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案成名
蠅證 by 塵世牧人
2020-3-8 20:02
第一節
其中最受矚目的人物當數畢素文。不僅因為他是此案中被害者的男朋友,還因為他要為兇手作無罪辯護。而作無罪辯護的證詞將來自他的昆蟲實驗依據,這在全國的庭審當中首開先例。這樣,他自然成了眾多新聞記者鏡頭聚焦下的人物,同時也受到全國各地的法官以及同行者們的注意。公眾對這方面的好奇,使得這件案子得到的關注程度也空前上升。
「畢老師,你認為文揚有可能被無罪釋放嗎?」湖南衛視台的記者問道。
「作為從事法醫昆蟲學的研究人員來說,我隻是從專業的角度對案發現場的可能情況加以科學的推定,並儘量提供具有說服力的客觀證據。至於文揚會不會得到無罪釋放,那是法官們做的決定。」
「這樣的辯護在全國尚屬首例,請問畢老師,你是否會感到某種壓力?」
「要說沒有壓力那是不可能的。面臨的主要壓力是要如何說服法官採信我提供的證詞。如果,我所做的努力不足以讓法官採信,那說明我在這方面的工作有所欠缺或者有待完善。」
「請問,你為什麼要為這個案件作辯護?」
「我目睹了屍體的解剖過程,也感受到了這起案件為當事者雙方帶來的痛苦。當然,我作為被害者的男朋友,同樣也受到了心靈上的打擊。但是,比痛苦更難受的是,在這起案件中有可能存在某種冤屈。而作為被告的姐姐,原本有著美好的前程,也因受到無辜的牽連而葬送。如果能將案發環境還原為比較接近客觀,案發過程儘可能符合真實,我想,剩下的問題就是如何緝兇。如果被告真的是兇手,我應該對他感到憤怒,恨他奪走了我女朋友的生命;如果他不是真兇,我會覺得有種被愚弄的感覺,因為真正的兇手仍然逍遙法外。」
庭審開始了,審判長宣讀了原來的判定書,由於在原有材料的基礎上,檢察機關並沒有出示新的公訴材料,所以仍然維持第一次庭審時對文揚故意殺人罪的判決。
接下來是畢素文作無罪辯護。
畢素文為了這次庭審,準備了一系列的幻燈片,有當時的現場解剖圖拍照,有他作野外模擬實驗現場的錄像,還有他作實驗時記錄下的數據繪製成的圖表,以及適當的文字說明。
「對形形色色的動植物來說,一具屍體是剛露出海平面的島嶼,上面有著各種各樣的極為豐富的資源。從腐爛開始,到資源耗盡,貢獻最大的當屬食腐動物。而食腐動物絕大多數又屬節肢動物,也就是我們所說的昆蟲。平均來說,腐屍研究中發現的生物種類中有85%是昆蟲。在自然條件下,屍體迅速佈滿形形色色的生物,反過來,這些形形色色的生物把屍體侵蝕得隻剩下了最其本的元素。而在這一過程中,屍體不同的腐敗時期,會出現不同的生物種類。而同一種生物種類,佔據屍體後往往又出現週期或者有規律的生活時間。這就為我們昆蟲學破案提供了依據。
「蒼蠅最早到達屍體,並在屍體自然開口處或者傷口深處大量產卵,生活週期一般表現為四個階段:卵,幼蟲,蛹,蒼蠅成蟲。考慮到本案被害者被害時間與解剖時間相差很短,所以,我在這裡隻著重談論蠅的卵和幼蟲。之所以要詳細說明這一點,主要是想科學、客觀地說清我後面作為本案辯護的理由。
「蒼蠅產卵之後,卵孵化的時間各不相同,這主要依據當地的氣溫和出現的蒼蠅種類而定。在冬季,根據資料表明,湘南活動的食屍性蠅主要為巨尾阿麗蠅。後來,我在鳥島利用死豬作野外實驗時捕捉到過這種成蟲,從客觀上證實了資料上的說法。因此,推定被害者的死亡時間所需要的主要實驗數據,就是以巨尾阿麗蠅在屍體上形成的卵和幼蟲的活動規律為基礎。
「關於案發時間的氣溫,我查閱了萊市去年的氣象記錄,那幾天是睛天。前後三天的氣溫數據如下,20℃~14℃,21℃~15℃,23℃~16℃,平均氣溫十八點一度。
「成蠅產卵於屍體,卵孵化後,幼蟲即以屍體為食,因而可根據幼蟲的生長發育情況,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而幼蟲發育階段的確定重要指標之一就是體長。
「在18℃氣溫下,巨尾阿麗蠅產卵需要1.35天,即32.4小時。發育成17.09毫米的幼蟲需要曆時158小時,據此可以計算出發育成1毫米的幼蟲的時間大約為9.24小時。也就是說,巨尾阿麗蠅產卵後再發育成1毫米的幼蟲,曆經的時間為41.64小時。當時解剖被害者的屍體時,幼蟲的最大長度不超過一毫米左右。這是一個什麼概念呢?就是說,被害者被害的時間距離被解剖的時間已有四十一個多小時。假設被告於解剖前一天的下午二點行兇,那麼案發時間與解剖時間隻相差27小時。那麼,問題來了,昆蟲學證據提供的被害時間還有十四多個小時到哪兒去了呢?因此,隻能假定被害者的死亡時間發生在被告進鳥島之前的一段時間內。」
庭審內一片嘩然。
「等等。」檢察官說道,「請問,偉大的昆蟲學家先生,照你這樣推測,死亡時間應該發生在被告去鳥島之前的深夜,即淩晨零點左右。可是,晚上蒼蠅不會出來活動,而且晚間氣溫也低,不利於蒼蠅產卵。對此,你又作如何解釋呢?」
「檢察官先生提出的問題正是我下面需要進一步解釋的內容。上面的數據是依照氣溫在十八度的情況下推測出來的。巨尾阿麗蠅停止產卵及幼蟲停止發育要在八度以下才會停止,所以,在當時的氣候條件下,巨尾阿麗蠅產卵及幼蟲的發育時間是連續的。
「在昆蟲學中,食屍性蠅類為完成某個發育期必須滿足一定的熱量要求,這叫做有效積溫。41.64小時乘18度,得出的數字為749.52小時度。這是巨尾阿麗蠅從產卵到發育成一毫米幼蟲的總有效積溫數字。
「現在,我們不妨假定屍體是從一個氣溫二十八度的地方移到船上,而且移到船上之後距屍體解剖時間相隔恰好24小時。就是說,屍體有24小時是在氣溫十八度的環境中度過的。這段時間內的有效積溫為24小時乘18度,即432小時度。總有效積溫數字減掉432小時度後所得的有效積溫為317.52小時度,這是屍體在二十八度氣溫環境下的有效積溫。再將317.52小時度除以二十八度,我們不難得出屍體放在二十八度環境下的時間為11.34小時。」
「請問,你這樣假設的根據是什麼?」檢察官問道。
「要回答這個問題,就不得不提到我三個月前在鳥島所做的模擬現場實驗。」說著,畢素文打出他在鳥島的實驗錄像資料,「我將三頭豬的屍體分別放在三個不同的場所。一頭放在鳥島幹燥的地方,一頭放在船隻上,一頭放在可能大家都不知道的地方,那就是鳥島對面鵝嶺山下一個隱蔽的山洞裡。
「鵝嶺山附近有兩個為大家所熟知的地方,一個是專門生產重晶石的化工廠,重晶石的主要成分是硫酸鋇。另一個是著名的硫酸鹽溫泉風景區。這說明鵝嶺山的地質構造不同於別處,有豐富的硫元素和地熱。而這個山洞,恰好處於地熱的上方,相當於一個開著空調的內室,終年溫度不變。山洞裡的氣候,如同熱帶上的島,不能與周邊地區相提並論。我的實驗數據記錄表明,裡面的溫度在二十九度左右,濕度大約73%,這樣的環境很適合蠅類的快速發育。我推測被害者很可能是在山洞內遇害,之後轉到鳥島,被人塞入船中,嫁禍於被告。」
第二節
「我認為對方在胡說八道。」檢察官按捺不住氣憤地說道,「第一,你這種假設純屬胡亂猜測。隻能在構思科幻小說中的情節出現,而不能科學地解釋現象。」
畢素文微微一笑,「關於這點,我拿鳥島和山洞內屍體上的幼蟲專門作了含硫量的對比分析。結果分析表明,鳥島屍體上的幼蟲含硫量為0.21%,而山洞內屍體上的幼蟲含硫量為0.38%,兩者有顯著差異。鑑於此,我已委託萊市公安法醫對被害者屍體內的幼蟲進行取樣分析。」
「請法醫上場。」審判長說道。
「根據我們的取樣分析,被害者屍體內的幼蟲仍然存在,檢測結果由中南大學分析測試中心給出,含硫量為0.30%。」法醫從座位上站起來宣佈結果道。
「第二,就算你的數據是對的,可是,被害者與被告是同時進鳥島的。被害者發生被害的時間隻能發生在被告進到鳥島之後,怎麼會發生在此之前,你這是什麼科學推測?」檢察官臉上帶著蔑視的微笑。
此時,法庭內鴉雀無聲,一個個睜大眼睛看著畢素文,看他怎麼解釋這種奇怪的現象。
「如果我們假定屍體是下午五點從山洞轉移到船上的,我們根據屍體在山洞內停留的時間為11.34小時,可以推測被害時間應當在早上五點半以前。而被害者是在下午兩點左右和被告一同進去,也就是說,這中間的時間差為八個半小時左右。那麼,這個問題出在哪兒呢?
「這個可以由屍冷現象來說明。
「人體的正常體溫,是由身體產熱散熱而保持動態穩定的。人死後由於新陳代謝停止,體內不能繼續產生熱能,而屍體內部原有的熱能卻仍然通過輻射、傳導、對流和水分蒸發等方式不斷地向外界散發。這就使得屍體溫度降低,逐漸變冷,直至與外界溫度接近或略低於外界溫度。這種屍體現象稱為屍體冷卻或屍冷。屍體冷卻速度的快慢,常常要受到屍體的各種因素及外界環境因素的影響。
「由於處於冬季,被害者穿的衣物多,有保暖作用,加上被害者年輕,又是女性,具有較多保溫作用的脂肪,散熱慢。屍體周圍環境的溫度越低,屍熱發散越快,屍體冷卻也就越快。普通成年人的屍體,在通常室溫環境中(16~18℃)中死後的10小時內,平均每小時大約下降1℃,10小時以後下降速度減慢,經過24小時左右,屍溫就降至與環境溫度基本接近。而20℃以上的環境,屍體溫度平均每小時大約下降0.5℃。
「根據這些規律,正常人的體溫一般為37℃。那麼在山洞內停留11個半小時後的屍體出洞後的屍體溫度是多少呢?至少還有31℃!而31℃到了船上之後,降到18℃則還需要13小時。就是說,屍體溫度和環境溫度相同的時間隻有11個小時。實際上,前面所說的溫度是指屍體的環境溫度,而不是屍體溫度,而直接影響蒼蠅的卵和幼蟲的發育是由屍體溫度所決定。這樣,用環境溫度代替屍體溫度來推測屍體死亡時間應當有一定的偏差。
「那麼正確的計算方法應當是怎樣的呢?
「18℃恆溫11小時,從31℃冷至18℃的13小時以平均溫度25℃計算,用749.52小時度減去這兩組的有效積溫,得到226.52小時度,再除以33℃(這個是假定山洞內的屍體溫度保持這個數字不變),得出6.86小時。這樣,我們可以得出被害者是被告進鳥島那天的上午十點以前被害的,這樣得出的結論仍然是,被害者被殺的時間發生在被害者進鳥島之前。
「我隻能說,這個結論是在我的實驗的基礎上推出來的。實際情況可能更複雜。但不管怎樣,從昆蟲學提供的證據,完全可以排除被告在進了鳥島之後的時間內殺了被害者。根據當時的屍斑記錄來看,屍體前面與背後都存在部分屍斑移動,說明死後幾個小時之後屍體的確被挪動過。
「根據上述的推測,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文揚不是真正的兇手,而是有人嫁禍於他。」
「那麼,請問畢先生,扳手上的指紋又作何解釋呢?」檢察官問道。
「文揚到鳥島的目的是和三個朋友去賭博,他輸了一千塊錢後,三個朋友先回去了。而他由於害怕回家挨父母罵,便在鳥島多待了一會兒。期間他睡著了,醒來才發現天晚了。在他睡覺的時間裡不排除有人將他的手放在扳手上故意留下指紋。」
「審問記錄中被告的口供是去鳥島賞鳥,並不是你說的這樣。」檢察官提出異議。
「的確是這樣。」畢素文說道,「據我所知,每到年底,基層派出所會接到來自上面機關分派下來的創收任務,這點說出來可能會對公安局的名聲不好,但事實卻是如此。基層派出所為了完成任務,往往到處偵探,積極主動地找賭點。在鄉村,除了找賭點罰款之外,找不到其他更好的創收途徑。這樣,他們幾個要好的朋友本來想在家玩牌賭點小錢,但怕被派出所的人員抓住罰款,就想到了去鳥島。被告為什麼隻說去賞鳥呢?我推測他當時認為反正他沒有殺人,公安機關也不會對他怎樣。還有,他在賭博中輸了一千塊錢,不想讓家裡人知道這件事。更為重要的是,去鳥島之前,四人串好口供,不管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要說出他們四人在鳥島一起賭博的事。我想,他也不想因為這事得罪他的朋友。」
「那麼,既然他沒有殺人,為何又要承認殺人了呢?」
「關於這點,不是我能回答的範圍。」
「我來回答吧。」文婷從席位上站了起來,「文揚從一開始就沒有承認殺人,這點公安人員的審訊應當有記錄。但是後來為什麼文揚承認殺人呢?那是因為我要他這樣做。」
「弟弟沒有殺人,姐姐反而要他承認殺人,這種說法會讓人可信嗎?」
「沒錯,的確不能讓人相信。」文婷神色冷漠地說道,「那是因為我受了賀曉拈律師的誘導和暗示。他說,公安機關已經掌握了確鑿的證據,足以判文揚死刑。如果文揚被法院認定是一時情緒失控的激情殺人,認罪態度好,積極賠償民事,加上沒有前科劣跡,有可能被判為死緩。他是從文揚暫時活命的角度來考慮的。考慮到以後如果有了新的證據還可以申訴,我們在庭審時所作的努力不是作無罪辯護,而是放在降低量刑這個焦點上。」
「你說的可有證據?」檢察官問道。
「有。我姐姐給我的書信我還保存著。」文揚大聲回道。
「賀曉拈律師,」審判長問道,「被告的姐姐說的對不對?」
賀曉拈站起來,神態略略有些不安,「對。」然後又坐了下來。
「不過,我還要提醒一句,船闆上有死者的血跡。如果案發現場是在山洞內進行,這個血跡又做何解釋?」
「沒錯。船闆是有血跡。可是,檢察官先生,你能肯定船闆上的血跡就是被害者本人的嗎?」
「這……」檢察官遲疑了一會兒說道,「那你認為是從何而來的?」
「隻有作DNA才能確定。而且船甲闆上的血跡用水洗滌過的。為什麼被告沒有看清楚?船主之所以能看到,是因為顧客交船之後,他要檢察船上的東西有沒有丟失。所以船主才會檢察得特別仔細。當他發現船闆不對後,爾後發現船艙下有屍體,才悄悄地報了案。事實上,被告對這一切根本就不知道。如果他真的殺了人,還會在濟口鎮繼續逗留而不盡快離開嗎?被告神色不安是因為他打牌輸掉了一千塊錢,馬上面臨著回家被人追討賭債的情況。他不想讓父母知道,神情才會焦慮而慌張。不知檢察官有沒有注意到這樣一個事實,船艙底部沒有血跡。如果被害人是被殺死在船上的,應該很快被掩藏在船艙底下,船艙底部怎能不留下血跡呢?」
第三節
「根據你的昆蟲學證據推測,被害者在她進鳥島之前就已經死亡,怎麼還可能活著和被告一同進鳥島去呢?」
「我說過,這隻是模仿實驗的結果。實際情況也許更為複雜。而且,」畢素文的語氣變得凝重,「我懷疑死者有可能不是蘇姍姍。」
法庭內一片哄動。
「肅靜。」審判長將驚堂木一拍,「請法醫上場。」
「根據我們的檢驗結果,船闆上血跡的DNA的確與死者不符。但是,」法醫看了充滿自信的畢素文一眼,說道,「被害者的DNA與蘇姍姍的母親相同。」
「畢專家,你還會認為蘇姍姍的身份有假嗎?」檢察官臉上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
畢素文沒有立即回答,而是不慌不忙地在投影圖上打出一張拍攝的圖來,一塊石闆上側躺著一個清晰的人頭像。
「化學上有種叫發光氨的物質,可以鑑別經過擦洗、很久以前的血痕。因為人體血液中的鐵能使它發出一種微弱但肉眼可見的綠色螢光。」畢素文指著圖片說道,「這是我將發光氨噴灑在山洞內的某個位置上,用長曝光的拍攝技術獲得的一張照片。它說明了什麼呢?說明了兇殺被害者的地點位置。扳手擊中被害者的後腦後,血從傷口流了出來,在屍體躺著的地方形成了一個輪廓。雖然經過擦洗,但殘留下的少量物質仍能被識別出來。根據這點,可以斷定被害者是在山洞內被殺的。不論被害者是不是蘇姍姍,絲毫不影響我們作出排除文揚涉嫌兇殺的科學判斷。因為,要在山洞內殺害被害者,得將被害者引誘到山洞內。事發當天,和他在一起的朋友三人已經證實,下午三點之前,文揚一直在鳥島。就是說,如果下午三點之後文揚殺害了蘇姍姍,從昆蟲學的證據來看,將會導緻死亡時間的推斷與實際死亡的時間嚴重不符。目前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在事發當天,文揚曾離開鳥島到過山洞。」
法庭內一陣騷動。一些坐在電視旁觀看的觀眾甚至按捺不住地鼓起掌來。
「休庭。」隨著審判長一聲令下,旁聽人員立時像炸開了鍋,議論紛紛。
下午3點,法庭再次開庭,經過合議庭研究,當庭作出判決:原判及複核認定原審被告人文揚用扳手故意奪取蘇姍姍的性命的犯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現有證據不能證明文揚構成故意殺人罪,原判以故意殺人罪判處文揚無期,剝奪政治權利終身有誤,應予糾正。根據刑事訴訟法有關規定,撤銷湖南省高級法院(××××)湘刑核字第84號刑事裁定及原萊市人民法院(××××)臨刑初字第49號刑事判決,宣判文揚無罪。
宣佈一結束,法警為文揚打開手銬,文揚和文婷姐弟倆當場抱頭痛哭。
文婷抱著重新獲得了自由的弟弟,流下了激動而又喜悅的淚水。當文揚用手為她揩淨臉上的淚水時,文婷想起了另外一個人。待她回頭看時,畢素文挾著公文包已經離開了法庭。
庭審當中,面對高高在上的威嚴法官,氣勢洶洶而且咄咄逼人的檢察官,以及無數雙坐在面前盯著他看的眼睛,畢素文從容鎮定,沉著應對。那種對專業知識的娓娓道來,對案情分析的縝密,對問題反應的敏捷,對質問的精彩辯護,幾乎傾倒了所有的聽眾。弟弟的無罪釋放,畢素文功不可沒。
「揚揚,你先回家。我有點事。」文婷說罷,轉身飛也似的跑出了法庭。至少,得當面向他說聲謝謝。
文婷走出來後,發現畢素文被潮水般的記者包圍了。看到畢素文精疲力盡、窮於應付的窘態,文婷再也顧不得許多了,於是沖上去,撥開人群,拉著畢素文,不由分說擠出了包圍圈。
「謝謝。」脫離那些記者後,畢素文停了下來,用紙巾擦了擦臉上的汗,「我快招架不住了,為了這個案子,我都好幾晚沒睡好覺了。」
「要說謝謝的應該是我。」文婷深情地望著畢素文,「要不是你的幫助,我弟弟今天絕不可能得到無罪釋放。」
「不要這麼說。」畢素文說道,「我不過在履行一位法醫人員的工作職責罷了。」
「畢老師,關於你上次提到的事……」說到這裡,文婷的神情變得不安,說話的語氣也遲疑而混沌,「我……決定好了。」
文婷神情上的變化,令畢素文非常不解。他望著文婷,發覺她臉上泛出微微的紅色,不禁問道,「決定什麼?」
「陪你去蘇姍姍父母家。」文婷認真地說道。
她不怕別人背後說她了。隻要畢素文願意,別人說什麼她才不管呢。畢素文為了救弟弟,付出了這麼多的努力,這點小小的要求我為什麼就不能滿足他呢?所以,文婷這樣想著,心情釋然了許多。審判長宣佈弟弟無罪釋放的那一刻,她肩上好像卸下了一個千斤重擔,心情別提有多輕鬆了。自從弟弟入獄以來,她的心情第一次有這麼好。
聽了文婷的話後,畢素文先是一怔,隨即笑道,「你不怕別人誤會你嗎?」
「不怕了。」文婷望著畢素文眼睛裡紅紅的血絲,心疼地說道,「畢老師,你先好好睡一覺吧。我在家等你電話。」
文婷回到化工公司時,王錦芝和文揚正在搬家具,一輛貨車停在外面。
「媽,怎麼啦?」
「剛才周經理來看文揚了。他說,我們一家三口擠在這裡不合適,幫我們從外邊找了一套比較大的房子。」
住房確實是個問題。月湄莊的新房子賣給村長了,老房子雖然寬敞,但一下雨就漏,基本上不能住人。再說,弟弟剛剛出獄,住那種地方也不合適。隻是這樣一來,欠周子強的人情又多了一個。
「搬到哪兒去?」
「就是往溫泉風景區的方向,靠斷頭崖不遠,『獨此一家』的南面。那兒原來有棟房子,雖然舊一點,但比這房子大多了。」王錦芝高興地說道,「今天是個好日子,你弟弟出獄,又搬新房子。」
第四節
早上八點鍾,畢素文從貝逸樓酒店出來,沒走多遠,遇上一個前來找他的陌生年輕男子。
「能和你聊聊嗎?」陌生男子說道。
畢素文看了看手機上顯示的時間,顯得有幾分猶豫。因為他和文婷約好,九點半去蘇銀潼家。
「就一會兒。」陌生男子看出了畢素文的心思,說道。
畢素文點了點頭。
陌生男子上前握住畢素文的手道:「我在法庭上看到你的精彩辯護了。沒想到你這麼厲害,敬佩敬佩。」
「你是……」畢素文一愣。
「不好意思,我忘了做自我介紹。我是鵝嶺化工公司的經理周子強。」陌生男子說道,「文揚的姐姐是我女朋友。」
「呵呵。」畢素文嘴上應付著,心裡卻咯噔了一下,他怎麼不知道文婷有了男朋友?接著轉念一想,事情糟了,不能讓文婷去蘇銀潼家了。
「認識你很榮幸。」周子強微笑著說道,「你的博學傾倒了法官大人,你的才華折服了所有的聽眾……」
「我隻是盡了一個昆蟲學專業人員的責任,覺得有必要出面澄清案件中有可能產生的誤會。從另一方面來說,也是將專業知識融入司法實踐的嘗試,反過來對我今後的相關科研工作也是一種促進。」畢素文覺得不能再和周子強繞彎子了,說道,「周先生有什麼問題,請儘管說,隻要我能回答。」
「昨天聽了你的辯論,有個疑問,想請教你。」
「噢?」
「你說到蘇姍姍有可能沒死,是真的嗎?」周子強很認真地問道,「在昆蟲學證據方面,你這樣的說法有多大把握?」
「昆蟲學推斷的死亡時間和蘇姍姍可能被害的時間的確矛盾。但DNA數據又說明了蘇姍姍和她母親的血緣關係。別說你,我的大腦也混亂。」畢素文說道,「我不知道錯在哪裡。」
周子強又問道,「你上次到鵝嶺山就是為了調查蘇姍姍的死因嗎?」
「可以這麼說。蘇姍姍的被害,沒有任何徵兆就發生了。這個打擊太快,我簡直猝不及防。我不想蘇姍姍死得不明不白。隻有還原這一切的真相,我的良心才會得到安甯。雖然我弄清了部分真相,但仍然有許多謎團未能解開。」
「你還會繼續查下去嗎?」
「是的,如果有機會的話,我會繼續調查。」畢素文想再去一次鵝嶺溝,但是學校有一大堆教學和科研的事等著他去做。另一方面,在他的想法沒有成熟之前,一向不喜歡過多地透露給別人,這是他長期從事科研工作養成的作風。
「可是,你怎麼查?」周子強又問道。
「目前陷入了困境,很難再查下去。」畢素文說道,「除非有新的線索出現。」
「你認為你能查出真正的兇手嗎?」
「你會釣魚嗎?」畢素文反問道。
「不是很內行。和別人比,我釣到的魚總是最少。」周子強不解其意地回道。
「釣魚的過程實際上是釣魚人和魚之間的較量,一場鬥智鬥勇的較量。魚想吞掉釣魚桿上的食餌後輕易地逃走。對釣魚者來說,把握時機起釣才會得到收穫。但對我而言,魚上鈎之前才是最大的樂趣。」
周子強望著畢素文,足足有好幾秒鍾沒有說話。
之後,周子強神秘地在畢素文的肩上拍了拍,「畢先生,我看到了法庭外文婷拉著你的手跑的情景。我可要提醒你一句,文婷是我的,你可不要打她什麼主意。在學識水平上,我不是你的竟爭對手。」
畢素文的表情顯得很不自然。其實,他內心很喜歡文婷,要不是他擔心社會上的人對他產生「很快就把蘇姍姍忘了」的非議,他早就向文婷表白他內心的感受了。他覺得文婷是個好女孩,具備一般女孩子身上所不具備的優點。她對弟弟的關心和執著曾深深打動了他。妹妹經常誇讚文婷的才華和優點,也曾讓他心潮澎湃。要文婷假扮他的女朋友,雖然是假借劉玲英之口,但實際上也是他心裡所想。他想通過這件事來揣測文婷對他究竟是否有好感,蘇家人是否從心裡已坦然接受了他和另外一個女子談戀愛。他不想為這樣的事引起蘇家的不快,畢竟他把他們認作了父母。今天聽了周子強的話,讓他心裡難過。
儘管如此,畢素文還是握著周子強的手表現出一種少有的大度,說道「周經理,我是男人,理解另一個男人的感受。因此,我真誠地祝福你們。的確,我喜歡文婷,也愛文婷。我對她的感情如同對我的生命一樣重視和珍惜。作為她的朋友,我希望你對她永遠要好。」
「你放心,我會對她好的。」
周子強走後,畢素文給文婷的手機回了一條信息,「有事,去不了了。」之後回到貝逸樓酒店,點了一杯茶水,悶悶不樂地坐下,想著心事。
周子強的出現令畢素文心裡產生一陣失落感。他腦海裡浮現出周子強拉著文婷的手,親熱而甜蜜的畫面。
「我怎麼啦?」畢素文用手輕輕捶打著自己的腦袋,「我是不是在吃周子強的醋?」
畢素文感到心緒不甯。他向服務生要了一杯酒,心裡有一個奇怪的念頭,想喝酒。這是他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想法。難道想用酒精麻醉自己?逃避剛才的想法?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為什麼有時就不能控制自己呢?
蘇姍姍帶給他心中的痛,還有傷,每每遇到文婷後,便會不知不覺地消失。剛開始,他會為自己產生這樣的念頭責備自己,有種對不住蘇姍姍的內疚感覺。後來,畢素芸常常批評他,說不要太沉浸在過去不能自拔,以免毀了自已到手的幸福。其實,妹妹很欣賞文婷,一直有撮合他倆的想法。
他感到很痛苦,發覺自己完全陷進對文婷的感情中去了。以他現在的心情,怎能去青龍鎮見蘇姍姍的父母呢?還有一個問題讓他難以面對蘇姍姍的父母。這就是,雖然用昆早學證據洗脫了文揚兇殺的嫌疑,可是,是誰殺死了蘇姍姍呢?真正的兇手又在哪兒呢?這些他都不能給蘇姍姍的父母一個滿意的回答。此外,DNA檢測結果表明蘇姍姍的確被殺死了,可是,他的實驗設計證明蘇姍姍不應該在那時被殺死。
問題到底出在哪兒呢?
此事太蹊蹺了,太離譜了。
酒店的格調古典優雅,播著一首動人悅耳的樂曲。畢素文的心情卻是如此的混亂。昨天他還為自己在法庭上侃侃而談的辯護感到自信滿滿,而今天卻覺得像打了敗仗的士兵,精神萎靡不振,士氣低落。
畢素文喝到半醉的時候,朦朧之間看見離他不遠的地方坐著一個熟悉的少女,正冷冷地望著他。
周子玟?畢素文腦海裡忽然跳出一個想法。
畢素文走過去的時候,周子玟正坐在吧檯邊一個人喝著酒。她穿著淡綠色帶蕾絲邊的寬大的吊帶衫,折布短裙,高跟繫帶涼鞋。修長光滑的腿裸露在外面,麥色的皮膚在燈光下閃著綢緞一樣的光澤。一雙塗得微紅的嘴唇,黑亮的長發隨意地飄散在腦後,眼神卻淡漠如水。
「你受傷了嗎?」周子玟端著酒杯。酒杯在她手心裡高速轉動著,酒液形成了非常美麗的倒立著的圓錐形漩渦。
畢素文紅著眼睛望了她一眼,「可以請你喝杯酒嗎?」
周子玟淡淡地一笑,向調酒師打了個手勢,「來一杯鳥島淚。」
調酒師可以調出獨一無二的雞尾酒,鳥島淚是一種淡藍色的入口溫和的烈性雞尾酒。
畢素文搖了搖頭,「我隻喝國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