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火地群島
達爾文與小獵犬號 by 穆爾黑德
2020-3-5 19:41
整體而言,三名火地人在離開英格蘭一年的航程裡,全都表現得非常好。他們已學會一口流利英語,而且也很專心(或者說看起來很專心)聆聽費茲羅的宗教課程,此外,他們似乎也很明白自身肩負的重任。
敏斯特已經宣布,返回火地島老家後,他將要娶貝斯凱特為妻。在這不久之後,他變得十分善妒,事實上,他或許也真該嫉妒,因為貝絲凱特是船上唯一的女性。如果有哪個水手和她攀談,敏斯特一定會靠近站在一旁,而且每當他必須和貝絲凱特分開時,他就會露出陰鬱寡歡的神情。我們若信得過費茲羅為她繪的畫像(費茲羅是一名素描高手),可以看出貝絲凱特生來一張頗為小巧的面龐,在難得有人相貌出眾的火地土著中,很可能被視為大美人。在里約熱內盧停泊時,她曾經上岸居住好幾個月,由一名英國人繼續指導她有關文明生活的精確細節。
至於巴頓,仍和往常一樣快活,而且他非常渴望趕快回家。甚至連英國傳教士馬修斯,似乎都能平靜且堅決地面對即將來臨的一切:寂寞但虔誠的放逐生涯。
◆福音計畫
這一切都很不錯。然而,只要細心思量就會發覺,這是一樁多麼怪異的舉動,又是多麼典型的費茲羅式舉動。
三年前,費茲羅自做主張收容這批少年,並將他們帶回英格蘭馴養,這種方式幾乎和人類逮捉野獸並加以馴養沒有兩樣。然而現在,除了派一名首次出國、毫無經驗的年輕傳教士馬修斯隨行之外,再沒有任何其他的導引協助。費茲羅就要撒手不管他們,同時,他們並不是要被送到某些已經開化的社會中,而是要被送往一個完全未開化的地區。那兒有的只是呼嘯狂風以及難耐的嚴寒,在那裡居住的遊牧土著只能藉著差不多和石器時代人類同樣原始的方式,勉強維生。
這整個事件裡頭,蘊含著一股相當令人感傷的自大。這就是費茲羅的信心,他是真的相信,那弱小可憐的貝絲凱特以及她的同伴,將能把上帝的榮光傳到火地野人中間。他有一項理論,認為世界上沒有所謂不同人種這回事;我們全部都是亞當和夏娃的後代,而他們兩人打從一開始存在,就已完全成熟、開化了,否則他們怎麼可能存活下來?但是,亞當和夏娃的子孫漸漸變壞了;人們遷離開聖地愈遠,去到世界愈原始的角落,和文明的接觸就愈少,就像這些可憐的火地島人。但是,他們也有得救的可能。我們需要做的只不過是把文明以及對上帝的了解,還給他們,因為這些都是他們的祖先最初在伊甸園中就已經擁有的了。
還有另一件插曲更加彰顯出這樁任務的不切實際。倫敦布道協會(London Missionary Society)也贊助了一批物品,這些物品如果擺在英國鄉間或許很管用,但是把它們擺在這片冰天雪地的荒野中,幾乎看不出有什麼大用。除了一些比較合理、實用物品之外,他們還提供了夜壺、茶盤、陶瓷餐具、玻璃酒杯、附蓋子的大湯盤、海狸帽、白麻布,以及天曉得其他什麼精緻用品,好讓這群土人能開開眼界,見識一下在地球另一端,文明進展得有多快速。
火地群島的氣候極為惡劣,算得上是全世界最差的地方之一。即便小獵犬號是在南半球的盛夏季節抵達,在她試圖繞過合恩角時,依然得和滔天巨浪搏鬥達一個月之久。有一次,一個巨浪撲打過來,捲走了船上一隻小艇,而且要不是他們及時拉開左舷,讓海流通過,這條小船恐怕早就翻覆了。但是,航海技術高超的費茲羅依然堅持不屈,最後終於把大家帶到一處安全的下錨地點,該地名叫葛瑞路茲(Goree Roads),位在小獵犬海峽(Beagle Channel)入口處,這個海峽是因為小獵犬號前次航行經過而得名。在這兒,冰河直接伸入海洋,陸地上長滿山毛櫸林又覆著愷愷白雪的高山,則隱沒在一團迴旋的暴風迷霧中。
◆深入蠻子營地
乍見火地島土著,達爾文的第一個想法是:他們與文明人的相似程度,遠不如他們和野生動物那般接近(而這個想法,在他後來思考並撰寫《人類傳衍》(The Descent of Man)時,曾令自己大為震驚)。他們是一群軀體肥大的傢伙,長髮糾結,面色黧黑枯槁,臉上還繪有紅、黑色條紋,眼眶外則畫上白色圈。他們用鋒利的貝殼來刮鬍子及眉毛。除了肩上披一件駱馬皮做成的短斗篷,全身沒有其他衣物。他們的皮膚近乎銅色,而且還在身上抹滿油脂。他們對寒冷的耐力最是驚人。有名婦人乘著獨木舟來到小獵犬號旁邊,她懷裡抱著嬰兒,正在哺乳,然而當風浪顛簸,雨雪灑落在她赤裸的胸上時,她依然神色安祥地坐定舟上。
在岸上,土著就睡在常遭雨水灌入的簡陋皮屋中的潮濕地上。他們不事耕作,食物來源是多樣摻雜不固定的,在不定期的節慶中有魚、貝類、鳥類、海豹、海豚、企鵝、蕈類和偶有的海獺。火地人的語言聽起來像是一連串咳嗽的喉音所組成,不過既非不友善、也不是害怕情境下所發出的聲音。
當達爾文和水手們登上岸,土著們便圍上來非常好奇地輕拍他的臉和他的身體,而且他們也有很強的模仿力,達爾文做的每個姿勢和說的每一句話,他們都能模仿得維妙維肖。當達爾文對土著們扮鬼臉,他們能會意地露齒微笑而且也對達爾文扮了個鬼臉;水手開始唱跳水手特有的號笛舞(hornpipe)時,他們也顯得很開心;後來,看到最高的土著被叫出來和英國人背對背比較身高,以便判斷土著高度,他們也覺得很高興。水手們本想邀土著一塊比賽角力,但卻被費茲羅阻止了,他擔心情況會演變得太過暴力。
巴頓對於土著的滑稽怪狀感到難堪,由於他已經攀上了文明的階梯,因此心中不免有些優越感,而貝絲凱特也跑開了。巴頓解釋道,這些土著並不是他的族人;這比較差、比較原始。費茲羅特別留意馬修斯,想觀察他的反應如何。馬修斯顯得有些憂鬱,但他表示,這些土著「並未比他所預期的更糟。」
◆巴頓與家人尷尬相見
於是,他們將倫敦布道協會所贈送的貨物裝上四小艇(當水手搬到便盆時,忍不住大笑起來)。然後大夥便順著小獵犬海峽的安靜水流,航向巴頓的故鄉彭桑比海灣(Ponsonby Sound)。天空奇蹟似地放晴了,明媚的陽光灑在這片原始大地上,雪地和森林被照耀得閃閃發亮。就在他們抵達彭桑比海灣時,岸上傳來一陣高聲歡呼,而且還有一隊獨木舟前來歡迎。他們隨即來到一處安祥舒適的小海灣,那兒有一片青蔥草地,點綴其上的鮮花一路往後延伸到樹林中,而他們也決定要把新基地設在這裡。
當時的場景想必是透著點怪異,又透著點歡樂:大約一百名火地野人站在四周,全神貫注地觀看水手搭建帳篷,只見這群白人合力撐起三頂北美印第安人慣用的帳篷,一頂給傳教士馬修斯(他早先似乎是在還不太了解狀況、非獻身的狀態下,加入這趟任務;無疑的,現在他正努力壓抑心底的焦慮),一頂給巴頓,另一頂則給敏斯特和貝絲凱特。這個部落裡的女人對貝絲凱特尤其親切。
接下來,水手們開始翻土,建造一座菜園。到了黃昏,當水手們脫去衣服清洗自己時,土著圍著他們,目瞪口呆,無法分辨哪個現象才是最怪異的──洗澡的動作,或是他們身上的白皮膚。入夜後,他們全部圍坐在營火四周,水手在凜冽的寒風中顫抖,火地土著卻因營火的熱氣而冒汗。
當巴頓的母親、兩個姊妹以及四個兄弟趕來時,出現了一個頗尷尬的場面。女性家屬們一看到巴頓穿著皮靴和英國服飾站在那兒,馬上跑開躲起來。巴頓已完全忘掉自己的家鄉土話;「聽到他用英文對他的野人哥哥說話,接著又用西班牙文詢問對方是否聽得懂,真是令人發噱,但是幾乎可以說也很令人憐憫。」野人兄弟什麼也沒說,他們把他環繞在中間,就好像陌生狗兒首次碰面的情況。然而第二天,巴頓為他們都穿上衣物之後,情況就變得比較友善了。
五天之後,費茲羅決定要讓馬修斯自己來掌控局面一陣子,而他則要帶領其他船員出發探測小獵犬海峽。他們見到的景色,壯麗得難以用筆墨形容。冰河直接注入靛藍大海,發出半透明的藍色光芒,而他們的小艇則緩緩地從高山峻嶺以及冰崖峭壁下經過。
他們發現了一處適合紮營的地點,那是一片突伸入海的狹長陸地,位在一處特別巍峨的山峯下,山峯海拔約有七千呎高。他們把小艇拖上沙灘,並升起一堆火。距營地不遠處,有一條懸在峭壁上的冰河,費茲羅和達爾文一同走過去觀賞,讚嘆冰柱的美麗色彩。
正在這時,一大塊巨冰突然自懸崖脫落,摔進海中,發出雷鳴般的聲響,在群山間來回振盪。一個大浪立即捲入海峽,沖上這片狹長岬地,把他們的小艇高高拋起,就彷彿在拋幾根乾草似的。
這真是危急時刻──他們距離母船小獵犬號有百哩之遠,一旦小艇和糧食被捲入大海。他們將會陷入進退兩難的險境。達爾文動作非常迅速,他和兩名水手在海灘上一路衝刺了二百碼,及時趕在第二、第三個大浪把他們沖倒之前,捉住繫船繩索。費茲羅覺得很感激;他把這處紮營地後面的山峯命名為達爾文山(Mount Darwin)。
◆向食人族傳敎
達爾文從來就不認為,費茲羅對火地野人所做的實驗有絲毫成功的希望。達爾文既不喜歡也不信任他們。在首次接觸之後,火地野人變得愈來愈需索無度;當他們想要一件東西,例如小刀、手帕、床單時,就會發出「亞末史谷拿」(yammerschooner)這個字眼,才過了沒多久,他們便開始整天不停的「亞末史谷拿」,而且態度愈來愈激烈。白諾曾親眼目睹一樁殘酷行為,令他心驚不已。一名火地小孩不小心弄翻了一籃海鷗蛋,孩子的父親在盛怒下,一而再地推他去撞石頭,直到他被撞得血肉模糊,最後被扔在一邊,孤伶伶地死去。
巴頓曾告訴達爾文,火地島人是食人族;在特別寒酷的冬天,他們有時會把妻子宰來吃掉。同時,達爾文也轉述了一段話,那是一名獵海豹船船長與一名火地小男孩的對話:船長很好奇問男孩,火地人為何不吃狗(而要吃女人)?小男孩答道:「狗會捉海獺,女人沒有用,男人非常餓。」老天爺!活生生的食人族,這件事若告訴蒙特莊園和梅廳的人,真不知他們會作何感想?達爾文寫信給姊姊卡洛琳:「我只要聽到這群令人憎惡的蠻子聲音,就覺得反胃。」
至於費茲羅,他倒是做過許多有關火地島人習俗的調查研究,尤其是來自火地群島東南角的塔基尼卡族人(Tekeenica tribe),據他描述,他們「是人類的諷刺……是這片悲慘大地上的悲慘負擔。」他們的體形矮小佝僂,那是因為他們習慣長時間蹲在狹小的帳篷或獨木舟裡所造成的。女人們用海豚下頷骨來梳頭;「這些女性火地土著身高大約四呎多一點。稱她們為『女人』,算是客氣的稱呼。」他們的膚色近乎老舊的胡桃木;「頭頂上那篷粗糙、劣質而且極端骯髒的黑髮,蘊含並加深了一股邪惡的神情,而邪惡是所有野蠻特性中,最糟的形容詞。」
因此,當組員們再度返回基地,發覺在他們離開這十天當中土人已經占領該處後,其實完全不覺得意外。馬修斯出來迎接他們,神情非常激動,他有一段可怕的遭遇要述說。就在小獵犬號組員剛剛離開時,土人就開始偷竊他的財物,於是他出面阻止,但卻被土人打倒在地,甚至還威脅要殺死他。菜園也被踐踏得一塌糊塗,而且情況一天比一天糟;當他和巴頓試著勸阻時,火地土人只管大笑。巴頓也和他一樣受到土人騷擾,但是沉默寡言的敏斯特卻站在土人那一邊,而沒有遭殃;還有,奇怪的是,小貝絲凱特現在竟然連走出房門來會見小獵犬號上的友人都不肯。她不願意再和白人有任何瓜葛。
費茲羅深受傷害,他覺得既震驚又狼狽。他對這些人並沒有惡意,只是想幫助他們而已。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對待他?然而,他不會就這樣放棄希望。馬修斯,他當然會載他回去,但是其他人必須留下來,努力讓他們的野人同胞看見光明。他把斧頭發放給站在四周、神色陰沉的火地土著,並將巴頓和敏斯特託付給上帝,然後便啟程離開,口裡保證一定會再回來。
事實上,他足足一年後才再度回到這裡。
到了一八三三年二月底,他們再度往東北航行,期間在福克蘭群島(Falkland Islands)停留了一小段時間。費茲羅認為這些島嶼非常適合作為罪犯流放地,「一個完全由罪犯組成的部落……充分供應生活所需,但是沒有奢華可享。」就在這兒,小獵犬號上的書記官海萊爾(Hellyer),於出外射野鴨時,不幸溺斃。由於急著想射下某些他從未見過的野鴨品種,他單獨帶著槍離開母船。之後他一直沒再回來,小獵犬號出動了一組人馬,到處搜尋,結果白諾發覺他死在距離母船約一哩外的一處小灣中,屍體被水草纏住,沒在水面下。
這件意外發生後,小獵犬號再度啟程測量阿根廷海岸線,而達爾文也趁機上岸進行了兩趟很棒的南美內陸之旅。不過,我們不妨在這兒趁便先交代一下火地土著故事的結尾。
◆別了巴頓
一年後,當小獵犬號折返火地群島,以前建立的基地已然荒廢。敏斯特和貝絲凱特早已把營帳連同巴頓的物品,一塊拆走,並加入火地野人。
巴頓本人還留在原地,但是他已經棄絕了文明,就彷彿他從來不曾知道文明的存在般。他的歐洲服裝已被一條纏腰布取代,整個人瘦得可怕,而且原本光滑柔亮的頭髮,如今也成為一篷粗糙的亂髮,蓋在他那彩繪過的臉孔上。「我們幾乎認不出那就是可憐的巴頓,」達爾文說道:「等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變成一個半裸、削瘦又汚穢的蠻子,不再是我們離開時那個裝扮整齊、清潔的壯碩少年了。」
不過,他依然很友善。他特地乘著獨木舟來到小獵犬號身邊,帶著禮物(海獺皮送給費茲羅和白諾,另外送兩支矛頭給達爾文),而且,他還留在船上吃了一餐飯;「他依舊像從前一樣,很整潔地用完晚餐。」但是他宣稱,絕不會重新加入他們。他已經找到一個老婆(她正不停地從獨木舟裡叫喚他,但說什麼也不肯上船來),這些人才是他的同胞,這裡才是他的家鄉,他和文明已經永遠一刀兩斷了。
眼看所有計畫都要泡湯了,費茲羅竭盡所能的想要拯救──至少這一個靈魂。他和巴頓懇談,他拿出披肩當禮物,還送了一頂鑲有蕾絲金邊的帽子,給他坐在獨木舟上那個矮小、怪模怪樣的老婆。但是,巴頓的態度非常堅決。他划著小舟返回岸上,而大夥最後看見的他,是一個小小的黑點,就著營火,站在那兒拚命地揮手──就像達爾文所形容的,「一次長長的揮別」。
不論費茲羅究竟從這個事件中領悟到些什麼,至少在達爾文看來,事實很明顯。把這幾名火地人帶到英格蘭去,對他們造成的傷害多於益處;短暫的窺視一眼文明,只不過令他們從此更難在自己的家鄉存活。沒有人可以用這種方式干擾大自然,而希望獲致成功。
面對原始民族的重點在於,他們只有在不受干擾,而且自由適應周遭環境的情況下,才能存活。你若插手其中,他們就會滅亡。美國的印第安紅人正在滅絕之中,就連澳洲的艾包瑞京人(aborigine)也是一樣。
火地土著的厄運果然來得夠快。到了十九世紀末,三種火地土著都瀕臨絕種。就拿住在西方海峽(Western channels)的獨木舟民族艾拉卡魯費人(Alacalufe)來說,在一八三〇年代達爾文造訪該地的時候,他們人數約有一萬;然而,到了一九六〇年,整族人口卻只剩下一百名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