將老君護在渾圓的光圈之中。
轟然巨響之後,沿著光圈逸散的閃電躍上哪吒的臉,在他眉心處留下了一個蜿蜒的傷口。淡淡的蓮花清香,飄散在雷電隱隱的荒原之下。
老君似乎早有預料,大笑道:「玉帝還真是貼心,居然為迎老朽上天,準備了這般大的陣仗,難道是想讓我在崑崙舊址度天劫不成?」
哪吒現出法身,即便被燒毀、吞噬的兩臂無法復原,也依然神威煌煌,威勢赫赫。哪吒一舉火尖槍,沖天怒吼道:「究竟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對老君動手!」
烏雲之中,隱隱有人影攢動。
「難道就是他們毀了崑崙嗎?」哪吒眉頭擰起,向老君問道。
「青牛,收去法力,送我上天。」老君卻彷彿置若罔聞一般,朗聲向天道,「老朽倒想看看,究竟是哪位大能躲在烏雲背後。」
青牛輕哞一聲,極為不願地斂去玄光,將老君暴露在九重天劫之中,牛蹄一抬,便升起七彩雲朵。
九九八十一道九天神雷,彷彿暴雨一般傾瀉而下,卻無一道能夠接近太上老君,反而像是八十一道璀璨的燈火,來迎接身入輪迴的老君重歸九天之巔!
哪吒目送老君端坐於青牛背上,升入重重雲翳,討厭的暴雨隨即淅淅瀝瀝落了下來。風火輪騰空而起,但一聲新生兒初臨世界時清脆有力的啼哭,卻在這雷雨交加的夜裡響徹了崑崙荒原。
那並不是一個平常的女人。
所有能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個地方的,都是非比尋常之人。
女人身上所穿的衣裳雖然古舊,卻依舊可以看出,那是大周天子身旁的女人才能穿在身上的樣式。方才啼哭的新生兒用一件染血的淡黃袍子裹著,在女人懷中安睡著。
女人緩緩走過泥濘的荒原,繡鞋卻不染塵埃。她穿過密集的珠簾,衣裳卻不沾滴雨。
女人輕紗掩映之下,定然是傾國傾城的面容,珠圓玉潤的字句飄出輕紗:「冥冥之中斬不斷的天意將你指引至此,我在這裡等你很久了,我需要你的幫助,靈珠子!」
靈珠子?這是他上一世的名字,就像如來喜歡叫他哪吒俱伐羅一樣,人們大都眷戀初見的印象,連神仙也一樣。
哪吒望向那兩汪飽含滄桑的池水,問道:「你是誰?」
「我曾經住在崑崙天池旁,人們都管我叫作……」
「西王母。」哪吒震驚無比,從西王母悲涼的眼中,他看到了想知道的所有故事。
##11
西崑崙,凌霄寶殿。
自己的妹妹居然私自與凡人相會?聽聞這個消息,玉帝再也無法壓抑住心頭的怒火,將杯盤餚饌推下玉案,轉而冷冷向跪在地上、戰戰兢兢收拾碎片的卷簾怒道:「那混帳如今身在何處?」
卷簾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微臣來此之前,他已逃往梅山附近,停在灌江口前造船欲渡。」
「命天蓬領兵至灌江口,將那凡人殺了,提頭來見我!」
「大天尊不可!那灌江口並非天庭轄下之地,數年前闡教玉鼎真人門下楊戩修煉成仙,號清源妙道真君,整座梅山皆是楊戩的仙山洞府,倘若天兵不告而至,一個楊戩自然無懼,只恐萬一與他起了衝突,會觸怒闡教……」
「混帳!」玉帝再度暴怒,卷簾方才稍稍直起的身子,又再度低伏到了地上。
「楊戩,闡教……」玉帝眸中閃過一絲精光,心情似乎平復了些,轉而又道,「你這便去擬一道旨,傳與楊戩!他若奉旨也就罷了,如果膽敢多事,我自有辦法治他!」
「微臣遵命!」卷簾一揮袍袖,將滿地零碎裹在懷裡,匆匆出了靈霄大殿。
##12
「玉帝高居崑崙,為何無故要殺那凡間帝王?」楊戩疑惑地望著前來傳旨的使者。
自從封神之戰結束之後,楊戩苦心修行,終於在梅山悟道參玄,修煉成仙。周穆王縱八駿歸國,聲勢不小,楊戩自然知曉,還暗中知會一同在梅山修行的梅山六聖,暗中施法,幫助這位故人子孫伐木造船。
但楊戩不明白的是,玉帝乃堂堂天庭主宰,倘若要殺一個凡人,即便是人間帝王,也輕而易舉,為何要派卷簾大將專門知會自己,讓自己出手代勞?
「這……」卷簾本想解釋,但想起此間細瑣,皆不可說,登時心頭煩躁,慍怒道,「玉帝旨意在此,你照辦便是!」
楊戩眉頭一皺,身後梅山六兄弟正要發作,他卻忽然笑道:「既然如此,上使且回崑崙既可,事成之後,楊戩自往天庭去找玉皇交旨。」
卷簾還欲說話,但楊戩卻側過身去,梅山六兄弟臉色不善,冷聲道:「上使且回!」
灌江口這幾日連日暴雨,引來水勢浩蕩,即便穆王時時催促,但舟師造船仍需三日,如若倉促下水,恐怕這萬乘之君也難免會有性命之虞。
遠方叛亂不容樂觀,自己卻在灌江口受阻,穆王正心急如焚,卻見浩蕩江水之上,正有一艘舟船在黑夜中穿透茫茫雨幕緩緩行來。穆王大喜過望,忙伸手招那船家:「船家,且來這裡!」
舟船靠岸,穆王不顧左右勸阻,執意要帶親信幾人先上船去。船到江心,船家把槳扔進水裡,摘下蓑衣,現出一身淡黃袍來。穆王侍衛剛想拔劍,卻一個也動彈不得。穆王拱手道:「不知閣下為哪路神仙?姬滿身負國計民生,片刻也耽誤不得啊!」
楊戩笑而不語,只將單手伸向天子頭顱,手上清光閃爍之間,前因後果便已心中有數。
原來,這姬滿居然與瑤池西王母情投意合,恐怕西王母正是怕玉帝知悉內情後會遷怒於他,才會放任他迴歸故國治理叛亂的吧。
感受到二人真情,楊戩也不忍為之觸動,臉色幾經變化,方才喃喃笑道:「原來如此,玉帝之妹與凡人私會,難怪他會暴怒。」
穆王南來北往,所見奇人異事不在少數,此刻也驚駭不已,磕磕巴巴地說道:「仙,仙人這是……」
楊戩臉色驟然一冷,從懷中取出一道符紙,在空中連連虛點一番,拉開穆王上衣,將那符紙貼在他的心口,見符紙如水化去,才說道:「賢王不必多問,過了這灌江口,就直直回你的東土去。平息叛亂之後,務必去國歸隱,有這道符印在身,那些想殺你的人,恐怕也無法輕易找到你。」
「想殺我的人?」穆王天縱奇才何等精明,不過三言兩語便已明白過來,卻依舊猶豫道,「只是,王母她……」
「隱遁世間,再也不要回到這裡!」一道驚雷驟然落下,擊在船舷左側三丈之外,船只一陣顛簸。
穆王看見,楊戩鵝黃色的面頰,在滾滾天雷、飄搖風雨中,堅定如常。
##13
玉帝終究未能見到姬滿滴血的頭顱。
新封的天神領命下界,將楊戩穿骨捉來,在南天門外以誅仙劍斬首,又拘魂魄,日日經受雷火淬鍊。玉帝此時宣佈閉關參道,卻繞過太上老君與元始天尊,將天庭事宜交付給遠在西方的接引、準提二位道人。
楊戩淒厲的慘叫日夜傳遍崑崙,玉鼎真人不忍楊戩受苦,孤身前往天庭索要楊戩魂魄,卻與天庭神將在南天門外大戰一場。
玉鼎負傷逃往玉虛宮,玉虛同門氣憤難平,未稟天尊便私闖天庭,企圖強力奪取。天神皆是封神之戰時被闡教所殺的碧遊宮門下,仇人相見自然下手無情,玉虛門下再度折辱而歸。
此戰中玉虛宮十二金仙折了人手,元始天尊自然不肯罷休,聯合太上老君往西崑崙欲求說法。此時接引、準提雙雙趕至天庭,在燃燈兩邊斡旋之下,雙方終於勢同水火,將崑崙仙境化作修羅戰場。
驚天動地的崑崙之戰,原本只是以崑崙山崩作為結尾,但玉帝的出現卻將此戰引到了一個誰也無法想像的地步。原來玉帝所謂的閉關,便是坐視雙方大戰,而趁老君、元始無暇他顧之機,偷入紫霄宮中,憑藉神道承接天道秩序,斬斷了天道與仙人之間的聯繫。等老君、元始發現時為時已晚,天道被神道蠶食大半。
「最終,參加崑崙之戰的那四位聖人盡遭受重創,成仙入聖之道自此斷絕。玉帝開創大造化,將崩毀的崑崙升入天際,所以現在的天庭真的是建築在天上。」西王母極為冷靜的口吻,為這場毀天滅地的大戰落下尾聲。
「你看到的其實並非原來的太上老君,而是經歷過輪迴之後重獲新生的老子。」
「難怪我見老君西出函谷關之時,還是一副凡人的樣子。」不知過了多久,哪吒才將這股洪荒巨流咀嚼消化,而他心中還如此刻的暴雨,在狂雷聲聲中激盪不已。
「輪迴?」哪吒隨即瞪大雙眼,如果沒有記錯的話,他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是在八德池中半夢之時,從接引道人的輪迴之身——釋迦牟尼的嘴裡聽到的:「我不想看到一個到處飄蕩遊魂的世界,因此,從逸散的天道秩序中抓取了輪迴之理。從此遊魂不必浮游天地,爭奪舍位,而會以靈體入輪迴,獲得轉世重生的機會。」
哪吒從未見過身負八九玄功的楊戩流血,但包裹著那孩子的淡黃袍上,乾涸的血跡無疑是來自楊戩的。他流血了,所以他死了。
哪吒沉吟了片刻,逐漸從震驚之中走出來,他的目光忽然變得凌厲,望向西王母,冷聲問道:「那麼,楊戩究竟為何會被玉帝處死?而你,身為如今三界至尊的妹妹,又有何事需要我來幫你?」
「說到底,楊戩之死是因為我。」西王母的目光有些渙散,但落在懷中嬰兒的身上時,卻止不住流露出母親對骨肉的摯愛,「而我之所以會開創輪迴,既是為了報答楊戩放走那人的恩情,也是為了我的孩子在玉帝的震怒之中,有足夠的實力能夠活下去。但是沒想到,那道殘魂足足在我懷中孕育了百年,方才在今日誕生。」
哪吒深吸了一口氣:「你是說……」
「沒錯,他就是輪迴後的楊戩。」
西王母將懷中嬰兒托起,嬰兒被滂沱大雨淋溼,頓時哭喊起來:「我希望你將他交給失蹤的玉鼎真人,讓我和穆天子的兒子,在這因為我們而起的混亂世道中好好地活下去!」
好好地活下去!
在暴雨中啼哭的嬰兒,逐漸與記憶中共同約定生死的楊戩融合起來,哪吒伸出手,將嬰兒抱在懷裡,為他遮風擋雨。
「而我給你的報酬,將是前世靈珠子出世之時,那朵天池紅蓮化作的寶蓮燈。就如當年你空餘遊魂,遊蕩天地之間,都能借白蓮之體作為化身重新復活一樣,如今白蓮之靈在你體內陷入沉睡,假如你想復活她,那麼,這世間恐怕唯有紅蓮之燈才可以做到。因為,你們曾在八德池中並蒂,一體雙生。」
哪吒猛然抬起頭,赤紅的雙眼中躍動著紅蓮狀的烈焰,他死死地盯著西王母。
西王母無奈地笑道:「寶蓮燈隨崑崙天池一道,升入了天庭,我這便上天去拿,到時自會給你。」
大雨兀自下著,但天上的烏雲已經逐漸開始散去,兩團熾熱的火焰穿透密集的雨簾。
「一言為定!」
***
[1] 尹喜,字文公,號文始先生、文始真人、關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