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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床

B級小說 by 約翰‧康奈利

2020-3-7 18:58

哦,我們許下的諾言啊,是如此熱情似火,讓人喉嚨發緊,難以呼吸。我們被彼此的溫度吸引——她的體香,他的壯碩——我們的語言早就出賣了我們,讓甜言蜜語從我們嘴裡跳出來。我們的真實想法在行動中表露無遺,即便連我們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了。
我們之所以會說這些甜言蜜語,是因為我們真的相信,還是因為等我們大聲說出來之後,這些話就都會成真暱?當接受考驗的時候,我們當中又有多少人敢說自己兌現了諾言,從未反悔,從未違背呢?當我們的另一半年歲漸高,步履蹣跚的時候,當他們的雙眸暗淡無光,我們激情不再的時候,又有多少人能經受住誘惑,不會選擇背叛,另尋新歡呢?
至少我不是這種人,我知道什麼是忠誠。
我信守著對她的承諾,她對我也一樣。不過,是以她自己的方式。
我時常回憶她柔順的長發,撒嬌時撅起的小嘴和眼睛裡未說出的承諾。她的美麗是永恆的。她永遠不會變老,永遠都是那個魅力四射的年輕女孩,就像現在一樣。此刻,她正站在我面前,問我:
「你愛我嗎?你會永遠愛我嗎?」
「是的,」我答道,「我愛你,永永遠遠。」
「即使等到我老了,滿頭白髮,為了不嚇到你,天黑才能卸妝的時候也是嗎?」
我笑了笑,答道:「到那時也一樣愛。」
她假裝生氣地打我,噘起了小嘴。
「這不是真心話,你心裡很清楚。跟我說實話,如果我變了,如果我容顔不再,你還愛我嗎?你還會隻屬於我一個人嗎?」
我抱住她,她掙紮了幾下,撲進我懷裡。
「聽我說,」我對她說,「無論將來發生什麼事,我都愛你,都要和你在一起。如果我對你沒有這份感情的話,我怎麼會等這麼久呢?」
她笑了,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臉。
「是啊,」她對我耳語道,「你很有耐心。你知道的,我想要特別一點兒,想在新婚之夜,在我們的婚床上,把自己交給你。」
離我們的婚禮還有兩週,而離我們初次情定終身也已經有一年了。我們的房子已經建好了,也裝修好了,我們將在這裡生兒育女,一起變老。這裡將會擺上美酒,她父親的四輪馬車,還有她的羽毛床榻。剛採摘下來的鮮花散發著香氣,和著她的體香一起飄散在晨曦之中。
我把她送回家。我們走過一片山月桂和夾竹桃,穿過釣鍾柳和百合叢,風將草木的種子吹到空中,把它們播撒到四方。太陽落山了,血紅色的天空映襯著幾隻烏鴉,它們就像點點流星,緩緩地在蒼穹上滑過。我的掌心裡握著她的手,感覺暖暖的,她輕輕地擦過麥田,高高的麥稈彈攏回來,抹去了所有的蹤跡,彷彿她從未出現過。
在她父親家門口,我最後一次親吻了她。
從此,我們再也沒說過話。
直到現在,一切還曆曆在目:一群人手裡拿著棍子,在我身邊的田地裡四處尋找,旁邊還有狂吠的獵犬。我們用力扒開灌木叢和草叢,土壤都露出來了,蚊蟲四處飛逃。此刻沒起風,一絲微風也沒有。整個世界都靜下來了,似乎一切都隨著她的離去而消失了。我們踏過麥稈,像蝗蟲一樣在每片麥地裡搜索她的足跡。我們搜尋了整整兩天,還是沒有任何發現。第三天,我們找到了她。
一群入圍在那片白蠟樹林邊,獵狗在旁邊狂吠。我飛奔過去,一眼就看到了她,我拚命推開眾人,趕他們走。我不想讓人盯著她看,她不會願意被人看到自己這副模樣。她蒼白的皮膚上劃得到處都是傷口,衣服上血跡斑斑,頭髮上還沾著樹葉和樹枝。她半睜著眼睛,好像剛從恬靜的酣睡中懶洋洋地醒過來,永遠凝固在對黎明的奢望中。我一拳打在離我最近的那個人身上,他沒有閃開,反而伸出那雙強壯的手把我輕輕拉開。他們用幹淨的白床單把她從地裡擡走,放在馬車後面,往村子裡走去。所有的人都低著頭,這會兒連狗也不出聲了。
我們把她埋在北邊一個小小的墓地裡,就在楊柳樹下的一塊高崗上。下葬那天,泥土混著雨水一起撒落在她的棺木上。我是最後一個離開的。我等在那兒,依然心存僥倖,希望老天弄錯了,希望太陽會撥開烏雲,暖暖地照在這裡,讓她活過來,甚至希望能聽到她從地下傳來的聲音。如果真是那樣,我就可以把別人叫來,一起挖開她身上的泥土,就用兩隻手挖。我們會揭開棺蓋,她就躺在那裡,喘著氣,被嚇壞了,卻仍然活著。
但什麼聲音也沒有。最後,我轉過身,隨著大夥離開了教堂的墓地。
他們不到一週就抓到了他:一個沒有國籍的流浪漢。他們跋山涉水,追了很遠,最後在一個老磨坊裡堵到了他。他帶走了她的一綹頭髮,撕下了她的裙子邊,當做絲帶紮著頭髮。他棕色的破袋子裡全是這樣的絲帶,都綁著那些被害女孩們的頭髮。他被施以絞刑,以抵他犯下的罪行,在絞刑架上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我對他的結局並不滿意,無論他在彌留之際遭受了多大的折磨,都不能把她帶回我身邊。她去了,永遠地離開了我,我們再也不能長相廝守了。在她下葬後的一個星期裡,除了從一個舊罐子裡喝了一點兒水,我什麼也沒有吃。我蜷縮著睡覺,希望那樣能減輕我的痛苦,但是痛苦從沒消失過。我做了些令人不安的夢,夢裡夾雜著曆曆往事和永遠不可能到來的未來,醒來時卻發現自己躺在空落落的床上,並意識到它將永遠都是空的。
不過,我漸漸喜歡上了每天醒來的時刻。那一刻,願望和現實是一緻的。我能平心靜氣地半睜著眼睛,那奇怪的樣子就像是在模仿我死去的新娘,好像這樣做我就可以與她合二為一,就會被帶到另一個世界,和她團聚。
在第八個晚上,她來找我了。
我從斷斷續續的睡夢中醒來,聽見風吹過樹叢,夾雜著動物的哀嚎,可是從沒有動物發出過這樣的叫聲。聲音裡透著奇怪的渴求,還有一絲熟悉的甜蜜。由於沒吃東西,我的身體很虛弱。我顫顫巍巍地走到窗前往外看,外面一片漆黑。隻能朦朦朧朧地看見窗外婆娑的樹枝、黑著燈的窗戶、寂靜的街巷和大大的教堂尖頂。遠處是教堂的墓地,那一大片高崗上到處都是墳墓,裡面的死人正密切關注著活著的人們。
一棵老柳樹的樹枝將墓碑攏住,裡面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閃爍:似燈火又不是燈火,似有形卻又淡於形。它懸在地面上,我知道那下面的土是新近翻動過的,土地上插著的花朵還沒有完全枯萎。我竭力想看清楚那團光亮裡到底有什麼東西,想看看有沒有她的影子,可是距離太遠了。我打開窗戶,風中傳來了她的聲音,在呼喚我的名字。一條藤蔓從那團光亮裡探出來,似乎在召喚我過去。我後退了幾步。我想去她那兒,可又害怕再也看不到那團奇妙的光亮。我感到身上莫名的燥熱,彷彿有個赤裸的身體緊緊壓住了我。我似乎能嗅到她的體香,她的秀髮輕柔地撫著我的面頰。我想走過去找她,可正當我要走到門口的時候,兩腿突然一軟,感到一陣噁心眩暈。就在我伸出手,手指碰到門的金屬把手的那一刻,我全身癱軟。我絕望地大喊了一聲,接著就跌倒在地。我一頭撞在地闆上,她的聲音漸漸消失了,黑暗向我襲來,那團光亮也消失不見了。
第二天早晨,人們發現我躺在門口。有人叫來了醫生,他善意地勸說我,儘管我很悲痛,可必須試著吃點兒東西。讓他驚訝的是我當時就答應了。很快,一碗清淡的湯端了過來,我想儘量多喝一點兒,但我的胃還很虛弱。這麼多天來第一次吃東西,讓我有點兒反胃。那天的晚些時候,我嘗了點兒肉湯和幹面包,木然地從床邊走到鏡子跟前,想把鬍子刮一刮。我的手抖得很厲害,把臉刮破了,流了血。我努力想集中精力幹完手頭的事。我把水潑在臉上,把血和肥皂泡洗掉。等我擡起頭的時候,她就站在我身後。我從鏡子裡看到她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一邊疊衣服,一邊輕聲哼唱著。我聽到她光著的腳輕輕在地闆上走動的聲音,還有她棉質的睡裙擦過床腳時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轉過身去想要說話,房間裡卻什麼都沒有。
我不能去找她,所以那天晚上,她來找我了。起初我以為是月光透過窗子照下的婆娑樹影,但接著,玻璃上傳來了輕輕的叩窗聲。我從床上起來,看到她掩在面紗下的臉龐,敲玻璃的纖纖玉指,她下葬時穿著的婚裙領口的蕾絲,以及她那鼓脹的胸脯。她張開嘴,紅色的舌頭在唇瓣間躍動。她光著的腳懸在空中,距離地面有幾英呎,地上沒有任何影子,她烏黑的雙眼透著饑渴。
「你愛我嗎?」她輕聲問道,聲音裡流露著和眼神裡一樣的饑渴,「你會永遠愛我嗎?」
「是,」我答道,這個字急切地抓住我對她的慾望,還有她對我的慾望,「是的,永永遠遠。」
「我想要你成為我的第一個,」她說,「我想讓我的第一次特別一點兒。」我眼前突然閃過一幅畫面:她的屍體躺在綠色的草叢裡,撕爛了的裙子,還有裸露的皮膚。
一切都沒了,我親愛的,一切都沒了。
「一定會的。」我對她發誓。我摸索著打開窗銷子,推開窗戶,夜晚清冷的空氣撲面而來,花草的清香中夾雜著一股潮濕的、裸露的泥土氣息。可當我伸手去摸她的時候,她卻抽身而去,回她來的地方去了。光亮漸漸消失了,她在揮手示意我跟過去。她的身影模糊了,鮮紅的嘴唇隨著那團光亮成了教堂後山上的點點微光。最後,她消失得無影無蹤。
在我們原定的婚禮那天,我慢慢地吃著早餐,一口一口強迫自己全部吃下去。醫生過來看我,說我的身體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好轉了那麼多。我打扮好,和家人一起吃過午餐,還多喝了一杯紅酒。下午,我一個人散了一會兒步,便準備回家。晚飯後,我找了個藉口回到臥室。我沒脫衣服,默默地坐在床上等待,直到夜闌人靜,所有人都睡著了。我溜出房子,穿過街道,朝教堂墓地走去。
掘墓人把他們的工具放在墓地大門邊的小屋棚裡,我從屋裡拿了我需要的工具。她下葬的地方還沒有立墓碑,但我知道怎麼找到她,我知道她就在柳條輕撫的那個墓地裡等我。光亮又出現了,她呼喚我的聲音從地面上和墓地裡傳過來。我把大衣放到一邊,開始挖土。地面很鬆軟,土還是鬆動的,快挖到棺材的時候,我聽到一陣響動,像是手指抓撓木頭的聲音。我越挖越快,泥土向我的兩側飛散。我終於可以看到了那個刻著名字的小金屬牌,還有棺木上冷冰冰的螺絲。此刻,棺木裡傳來的聲音越來越急切,我生怕她會弄傷自己的手,便又加快了動作。
我把撬槓插進棺材蓋裡往上撬。蓋子稍微動了動,緊接著,嘎吱一聲巨響,蓋子打開了,她出現在了我面前。
她十指相扣,橫放在腹部,手指上纏著念珠。
面紗下,她雙眼緊閉,嘴唇發白。
她的皮膚曾經潔白無瑕,現在卻不知怎麼弄髒了。
我依然愛她,一如既往。我對她發過誓,無論發生什麼都會愛她。每個人都會在歲月裡慢慢枯萎了容顔,愛情卻永遠曆久彌新。
我把她扶起來,緊緊地抱在懷裡,彈去她眉毛上的一隻甲蟲。我覺得她身上還殘留著一絲淡淡的體香。我輕輕地吻了吻她,雖然她的嘴唇沒有動,但我還是能聽到她喃喃的細語聲。
「你愛我嗎?你會永遠愛我嗎?」
「是,」我回答,「是的,永永遠遠。」
她不再說什麼,我把她從地上抱起來,擁在懷裡,走在夜深入靜的路上。我絆了一下,差點兒跌倒,因為身體還很虛弱,但我很快就恢復了平衡,站穩了腳,把她抱得更緊了。她全身發冷,可那隻是因為夜晚太冷了。很快,她就會暖和起來的。
我抱著她朝我們的小房子走去,屋裡面,窗檯上的燈還亮著。
花瓶裡插著剛采來的鮮花,房間裡瀰漫的花香和我的新娘的體香交融在一起。我們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我和我的新娘,一起凝視著屋裡的白色床單,蓬鬆的枕頭,鬆軟的褥子,我們將睡在這上面,就在我們的新婚之夜。
輕輕地,我在她冰冷的臉頰上吻了一下。
「歡迎你,我親愛的。」我輕聲說,終於和她一起睡在了我們的婚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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