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時光隧道 by 馬天
2020-3-7 18:56
布朗神父的出現可以算是我這輩子最大的驚喜。沒錯,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曾讀過關於他的故事。他那異想天開的頭腦配上可笑的外形,可以算是羅馬天主教的一個福音。上帝創造了這位神奇的教徒,上帝也給我帶來了活下去的希望。至於,G‧K‧切斯特頓究竟與他有什麼關係,對我來說根本不重要。我需要的是神父本人的幫助,是的,我太需要了。然而,他跟我說的第一句話卻是:「科林‧韋斯德,不論你生前是不是天主教徒,不論你生前做過什麼,隻要你誠心懺悔,仁慈的上帝會寬恕你的。現在,請跟著我說:我以主的名義來到世間……」
「等一下,等一下!」我激動得跳了起來。他向後退了幾步,緊緊地貼在門邊,端起那把破傘,像是準備自衛似的。我倆再次互相注視著對方。為了不引起門外警衛的注意,我輕聲說道,「我是冤枉的。相信我,我被人陷害了。聽我說,尊敬的神父,你必須幫我洗冤。」
他瞥了我一眼:「科林‧韋斯德,上帝相信任何人。」
聽了他的這句屁話,我感覺自己被耍了。但我絕不會放棄,我不能放棄這最後的一絲希望。除了期待時間機器為我帶來奇蹟之外,我現在能相信的唯一一個人就隻有他。「神父,」我喘息著,「我快要死了。」
他見我沒有敵意,於是將傘放在一旁,莊重地站直了身子:「科林‧韋斯德,死亡並不可怕,你隻不過是去了另一個世界。上帝會根據你生平所做的一切來作出決定,你究竟是去天堂還是下地獄。當然,上帝創造了眾生,他愛眾生,他不願眼睜睜地看著眾生落入魔窟。科林‧韋斯德,化解你生前所有罪惡的唯一辦法,就是誠心地懺悔。如果你的懺悔能夠感動上帝,那麼今天下午晚些時候,你將在天堂裡陪著那些天使玩耍。現在,請繼續跟著我讀……」
「夠了!」我控制不住情緒,「你是布朗神父嗎?小說裡的你完全不是這樣!」
「小說?」他斜了我一眼,而後微笑道,「科林‧韋斯德,你一定看過我哥哥寫過的那本《布朗神父探案集》,是嗎?噢,他總是喜歡把我與偉大的福爾摩斯大人相提並論。我曾多次讓G‧K結束那場文字戰爭,但他就是不聽取我的意見。結果怎麼樣?每次我幫臨終之前的犯人禱告時,他們都會求我替他們洗去罪名,無一例外。」
隨著交談的深入,我漸漸放鬆了一些。為了贏取神父的信任,我把案子的疑點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他,並補充道:「我以人格發誓,我親眼看見羅斯的屍體,上面沒有傷痕。」
他起先並不在意,而我則一直在努力,希望疑點能引起他的注意。跟著,我似乎成功了,他開始認真地聽我傾訴案子,忽然,我從他那紅潤的圓臉上發現,他對此案很感興趣。對此,我接二連三地重複著那些可疑之處,希望他能接手這個案子,並順利地告訴我兇手的身份。
門外的警衛好像等得不耐煩了。他打開門,對布朗說:「時間差不多了,神父。」
布朗神父轉過身,鄭重地對他說:「先生,我並不想打擾您,但我請求您,再給我點兒時間。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請您把局長叫到這兒來。」
警衛聽了這話,眉心緊鎖:「布朗神父,這似乎超越了您的工作範圍。」
「我明白,但這關係到這位小夥子的生命,」布朗神父堅定地說,「請您跑一趟,告訴局長,我找他?熏他會來的。這絕不會讓您為難,先生。」他又說了一大堆例如「上帝永遠保佑好人」的話。那名警衛聽了這些言辭,根本想不出拒絕他的理由。
「好,我去,我這就去。」他指著我,「科林‧韋斯德,你別想耍花招!」警衛勉強地離開了,我的心也放下了一半。神父摸了一下胸前那枚閃著銀光的十字架,「主啊,這是我遇見過的,最無恥的一個案子。」
「無恥?」我傻了。
「科林。」他頓了一下。聽見他改口稱我為科林,我真的很高興。
那本黑色硬殼《舊約》被布朗神父緊緊地握在手裡:「告訴我,科林,查克真的碰了羅斯的屍體嗎?」
「千真萬確。」
「之後他說了什麼?我是說,他碰過屍體以後?」
我努力地追憶當晚發生的一切:「具體說什麼已經不清楚了。應該是『小子,這是你幹的!你都幹了什麼?』應該就是這句。」
「在他碰了屍體,又對你說『小子,這是你幹的!你都幹了什麼?』這之間,他做了什麼?」
他的表情告訴我,這個問題很重要。「呃……嗯……」我拚命地思索著,「對不起,我記不清了。」
「他很憤怒嗎?」神父問,「或者,很平靜?」
「都不是。」我搖著頭,「也許,好像,表情很古怪,對,沒錯。他整個人呆在那兒了!」
「很好,科林。」他拎著那把破傘在狹小的空間裡轉了好幾個圈,「之後他就打了你。接著,貝特先生神秘地出現了。那個未婚夫問查克先生,羅斯是不是死了?查克說:『問他吧。』當然,你認為,他的意思是,這都是你——科林‧韋斯德幹的。」
「是這樣的。」我靠在牆上,「我看不出這有什麼。」
「不,科林,這件事至關重要。它清楚地告訴了我們,查克為什麼會死。」
「什麼?」我驚呆了,向前走了兩步,緊緊地抱著他的雙肩,「布朗神父,告訴我。請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訴我。」
布朗神父鎮定自若地說:「一切都是那麼簡單。科林,你卻被簡單的事實所矇騙了。當然,這也不是你的錯。」我耐心地聆聽著他的直白,「科林,你看見的死人的確是羅斯,這不會有錯。但你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你沒有像查克那樣,去碰羅斯的屍體。如果你真的那麼做了,那麼一切將改變,你完全不必為你現在的處境而困擾。」
「什麼意思?」我不知所措地坐在地上,求他快些講下去。
他將《舊約》放在另一隻手裡:「看見羅斯屍體的第一個人並不是你——科林‧韋斯德。對,是她的妹妹海米利,你的出現讓她驚恐萬分,當她看見姐姐倒在地上時,大喊著『殺人啦』,之後,你才注意到地上躺著一個人。為什麼你沒碰屍體?作為一個男人,你完全可以鼓足勇氣去感覺一下羅斯的呼吸,不是嗎?然而,事實是你沒有。造成這一切的原因正是海米利的那一句『殺人啦!』這句話讓你確信,羅斯已經死了。所以你沒有去碰她。」他像個推理小說家那樣,話鋒突然回轉,「可事實是,羅斯當時根本就沒死!」
「什麼?」我的心臟都快蹦出來了,「她當時還沒死?」
「是的,證人就是查克先生,」矮個兒球形神父看著我,那對小眼睛裡閃爍著智慧之光,「查克先生碰了屍體。接著,他出現了古怪的表情,再然後,他對你說,『小子,這是你幹的吧,你都幹了什麼?』從這一句話,在不經意間,你的確會認為,查克的意思是,羅斯是被你所殺。但是,科林,請仔細想一想,查克先生為什麼要這麼說?他怎麼沒問你『為什麼殺羅斯』?要知道,在此之前他根本就沒見過你。出了這檔子事兒,眼前站著一個從未謀面的家夥,換了我,肯定會這麼問。『你都幹了什麼?』科林,這說明查克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有這種想法的原因正是因為他感覺到了羅斯的心臟還在跳動。為什麼查克會有奇怪的表情呢?這其中的道理很簡單,他是除警察外,碰過屍體的唯一一個人。他確定羅斯還沒死,但是,在這之前他清楚地聽見了海米利的聲音『殺人啦!』——我們的查克先生被搞糊塗了,羅斯當時還沒死,身上也沒任何傷痕,海米利卻大叫『殺人啦!』——查克先生的視線轉到了你身上,因為你對他來說是個陌生人。所以他會問你,『你都幹了什麼?』他之所以不分黑白地打你,這與羅斯並沒任何關係。查克先生擔心你會對她妹妹海米利幹什麼。因此,他狠狠地揍了你。」
我恍然大悟:「原來是這樣。那麼,羅斯身上的刀傷又是怎麼回事?」
「科林,你還不明白嗎?」布朗神父對我的無知並不生氣,他的口氣很溫和,表情甚是友善,「這麼跟你說吧,死掉的根本不是羅斯,而是她的妹妹海米利。」
「天哪!」我無法相信這會是事實,「不,這不可能。」
「科林,這完全可能。」神父耐心地開導我,「想一想吧,當你被查克打的時候,海米利在哪兒?貝特先生出現的時候,海米利在哪兒?你被警察帶走的時候,海米利在哪兒?仔細想想吧,她被殺了。就在你還蒙在鼓裡的那段時間,她被殺了。你被利用了,科林‧韋斯德先生。」
「不,她進自己的房間了。是查克讓她去的。」我仍舊執迷不悟。
「可你剛才清楚地告訴我,在你被查克追著打的時候,你聽見了海米利的慘叫,那叫聲無比淒涼。你把這聲音理解成她對姐姐的死很傷心。是的,你可以這麼認為。不過,我請你仔細想想,去想三件事。海米利和羅斯是親姐妹,她們長得很像——這是你告訴我的——事發當晚,她們穿的衣服一模一樣。另外,屍體身上出現了傷痕。還有,查剋死了。他為什麼而死?現在答案已經很明顯了,他碰了羅斯的『屍體』,羅斯知道查克發現了這一秘密,她必須殺了他。
「毫無疑問,羅斯趁你和查克不在的時候殺了她的妹妹。另外,還可以肯定的是,貝特先生是她的同夥,他是從廚房那個門進入屋內的,因為隻有那兒,他才能看見羅斯的屍體。作為羅斯的未婚夫,貝特本該留在羅斯身邊陪伴著她。但貝特先生卻跑到了你和查克那兒。不為別的,他的目的就是,要將你和查克控制在他的視線範圍之內,好讓羅斯有時間對海米利下手。」他咳嗽了一聲,「當然,我得補充一點。你也許會想,為什麼這不能是海米利製造的計畫?我得說,當然不能。她是個傻姑娘,以她那過低的智商,恐怕難以想出這幾乎天衣無縫的計畫。
「周圍的鄰居都被查克拒之門外了,誰都進不來。所以,羅斯順利地完成了她的殺人計畫。」他望著我,顯得極為平靜,「羅斯、海米利與查克相處多年,查克難道分不清誰是姐姐,誰是妹妹?對,他可以通過觀察辨認出她們倆誰是誰,他完全可以。隻是,羅斯的計畫太完美了,她的行動過於迅速,根本就沒留給查克一點兒時間,她就把海米利殺了。在警察帶著你離開以後,查克先生仍被未婚夫貝特所糾纏。警察把你連同『羅斯』的屍體都帶走了,在查克先生重新回到現場時,『羅斯』已經不在地上了。查克哪裡知道屍體的身份被換了,如果他看見屍體的話,他一定會問上面的刀傷是怎麼回事。遺憾的是,貝特先生和警察都沒給他這個機會,換句話說,他根本就沒見過真正的屍體。
「至於你,科林,你也和查克先生一樣,沒見到真正的屍體。警察把你打暈了,在你醒來時才發現自己躺在牢房裡。羅斯和貝特的計畫成功了。上帝啊,這是我所見過的最無恥的計畫。」布朗神父仔細地端詳著已經完全驚呆的我,「科林,我知道你很難過,但事實就是如此。」
「為什麼?」我望著那張圓臉,在臉的後面隱藏著一個充滿智慧的異想天開的大腦,「為什麼會是我?」
「我有理由相信,羅斯和貝特根本不想陷害任何人。如果你沒有出現,貝特會在廚房裡搞出一些動靜,然後呆在那兒,並不離開。等海米利出來探究竟的時候,這位傻姑娘依舊會喊類似於『來人啦,殺人啦!』一類的話。她會很順利地進入羅斯與貝特設下的圈套,接著,鄰居們被吵醒。最先趕到現場的鄰居仍然是查克先生,他依舊不會讓其他鄰居進來攪和。為了弄清『妹妹』出了什麼事兒,他與貝特的一架是免不了的。這樣,羅斯還是可以順利地殺死海米利。」神父嘆息了一會兒,「貝特是不會有任何事的,羅斯可以用海米利的身份告知警察,這案子另有真兇。她可以編造一個家夥,然後以此案的一些疑點為由,讓警察放了貝特。至於查克先生,他所扮演的角色則是另一種類型的受害者。查克很容易就被貝特和羅斯利用,查克會按照『海米利』的請求,證明兇手另有其人。最終,羅斯與貝特遠走高飛,海米利就這樣白白地死去了。」神父持續地嘆息了數下,「科林,這難道不是一件無恥的案子嗎?」
「如果真相正如你所說的那樣,那麼此時,羅斯和貝特已經躲在一個我們永遠也找不到的地方了。」我懊惱地搖著頭,「他們殺人之後,卻自由了。」
「科林,你低估了倫敦警察的實力。局長有能力找到他們,貝特夫婦絕逃不出法網。」布朗神父摸著十字架,「上帝作證。」
溫暖的陽光射入臥室,我睜眼環視著周圍的一切。這不是我家嗎?噢,我已經回來了,我的腦海裡朦朧地閃過一些影像,我跌在W博士的地下室。令我不解的是,為什麼每次時光旅行結束後,我都會準確地落在他的地下室。而在這之前,卻跌在不知名的地方。看來,那台機器有時也蠻聽話的。
W博士看著我的狼狽相,大為不解。我晃晃悠悠地跌進他的懷中,博士緊緊地抱住我,將我扶進他的房間,並詢問傷口從何而來。我記不清當時說了什麼,這一覺睡了多久也無從去想。總之,令我欣慰的是,我活著回來了。幾分鍾後,電話響了,我知道,那一定是博士。
「科林。」對,是他的聲音。
「你還好吧,覺得怎麼樣了?」他激動的顫音讓我想到,他為差點失去我這個朋友而懺悔過。
「托你的福,還活著。」接著,我沒好氣地罵了他一通。W博士根本不還口,他知道那都是他的錯,那的確是他的過失。待我停下來喘息的時候,博士隔著話筒向我賠了一千個不是:「科林,如果可以的話,我想知道,布朗神父知道時間機器嗎?」
「時間機器?見你的鬼去吧!」我憤憤地掛上電話,將話機扔出窗外。
三天後的上午十一點,我的同事湯米對我說:「嗨,科林,一起吃午餐嗎?」
「好的。不過,我得選首合適的背景音樂。」我看著顯示器裡的網頁說,「去電梯那兒,我馬上就來。」
我忙活了一會兒,關掉電腦,帶上錢包,向外走去。電梯那兒,湯米正和一個老頭兒交談著。那個老家夥正是W博士,他一見到我,就興奮地跑過來對我說:「科林,科林,終於找到你了!你的同事還說你不在呢,哼,那個壞小子!」
「你來這兒幹什麼?」我責備道,「公司不許外人來這兒閒逛。」
「是,是,我知道。」他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給我說說布朗的案子吧。」
「不,別攔著我。我和別人有份餐約。」我掙脫他的手,跑向湯米,「咱們走吧。」
湯米從我的肩膀向博士那個方向看去:「你從哪兒認識這個瘋子的?看,他又來了。」他拍著我的肩膀,「我看你還是和他一起吃午餐好了。」湯米知趣地聳聳肩,進入了電梯。
「科林,求你了。」博士擠出一絲微笑,「告訴我吧。」
「告訴你什麼?如果還是朋友,就別打擾我的私生活,好嗎?」我拍著博士的肩膀。
「我求你了!」他居然當著眾人的面給我跪下了。我能理解他對推理小說的痴迷程度,但……他真是個瘋子。他可以不顧自己的顔面,我卻不能。我還得在這兒上班,還得面對老闆和同事。
「好吧,快起來。」我紅著臉看著四周的同事,「我認輸了。你快起來。」
日本餐廳裡的客人並不多,穿過一個個藍色布簾,我們在角落裡找了個包間,並吩咐服務人員別打擾我們。
一就座,博士就開口了:「海米利曾和貝特上過床,這是個陰差陽錯的巧合。貝特當時並不知道躺在他身邊的不是羅斯——傻姑娘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直到貝特發現他摟的人不是羅斯的時候,已經晚了。突然間,羅斯的出現讓他大為吃驚,他的視線不時地掃過兩姐妹。最後,貝特想出一個解脫之計。這個狡猾的未婚夫對羅斯說,海米利和羅斯太像了,上床前後,他一直稱對方為『羅斯』,但海米利根本不糾正這個錯誤。結果,才鬧出這事的。
「羅斯無法容忍妹妹勾引她最心愛的男人,她辱罵了海米利。起先,羅斯認為,這件事隻要他們三個人不說,誰也不會知道,她想就這麼算了。可是,貝特卻一再向她強調,自己的第一次獻給了他所不愛的人。此外,這些年來,羅斯一直認為海米利是個累贅,要是沒有海米利,她可以活得更好。可怕的外界壓力加上羅斯扭曲的內心世界,讓羅斯越想越急,越急越惱。結果,她萌生了殺死親妹妹的罪惡念頭。」
聽了W博士的講述,我覺得很奇怪,於是問道:「你從哪兒聽來的?」
博士努力地瞪著他那雙不大的眼睛,反問道:「這可是你親口對我說的。那天晚上你跌倒在地,和我說了這段話。然後,你就不省人事了。」
「好吧,也許我說了。」我努力地去想,但一時卻想不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告訴過他。
「科林,這是個什麼案子?」他直視著我,「我隻知道了殺人動機,但案子是什麼呢?快告訴我,我等不及了。」
我品著地道的日本功夫茶,煩躁的心情平和了許多。博士那期待的眼神、豎起的耳朵,正盼著我開口。昏倒在地下室的事情,我幾乎沒印象了,對於我是如何與神父離別的,我也沒感覺了。但我清楚地記得,布朗神父的仁慈之心,他那滑稽的外形以及異想天開的頭腦。我還記得,離開監獄時,我把手錶送給了神父,他還說,要把這份珍貴的禮物放在他的教堂裡。當然,我永遠忘不了,在1920年,還有我的兩位朋友,沙瑞和雷克。上帝祝福他們,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