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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墜入星星的九十分鐘 by 凱蒂.康恩

2020-3-5 19:40

10


  這問題簡單到凱莉思根本沒想過要問。他們很快樂,上班相處在一起,私下也互動親密,而半數的人開始準備調到下一個輪調區。

  改變先是從小地方開始,接著逐漸越來越明顯:起先大家發覺彼此的相聚時光進入倒數,於是隱約出現有禮貌的疏遠。心靈共享系統的聊天訊息大幅增加,都在胡亂猜測、研究自己可能前往的輪調區,雖然結果暫時不會公布。接著語言中心變得炙手可熱,許多前三年沒上課的人紛紛報名,不想在新輪調區裡寂寞孤立。最後是許多人徹夜狂歡,早上昏沉,歡送派對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第一批的人很快就要前往下一個輪調區了。

  在其中一個難得的美好日子,凱莉思和麥斯前往她回憶中第一個記得的地點,第三輪調區的深山裡。多數歐托邦的人不太清楚自己「來自」哪裡、在何處長大,童年的記憶片片段段,不過許多人會回訪記憶中第一個地方,當作成長儀式。

  雖然威爾斯的最高峰斯諾登山歷來多半雲霧籠罩,瑞雪紛飛,但那天晴空萬里,只有幾朵極小的白雲,原來是混合動力火車在呑雲吐霧。

  麥斯先起來,悄悄下床做早餐,再輕輕放在她那側的床邊。

  「這是在服侍我嗎?看來我把你訓練得很好。」

  他跳了起來。凱莉思很少在十點前開玩笑,遑論喝咖啡前。「睡得很好?」

  「回到這裡讓我很興奮。」她指著窗外國家公園的幾座峰頂,喝著熱騰騰的咖啡,伸手拿他放在床畔的吐司。淺棕色頭髮在頭頂綁成一個大髮髻,睡了一晚變得有點鬆,幾總髮絲垂在額前。「要換衣服出發了嗎?」

  「哇,今天這麼有活力?」他低頭看她,兩人對上目光。她坐在大床上,還有些恍惚,穿著他的歐洲太空總署藍色T恤,袖子捲起,雙手捧著咖啡取暖,臉掛燦笑,突然看起來青春洋溢。他不禁笑了。「好,走吧,不過我們得偷偷溜出去,因為我不該用廚房的,那個老阿嬤會拿擀麵棍打我。」

  「拿什麼?」

  「沒事。」

  他們把東西塞進大背包,準備溜出這家民宿。民宿位於山腳的路旁,喬治王朝風格的老宅邸,鐵欄杆往外突出,掩不了的頹喪,當初的富麗不復存在。陽光把一切照得亮晃晃,但時間還早,依舊冷冷的。他們四周一片綠油油。山坡綠草茵茵,岩石上長著萊姆色地衣,歐洲蕨搖著羽葉,輕拂悠悠小徑。凱莉思小心翼翼地走出屋外,找到小徑,冷得豎起外套的領子。「今天天氣太好了。」

  「對啊。」麥斯同意。

  「我們把晶片關掉,別用感應器。」

  「確定?」他說。

  「幾個小時沒有科技,我還活得了。」她開玩笑說。「你呢?」

  他以誇張動作關掉晶片。「一樣。要先走哪?」

  「可以先去老發電廠嗎?」

  「好啊,妳知道路?」

  「大概。要上山。」她臉一皺。「反正去哪裡都要上山。」

  「好。」他說。「妳是領隊,由妳帶路。」

  幾輛電動車呼嘯而過,逼得他們閃出路面。大背包害凱莉思失去平衡,往後跌進整叢歐洲蕨裡。

  「他們來這裡做什麼?」她喘著氣問,語帶好奇。麥斯伸出手,想拉她起來。她抓住他的手,踩著泥地的他卻沒站穩,往前跌到她身旁。

  「靠。」他們哈哈大笑,就這麼躺了一會兒,四目相交時笑得更是大聲,眼淚都流出來了。

  一位穿著防水夾克與軍褲的老先生皺眉打量他們,腳邊跟著一隻乖乖的米格魯。

  「早安呀。」麥斯從地上大聲說,他們再次笑了,那老先生嗔了一聲。

  「你覺得他們來這裡做什麼?」麥斯幫她拍掉灰塵,凱莉思問道。

  「當地人吧,親愛的。老先生和他的狗狗大概就住附近。」

  「你儍了嗎,我是說那些開電動車的。」她指著麥斯牛仔褲上的一片棕黃。

  「好吧,我看起來像是出了車禍。我想他們是準備要輪調了吧。」

  凱莉思點頭。「嗯,我老是忘記另一半的人就快要走了。」

  麥斯環顧四周,沒有接話。

  他們繼續往前走,在遊客中心停下來喝點東西,接著小徑變得寬敞平坦,沿著一座大湖延展。這湖以前是水壩,現在倒看不出人工的痕跡。湖面遼闊,映著天空與周遭山巒──雖然出自人工,卻盡現自然之美。

  凱莉思往前跑,撿起一顆小園石往湖面丟。石子在湖面彈了一下、兩下、三下。

  「不錯,很不錯嘛。」麥斯說。他左看右看,找到一塊合適的石頭,丟出去,在湖面反彈了四下。「厲害。」

  「唔。」凱莉思以拇指摩娑著一顆卵形扁石,掂了掂重量。她手臂往後拉,但沒有把石子扔出去,只是以慢動作練習投擲動作。

  「慢慢來。」

  「學著點,麥斯。」她把手往前甩,屈膝投出石子,滿意地看著它直直彈過湖面,九下、十下、十一下,然後才「咚」一聲沉下去。

  麥斯目瞪口呆。「妳怎麼辦到的?」

  「關鍵嘛──」她轉過身來,藏住笑意。「在於同時要有旋轉跟前進的速度。」

  「打水漂的科學。」麥斯仍盯著石頭沉進水裡的地方,離岸邊大概八公尺遠。「我的水漂界女神。」他一把抱住她,在她的耳際說。「妳竟然這麼懂得打水漂的科學,真是難以置信。」

  「我小時候在塔尼格里西村拿過五次打水漂冠軍。」凱莉思講起兒時的語氣格外輕快。「終極致勝關鍵在於,接觸水面的角度最好是十五度。」

  「原來啊,竟然得過五次冠軍。」麥斯放開手裡的石頭。「我只能甘拜下風。」

  「幸好你不必參賽。」凱莉思踮起腳尖凝視他。「由我代表我們出戰就好了。」

  他哈哈大笑,卻往後退開,留意到一旁有路人經過。

  「噢,放輕鬆點。」凱莉思嘆了一口氣。「我們在這裡不用做樣子吧。」

  「在哪裡都要注意,小莉。規定是有道理的。」

  「我覺得那更像是一種指導原則。怎麼開心過日子……保持獨立自主,晚點再生小孩。」她擠出一個怪表情。

  「差不多。但背後有心理學和科學的考量。」他回頭看著湖對岸的行人。「繼續走吧。」

  「麥斯,這裡不是警察國家,陌生人不會來叫我們離開這個輪調區,還是你擔心他們怪你沒按照理想的方式過日子?」她走回步道上,知道自己說得對──而他也知道。

  麥斯深吸一口氣,牽起她的手,兩人爬上陡峭的岩山,前往老發電廠。

  ☆

  林恩史蘭角景色壯麗。石造大壩剷出弧線,依山壁而建。壩堤從中一分為二:一邊是幽深沉鬱的大湖,一邊是陡峭直下的大壩。麥斯和凱莉思悠悠漫步,一會兒觀大湖,一會兒賞大壩,小心跨過灰色石縫間的雜草。頭頂上是淡藍天幕,料峭和風吹著雲朵。

  「這頂上本來有一道牆,可是好幾年前坍了。」凱莉思欣賞著山景。「現在比較危險一點。另外,幾百年前這裡有蒸汽火車。」

  「蒸汽火車?比想像中還近。」

  她聳一聳肩。「不過是燒煤──不是耗氧。」

  「可惜當時的人沒有認真研究氧氣。」麥斯坐到壩堤上,原本牆在的地方,雙腿懸空擺盪,湖面大約在底下三十公尺處。「今天感覺怎麼樣?」

  「棒透了。」

  「我也是。」他露出微笑。「這是妳最早有記憶的地方?」

  「差不多。」凱莉思坐在他身邊。他從大背包裡拿出一個加冕雞三明治,她開心地接下。

  「那時妳幾歲?」

  她有點遲疑。「麥斯──」

  「我猜是五歲,跟大家一樣。」他想了一下。「可是那樣的話,妳不會記得那麼多事情,例如路線該怎麼走。妳也不會得過五次打水漂冠軍。」他看著她。「所以?」

  「我爸媽……你知道威爾斯是獨立的,所以他們起先選擇不參加輪調,留在這個山區。我們差不多是最後走的。」

  麥斯驚訝地看著她。「妳不是從小參加輪調?」

  「我在這裡住到十八歲。」

  「沒有輪調?」

  「沒有。十八歲才加入輪調。」

  麥斯往後仰。「十八歲才加入輪調。天啊,如果妳哪天碰到我爸媽,絕對不能跟他們說──他們不會接受。」他咬了一口三明治,搖搖頭。「難怪……」

  「難怪什麼?」她問。

  「難怪妳覺得歐托邦這整個制度不太方便。」

  她擱下三明治。「你不覺得嗎?」

  「有點。呃,現在我開始覺得不方便,因為我遇到了妳。而且我兩個月後就要輪調了。」

  她張大嘴巴,但說不出話來。

  「怎麼?」

  「你要離開了?」

  他只是低下頭。「小莉,我是第一批。」

  「我從沒問過你是第幾批。」她說。這問題簡單到她根本沒想過要問。「我自己預設你還沒有要輪調。」

  「我在等合適的時機告訴妳。」

  「結果選了現在?」她語調誇張,但無法不如此。

  「我本來想──我想等到我們共度了完美的一天,再告訴妳。」

  她想了一下,然後說:「你拿這種方法來為完美的一天畫下句點?跟我說你兩個月後就要走?」

  「對。」他說,但她一臉懷疑。「不對。好吧,對。」

  「可是我們當初認識的時候,你在替家裡顧店。」她說。「你才剛開始顧店。」

  「不對,小莉。」他聲音溫柔。「我已經顧店好一陣子了,所以才會這麼沮喪。妳聽我說,我沒想過會遇到像妳這樣的人,我們相處得這麼──真不該這樣,目前還不行。」

  她揉揉臉,盯著石塊上的苔癬,思索該怎麼辦,又該說什麼。最後她說:「現在呢?就這樣嗎?」

  「我不想這樣。」麥斯聲音很輕。「我不想失去妳。」

  「麥斯,你這樣要怎麼留住我?」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許等我們年紀再大一點……」他愈說愈小聲,直覺知道別抬頭看。

  「就這樣嗎?」凱莉思重講一遍。

  「我不能。就是不能。我們要怎麼解釋?我朋友都沒有這樣,一個都沒有。」她喃喃說了些什麼,而麥斯說:「拜託別提我以前愛找人勾搭的事,這跟那無關。我從小到大知道的……」

  「知道什麼?」

  他把吃到一半的三明治放下來。「我跟妳提過我家人的事,他們為建立歐托邦犧牲奉獻。我的爺爺奶奶,我的姑婆和伯公,他們是第一代。凱莉思,我來自建立歐托邦的家族啊。妳有哪裡沒弄懂嗎?」

  她默然不語。

  「一起創建歐托邦的家族還不少,但我們家……我們每週有六天上語言中心。我第一個貼在冰箱上的作品是歐托邦的藍底金星標誌。老天,我最早學會說的話可能就是歐托邦誓詞。」她一聽笑了。「我爺爺奶奶從印度和西班牙來到這個烏托邦,我媽那邊是從瑞士和義大利。我奶奶是兒童遺傳科醫師──我媽也是。」

  凱莉思靜靜坐著,驚訝於他的顯赫家世,但又想多聽他講這些她早就好奇卻不敢問的事情。

  「我奶奶隸屬於一支探討十八世紀法國生育數據的核心研究團隊,他們的研究至今仍會被引用,啟發很多新的研究。他們探討生育的限制,開發新的技術與方法,提出新的育兒守則,最後推翻了社會上對高齡產子的忌諱。」

  「所以大家不再急著要我們趁著年輕生孩子。」凱莉思若有所思地說。

  「對,結果後來催生了伴侶規定。」

  他們坐在那裡,凱莉思想著這番話。「所以先前我開玩笑說你真的相信……」

  「妳知道要違背從小聽到大的東西有多難嗎?」

  「不是很清楚。」

  「很難受。」他語帶哀求。「如果我們稍微晚一點相遇……」

  「幾乎要延後十年。」

  血淋淋的現實讓兩人都很難受。麥斯想安慰凱莉思,卻不知如何開口。他們只是看著山谷底下混合動力火車呑吐出的蒸氣。

  「你要調到哪裡?」她問。

  「歐洲太空總署的另一個分部。」

  「而且你要當遵守伴侶規定的乖寶寶。」

  「妳懂的。」

  她點頭。「大概吧。」

  他沉默了一會兒。岩石的冰冷透進褲子。「我會想念妳在資訊牆上打視訊通話給我,讓我看妳挑選約會要穿的衣服和配件。」

  凱莉思臉一皺。「才一次好嗎?」

  「我會想念妳睡覺時把冷冰冰的腳丫子塞進我兩腿之間。」

  「你還可以想念我不會用你的潔牙程式,結果水都噴到你家浴室的玻璃地板上。」

  「這我絕對不會想念。」

  「為何不用牙刷就好?我滿好奇原因……」

  「妳真老派。」他小心翼翼勾住她的手,畢竟他們正雙腿懸空坐在高高的大壩上,底下是幽深湖面,四周是國家公園的蒼翠山巒,頭頂是藍到不行的春日蒼穹。麥斯想說些什麼,卻嚥了回去。

  一會兒過後,凱莉思說:「說啊。」

  「我原本沒有想到會這樣。」

  她勾著他的手,靠著他。他們就這樣坐了一會兒。

  「也許我們可以去找對方,利用週末──」

  她看著他。「這樣不行吧,是你說不行的。」

  「我知道。」他天人交戰,不喜歡這樣子倒轉立場。「可是我會去找其他輪調區的朋友,妳也會啊。」他思忖一下。「大家都這麼做,很正常的。而且我還沒教會妳怎麼用潔牙程式,最好不要這樣把妳丟到外面的世界。」他說,而她笑了。「我要為社會盡一份力。」

  凱莉思側頭枕著他的肩膀,兩人手勾著手。

  「別恨我。」麥斯說。「我現在還放棄不了。」

  「我哪有辦法恨你?」

  他們把三明治的袋子放回他的背包裡,準備起身。

  「也許……」凱莉思說,她的聲音混在風中。「有些規定就是設計來給人打破的。」





11


  四十五分鐘

  麥斯與凱莉思像是水漂的小石子,深深沉進小行星帶,沉入始料未及的困境。這一圈圍繞地球的小行星給夜晚帶來絢麗流星,有時也給白天帶來流星,但置身其中非常危險。

  「四十五分鐘過去了。」麥斯環顧四周,緊張不安,只見兩人繼續往下墜。「已經用掉一半的時間。沒有人會來救我們吧?」

  「沒有。」

  「我們完全孤伶伶的。」

  「別說了。」

  「我們不如放棄吧。」

  凱莉思差點想罵出來。「放棄什麼?」

  「放棄尋找求生方法。」

  她瞪著他。「什麼?」

  「那樣有意義嗎?」他聳聳肩。

  「拜託,麥斯,現在已經夠煩了,我不想花心思處理你的負面情緒。」她指著四周的岩塊。

  「也許我們該現在就把頭盔脫掉。與其垂死掙扎,不如死得痛快。」

  她朝他的胸口捶了一下。「夠了,我是說真的。你往下看。」她指著中國上空一團煙火秀般的火光。那是書櫃大小的流星正劃過大氣層,起火碎裂。「你想想,大家都是抬頭看流星,只有我們能夠低頭看。」

  「唔。」麥斯說。「就算這樣,我還是很怕孤伶伶在這邊。」

  「我們不是孤伶伶的。」她很堅持,而他們繼續看著中國上空的流星。「至少我們在這裡不必管伴侶規定,不必管歐托邦議會,不必管美國與中東的輻射塵,也不必管那些轟向地球的流星。」她停頓片刻,想著他們所拋下的地球上的種種,雖然那世界被形容得無比美好,其實正緩緩分崩離析。

  「可是沒有人跟我們一起在上面,這難道不是更糟嗎?」

  「那隻俄羅斯的太空狗大概坐在太空小艇裡,在某個地方飄浮。」她說。「小狗萊卡。」

  「可憐的小傢伙。」他心頭一陣絕望。「妳覺得安娜也在這上面的某個地方嗎?」

  她訝異地搖頭。「沒有吧,寶貝。」

  「可能有。」

  「我不認為。」

  「某個地方。」

  凱莉思擔心他態度上的突然轉變,輕拍他的胸口想鼓勵他,接著注意到他的眼神有點空。「沒事吧?」

  他仍望著底下的流星。「我不適合這工作。小莉,我是個廚師。」他看著她,語帶央求。「我只是個廚師。」

  「才不是,你是歐洲太空總署的一員。」她把手放在他的胸口。「我也很怕。我的物理知識不足以解救我們,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可是我們是歐洲太空總署的成員,受過訓練才來到這裡,雖然訓練時間很短。」

  「嗯。」

  「拜託,開個玩笑嘛。」

  「現在無法。」他說。「留到晚點再說。」

  「很好。」

  「大概會跟打水漂的科學有關。」

  她皺起鼻子。「這不好笑。」

  「我再想點別的。」

  「很好。」

  「說到打水漂的理論。」麥斯說。「妳的物理就還行。」

  她笑了。「我想小行星就是太空裡的水漂,只是環境設定不同。」

  「要在無重力下打水漂很難,除非是從這個銀河彈到下一個銀河去。」

  「還真遠。」她很高興他在胡扯打屁之際開始放鬆了一點。「現在不覺得我們孤伶伶了吧?」

  他指著銀河的紫色光暈。「拜託,我們本來以為自己是住在唯一一個銀河系裡,唯一一個可以住人的星球;現在我們知道銀河數也數不清,而且是在一個持續膨脹的宇宙裡。我們真的幸運到可以自己獨享這一切嗎?」

  凱莉思咯咯笑了。「你講得很像房仲,在賣太空。」

  「大降價!好康道相報!」他故意模仿那種沒有起伏的推銷語調。「我們左手邊有宇宙眾星座的璀璨景致,右手邊通勤四百公里就可以抵達地球的中心,但記得要避開尖峰時段。環境舒適清幽,正牌玻璃頭盔能妥善隔絕灰塵,鄰居一個比一個和善。」

  她拍拍手,他鞠個躬。「謝謝。」他說。「我感覺比較好了。」

  「也許我們從現在起就該這麼做:互相勸對方別想不開跳下懸崖。」

  「如果有懸崖就好了,這樣一直往下墜好累人。」

  凱莉思看著四周。「我知道我們一直都把地球當成下方,但不妨換個想法:在微重力空間裡沒有上下之分,無論我們是面朝哪個方向都一樣。」

  「我的大腦預設地球永遠都是在我們下方。每當地球移動,我就覺得像在坐雲霄飛車。」

  「我也是。也許我們別再繼續看著老家了。」

  他沒對這個字眼說半句話──老家。

  「怎麼了?對了,你之前說的『誤認為心悸』是什麼意思?」

  噢,天啊。「噢,天啊,這句話……」

  「什麼意思?」

  「奧斯利克請妳在脫離通訊範圍之前趕快問他問題。當時妳的時間大概可以問一個問題。先前他說有四艘無人機。小莉,是無人衛星機。」

  她驚訝地看著他。「誤認為心悸。無人衛星機。」

  麥斯聳聳肩。「我在想,他有沒有辦法把負責巡邏衛星的無人機派到我們這邊?」

  「你在開玩笑嗎?之前怎麼沒講?」

  「我講了,只是我們無法通訊。」他不爽地說。「難道妳沒發現奧斯利克只會針對妳問的問題給答案嗎?」

  「當時的情況很棘手。」別浪費時間。妳要問什麼?

  「現在太遲了。我們無法跟奧斯利克通訊,無法跟拉厄提斯號通訊,也無法跟地球通訊了。」

  「抱歉,我那時沒弄懂。」

  「沒關係,我也沒猜出『近距通訊』,所以我們扯平了。」他以袖子擦著面罩。「現在妳想怎麼辦?」

  「喝點酒。」

  「別鬧了。」他說。「現在妳想怎麼辦?」

  凱莉思比著周圍。「我們沒多少時間了。」

  ★

  遠距離讓相聚時光彌足珍貴,但也讓關係面臨考驗。週五晚上的氣氛很微妙,兩人在客氣與生疏中重溫過往,一個人舟車勞頓,另一人緊張接待。凱莉思來到第十三輪調區找他,看什麼都不順眼,一直忙著抱怨車上的討厭乘客,就是沒有好好看麥斯幾眼。他急著讓她安頓,但沒辦法講什麼讓她開心的話,於是他們很快上床就寢,躺在一起。接著腦內啡才漸漸沖淡不滿的情緒,兩人放鬆下來。

  「歡迎回來。」麥斯側著身看她。「妳真的回來了吧?為什麼妳每次來這裡都一副很有壓力的樣子?」

  凱莉思面朝下趴著,撥開頭髮,讓他用手指撫過她的背。「不知道。」她說。「可能是我見到你的時候,總覺得過去這一週會不會有什麼事情變了。我不知道你還是不是我的、對我還有沒有感覺──好像一切都從頭來過。我們的關係每週五都要重來一次,真的好累。不過當你脫掉我的衣服──」她看著交纏的衣物。「我們就能馬上回到『在一起』的狀態。」

  他揚起眉毛。「這樣還不賴。」他咬了她的鼻子一下,她笑著往後閃躲。

  「喂。」

  麥斯想起自己要招待客人。「喝點什麼嗎?」

  「來杯水就好。」她露出笑容,他撥開她眼睛前面的髮絲。他一走出房間,她立刻起身湊向鏡子檢查儀容,還沒完全適應有他在身邊。她聽到他走回來,連忙躺回床上,在他關門時往上瞧。「謝謝。」他們至少得花兩天才能想起該怎麼和對方相處,屆時其中一方就要坐上巴士或火車返回自己的輪調區,吻別再會,這份週日的恐懼無從擺脫。

  「來玩個遊戲。」某天他在她的濱海公寓裡說。「講完這個句子:當小行星把地球撞得支離破碎,我想要……」

  她想了一下。「在高高的太空,低頭俯瞰這光景。你呢?」

  「跟妳在床上。」他抬起胳膊,讓她鑽進來。她說這是男生的標準回答,他哈哈大笑。

  起初他們覺得住在不同的城市很自由,平常的白天與晚上自由自在,不必顧慮對方。麥斯工作得更晚。凱莉思特別投入第六輪調區的訓練,想到不再有人問晚餐的時間地點就鬆了一口氣,樂於享有一點小自由。不必擔心腿毛也是好事,但夜裡的寂寞顳然就不太好了。她埋首工作,更勤於練飛,也飛得更快,最後獲得晉升:獲准在卡門線上方航行。卡門線是大氣層與外太空的交界。她第一趟航行無懈可擊,搏得滿堂采,腎上腺素親升,證明了自己只要不受情愛分心就能出類拔萃。

  最困難的時刻,是當他們清楚認知到對方處在一個自己無從參與的地方。週末在麥斯的輪調區裡,凱莉思很難記清楚他的友人,她自稱是「麥斯的朋友」,很難真的和他們熟悉起來。在凱莉思的輪調區,她會找麥斯從前認識的人一起出來,他態度客氣,卻隱約覺得現在的自己跟這些人格格不入。

  有些小小的片刻帶給他們快樂。他某次從遙遠的城市撥視訊通話給她,大臉出現在她家客廳的一面資訊牆上。另外兩面牆分別留給心靈共享系統和新聞頻道。

  「喂。」她張開雙臂,以這個感應動作接通視訊。

  「嗨。」麥斯微笑著說。「妳過得怎麼樣?」

  她拿起大腿上的飛航手冊。「讀手冊。複習。他們要派新的太空人上小行星帶,看能不能有所突破。」

  「喔?」

  「我本來還想超前閱讀進度。」她把手冊放下,一臉輕蔑。「寫這些手冊的人根本沒有上去過,所以內容很空泛。」

  「真爛。」他遲疑地說。

  「你呢?今天在做什麼?」

  「沒什麼。煮點東西,吃點東西。我……很想妳。我想是吧。」他撥弄著頭髮。

  凱莉思露出微笑。「今天下午要跟我一起過嗎?」

  「怎麼過?」

  「這樣過。」她比著四周,以大手勢把整片牆壁切換為麥斯家客廳的景象。「你也來。」她說。他照做了,於是兩人的牆壁都變成對方家的樣子。

  「真是……很酷。」麥斯往後倒在沙發上。

  「你打算光是坐在那裡跟我大眼瞪小眼嗎?」

  「什麼?哪有。」他拿起他家的一個東西,她露出笑容,繼續讀飛航手冊。他們三不五時閒聊幾句,一起消磨了那個下午。

  後來兩人時常把整片資訊牆切換為對方那邊的景象。凱莉思有時向輪調區餐廳叫外送,大口嚼著外賣盒裡的乏味食物,麥斯則分享他在廚房煮菜的模樣,鏡頭滿是熱鍋上的白白蒸氣。她很喜歡這種時刻。她會一臉欽佩地看他展現精準刀工,把蔬菜與肉類切細切小。他把洋蔥切丁,拿起一塊塊工整無比的洋蔥丁獻寶,她看得歡呼喝采,讓他臉頰發紅。他們有時一起讀書,有時一起打盹,資訊牆讓他們進入另一間客廳,進入另一間客廳。進入另一個輪調區,進入對方的生活。

  ★

  「凱莉思?」他問。這時他們正繼續看著中國上空的煙火秀。

  「嗯?」

  「沒事。」

  「你確定?」

  「確定。」

  「麥斯,我很高興我們聊了這些。」她面無表情地說。

  「我也是。」他回答,雖然其實沒在聽。他們剛才說太空中沒有上下之分,但此刻仍是往下看著地球,一邊繼續直墜。兩人依然彼此相繫,肢體動作變得不像芭蕾舞,比較像踏錯腳步的倫巴舞。

  「我覺得有點反胃。」麥斯說。

  「看在地球的份上,別吐在你的頭盔裡。」

  「唔──嘔。」

  「看另一邊。」她輕推他一下,但自己依然看著地球。「別看了。」

  麥斯轉頭看周圍的小行星帶。巨大岩塊目前尚未對他們構成威脅。最大那塊在兩人下方至少幾百公尺的地方。其他巨大岩塊清楚顯眼,也都閃躲得掉。倒是小一點的岩塊隨時可能襲來,擊穿他們的太空裝或氧氣筒,甚至打碎頭盔。凱莉思仍看著地球,麥斯愛憐地看著她,卻突然有某個東西從眼角迅疾閃向她頭的後方。

  「那是──」

  「什麼?」她說。

  「我好像看到……」他伸長脖子張望,想確定是否有什麼在她後方,確定剛才秦不是真的有東西閃過。「沒事。」

  「還不舒服嗎?」

  「比較好了。」他說。

  「那就好。」

  他又看到了。「那邊有個東西!」

  「什麼?」她轉頭看他,他則指著另一個方向,當她轉過去看卻空無一物。「什麼也沒看到。」

  「我確定剛才有……」

  「你人不舒服。」

  「不是──」

  「我們還剩多少氧氣?」她皺起眉頭。「三十九分鐘,你還不至於神智不清才對。你看到了什麼?」

  「一道光。」

  「在我後面?」她轉頭,但仍空無一物。她又往下望著中國和西藏,那裡正從黑夜過渡到白天。

  「我真的覺得看到了。」他搖一搖頭。不過她正凝望越過西藏邊界的日出,陷入感傷與回憶,沒有留思麥斯的話。

  他又看到了。「有光!」

  她迅速轉頭,快到撞上了他,兩人的腿往一旁甩盪。「對不起。在哪?」

  「那邊。」他直直指向兩人的頭頂上方。「看到了嗎?」

  剛才的動作讓他們轉著圈子,隔了幾秒才有辦法回答。「是光嗎?」她瞇著眼睛。

  「我們獲救了?」

  「會是誰?」

  「我不知──」

  「我看到了。」她說,而他的心臟怦怦猛跳。

  「對吧?」

  「在那邊,但我不認為──」

  「那是什麼?」他張大眼睛想看得更清楚,終於看明白後卻一陣頹然。「噢。」

  她的聲音非常非常平靜。「抱歉,麥斯。」

  「是彗星。」他說。

  「嗯,我想也是。」

  「被陽光加熱了,所以會發光。」

  「對。」她語氣輕柔,但接著又說:「喂,它正往這邊飛過來,我們是不是該小心一點?」

  「我本來還以為真的有光。」

  「麥斯,你覺得它會打中我們嗎?」

  他很務實。「彗星在妳的管轄範圍。」但他發現這話語帶雙關,馬上又說:「總之,它要來也是好久以後。到時候我們早就死很久了。」

  凱莉思聽他這麼說,身子一縮,卻無從反駁,只好轉頭看地球,看陽光焚過地球表面,黎明一寸寸經過西藏,這時她感覺到麥斯牽起了她的手。





12


  那天是麥斯生日,凱莉思想好了慶生計畫,很老派:先送上禮物寵愛他,再出去玩樂一晚上,完全是「女為悅己者容」那個時代的做法。她不在乎:這是為了特殊日子的角色扮演。她照表操課:醃好晚餐要吃的烤肉(想當然耳的選擇),自己則泡個萊姆、羅勒與柑橘香氛澡;煞費苦心地把指甲塗成淡粉紅色,塗到一半突然慌慌張張把髮捲拿下來,免得變成一頭發神經的大鬈髮;一面把微鬈髮拉成好萊塢巨星那種髮型,一面瞄著衣櫃門上掛的洋裝,眼神透著擔心──穿這件實在很大膽。

  她想看起來跟平時判若兩人,所以選了這件曲線畢露的貼身洋裝,去年在時裝秀常看到的款式。她感覺好像要請結構工程師來幫忙才穿得上去,甚至找一輛起重機幫忙拉:先前她第一次試穿這該死的衣服,結果卡到脖子。

  門鈴響起──麥斯遲到了。凱莉思緊張兮兮地打開門,身上罩著和服,踮著腳親吻他。她看見他視線掃過她的指甲與髮型,但他只說:「妳好漂亮。」

  「你遲到了。」她撥著一頭淺棕色鬈髮。

  「我有點事要處理。」

  「你老是這樣說。」

  「什麼時候?」麥斯很不解。

  「你每次不見人影的時候都說有事要處理。算了,不重要。生日快樂。」她牽著他走向餐桌,後面的資訊牆是一片深紫色。「坐吧。」她替他倒一杯酒,有點得意地把特地準備的烤肉端上桌。

  「妳為我做了晚餐。」麥斯笑了起來。

  「對啊!」凱莉思很不爽。「我以前也幫你做過。」

  「我是廚師耶。妳特地下廚來替廚師慶生?」

  她轉身走向流理臺,倒了兩杯水,咬著嘴唇。「我想說你會喜歡。」

  他沒提的是,剛才他下巴士後去了輪調區餐廳,所以才遲到。「當然喜歡,怎麼會不喜歡?妳要去換個衣服然後一起吃嗎?」

  「不用。」她沒提的是,她看過一部電影是女子穿著絲質和服,肌膚透著香水味,顧著熱燙燙的爐子──他的態度讓她有點火大。她坐在他對面的椅子。「你今天好嗎?」

  「老樣子。跟賽義德在心靈共享系統聊了一下,還不錯。」

  「他過得怎樣?」

  「不錯。我還跟我爸聊了一陣。」

  「是喔,有提到我嗎?」她開玩笑地問。

  他以奇怪的眼神看她。「沒有。妳雞肉烤了多久?好乾喔。」

  她把椅子「嘎」一聲往後推,站了起來。他有點訝異地抬頭看她。「我去換裝。」她說。「我們二十分鐘後必須出門。抱歉毀了第二個驚喜。」

  凱莉思走進臥房,關上門,靠在梳妝臺上盯著鏡中的自己。太蠢了。精心計畫的問題在於期望太大,太過執著,結果只能以失望收場。無論跨年、生日或畢業:只要費心計畫就無法盡興。現實比不上預期。她正在塗深色珊瑚紅唇彩,麥斯把門打開。

  「我們要去哪?」

  「出去。」她仔細畫著上唇的弧度,並未抬頭看。

  他聽了她的語氣,態度軟下來,走到她身後,撫著和服的絲質布料。「對不起,我知道妳費了一番苦心。我一路過來搞得很累。抱歉,是我沒禮貌。」他吻她的後頸,摸著和服下的身體曲線。

  「你超沒禮貌。」

  「我知道。我很久以前就跟妳說過我是笨蛋。」他把手伸進和服,親她的臉頰,兩人正好映在鏡子裡。「原諒我好嗎?」

  她把口紅從唇邊移開,看著他在鏡子裡的眼睛。「雞肉沒有烤乾掉。」

  「我知道,是我混帳。今天是我的生日──原諒我好嗎?」他好玩地拉著和服的腰帶,和服鬆開,露出香水廣告常見的經典款馬甲。他聞了一下。「哇。」

  「閉嘴。」她說。

  「好,我不鬧。」

  「閉嘴──你看到我的小褲褲就想亂來。」

  「這不是小褲褲。」他說。「妳真美。」他讓和服從她的肩頭滑落到地上。「就像一幅畫。」

  她把嘴一撇。「真的?」

  「或是電影明星。」

  「電影明星比較好。」資訊牆秀出行程提醒,她打了他一下。「看到沒?你害我來不及了。我們要去看煙火。你的老朋友都會去,還有我的一些朋友。你先去,我等會兒就到。」

  「莉蓮娜會去?」他問。

  「沒有,她……還在氣大賽上發生的事。」

  「為了妳差點溺死的事?」麥斯很訝異。

  「不是啦,白癡,是氣你和我的事情。她知道以後,好幾個月沒跟我說話。」

  「現在呢?」

  「我跟她說我們吹了,先前只是玩玩而已。」

  「這樣也好。」麥斯走向房門,雙眼仍看著她的身體。「妳今晚打算穿多一點嗎?」

  她一把抓起和服,一整團扔向他的臉。「你行行好,別那麼王八好嘛!」

  ☆

  「目前還在世的全球頭號太空人本尊駕到啦。」小劉在麥斯快步穿過凱莉思家對面的沙灘時,講出這句熟悉的臺詞。城裡的斷壁殘垣映著沙灘沿岸的一路火光。他摀著臉,比手畫腳叫小劉別說了。他們採用傳統的打招呼方式,手搭在彼此肩上,然後猛地一把抱住對方。

  「真想不到你還在講這句臺詞。」麥斯後退看著小劉。「我好想你。」

  「自從你真的成了太空人之後,我每晚都唸這句,睡前都會唸──這對我的脈輪有益。」小劉搭著麥斯的肩膀,轉身看眼前的景色。大家聚集在沙灘上等著看煙火,有人賣酒,有人放音樂。「最近怎麼樣──你現在住哪?」

  「第十三輪調區。」麥斯說。「很冷,但景色很讚。」

  小劉挑著眉毛。「『景色』是指……?」

  麥斯笑了。「你還真是死性不改。好啦,第十三輪調區的『景色』確實不賴。」

  「你怎麼會回來?」

  「你知道,一言難盡。」

  「一言難盡。」小劉語帶懷疑,瞇起了眼睛,忽然看到海灘入口的某個人。「工作呢?」

  「都很順利。我正在用各種礦物質成分模擬食物,看看最終能在不同的星球上弄些什麼來吃。」

  「哦,聽起來確實很棒。」

  「要是我們能再次穿過小行星帶就好了。」他把嘴一撇。「嗯,那確實不賴。」

  「哎哨,你不會想錯過眼前這般美景吧?」

  麥斯一頭霧水。「什麼意……」

  小劉繼續搭著麥斯的肩膀,把他轉向另一邊,只見凱莉思正穿過沙灘朝他們走來。麥斯努力不發出驚呼。她好萊塢式的波浪鬈髮披垂在單肩上,珊瑚紅唇,超緊身洋裝,曲線被馬甲塑造得前凸後翹,沙灘上每雙眼睛都盯著她的翹臀。她漸漸走近,麥斯和小劉看出這身洋裝是漸層設計,從上到下呈現了絢爛日出的各層色調。

  小劉笑了一聲。

  「我們沒有──」

  「好。」他對麥斯說。「最好沒有。你不能為了她失去一切,就算你自以為能夠不顧一切也一樣。」

  麥斯沒有看小劉的眼睛。

  「你知道歐托邦外頭的生活是怎麼樣嗎?」小劉繼續說。「我知道。非常辛苦。在美國和中東急著給難民水喝的救難小隊都不見了。麥斯,世上其他地方的人爭先恐後想加入這個烏托邦。我們住在一個超棒的地方,別為了一個女人冒那麼大的風險。」他把手放在麥斯胸前。「你們歐洲人是怎麼說的?『嚴守規定』?麥斯,他們就是希望大家嚴守規定。別讓人有理由把你趕出去。」

  麥斯沒有回話。凱莉思停在最靠近的火堆旁,跟某個人打招呼,熊熊火光襯著她的剪影。「我不會。不會的。」

  「所以沒什麼好擔心的?」小劉說。

  麥斯點頭。「小劉,我聽到你說的了。」

  「你們如果真的有什麼,我會建議算了吧,斷了吧。」

  「聽到了。」麥斯喃喃道。

  凱莉思來到他們站的地方。「生日快樂。」她簡單地說。

  「妳好美。」麥斯說。

  但他沒有湊向她,而她雙腿一前一後交叉,姿勢不太自然。「嗨,小劉。」

  「嗨,凱莉思,妳看起來像是西藏的日出。」

  「感謝。」她說。「我就是故意打扮成這樣。」

  小劉笑了。「我給你們拿個喝的。我想麥斯需要跟妳聊一聊。」

  麥斯感到喉間一陣苦澀,伸手把凱莉思拉到身旁,兩人望向滄海。

  她就這麼佇立一會兒,想著不知出了什麼問題。「你喜歡我的衣服嗎?」

  「喜歡。」

  「我就覺得你會喜歡──有點不一樣的味道。」

  但他想要說,這沒有不一樣,而是一模一樣。他正覺得絕對不該這樣說,卻已經脫口而出:「哪有不一樣,這裡每個女生都這樣穿。」她聽了往後退,氣自己沒把今晚安排好,也氣他講話太失禮。他繼續說:「不過老實說,妳比她們正一百倍,所以每個男生都盯著妳看。」

  凱莉思很不爽。妳為一個男人打扮,他看了也很喜歡,但隨後他發現其他男人也眼巴巴看著妳──於是忽然變得不行?這根本沒道理。「我以為你會喜歡。」她只能這麼說。

  「我喜歡,但別在我生日這天。」

  她轉身面向他。「什麼?」

  「開始了!」有人高呼。沙灘上歡聲雷動,人人望著海上的天空。

  「我想放鬆,結果妳穿這樣。妳明明知道我不能有什麼反應,明明知道我不能在公開場合跟妳怎麼樣。現在我既要忍受那些色瞇瞇的視線,又要努力多看一看妳,好讓妳覺得心血沒有白費,但我怎麼做都不夠。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要求妳這樣做。」

  凱莉思沒有答腔。麥斯望著漆黑的大海。她感到一股沮喪與憤怒從腳底湧上雙腿,最後湧到腦門,再也按捺不住。「你在我房間看到就那麼興奮,現在卻覺得我穿得不妥?」

  小劉原本拿著飲料走過來,突然轉身去找其他同伴。

  麥斯壓低聲音。「不管妳穿了什麼還是沒穿,我看了都會興奮。」他說。「這樣說有比較好嗎?」

  「沒有。」

  煙火一開始就很精采:流星雨燃亮天空,一道道火光輝映於海面。沙灘上驚呼連連,有人把音樂開得更大。

  麥斯深呼吸,然後火上加油。「每次都是我要主動。」

  「主動?」

  「在床上。都是我要表現出妳很棒、我對妳很飢渴的樣子。妳從沒主動撲上來。」

  凱莉思嘆了一口氣。「像第一次那樣?」

  「就那一次。現在我得取悅妳,讓妳覺得被愛。但是我的感受呢?」

  她盯著他。「從一件衣服扯到這個?」

  「我花很多時間取悅妳,但誰來取悅我?」

  「我不知道,麥斯。誰來取悅你?我打給你,你老是沒接。」

  他轉了轉脖子,很不高興。「小莉,別吵這些了。」

  「是你起頭的。你說我看起來跟你交過的每個女生都一樣。」

  「我沒這樣說。」

  她沒想哭,卻不禁眨眼泛淚。淚珠滑過妝容,流下一道微微墨黑的淚痕。

  「拜託別哭。」他說。

  「太爛了。」

  「今天是我生日。別哭。」小劉正高調地領著大家跳舞,花蝴蝶般跑來跑去炒熱氣氛,帶動大家拍手嘻笑,繞著營火手舞足蹈,雙眼望著天空。

  凱莉思以一根手指拭淚。「我不想吵。」

  大夥消失在火焰後頭,麥斯轉身面向她。「我們走吧。」

  凱莉思感到無助。「可是今天是你生日。」

  「我不喜歡待在這裡,我們還不如回去。」

  「可是你的朋友……」

  「他們根本不會注意。」

  他在漫天的流星雨下走過沙灘,在路口轉身等她,而她注意到,他剛才說的並不是:我們還不如回「家」。

  ★

  「妳覺得西藏人會慶祝流星雨嗎?」麥斯看著日光在地球表面切出的那條線。

  「不知道。也許他們比歐托邦更認真看待流星。我們只有滿月派對而已。」

  「我討厭回想起那天晚上。」麥斯不再望著地球或太空,只看著凱莉思。她頭盔裡的辮子離臉遠遠的,耳上的小雛菊稍微枯萎了。

  「我也是。」

  「我們在沙灘上都說了些不好聽的話。」

  「喔。」她說。「都是你在說。」

  「妳基本上怪罪我背叛了妳。」

  她猛呼一口氣,面罩起了霧。「我才沒有。」

  「妳在暗示。」

  「我只是隨口說說。」

  「但妳終究說了。」他低頭看自己的腳,抬頭朝她咧嘴一笑。「看吧,我們又為這個吵了起來。」

  「你要把我搞瘋了。」

  「妳會隨口亂講一些話,純粹只因為妳覺得聽起來很對。」

  「什麼意思?」她說。

  麥斯把嘴一撇。「妳有時吵起架來會說些似是而非的話,但那並不是我們相處的真實情況。妳只是為了吵架才這樣說。」

  「是這樣嗎?我向來只是說出當下的感受。」

  他輕聲笑了。「對,這也是妳會說的。」

  「閉嘴。」

  他思忖該怎麼把最基本的事實說給她聽。「我們分手那時很難過。」

  她拉著他,雙手緊緊握住他戴著手套的手。「對。」

  「我其實不希望我們那樣。我只是被小劉給……」

  「我知道。我們是誤下了最後通牒。」

  「對啊。」

  「我們當時的狀態很不尋常。」她想著這能讓他坦承多少。「而且你不希望事態變得更嚴重,結果被迫離開歐托邦。」

  「嗯,可是如果我知道──」

  這時凱莉思卻別開目光,往下看著手腕上的感應器,再往下穿越小行星帶望向地球。「那不是你的錯。我們都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那種事。」





13


  一個霜寒的秋日早晨,凱莉思被鬧鐘吵醒,明白她有些遲了。她衝上電車,卻一陣反胃,連忙靠在門上。

  她遲到了。

  她硬撐下去,專注於第二趟增溫層的模擬飛行,但打心底知道這種感覺並非來自自己身體的任何部位,而是另一個陌生的東西,伴著噁心與反胃粉墨登場。不過她還是撐過了這一天。

  當晚她心煩意亂地在家做了血液檢測。結果驗證了她的疑心,這一整天的疑心,雖然答案極度不可能:她懷孕了。

  懷疑自己懷孕是一回事,確定懷孕是另一回事。無論再怎麼做好心理準備,確知懷孕的剎那仍是一大衝擊。凱莉思找椅子坐下,呼吸急促,想著該不該像電影演的那樣抓著肚子。但她只是喊道:「哎,天啊。」

  ☆

  「我不懂。妳沒裝3A避孕器嗎?」莉蓮娜的臉在資訊牆上比真人還大,這是凱莉思頭一回希望不要用整面牆當作螢幕,而是像以前那樣用電視或平板。凱莉思縮在柳條孔雀椅上,莉蓮娜睜著深棕色眼睛往下看她,眼神透著關愛。

  「有裝。」

  「照理說會有效的。」

  「對啊,避孕率百分之百。」凱莉思語帶陰鬱。「避孕器絕不會失敗。這種事不該發生。」

  「天啊,我可以問是誰的嗎?」

  「我的。」

  「我是問爸爸是誰?」莉蓮娜說。

  凱莉思嘆了一口氣。「我不太想說。」

  莉蓮娜想了一下,冷靜地問:「是麥斯?」

  凱莉思愕然抬頭看著資訊牆。

  「妳演技不太好喔。」莉蓮娜斷然地說。「我就懷疑你們還在一起。」

  「抱歉。」

  「喂,這是妳的人生。」

  「我知道,但妳跟他一樣擁護歐托邦。」凱莉思語帶歉意。

  「我的確不太高興,很不高興。如果洩漏出去……不行。」莉蓮娜比出保密的手勢。「我們現在不必想這個。他說了什麼嗎?」

  凱莉思並未答腔。

  「妳跟他說了嗎?」

  凱莉思默不作聲。

  「對他很難啟齒,畢竟妳不能留下孩子。」

  凱莉思猛然抬頭。「不能留?」

  莉蓮娜神情和藹。「妳這麼年輕,會是歐托邦最年輕的媽媽耶。」

  「二十五歲很年輕?」凱莉思嗤之以鼻。「我不在乎。」

  「不然怎麼做?」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感覺。一切都很……奇怪。」她低頭看肚子。我不能留下你。

  「喝點綠茶吧,適合孕婦。」螢幕上看得到莉蓮娜扣著感應器的手腕正在左搖右甩,查詢懷孕的資料。「洋甘菊茶好像不錯。綠茶應該有咖啡因,別喝太多。」

  「好。」

  「妳這樣讓我好難受。妳很難過嗎?」

  「不會。」凱莉思站起來,情緒一湧而出。「不知道。」她沿著地毯邊緣踱步。「一方面,我覺得憤怒、沮喪又慌亂。我是說,天啊,避孕器絕對不會失敗的啊。另一方面我也很好奇,像是知道有什麼重大的事情發生了,但又不明白是什麼。」

  「小莉,妳在考慮留下孩子?」莉蓮娜說。「啊,是男生?還是女生?」

  安娜。但她沒說出口。

  「天啊,應該是男生吧。」莉蓮娜逕自說下去。「我們的話題總是圍繞著男生,什麼時候可以只聊天氣就好?」

  「我看很難。」

  「總有一天我們要只聊工作。」莉蓮娜靜了下來。

  「什麼──現在嗎?」

  「嗯,沒錯。小莉,妳的工作怎麼樣?」

  「阿娜,我還沒有實際想過。我還在試著理解懷孕這件事。我還沒有心思去想有個小孩會生出來,發展出個性,愈長愈大,需要關心、寵愛、照顧和看牙醫。我想這跟我現在的人生天差地別。」

  「歐托邦會幫妳。」莉蓮娜聲音低低的。「不會讓妳獨自面對。」

  「妳說照顧小孩?我才剛要在工作上大展身手,出太空任務,現在可以不去了?花個幾年投入照顧小孩?」

  「我懂妳的意思。」

  「我不想讓人知道──暫時還不想。」凱莉思說。「我得先自己下定決心。」

  莉蓮娜態度堅定。「把我設為妳的緊急連絡人,免得他們打給歐洲太空總署。」

  「好。」

  「妳現在打算怎麼做?」

  我不能留下你。

  「我想我該打給麥斯了。」凱莉思說。

  ☆

  「妳還好嗎?」莉蓮娜一臉擔憂地往前湊近,資訊牆上的大臉整個由暗轉亮。

  凱莉思眼神有點空,臉色蒼白,整個人形容憔悴。「有點不爽。」

  「為什麼?怎麼了?」

  「他沒接電話。」凱莉思往後倒在孔雀椅上,莉蓮娜的態度立刻緩和下來。「那混蛋沒接電話。」

  「也許是在無法收訊的地方。」莉蓮娜說。「在工作,或是睡覺。對了,他到底在哪裡?」

  凱莉思臉色更加發白。「第十三輪調區。」

  「時差?」

  「不算多。」

  「凱莉思,他大概正在睡覺,讓他休息一下吧。」

  「妳會說這種話?好貼心。」凱莉思摳著孔雀椅的柳條扶手。「畢竟妳不算是他的頭號粉絲。」

  「喂。」莉蓮娜往後靠。「我也許不太了解你們之間的情況,也很氣妳沒跟他切斷,但他是個好人,熱愛歐托邦,又會下廚。」

  凱莉思不發一語。

  「小莉?」莉蓮娜問。「怎麼了?」

  「我打給他,他沒接……我發覺自己希望他跳出來解決所有問題。可是他大概已經往前走了。」她嘆了一口氣。「我想我只剩自己了。」

  「可是──」莉蓮娜把頭稍微往凱莉思的肚皮湊近。「妳不是只剩自己。」凱莉思再次感到反胃。

  ☆

  週四,她去尋求保密的醫療諮詢服務。「檢驗是陽性?」醫師的語氣帶有醫療人員的平淡,平板電腦與資訊牆亮著光,跑著診療的資料。

  「對。」

  「妳有用AsfalíApóAstochía?」

  「什麼?」

  「希臘文的『3A避孕器』,字面意思是『萬無一失』。」

  「喔,有。」她聽到這個細節忍不住瑟縮一下。

  「照理說會有效。」

  「照理說,但就是懷孕了。」凱莉思說。

  「妳很年輕。」

  「對。」

  「很健康。」

  「對。」

  「但很年輕。」

  「我知道,但就是這樣。」

  「請稍候。」醫師在平板電腦輸入資料,系統發出嗶聲,她讀著結果。凱莉思坐在橘色塑膠椅上,雙腳交叉又打開。「可能有個問題。」

  凱莉思吃了一驚。「什麼?」

  「3A避孕器不應該失效才對,因為妳很年輕。」

  「說真的,可以別再強調這一點嗎?」

  「這很重要。」醫師說。「妳愈年輕,荷爾蒙愈強。避孕器釋出的荷爾蒙應該能對胚胎起作用。」

  「應該能?」

  「絕對能。」

  「噢。」

  停頓。「也有機率是胚胎和避孕器結合在一起。」

  凱莉思往後靠,茫茫然的,聽著醫師表示可能為時已晚並造成損害。

  再次停頓。「前三個月,特定荷爾蒙濃度通常每四十八小時會提高一倍。我們這週每天幫妳驗血,觀察胚胎是否繼續長大,由荷爾蒙濃度判定。」

  「如果沒有呢?」

  電腦嗶了一聲。機器實在無法像人類以細微的語氣變化說出這類消息。

  「那就沒了。」

  ☆

  她得知現在也許已經沒得選擇,不禁深感不安,但仍下了決心:她不能當媽。不過荷爾蒙濃度會上升呢?還是下降?

  週三,上升了。她以淡淡好奇觀察自己的情緒──是稍微鬆了一口氣嗎?她再打給麥斯,卻沒人接,不禁感到一陣憤怒的好奇。他到底上哪去了?

  週四,驗血報告指出荷爾蒙潢度又上升了。她心想這寶寶很拚,卻在這字眼上愣住了。把它想成「寶寶」是不是錯了?大家似乎都說「胚胎」,盡量不放感情。凱莉思不想放感情,尤其這件事可能永遠改變人生,害她丟掉出太空任務的機會。

  太空任務。有機會一路飛上太空,進入小行星帶。在某種意義上,是一趟拯救世界的任務。她不能為一個甚至無法自然發育的東西冒險。那一週,她裝作若無其事,每天和同仁進行模擬飛行,晚上再去驗血。她知道自己要什麼,所以從不把手放在肚皮上,甚至不去想像胎兒的樣子。會像麥斯嗎?她甩開這念頭,卻又是一陣反胃。她可不會懷念這種感覺。

  週五,荷爾蒙濃度再次上升。

  也許它會是小女孩,對音樂別具品味,了解數學的分數計算,最喜歡紫色,頭髮烏亮,名字叫安娜。

  安娜。

  她看到在公園玩耍的小孩,沒有規矩大吼大叫的小孩,於是更加堅定決心:她不能這樣。不過那夜稍晚,附近一隻貓爬上沙發,依偎在她身旁,小小身子靠著她的屁股,她把手指伸進又長又暖的貓毛,思忖人類的基本需求,還有被需要的感覺,尤其是被親生骨肉需要。接著她覺得決心軟化了。

  週六,荷爾蒙濃度再次上升。天啊,麥斯到底跑去哪了?而且這很重要嗎?單親媽媽隨處可見,甚至在實行絕對平權之前就是如此。她當然可以從輪調區的夥伴與友人得到幫助,獨力把安娜帶大。她自己的家人也絕對能幫忙,尤其是母親……她們可以一起輪調,直到安娜夠大,從家裡獨立出去,加入各區輪調。這並非全然辦不到……

  週日,凱莉思開始流血。

  她沒有半夜腹痛驚醒,沒有倒在一灘血泊中。流產來得輕柔溫暖,意義重大,卻輕描淡寫。她坐在馬桶上,麻木發愣,眼睜睜看著安娜像是水裡的一丁點組織,就此離她而去。

  ☆

  凱莉思一向需要別人。打氣讓她成長,關愛使她綻放,關注的目光令她表現分外亮眼。可惜在這最需要別人的時刻,她卻只能徹底獨自面對。後來她跟莉蓮娜說自己沒事,「只流了一點血」。週一早晨上班的路上,凱莉思突然彎下了腰。電車擠滿通勤的人,喪著深色風衣外套與斗篷,最外層是防水的帽子與大外套,外頭下著傾盆大雨。車窗玻璃內側起了霧,外頭小刀般的雨水劈來砍去。凱莉思伸手扶著最靠近的那個人,對方低聲向她道歉,往一旁讓開,繼續專心以晶片讀著東西。

  避孕器更往內移,卡住,又是一陣刺痛。凱莉思摀住嘴巴免得叫出聲。有機會出太空任務。許多同事都從這條路線上班,她需要不動聲色。她把手伸向窗戶,擦掉一片霧,望出去確認目前的所在地,目光有些空茫,看著店面與樹木,接著電車轉向,離建築極為靠近,連門都直接摩擦到了。她清楚知道下一站在麥斯的舊家再過去一點。

  雖然有點冒險,但這是她知道且熟悉的地方。她撐著肚子,擠出擁擠的車廂來到大街,低下頭躲避滂沱大雨,罩上帽子。她一一點著各家門板的顏色:黑色,紅色,黑色,黃色,終於來到麥斯家門前。灰色油漆脫落,建築宏偉卻殘舊,門朝裡面卡了幾公分。她走近門廊探看:木頭因濕氣膨脹,門栓確實往後拉開,這裡依然接受她的晶片。

  她使勁一推,膨大的門板嘎嘎一聲開了。她走進屋內。

  「有人嗎?」她大聲問,心裡不太確定。屋裡幽暗死寂,一股濕濕的寒氣,可見裡頭的混合能源式暖氣很久沒開了。玄關的燈不見了,燈座倒還在牆上。麥斯的標準作風,離開時沒有妥善回復原狀。她呻吟一聲,肚子竄起灼痛。

  面前的室內玻璃隔板凝著濕氣。她一路穿過老舊而寒涼的走道,走向麥斯以前的廚房,心生一念。她拉著樓梯下的櫥櫃把手,但櫃門也膨大卡住了。「不行,拜託一定要打開。」她打定主意用力抓緊把手,以全身之力往後猛拉,接著櫥櫃猛地開了,她撞向身後的牆壁,整棟房子震得嘎嘎作響。

  賓果:櫥櫃裡堆著以前超市裡的雜貨、罐頭、食物,還有她在找的東西──存放已久的止痛藥。她沒配水直接呑下兩顆,再呑兩顆,然後靠著牆,坐倒在地上。她想等十五分鐘,期盼藥效發揮。在他離開後重返此地,真有恍惚之感。十五分鐘後,疼痛依舊,她又呑了兩顆止痛藥。

  靜默。灼痛依然。她想著還要呑多少止痛藥才能擺脫痛苦,這樣一想反倒清醒了,她以晶片呼叫醫護人員,然後靠在牆上,看著通往麥斯以前臥房的古老木頭樓梯,數著上方的橫梁與雕飾,藉此保持清醒。她回想著從前和他一起在那間臥房裡醒來,他在一樓叫她下來吃早餐──

  「凱莉思?」

  前門傳來喊聲,以及砰砰敲門聲,有人把門用力推開。她進來後沒鎖上門。

  「嗨。」

  「是妳需要協助?」

  「對,謝謝。」

  醫護人員協助她通過門外危險的電車軌道,爬上救護車。她靠上頭枕,抬眼望著麥斯的舊家,灰濛的雨天仍亮得太過刺眼,意識漸漸離她而去。他在哪裡?醫護人員湊過來替她繫上扣帶,暫時擋住天光,她的意識稍微恢復。他問起她的個人用藥狀況,她虛弱地回答。

  「盡量保持清醒。」他說,但她昏了過去。

  ☆

  凱莉思醒轉過來。她在一個小小的白色診間,臉靠牆角,痛到有一剎那以為自己置身地獄。

  「她好年輕。」

  這聲音像是法官的冷酷口吻。凱莉思朝說話的人轉頭,但這時另一個診間傳出叫聲,那些人離開了。她蜷縮成胎兒的姿勢,緊緊閉上眼睛。

  她感覺門口有人出現,但仍躺著不動,既怕又痛。現在疼痛更加劇烈。她睜眼時那人不見了,片刻過後另一個白袍身影重新出現。謝天謝地。

  醫師替她看診,測量脈搏,摸額頭判斷體溫。「凱莉思?聽得到嗎?」

  她點點頭,再次閉緊雙眼。

  「凱莉思,妳的身體想把避孕器排出體外,但它卡住了。」

  她再次點頭,稍微睜開眼睛。

  「這造成妳現在感受到的收縮現象。是因為流產的關係。」

  她眼角餘光看到醫師身後有一個人說:「沒事。」

  「我們現在必須把它拿出來。」凱莉思抬眼看著醫師。他開始做準備,拿出消毒好的器具,讓她躺正。有人趨前過來,腳步躊躇,然後輕輕爬到病床上,讓她的頭枕著他的膝蓋。

  凱莉思身子猛顫一下。「你在這?」

  「我在這。」麥斯低頭朝她微笑,而她張口叫醫生。

  「醫生──藥過量了──有幻覺──」

  「我在這裡。」麥斯說。「莉蓮娜叫我來的。」凱莉思再次感到劇痛,呻吟起來。麥斯雙臂摟住她,保護她。「噓,我在這。」

  「才怪。」

  「我在。」

  「凱莉思,好了嗎?」醫師朝麥斯點頭,表示他準備做小手術了。麥斯握住她的雙手,盡量保護著她。

  「要勇敢。」

  凱莉思感覺有東西刺進腹部,像有人縫著她的內臟,一波波疼痛又冰又燙,身體內外都痛,逼得她表情扭曲。「噢,天啊。」

  最後一計抽拉,醫師往後退開,大功告成。麥斯抬頭看著醫師把子宮內避孕器放在硬紙碗裡。碗裡鮮血淋漓。麥斯臉色發白,視線回到凱莉思身上,笑容有點掛不住。





14


  三十分鐘

  「我們是不是應該少講話來節省氧氣?」凱莉思斷斷續續地將手電筒的燈光照向太空。她用拇指撥開關時太大力,手電筒從手中滑掉,懸浮在黑暗中,一端翹起往外飄。她伸手去抓,拉動兩人之間的繫繩,他發出「欸」一聲。她指尖勉強掠過手電筒,沒能抓住,接著就遠得抓不到了。「該死。」

  麥斯試著去抓但也失敗,兩人顛晃了幾下。

  「抱歉。」

  兩人眼看手電筒飄走,燈光不時轉向他們這邊,照得眼睛發亮,再轉往其他方向,光束在漆黑太空裡漸次稀微。

  麥斯聳聳肩。「妳剛說什麼?」

  「我問說我們該不該講話,還是要多節省氧氣。」

  「要講話。」他說。「當然要講。看在上帝的份上,我們可別都不開口。」

  「看在上帝的份上?你現在用起宗教用語了?」凱莉思問。

  「小莉,現在誰能幫到我們都好。」

  「麥斯,沒人幫我們啊,歐洲太空總署──」

  「我不是指他們。」

  「那還有誰?」

  「如果上帝存在……」

  「麥斯,你才不信這個。你哪時信了?你在歐托邦時根本不吃這一套,你不會去信念會所向神祈禱。」

  「我們現在不在歐托邦。」

  這不是廢話嗎,她心想,但沒說出口。

  「我只知道我們在這裡要放開心胸。在這太空裡。」麥斯說。「我們需要試著……保有信仰。」

  「真的?」

  他點頭。「我需要認為我們並不孤單。」

  「但你討厭宗教那玩意兒。」

  「我沒討厭宗教,只是不了解。」麥斯有點支吾,想著該如何解釋。「從小受的教育告訴我,宗教會導致分歧,讓別人害怕或討厭你。我覺得有些人竟然對那些宗教故事深信不疑,實在是發神經,而且要是另一個教派有不同的想法,就會產生敵視和仇恨,很多戰爭都是這麼打起來的。」

  「我懂。對於不信的人來說,那些信仰實在可笑極了。」

  「不過宗教跟信仰不同。在歐托邦不管有沒有信仰都沒什麼。如果我們有信仰,現在就在祈禱了。」

  「我還以為我們需要一直持續跟對方講話,」凱莉思語帶怒氣。「你剛才明明那麼說的。」

  「對啊,我不是真的認為我們會開始祈禱。」

  他們持續在晦暗的星塵與岩塊間下墜之際,印度洋上正有雲生成,一片蔚藍上勾勒著繾綣白雲。凱莉思嘆了一口氣。「好吧,請解釋我們要怎麼彰顯信仰?」

  「我們剩下的時間都該繼續講話,直到最後一刻。」麥斯說。「聊聊所有發生過的好事。」

  「那壞事呢?難過的事呢?」她結巴地說。「你跑走的事呢?」

  「我後來回來了。」

  她沉默下來。好幾秒過去了。

  「我們需要那個嗎?」他說。

  「信仰?」

  「手電筒。」他指著在微重力下仍繼續旋轉著遠離他們的手電筒。

  她笑了。「喔,不怎麼需要。」

  「看來我們需要點好運了。」麥斯嘆了一口氣。

  「你的新信仰碰上危機了?」

  「沒有,但該是時候發威一下了,」麥斯看向她的氧氣存量,再看自己的,感到一陣無力。「或是來個奇蹟。」

  「麥斯,你真的相信嗎?」她語帶遲疑。「我是說,剛才看流星的時候,你提起安娜。」

  他看著她,等她說下去。

  「相信她在這上頭。」

  「相信。」

  「那你相信安娜還以某種形式存在嗎?」凱莉思說,而麥斯思考著。「你始終堅信宗教是以他人之名行事,可是現在──」

  「小莉,天堂和地獄並不存在。我們都到天上了,很清楚這一點。」

  「可是講到這部分,你剛才說……」

  他點頭。「我懂妳的意思。」

  「這代表你相信來世?」

  「我在某個地方讀到。」他小心翼翼地措辭。「來世是我們留給別人的事物。」

  凱莉思思索這句話,同時繼續旋轉著遠離地球,視線穿過小行星帶,望向星辰,一顆一顆小小光點,如同一面巨大蛛網,延伸到視線所不及的地方。「安娜沒有活下來。」最後她開口,「她沒有機會留下任何東西,連身體也沒有,大概連頭腦都沒有。」

  他聲音很溫柔。「我跟妳,正在這裡談著她。她的存在很短暫,卻完全改變了我們的未來。她在我們心裡留下了些什麼。」

  ★

  麥斯特別做了胡蘿蔔蛋糕,但在按下這間海濱公寓的門鈴之際,心裡明白這無法展現多少誠意。門開了,他搬出拘謹的語氣,肢體變得僵硬。凱莉思坐在柳條孔雀椅上,高高的椅背向著房內,坐得一動也不動,從陽臺窗戶凝望大海。

  「嗨。」

  「哈囉。」她並未回頭。

  「我帶了蛋糕給妳。」他說著,卻知道這禮物安慰不了她。「妳還好嗎?」

  她轉頭。「你回來了。」

  「對。」

  「回到我的輪調區。」

  他想著該說什麼,以及該如何開口。「幸好莉蓮娜打電話給我。我很關心妳。」

  她回嘴,聲音顯得尖銳。「我也試著打給你。」

  「抱歉,我沒接到。」

  「坐吧。」她只這麼說。

  麥斯鼓足精神拿出兩片胡蘿蔔蛋糕,在黑暗的房間裡小心翼翼地坐到沙發上。凱莉思把柳條椅從面海的方向轉回來,拿起一盤蛋糕。「我想把事情說清楚。」她說,咬下有奶油的蛋糕。「對於懷孕這件事,我想我跟你一樣訝異。」

  「是。」他小心翼翼地說。

  「我不想要孩子,不是真的想要,只是那過程讓我有點受傷。」

  「我可以想像。妳有……?」

  「我很難過,不過是一種滿奇怪的難過。」

  麥斯往前靠近。「什麼意思?」

  「和生理反應有關,像是荷爾蒙濃度改變,然後身體恢復正常。可是不只如此。這樣講好了,我失去了原本我不認為自己想要的東西。」

  他勘酌衡量,努力別說錯話。「小莉,以後還是有機會的。在適當的時候。」

  「也許吧。有一天。」她把盤子擱在腿上。「我想這就是人性。當別人說你不能擁有某個東西,你就開始想要擁有。」

  ★

  「這就是我覺得信仰讓人不解的地方。」麥斯說。他的太空裝底下發癢,正想盡辦法要抓,但始終抓不到。「你花那麼多時間等待和祈禱。等待奇蹟。」

  「信的人就非常有耐心。」

  「超沒意思。我可不想把剩下的人生都拿來等待一個證明。」

  「剩下二十五分鐘,還是更少?」

  麥斯闔上雙眼。「差不多。」

  「你現在是不可知論者了?」凱莉思語帶懷疑。

  「應該吧。」

  「你先前不是吧。」

  「我還沒決定我到底信或不信。」麥斯拉著太空裝的袖子,試著把手腕往後折,想抓到腕骨上方的某處。新式太空裝比較薄,更容易活動,衣料受拉扯而延展,但他還是抓不到癢處,只能隔著類似潛水衣的彈性布料試著搔抓。「我只是要看到證明,但又不想把生命剩下的時間都拿來等待。我可沒多少耐心。」不癢了,他滿意地呼出一口氣。「不過那時候我每天去看妳,想讓妳回到我身邊──當時我可是很有耐心。」

  「嗯。」凱莉思說。

  ★

  他們坐在同一個房間,同樣的柳條椅和沙發。窗外濤聲陣陣,隔著厚厚的鑲嵌玻璃仍依稀可聞。「我想過了。」她說。「我不要你回來。」

  「什麼?」

  「我們別再在一起了。」

  「為什麼?」

  「我不想每次碰上困難你就跑掉。」

  「我不會。」他不爽地說。

  凱莉思揚起一邊的眉毛。「這次出現困難,你人就跑了。一有問題就這樣。」

  「可是我一聽說妳可能遇上困難就跑回來了,這都不算數嗎?」

  她攪著馬克杯裡的咖啡,把暖暖的杯子捧在面前,撲鼻全是哥斯大黎加咖啡豆的香味,氤氳繚繞的熱氣罩住整張臉。「不行,抱歉。這還算有誠意,跟胡蘿蔔蛋糕一樣,但是不行。」

  該死的胡蘿蔔蛋糕。「怎樣才行?」

  「麥斯,我們對未來的想法差距那麼大,甚至非常衝突。」她說。「你之前要分手的時候說:『也許這樣比較好。』你還鬆了一口氣。」

  他緩緩點頭。

  「你還是覺得我們太年輕,還是覺得這段關係必須等我們年紀大些才可行。」

  他再次點頭。

  「你覺得年紀大一點才能做好父母的角色。」

  他遲疑,然後第三度點頭。

  「你骨子裡相信個人主義。」她撇著嘴說。

  「小莉,這是我從小到大所受的教導。」麥斯語帶絕望。「這是我從小到大一直相信的。」

  「我不是。我知道我對你的感覺,我之前也準備好要公開這段關係,你卻連跟你爸媽提起我的事都不行。」

  「他們不會明白。」

  「好吧。」她斷然地說。「我也不明白。你在生日那天已經清楚表明了立場。」

  他一臉垂頭喪氣。「可是……我不想要跟妳分開。我想跟妳在一起。」

  看他這麼沮喪,她也不打算再追究說他當初早該想好,而是堅定地說:「不行,麥斯。總之,如果我被你甩了以後又馬上跟你復合,我算哪種女人啊?」

  「快樂的女人?」他語帶希望,但她難過地搖頭。

  「拜託,既然這段遠距離關係讓我們很難受,又違背你的原則,我也不想再繼續下去了。」

  「等等,妳剛才說如果馬上跟我復合算是哪種女人,這代表妳終究會跟我復合?」

  「我有這樣說嗎?我的意思不是──」

  「妳在玩什麼遊戲嗎?妳是想讓我內疚嗎?凱莉思,相信我,我真的很內疚。回到這裡,看到妳痛苦的樣子……」

  「這不是遊戲。」她低聲說。「不過長遠來看,我不認為你會為了跟我在一起而放棄自己的原則。」

  「我要怎麼做才能讓妳相信我?」

  她想了一想。「不知道。充分展現誠意吧。」

  ★

  「再也看不到手電筒了。」凱莉思說。「消失了。」

  「大概被微流星體撞碎了吧。」

  「這裡有好多碎片,真噁心。」

  「而且還有好長一條恐怖的小行星帶。還記得小行星帶出現時造成的恐慌嗎?」

  「對啊。你看那邊。」她說。他轉頭望著她指的方向。

  「土星。」他大吃一驚。

  「肉眼就能看到。」

  「我們本來應該三十年都看不到。」麥斯語帶悲傷。

  「土星環耶。專心看土星環。」

  他朝她閃過一抹懊悔的微笑。

  「你想花剩下的二十分鐘聊天?」她說。

  他看著她。「對。我們能試的都試了,只能等待奇蹟。」

  「而且我們當中任何一個人都不能絕望或放棄。」

  「沒錯。」

  「如果我們現在把頭盔拿下來,就能很快了結這一切,也沒那麼痛苦。由我們自己選擇不再呼吸,結束一切。」

  麥斯以驚恐的眼神看著她。「別這樣講。這像是我會說的話。」

  「但這是真話。」

  「別說了,拜託,妳不該講這種話。好好善用我們剩下的氧氣,別講喪氣話。」

  她期盼地看著他。「那就聊聊天吧。」

  「在人生最後的時刻,能跟這輩子遇過最好的人聊聊天,就是最棒的事了。」他說。





15


  「充分展現誠意。」麥斯苦思許久,明白「鮮花」或「小旅行」都沒有用。

  充分展現誠意。

  他已經回到第十三輪調區,並且向凱莉思保證會回來找她,證明自己值得相信。先前告別時,他原本想吻她,卻只是憋扭地搭著她的肩膀,而她仍坐在柳條椅上望著灰暗的大海,依然處在哀悼情緒裡。她輕拍他的手,內心很清楚:他們結束了。

  充分展現誠意。

  麥斯陷入苦思,表面上忙著跟團隊同仁以有機與無機材料製備糧食,敲著流星雨期間墜落在地球的隕石碎塊,一邊卻想著他對凱莉思犯下的錯誤。此刻他正與地質學家合作探究小行星,這是他顧超市的日子從未想過會有的際遇。

  每晚他回家看著資訊牆,凱莉思仍拒接他的來電,不肯交換兩人客廳的景象,訊息框一片空白。他再次在心靈共享系統回答別人的烹飪問題,從中得到安慰,這種互動沒有實際接觸,但至少與人有了連繫。他珍惜這些片刻,坐在輪調區當局分配的公寓裡,四周寒冷空蕩,再次不擺任何照片,免得往事刺上心頭。

  充分展現誠意。

  凱莉思把他從心頭拋開,爬出濱海的小公寓,返回城市生活,返回在歐洲太空總署地方總部的工作。她向笨拙的櫃檯點蔬菜,忍不住心一揪,四處張望有誰能一起說笑用餐,卻沒半個人選。她經過天文臺的祕密入口,心又揪得更緊,鳶尾花樣式的鐵欄杆生了鏽搖搖欲墜,樹離從出入口往外蔓生。

  某天晚上嗶嗶聲響起,是麥斯傳訊過來。她一時之間軟化了,屈服了,如同那生鏽的鐵欄杆。

  嗨。

  Ciao.(義大利文「嗨」)

  Ça va?(法文「你過得好嗎?」)

  ¿Quétal?(西班牙文「你好嗎?」)

  Bene,grazie.(義大利文「還好,謝謝」),她透過感應器打字回覆。這份熟悉感讓她露出笑容,叮叮的訊息聲你來我往,一如往常Et toi?(法文「你呢?」)

  別逼我考驗妳的德文,他回訊。

  可以考我剛學的希臘文。

  妳過得好嗎?

  她停下來思考,打字的動作慎重而緩慢,讓他看到她正在感應輸入。她衡量用詞,選了略不同的紫色字體,在一牆的藍字之間躍入眼簾,隨即又融入一片藍光中。

  我想你。

  終於!他回覆。妳打字為何要那麼久?

  時間。

  喔,現在時間正好。

  為什麼?

  因為我要充分展現誠意了。

  ☆

  他們在航廈碰面,懷著猶疑的尷尬。四周的旅客與親朋好友開心打著招呼。麥斯趨前想吻她,而她想給他一個擁抱,結果他的唇掠過她的髮絲。她往後站,抬頭看他。「重來一次?」

  「好。」他把包包放在地上,走向最近的柱子,繞了一大圈,張開雙臂迎向她,輕輕拉她入懷,一手扶著她的後頸,兩人相吻。

  「好多了。」

  「自然多了。別人大概覺得我們很熟練。」他說。不過她很訝異他沒有往後退開。「是滿熟練的。我們在這裡做什麼?」她顯得激動但相當開心。

  「我們來到這裡是因為,我認為妳是這世上唯一能忍受我的人。」他環顧四周:他們置身於各自輪調區之間的某處航廈,不偏不倚的正中間;沒有餐廳和商店,什麼都沒有的正中間。他看著出境的方向:「往那邊。」

  「接下來要去哪?」

  「第二輪調區。」他們穿過玻璃通道,走進班機。這架飛機比他們搭去澳洲參加歐托邦大賽的來得小,航程也短了許多。麥斯替凱莉思繫上安全帶扣好。「是時候讓妳跟我爸媽碰面了。」

  ☆

  這是第二輪調區最大城市裡一處宜人的地區,一間間磚造救濟院,街道兩旁林蔭蓊鬱,樹根把人行道都撐開了。這類郊區維護良好,比內城受到的破壞少,整面牆垣與整棟建築保存下來,往往無須現代鋼骨支撐。他們先前穿過城北大片的石楠來到這裡。凱莉思一路左看右看,天然的小湖讓她相當驚豔。

  「你父母住在這邊多久了?」她問。這時他們走在山丘上的小社區裡,喬治王朝建築風格的房舍仍裝著原本的老式斜格窗,麥斯聞言看了她一眼。

  「他們還在輪調。」

  「也是。」她黯然說道。「那就是不到三年。這地方很棒。」

  「我弟有呼吸道疾病,所以他們特別獲准住在人口密度低的地區,對他的身體比較好。」

  「住在城外會不會更好?」

  麥斯環顧這座綠意盎然的美好小社區。「附近有醫院,住這裡是折衷的考量。」

  他們往左轉,凱莉思揹好帆布背包,大步走下山坡。遠遠的山坡底下是白色的醫院,建築呈正方體,新穎現代,迥異於一旁紅紅黃黃的磚瓦房舍。快到醫院之際,麥斯轉身走進一座整齊的前院,等她跟上來再敲門。

  「準備好了?」他說。

  「沒好也來不及了。」

  光亮的紅色門扉開了,開門的是一個迷你版麥斯,凱莉思正要為兩人的相似度瞠目結舌,麥斯已經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熊抱。

  「哥哥!」

  「是我。」麥斯哈哈大笑,加上一句:「你長大了。現在幾歲啦?」

  「七歲。」他滿臉燦笑,嘴裡缺牙。麥斯一把將他抱了起來,往兩腿間前後盪著他玩,他開心地前搖後擺。「你幾歲了?」

  「我年紀是你的四倍……你掉牙了哨,老弟。」

  「迪哥在太空船上把我撞倒了。」

  「太空船?」

  「小叢林遊樂場裡面一個可以爬的設施。」

  「小叢林遊樂場?」麥斯沒跟上最新話題。

  「迪哥在小叢林遊樂場的太空船上把我撞倒,我下面的牙齒就撞掉了。」

  「是喔。」麥斯把他放回地上。他站在那裡滿臉好奇。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凱莉思。他是我最愛的弟弟肯特。」

  「哈囉,肯特。」她語帶拘謹,而肯特困惑地看著麥斯。

  「是女生?」

  「是女生。」麥斯複誦一遍。

  肯特一把脫離他的懷抱,跑進屋裡高呼:「媽媽、爸爸,哥哥在門口。媽媽?爸爸?哥哥回來了。你們快來看,他帶了一個女生耶。」

  凱莉思跟在後頭走進屋裡。麥斯再次抓住肯特,以消防員的方式把他橫揹在肩上。

  「他怎麼超驚訝?」她低聲問。

  「畢竟七歲小男生才剛剛發現女生跟他『不一樣』。」麥斯低聲回答。「聽到妳是我最好的朋友,讓他嚇儍了。」他把肯特放下來,露出微笑,這時一名男子走向他們,伸出一隻手。「嗨,爸。」他們採正式的打招呼動作,各把一隻手搭在對方肩上,然後麥斯朝凱莉思一比。「凱莉思,這位是我爸。」

  她發覺麥斯是把他父親介紹給她,而不是把「她」介紹給他,但她對此並未多言。「您好。」

  「叫我普雷內就好。」麥斯的父親抬起手打招呼。他是那種聰明到顯得冷淡與心不在焉的人。「凱莉思──威爾斯人?」

  「沒錯。」

  「妳是做什麼的?」

  她為他的單刀直入露出微笑。「飛行員。」

  「很好。」他說。「客機?軍機?救援機?」

  「太空船。」

  「很好。」他態度變得和善了些。「真是非常好。我自己是做物流的,供養各個輪調區,經營輪調區餐廳和超市。」

  「啊,全部嗎?」

  「許多連鎖餐廳是我的,小型超市也是。」

  「哇,我想我是在其中一家遇到麥斯的。」

  「第六區?麥斯把那家顧得有聲有色。」

  凱莉思點頭,思索為什麼他經營各輪調區的餐廳,卻不讓想當大廚的兒子進去當主廚。肯特環抱住爸爸的雙腿,小朋友在沒人看他們的時候常常這樣故作無聊的樣子,想吸引目光。

  「妳會開飛機?」肯特問她。現在離得近,她注意到他鼻翼上有個輔助呼吸的透明吸氧器。

  「主要是開太空船。」她回答。

  「好厲害。」

  麥斯伸手撥撥肯特的頭髮,肯特一溜煙跑掉了,重獲大人的關注讓他又燃起活力。

  「進來裡面。」普雷內帶他們走向廚房。這間小屋遵照歐托邦的一貫做法,內部結構以玻璃與鋼骨支撐。「來請飛行員喝茶。」

  「我該料到他會喜歡才對。」麥斯低聲說,一手搭在她的腰後,領著她往屋子後面走。「我爸只欣賞認真和成功的人。只有這種人。」

  廚房有位小個子婦女在桌旁織毛線。「嗨,沛莉雅姑姑。」麥斯向她打招呼。

  她抬頭看他,從恍惚轉為欣喜。「麥斯,好高興見到你。」

  他們在桌旁坐下,麥斯高大的父親在流理臺忙碌,放進茶包,倒入牛奶,遵循傳統做法。「要糖嗎?」他問,見凱莉思搖頭,他回應道:「很好。嗜甜是軟弱的象徵。」

  她發現自己似乎通過一次暗中測試,不禁鬆了一口氣,懷著謝意接下茶杯。

  「你呢,兒子?」

  麥斯很討厭被叫兒子。父親總讓他自覺幼小。他回絕了茶。

  「了解。你都沒變,還是不喝燙的東西。」

  麥斯聳聳肩,不知為何這樣無關緊要的一句話會讓他自覺失敗。「我喝點水好了。大教授老媽在哪?」

  「艾莉娜很快就下來。」他在桌旁坐下,龐大身軀把農家椅坐得嘎嘎響。「所以?」

  「嗯?」麥斯喝著水。

  「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想讓你跟凱莉思見面。」他目光沒有離開杯中的水。「想讓你們兩個認識她。」

  麥斯的父親不吭一聲,但凱莉思看到他動著手腕在感應輸入。

  一秒後,樓上傳來開門聲。一位氣場很強的女士走進廚房,花白的頭髮整整齊齊綁成髮髻,一手照正式禮儀搭在麥斯的肩上,隨後走向流理臺。「咖啡。」她說完看到凱莉思。「不好意思,我最近很晚睡,剛才在樓上休息。」肯特從碗櫃跳下來,撞到艾莉娜,她扶著他站好。凱莉思再次驚訝於他跟麥斯的相像程度。「你爸叫我下來。」

  麥斯拿起他的玻璃杯。「我想讓你們跟凱莉思見面。」

  他父母對上目光。「她是飛行員。」麥斯的父親說。

  「她會開太空船耶。」肯特同時開口,語氣明顯透著欽佩。

  「是嗎。」他母親說。「妳好,凱莉思,看來妳贏得了我兩個孩子的心。」

  「我──」凱莉思不知如何接腔。麥斯咧嘴看著桌子。情況好得怪怪的。

  「你們共事多久了?」普雷內曝飮一口茶。

  「從我在第六輪調區開始。」麥斯語帶謹慎。「我們從那時候就在一起了。」

  廚房裡一陣安靜。

  「在一起?」

  肯特跑出廚房,打開小客廳的資訊牆,一陣聲音流洩而出。

  「你們還太年輕。」他母親謹慎地說。

  「也不算太年輕。」麥斯握住凱莉思的手。「我們這個年紀已經懂得判斷。」

  「懂得判斷?」

  「我曾試過離開她,但沒辦法。」麥斯往後靠,只有微微的顫抖透露出緊張。「所以我們會繼續在一起。」

  麥斯的父親不發一語,啜飮著茶。他母親撥弄著銀手環,看向把針弄得嗒嗒響的沛莉雅姑姑。那聲響突顯了當下的緊繃。「要不要換到客廳?那裡比較舒服。」

  「好,看妳想在哪裡。」麥斯說,仍握著凱莉思的手。

  他母親帶頭走向客廳,迅速交代了肯特一下,他便關掉電動大步上樓,口袋裡多的兩枚銅板噹噹作響。麥斯的父親不發一語離開廚房。凱莉思把椅子往後拉,麥斯帶著她走進客廳,在圓鼓鼓的沙發一起坐下,臉上掛著客氣笑容。

  「很舒服。」麥斯在羽絨沙發稍微上下挪動。「我喜歡這個新沙發。」

  他母親勉強對兒子笑了笑,然後深呼吸,把注意力轉移到凱莉思。「你們是在第六輪調區認識的?」

  凱莉思點頭。

  「妳還在那邊?」她說。「麥斯已經調走了。」

  凱莉思再次點頭。「我是第二批。」

  「你們還無法以家人身分一起輪調,怎麼會認為有辦法繼續在一起?」她把目光從凱莉思移向麥斯。「還有十年,時間很長。」

  「確實長。」凱莉思平靜地說。「可是我們想試試看。」

  「不行,那樣違反規定。」

  充分展現誠意。

  「凱莉思還不曉得這件事。」麥斯說。「但我們其實準備去中央輪調區。我會要求他們撤銷伴侶規定。」

  ☆

  全場一片驚愕,凱莉思也驚訝得往後彈。麥斯這句話像是一拳打在她臉上;直到幾秒前,她還以為他表現誠意的方式就是帶她過來這裡,面對他的家人。她原本從沒想過他會帶她來這裡,更遑論質疑輪調區的規定──這是全然不同等級的舉動。

  麥斯的父親原本不發一語,現在卻一臉怒意。

  「爸?」

  這一聲使他整個爆發:「你何必鬧成這樣?」麥斯想回話,但父親打斷他:「你有什麼資格?你自以為很懂嗎?為什麼要違抗那些為了保護你而設下的規定?」

  「爸,如果有足夠的人希望修改規定,就有辦法改掉。我必須跳出來講話。這個系統能運作是因為──」

  「這個系統能運作是因為大家遵守規定,就像我跟你媽這樣。」麥斯的父親站了起來,龐然身軀逼近沙發上的凱莉思和麥斯。「麥斯,規定只是不合你的意,不代表它是錯的。規定是由經驗比你豐富的人所訂立。別像個三歲小孩。」

  「爸,這──」

  「別儍了。」他父親的聲音突破一百分貝。「成千上萬人失去性命,才換來你能過這樣的好日子。」

  「好日子?爸,那些人是第一個世代,你是第二世代,難道你認為我這一代的人生不會有所不同嗎?你真心認為世界還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嗎?」

  「竟敢稱你爺爺奶奶是『那些人』?」他父親一手支著額頭。「你的奶奶備受尊崇,永遠改變了社會型態。你的舅公喪命於戰場。你嬸婆──也就是我的姑姑──在佛羅里達海邊的救助醫院照料病患,身上受的傷永遠好不了,內心也深受重創。他們甚至不是派真人,而是派無人機丟炸彈──沒人膽敢以自己之名做出這種事……」

  麥斯默不作聲。每當父親講起他們家族,他都是這種反應。「爸,對不起,我不是要挑戰整個體系,不是要挑戰輪調制度。」

  他父親高舉雙手,怒不可遏。

  凱莉思嚇得盯著地板。

  麥斯站了起來,和養育他的男人對峙。「你向來告訴我個人主義很有價值。你要我以自己之名做任何事情──難道這不包括違抗規定嗎?難道我不該衡量每條規定,判斷對我是否適用?有些人被灌輸什麼就盲目照做,不去思考為什麼,我無法想像他們會快樂。」

  「他們當然很快樂。我們生活在完美的世界,你卻不知為何還不滿足。」他講得氣勢逼人,麥斯不禁後退一步。

  「我──」

  「如果不喜歡這些規定,你該滾開。」父親把他往門口推。「你該離開歐托邦。」

  「這不公平。我相信我們所做的一切,唯獨不相信──」他雙手緊扣。「不相信伴侶規定。」

  他父親打開門,作勢叫他離開。「你不懂。」

  「媽──」

  「別叫我。」她說。

  「媽,我愛她。」

  凱莉思為她極少聽到的這三個字而臉紅,但他母親繼續說下去。「這會過去的。激情會消退,然後你會往前走,就跟其他人一樣。等你站穩腳步,會遇到真正想白頭偕老的伴侶,生下聰明健康的孩子。可是如果你一意孤行,沒想清楚,那麼事情會無法挽回,年輕時犯下的錯誤無從彌補──你至少該相信我們兩老的建議。你當真打算不聽我們的嗎?」

  「妳沒在聽我講──」

  「抱歉,麥斯,家裡的人完全不會支持你。我們只支持你做對的事情。」她對他露出企盼的目光。

  他猶豫片刻,搖一搖頭。他的父母站在門廊上,示意這對年輕情侶離開。麥斯與凱莉思走上人行道之際,麥斯的母親關上前門,門鎖發出沉沉的喀嗒聲響。

  ★

  麥斯在人行道旁坐下,凱莉思把手搭上他的肩,顯然對這次來訪的糟糕結果大感驚訝。這般被趕出門,垂頭喪氣……

  他真要這麼做嗎?麥斯想著該勇往直前,還是就此作罷。

  他眼看暮色爬上白色的醫院建築,天黑得很快,夜暮漸漸低垂。他姑姑獨自出現在凸窗後,神情沉重。他朝她走過去。她靜靜把一根手指比在嘴前,手掌貼在玻璃上。

  麥斯隔著玻璃與她雙掌相貼。她動著手腕,啟動身後房間的晶片,滿牆出現麥斯從未看過的照片。他一頭霧水,一張接一張細看。在一張照片裡,沛莉雅姑姑和她哥哥(即麥斯的父親)拿著歐托邦的星星標誌,身後是一片藍藍金金的旗海,兩人歡天喜地卻也筋疲力盡;另一張照片裡,爺爺加入他們,三人在寫著「福斯超市」的紅亮招牌前面露燦笑;沛莉雅姑姑和一個沒見過的男子坐在油電混合卡車裡,車後載著堆積如山的新鮮蔬菜;沛莉雅姑姑在歐托邦大賽現場開心加油,同一個男子在她身旁。

  這些照片消失,換成另外一張照片,照片裡的姑姑愁容不展,像是螢幕上的一塊污點。她餞強肩,把手放下。

  「我不懂──」

  她指著身後的牆,並未轉身,輕聲隔著窗玻璃說:「我們血液裡流著遵守規定的特質,但這不見得會讓我們快樂。」





16


  十五分鐘

  凱莉思顫抖。「我好冷。」太空各處的溫度差異甚大,他們的太空裝本應持續偵測溫度並自動調節才對。

  麥斯看著他的溫度讀數。「打開妳的調溫功能。本來該自動調溫,但溫度下降太多了。現在就打開。」

  「好了,開了。你的呢?」

  「我的自動開了。」他說。

  「是嗎。」她看著自己的調溫功能畫面,戳著螢幕,彷彿這樣做會有用。「情況已經夠慘了,拜託太空裝別來扯我後腿。」

  麥斯把臉一皺,想到稍早他用她裝備裡的氧氣當作推進力,完全失敗的嘗試。「希望這不是我的錯。」

  「絕對不是,是我自己的運氣問題。」凱莉思再次打顫。「我還是好冷。」

  「調溫功能打開了,妳會變暖的。而且我們馬上會掉進陽光照到的地方。」

  「我還以為,只要有量身訂做的太空裝──」她指著繡在歐洲太空總署藍色徽章下的名字。「就能一直保持溫暖。」

  麥斯雙手搓著她的手臂,想讓她溫暖些,從手腕搓向肩膀,再搓回手腕,不過太空裝是隔熱材質,終究徒勞無功。「妳老是會冷。還記得先前的訓練嗎?妳都冷得發抖。」他沒提當時看她在歐洲太空總署的泳池受訓有多恐怖,每當她在水下多待一秒,他就如同重回歐托邦大賽的那場意外。

  「你是指穿潛水衣待在水裡好幾個小時?」她比著四周。「那其實是最完美的太空訓練環境,誰知道呢?」

  「妳大概血液循環不好。」他回話。「老是手腳發冷。」

  凱莉思露出微笑,忽略這句嘲弄。「小行星帶大概對調溫功能構成干擾,畢竟岩塊三不五時把陽光擋住。」他們望著四周灰暗的岩塊,有些就在眼前猛然相撞碎裂。「更何況還有星塵會對我的系統構成干擾。」

  「對我的也是。」他喃喃地說,再次查看她的調溫功能。「我們還剩多少時間?」

  「十三分鐘。」她盡量壓下聲音裡的恐懼。「對有些人來說這代表壞運氣。」

  「跟運氣沒什麼關係吧。」麥斯思索之際,一顆微流星體經過他們身邊飛往地球。「除非妳覺得我們能做出選擇,進而改變運勢……」

  ★

  麥斯的父母不肯退讓。他打電話、傳訊又登門拜訪,但父親不願開門,母親則埋首工作。他太想在離開前見肯特最後一面,於是構思了一個計畫。

  「他有一半的時間待在醫院。」麥斯方才在輪調區餐廳跟凱莉思說。「我媽在找解方。先前為了她的工作,他們調到馬其頓,也就是第十九區,那裡有空氣污染,結果肯特病情加劇,差點送上小命,我媽相當歉疚。」他想了想,又補充說明。

  「所以他還沒開始輪調?」

  「沒錯。他們說等他好一點、大一點,再開始輪調。」麥斯跟她說。接著他的語氣帶點懷念:「我在他這年紀的時候已經自力生活了。」

  他在探病時段的尾聲來到醫院,在最後一位訪客離開時溜進門,趁警衛繞過轉角時閃進人員休息室。他有一瞬間考慮穿上休息室裡的白袍,有模有樣地裝成在看病歷的醫師,但旋即想起這根本是白費力氣,畢竟白袍無法幫助他通過人員的生物晶片查核。他掃視這裡的心靈共享系統,找著給他母親的訊息,祈禱她的回應會有位置標記,但一無所獲。

  他聽到走廊上有一群人的聲音,便匆匆走向置物櫃,靠在上頭,像是準備要掃描晶片。五位輪完班的護士走了進來,疲累但依然很有精神。最後一位護士進來之後,他們繼續七嘴八舌地談話之際,麥斯趁機往門口繞,一路背對他們,在最後一秒從門邊溜了出去。人員休息室另一邊的出入口外頭掛著老式白板,上頭以麥克筆畫了一個表格,線條歪歪斜斜。他盯著看,找到了想找的:他母親的名字和職等,以及她的病人列表。更多醫護人員從轉角出現,他連忙走向電梯,掃視院內地圖,上去頂樓。

  頂樓很靜,麥斯稍微放鬆,順著走廊經過一間間病房,資訊牆上五彩繽紛,一隻泰迪熊一路蹦蹦跳跳跟著他。他來到肯特的病房,泰迪熊迅速站到門邊,但他一把將牠揮走,伸手把門推開。「嗨,老弟。」

  肯特昏沉地睜開眼睛,綻出笑容。「嗨,哥哥。」

  「你還好嗎?」

  「我在這裡待一個晚上,就能拿到一塊銅板。」他說。

  「真好。你靠門牙賺了多少?」

  「巧克力。」

  「很會談條件嘛。」麥斯溜進病房,坐在弟弟身旁的扶手椅上。「我想在離開之前看看你。」

  肯特神情嚴肅。「跟那女生嗎?」

  「跟那女生。」麥斯說。

  「上次老媽和老爸大吼大叫的。」

  麥斯克制情緒。「抱歉。」

  「我想要常常看到你。」

  「我也是。我一直忙著為歐洲太空總署工作。」

  「只有你會抱我。」

  「老弟,我會更常過來看你。我保證。」麥斯心裡一陣刺痛,伸手把肯特蓬蓬的頭髮從額頭上撥開。肯特大概用了高劑量的藥物,正努力對抗睡意。麥斯往前湊近,輕撫肯特的頭髮,眼看他發出鼻息沉入夢鄉……

  「你怎麼進來的?」

  他母親氣沖沖地走到病床旁,麥斯猛然驚覺。「又在違規了。你在做什麼?」

  「我來看肯特。」他直接承認,並挪了挪身子,抬起頭看她。

  她張開手掌,開啟床尾的病例投影。「他的人生已經夠辛苦了,沒必要知道你在打什麼主意。」

  「也許他該知道。」

  「不需要。」

  「這不是由妳做主。」

  「我不希望他被你影響。」她斷然地說,而麥斯低下頭,心中刺痛。「等大家發現你幹了什麼,他就會被排擠。」

  麥斯大起膽子。「妳該多抱一抱他。」

  她關掉病例投影。「謝謝你,麥斯,我不需要你這種人的建議。」

  麥斯身子一縮。「為什麼?因為我年紀輕?正是這種封閉心態會毀了輪調制度。」

  「不對,會毀掉輪調制度的是你。」

  麥斯輕撫肯特額前蓬亂的髮絲,但避免弄醒他,也一直把聲音壓低。「大教授,現在是社會民主主義,也許大眾認同的是我們,而不是你們。」

  她瞇細眼睛。「我很懷疑。歐托邦是由專家組成經驗豐富的中央政府,不斷琢磨、修訂出種種規範,以切合大眾的方式運作。」

  麥斯把身子往前傾。「搞不好妳是錯的,其實歐托邦的制度還需要進一步『修訂』?妳不能把過時的規定強加在所有人身上──歐托邦能運作是因為大家選擇遵守規定。我們檷衡不同的生活方式,選擇了這一條路。難道妳不覺得這才是烏托邦的真義?如果像我這樣的人失去好奇心,不去問為什麼要遵循某些規定,那麼歐托邦會淪為一個非常陳腐的地方。失去好奇心,也許如同死了一樣。」

  她笑了。「你對生死與選擇根本一知半解,卻隨隨便便把陳腔濫調說出口。你很快就沒得選擇了。你覺得多久以後你會不得不以她之名,而非以你之名行事?麥斯,要以誰之名行事?」

  他抱了一下肯特小小的身子,親吻他的睡臉,聞到痱子粉的味道。「我該走了。」

  「確實。希望你懸崖勒馬早點醒悟,可別為了一點小異議被歐托邦中央議事廳的議員趕出來。」

  他又看了弟弟最後一眼,不發一語地經過母親身邊,走了出去。

  ☆

  車站擠滿了人,資訊牆不斷顯示進站與離站的車次。麥斯擔心地左右張望,尋找凱莉思的人影,忽然一雙冷冰冰的手從後頭摀住他的眼睛。「我要不是被十二歲的小鬼搶劫。」他說。「不然就是被某個認識的女孩以她瘦瘦的小手摀住眼睛。」他猛轉過身。「她死了。在車站裡搶劫未遂,慘遭殺害。悽慘啊。」

  「好慘。」凱莉思上前親吻他的臉頰。「最近犯罪分子開始多元化,有小孩子,有美少女──」她撥著秀髮。「各種都有。」

  「美少女?」麥斯拿起兩人的行李。「走吧,免得趕不上車。」

  「你見到肯特了?」

  「對。」

  「還好嗎?」

  「嗯。」

  凱莉思懷疑這樣簡短的回答代表不好,但沒再追問。

  「嘿。」他說。「我們剛才開了個玩笑耶。」

  「是啊。」她轉頭面向他。「可是如果你每次都要指出這一點,我們可沒辦法走下去。」

  「什麼意思?」

  「不該隨時都這麼在乎我們有沒有開玩笑、還愛不愛對方、是不是走出了分手的陰霾。這樣會毀掉我們的愛,到時就完了。」

  麥斯不發一語。

  「所以我們回到從前那樣就好,開開玩笑,但輕鬆以對,一邊去做那件芝麻綠豆的小事──也許那會改變我們這個世代所有人的人生。」

  「我懂妳的意思了。」麥斯再度拿起兩人的行李。「最好還是輕鬆以對。」

  他們走向月臺。混合動力引擎噴出的蒸汽顬向列車與乘客,如同十九世紀蒸汽火車即將離開鄉下小鎮的氛圍,只差在這裡實為大城市。車站玻璃外頭,夕陽熊熊燃燒,西方一片火紅,跟頭頂上的淡藍天幕拉鋸著。

  列車上擁擠繁忙,凱莉思和麥斯擠到預訂的座位,在淺灰色座椅上安頓下來。

  「準備好了?」她說,而他感覺她指的並不是這趟行程。

  「好了。」然後他又說:「妳確定?」

  「當然。」她好好坐定。列車加速,她胃部感到微微的刺激,一股加速度讓背部直往椅子靠。城市轉眼消逝,窗外滿是一塊塊田地:棕褐的,草綠的,還有黃得驚人的大片油菜花。「我討厭這顏色。」

  他笑了。「竟然討厭這個。」

  「我也討厭油菜花的名字❦。如果可以的話,但願這個烏托邦有一天能解決這類社會問題。」

  ❦油菜的英文為rape,與強暴是同一個字。

  「無論社會再怎麼好,總有悲慘的人。」

  列車駛進隧道,他們沉默一陣子。之後凱莉思問:「麥斯,為什麼你要這麼做?」

  「妳是指──做這件事?」

  她點頭。

  「還是說,我讓家人知道我們的事情,這就夠了?」麥斯說。

  「對。」凱莉思說。「這樣就夠了。」

  他搖搖頭。「只是目前暫時夠了。」

  他們再次陷入沉默,窗外的沃野轉為鮮綠。

  「你會覺得我們很自私嗎?」她問。

  「為什麼?」

  「只依據自己的感受就要求改變規定。」

  他想了一想。「如果我們這樣感覺,別人大概也有同感,或者要是他們有機會遇見對的人,就可能有同感。」

  「現在大家都只想要像你以前那樣,四處找人上床。他們真的會有同感嗎?」

  「喂。」他撫著她的髮絲。「很傷人喔。」

  「抱歉,但你是我們最棒的研究個案。」

  「我想,需要讓每個人都有機會經歷我們這樣的感受。」

  列車不久後駛進中央輪調區,凱莉思看得嘖嘖稱奇。「中央區跟我那邊一樣有高架水道,但不會殘破老舊,而且就在市區裡。」

  「這些是用來替中央單位的大樓提供電力,讓能源可以自給自足。」

  「哇。」現代化水壩在一旁高高聳立,圓拱形高架水道如同防禦工事,外頭的貯水池宛若中古世紀的護城河。「真令人嘆為觀止。」

  他們走過廣場,周圍是雅致的咖啡廳和語言中心。凱莉思看著閃閃發亮的數位旗幟,回想起歐托邦大賽。「我們直接過去就行了?」她問。

  「不是。」麥斯帶她穿過電車軌道。「我已經預訂了時段。」

  「跟誰?」

  他停下來。「跟議員啊,小莉。我們要到歐托邦中央議事廳。」

  「真的?我還以為是在外頭的側廳談。」

  「他們對我們要說的事情有興趣。」

  她偷偷摸順頭髮,發覺麥斯那身淡藍上衣比平時整齊體面。「最好別讓他們等。」

  在最大廣場遠遠的另一頭,羅立一棟以強化玻璃包覆的宏偉白色建築,前面是十根優雅的白色巨柱,撐起柱廊上的巨大山形牆,整棟建築與各輪調區常見的風格恰好相反,卻為後代子孫守衛此地。山形牆上刻著歐托邦的官方格言,沿用自二〇〇〇年的歐盟:多元一艏。他們一起穿過巨大的大理石門廳,數百人的腳步聲四處迴盪。「妳看。」他往上指著天花板的角落。「有晶片監控器。」

  「不意外,維安至上。」

  「在美國變成那樣之後。」

  「對啊。」

  在回音震著鼓膜之際,他們走到登記櫃檯,伸出手腕感應晶片確認身分。凱莉思的感應器亮起綠光,登記機發出嗶聲,安全閘門開啟。

  「歡迎來到夢遊奇境。」凱莉思走過精密的安全閘門。

  「什麼?」

  「你難道從來不讀書的嗎?」

  麥斯把嘴一撇。「我比較愛看電視。」

  她笑了起來。「所以每次我提起某本書的內容,你都在裝懂?」

  「對啊。」他跟在她後頭通過,閘門掃描過他的全身後發出亮光。「小妹妹,妳要怎麼糗我都行,不過我們用資訊牆交換客鹿影像的時候,在看卡通的可是妳。」

  「卡通很療癒啊。」凱莉思喃喃地說。這時電梯發出震耳欲聾的嘎嘎聲響。又來了:三面牆以藍字顯示烏托邦的格言。

  「多元一體。」麥斯喃喃道。「走吧,我們來給他們一點多元的激盪。」他在門開時牽起她,接待人員往前站一步迎接他們。

  「兩位想必是麥斯和凱莉思。」他們點點頭,對方示意兩人跟上。他們跟在後頭,走上皇室藍厚絨地毯,發規接待員的腳步聲無比靜悄。走進一間圓形大殿,只見雕梁畫棟,天花板塗成天空的樣子,每二十步就有一扇雕飾華美的門扉,後頭大概就是歐托邦中央議事廳。接待員在一對老式教堂木椅旁停步。「請在這裡稍候。」

  「謝謝。」凱莉思坐下,麥斯也一樣。她輕踢他的腳,以鞋尖指著門,門上畫著一個蹲坐的裸體小天使,手持笛子。他們倆都忍不住想笑。

  約莫十五分鐘後,麥斯湊向接待人員,輕聲問他:「裡面目前正在討論什麼?」他的聲音在圓形大殿裡迴盪。

  「救難小隊在前美國地區的安全問題。」

  「是喔。」麥斯驚嘆。

  「天啊,這可是重大問題。」凱莉思低聲說,感到洩氣。「我們來這裡幹麼啊?」

  他牽起她的手,問接待人員:「我們能進去旁聽嗎?」

  「絕對可以,我問問看。」接待人員鞠躬致意,隨後離開。凱莉思和麥斯為他的守禮面面相覷。他走了回來,朝他們示意。「請進。你們的發言會在幾分鐘後開始。」

  「謝謝。」麥斯想著他不知是否也得鞠躬。

  凱莉思與麥斯走了進去,倒吸一口氣。圓形大殿雖大,卻完全比不上眼前的中央議事廳。他們站在後面的出入口旁,只見一圈一圈座位,如同現代主義的回形宮殿,天花板綴著金色星星,一個個藍白色包廂層層疊疊,繞過整圈廳堂,直上屋頂。

  現場至少有兩千位議員,按輪調區就座,凱莉思在學校裡學過他們大多是各領域學有專精的專家。當一個輪調區取得發言權,整個包廂會往前移,凱莉思發覺時倒抽一口氣。她抬頭看最高的包廂,瞬間頭暈目眩──實在好高呀。

  議事廳正中央有個圓形講臺,幾位發言的議員站在上頭,如老鷹般觀察並調控各個包廂。全場正要票選救難小隊的行動方案。

  「第十二輪調區的議員認為,救難小隊應該專注於南方最需要援助的難民,把生還者帶到臨海地區,建立有食物和水的難民營,並且額外加派維安人員。」

  凱莉思看向麥斯,微微指著周圍一個個面罩顯示器與螢幕,明白不只這裡的議員能做決定,輪調區裡也有上萬人連線過來,全都能夠投票並表示意見,前所未見的大規模民主體現。凱莉思相信麥斯的父母絕對也正在連線參與。

  「第七輪調區的議員指出,喬治亞州的倖存兒童處境最為危險。」全場議論紛紛。「除了加派維安人員,我們也該額外送物資到薩凡納城,尤其是衣物、藥品與兒童疫苗,並且在一週內加以檢討。」

  各個包廂亮起綠燈,議長看起來很高興。「動議通過。」

  「這樣很棒。」麥斯低聲說。凱莉思點點頭。

  「你校外教學沒來過?」她問。

  「我得了腮腺炎。」他語帶惋惜。

  「蛋蛋有腫起來嗎?」

  「那次沒有。」他壓低聲音,因為那個接待人員對他們皺起眉頭。

  第七區的議員要求再次發言。「我還想提個建議。」他清一清喉嚨。「我們開設小行星帶的說明講座給難童參加怎麼樣?他們一定很害怕。」全場議論紛紛,有些包廂亮起紅燈。

  「未過半數。」議長語氣溫和。「等到難童的基本需求都滿足之後,再重新討論。」

  接待人員示意麥斯和凱莉思走下樓梯到議事廳的中央。

  「走吧?」麥斯邁開腳步,但又回頭看仍站在頂上的凱莉思,察覺她在害怕。「走吧,他們又不會判我們死刑。」

  兩人往下經過一排排座位,各議員紛紛以好奇眼神看他們。議長說:「接下來,有兩位公民要跟我們談一談伴侶規定。」全場聞言譁然。

  現場愈來愈吵。等麥斯與凱莉思走到議事廳中央,他們個個瞪大眼睛。她伸出手,他牽起來,全場看到這個小小的動作就安靜下來。麥斯看著議長,議長點了點頭。

  「大家好,我叫麥斯,目前住在第十三輪調區,為歐洲太空總署工作。」他稍微停頓。「這位是凱莉思,住在第六輪調區,也在歐洲太空總署工作。」全場交頭接耳,有些包廂的高度變了。「我們跟多數現代的情侶一樣,是在網路上認識的,目前交往了好一陣子。雖然我們才二十多歲,但我們希望各位能夠重新檢視伴侶輪調的相關規定與建議方針。」

  全場依序了解兩人交往過程的幾件大事,先是安靜下來,繼而再次嘈雜。一面螢幕播出歐托邦大賽的畫面,只見凱莉思差點溺死,麥斯在一旁心急如焚。她臉色一沉,感到作嘔,麥斯對她低聲道歉:「這是為了做形象。」

  一個來自他們都不曾住過的輪調區的議員傾身向前。「你們是以誰之名行事?」

  「不以上帝,不以國王,也不以國家。」麥斯回答,凱莉思則抓著他的手。

  「以誰之名?」

  「以我自己。」他又說:「我想還有以她之名。」

  那個議員閃過短暫的微笑。「你們認為彼此的感情可以延續下去,也經歷過考驗了嗎?」她雙手指尖相對,作成金字塔狀頂著下巴。「問題在於,你們不知道兩人的感情會不會淡掉,無法保證彼此能支持對方度過難關。」

  「無意冒犯,」凱莉思往前踏出一步。「但我們的確辦得到。我曾經流產,但我們攜手度過了難關。」

  那個議員揚起眉毛,但並非毫無同情心。「你們當時計畫要生小孩?這是下一個你們希望歐托邦重新檢視的規定嗎?」

  「沒有,我不認為育兒的規定應該修改。」凱莉思說。「不過歐托邦的大家心中確實對選擇抱持嚮往。」

  那個議員再次傾身向前。「你們認為我們禁止談戀愛嗎?還是認為我們會『驅逐』年輕的父母?我們並沒有。別為了誤解而浪費力氣。」她指著全場。「歐托邦的每個公民想愛誰就愛誰,我們只要求他們在定下來之前獨自居住並參加輪調。」

  凱莉思再次發言,聲音非常平靜:「如果我們定下來了呢?如果我們準備好了呢?」

  「專業上,還是情緒上?」

  「都是。」凱莉思還擊。「我們準備好了。而且定下來跟這又有什麼關係?」

  「那代表每個人完全發揮己力,充分貢獻,心無旁騖。那代表個人的成功,以及整個社會的成功。伴侶規定背後是有根據的。」議員一手撐著頭說。「許多心理學研究探討成年伴侶關係的失敗原因,結果發現成功率顯著較高的伴侶在所有方面都定了下來,包括年齡、職業與前景。這些都對關係有所助益。」

  「我們定下來了。」凱莉思重說一遍。

  「妳顯然有很多意見。」那個議員說。「妳知道有誰碰到類似的狀況,跟妳有相同的感覺嗎?」

  凱莉思看向麥斯,他試著解釋。「並沒有,可是我知道很多和我同樣年紀的人是往反方向走,完全不在乎有沒有穩定的關係。」麥斯稍微停頓。「恕我直言,妳可以多跟現場年輕一代的人接觸接觸。我們這些第三代歐洲人過著很不一樣的人生。我不知道妳花了多少時間接觸外頭的世界,有沒有多和二十幾歲的年輕人相處,我得說大家變得有點失去靈魂。他們認為在座的各位不允許他們跟相愛的對象在一起,所以戀愛關係都很空洞,主因就是種種限制。」

  其中一個包廂裡的人往前移。「這不是我們要的。該找人調查所有輪調區,了解民眾的感受。」

  「只為了一個小子毫無根據的幾句話?」更上頭有人說。

  「這年輕人說得對,符合我在第九輪調區的所見所聞。」左邊的一個議員說。

  「自從網路問世以後,多年來都是這樣。」有人高喊,全場哄堂大笑。

  「以前就曾經有人提過這個要求了。」另一個人說。

  麥斯猛然看向凱莉思,她驚訝地與他對望。

  「我們做的一切都是為歐托邦謀求最大利益。」議長說,「社會更看重政府的能力而非價值觀。我們不希望因為一條規定過時了,害得民眾反對這整個民主制度。應該請人進行這項調查。」

  各包廂亮起綠燈,議長點了點頭。「動議通過。」

  麥斯緊握凱莉思的手,鬆了一口氣。

  先前質疑他們的那個議員並未往後靠,再次舉手請求發言。「那他們兩個呢?在我們委派調查之際,他們要怎麼做?」她露出和藹笑容。

  全場開始嘁嘁喳喳。

  「他們兩人都在歐洲太空總署工作。」先前那個稱呼麥斯為「小子」的聲音說。

  「相隔三千公里。」麥斯提醒眾人。

  「這就點出了一個問題。」一位臉色嚴肅的議員說。「你們是為了自己而要求撤銷伴侶規定,還是為了更崇高的理想?」

  凱莉思咬著嘴唇,而麥斯回答:「是為了所有人。」他聲音顫抖,透露出緊張。

  「也許他們可以加入測試。」那個笑容和藹的議員環顧全場。「所有社會學實驗都需要對照組。我們可以請他們離開輪調區。」

  麥斯與凱莉思面面相覷。

  「請不要把我們趕出去。」麥斯驚慌地說。「這不是我們所要求的。」不、不、不:絕對不能這樣。絕對不能被踢出歐托邦。他要的是自由。老實說,他要的還有戰勝父母以及他們那些老舊觀念──但不是放逐。

  「美國?」其中一位議員高聲說。麥斯聽得臉色發白。

  那個二十三區的議員毫無動搖,繼續對全場說:「我們一直很擔心小行星帶會怎麼影響我們的發展──我們全人類的發展。」她趁別人還來不及開口就先修正說法。「這比歐托邦或我們所有人的問題加起來還重大。我們在這個議事廳討論過很多次,多到我都數不清了。」

  她環顧全場,尤其留意一面面螢幕,「我們被圍困了,無法離開地球向外探索,無法尋找新行星來把這個烏托邦的訊息帶出去,甚至無法離開地球從太空往下望。太空研究中斷了。太空站廢棄了。登月計畫終止了。我們對宇宙的所有探索都停擺了。」

  她繼續說:「最頂尖的思想家一向認為未來是在我們上方。那是人類發展之所繫。我想各位都認同有必要找到方法突破小行星帶。」全場安靜,她把目光移向麥斯和凱莉思。「我們剛才理解了這個議案,得知這個女孩最近取得認可,準備好為歐洲太空總署出任務。這個男孩在研究礦物和流星體,雖然是不同的研究方向。時機可謂……太理想了。」

  上頭那位不滿的議員說:「這是極為反常的作法。」

  「我們可以跟歐洲太空總署談。」她以寬慰的語氣說。「我相信他們會加以考慮。他們已經研究過定下來的伴侶是否能組成最佳團隊,發揮最高效率。」

  「嗯,不過是更年長的伴侶。」

  「應該給他們一個機會,畢竟歐托邦崇尚用人唯才,而且他們是最可能的合適人選。」

  「等一下。」麥斯說。「妳是指上太空?」

  她點頭。「我們需要找到一條穿過小行星帶的路線,也許你們辦得到。」她看著凱莉思,再看向麥斯。「你可以在太空船上繼續原本的研究。」

  「上太空。」麥斯又講了一遍。

  「沒錯,上太空。最完美的對照組,在最乾淨的培養皿裡,如果你喜歡這比喻的話。」

  「上頭不是培養皿。」麥斯說。「是會死人的虛空。」

  那個議員往下看著他。「最佳的實驗環境。」

  「虛空裡長不出東西。」

  「長得出愛。」那個議員傾身向前。「愛喜歡未知。當你們離開社會壓力與同儕,就可以專注在兩人的關係上,而我們也能真正確定你們這個年紀的感情是否足夠穩固,然後才有必要徹底反思這個制度。畢竟我們希望每個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機會。」

  各包廂再次亮起綠燈,後續討論讓人眼花撩亂。幾個動議通過,各包廂紛紛舉手,凱莉思和麥斯想全看清楚,卻只看見議事廳天花板上的一圈圈金色星星,接著議會請他們找個位子或就此離開。

  兩人走出議事廳,凱莉思轉頭對著麥斯,興奮之情溢於言表。「真難以置信,我們要上太空了。」

  他看著興高采烈的她,卻只覺得無比害怕。

  「我想是吧。」他說。





17


  十分鐘

  從地球往上看,星星像是閃動的火光。經過許多層大氣的折射,星星看起來像在「閃爍」。不過從太空上看,星星只是固定的光點,從四面八方圍繞著凱莉思和麥斯。更近的是星塵與岩塊,以及緩緩旋轉的較大灰色流星體,圍繞著正受重力拉往地球的他們。

  「能以自己的眼睛看見行星的各種顔色,真是太美妙了。」凱莉思望著左方,藍色的金星就在那裡。「多數民眾都不知道,最初從火星表面傳回地球的影像是黑白的,再由美國太空總署加上紅色。」

  「好妙。」

  「而且從地球上看,土星是灰色的。」

  「真的。」

  「麥斯,你怎麼回話都這麼短?」

  他不安地動著身子。「是喔?對不起,我剛剛在想我們是怎麼會來到這裡。」兩人沉默不語一會兒,回想彼此是怎麼相遇,一路攜手走到這一刻。「妳還記得在中央議事廳,那個議員說伴侶能組成最好的團隊?」

  「那是一項研究。」凱莉思說。「我不認為他們已經得出可靠的結論了。」

  「妳認為我們能有效證實這個理論嗎?」

  「我們的確是還沒在這上面互相掐死對方。」她說。「我也沒因為你害我們在這種狀況下沒有推進器而動手宰了你。」

  「可是妳曾說伴侶在一起經歷種種難關之後,很難放輕鬆面對一切。」

  「我說過這種話?」她想了一下。「我不是那個意思,而且現在我們放輕鬆一點會比較容易。這就叫做什麼──生死關頭的黑色幽默?」

  他點頭,動作有點歪斜,因為他的身體仍在緩緩下墜並打著圈。「我先前還以為,我們總會熬過去的。」他說。「還以為接下來就會輕鬆一些、順順利利的,結果一切都好難。」

  她訝異於他突然想得這樣深,於是湊過去安慰他。「我想人生來就是有種種掙扎,即使在完美的世界裡也一樣。穴居人得千辛萬苦尋找食物和遮風擋雨之處,近代人在戰火下受盡折磨,但是我們呢?我們沮喪是因為在心靈共享系統上說了蠢話。我們擁有得夠多,不需要去奮鬥什麼,所以才不快樂。」

  「我們在過去的──」他查看氧氣筒與晶片上的時間。「八十分鐘裡努力奮鬥,所以能夠肯定地說,為了特定的事情奮鬥可真是累人啊。好希望我們是待在家裡。」「家」──他終於說了這個字。在他們親赴中央議事廳並因此在歐洲太空總署受訓數月之後,在經歷艱辛模擬訓練與數趟平流層的低重力演練之後,在熬過進階航太求生密集課程之後,他終於說出口了。

  「我也是。」凱莉思往下看著地球,然後看著麥斯的氧氣讀數。

  麥斯留意到凱莉思的視線。「妳覺得會很痛苦嗎?」

  「什麼?」

  「氧氣耗光的時候。」

  會,但她沒說出口。「他們說不會痛,就像睡著一樣。」

  凱莉思知道溺斃完全不像睡著,而是彷彿有人從鼻孔把你的肺臟拉出體外,整個呼吸系統往外猛扯,極度缺氧而連連喘氣,但她沒這麼說。「大概。我們會像睡著了。」

  「那就好。」

  另一顆微流星體飛過,在他們身旁無聲爆裂,如同一顆適時的句號。凱莉思伸展手指,不經意啟動了感應器。「哎呀。」

  現在有近距通訊,所以她跟麥斯的面罩上都胡亂出現字母,但隨即轉為問號,因為字詞軟體無法把這些無意義的字母組成單字。他笑了出來,覺得突兀可笑。

  她關掉感應器,麥斯的面罩上不再出現字母。「我們在不同輪調區的時候,我試過寫信給你。」她說。「可是你不太熱中。」

  「對呀,抱歉。現在有資訊牆,我就對以前那一套沒興趣了吧。」

  「也是啦,我只是想說有筆友還滿好玩。」

  「我有過很多稱號,倒是沒人叫過我『筆友』。」麥斯說。

  「你學生時代沒交過筆友嗎?我在偏遠的輪調區有分配到一個筆友。」

  麥斯露出斟酌用詞的表情。「大概是因為妳稍微晚了點才加入輪調系統。」

  「噢,說得對,我的很多經驗大概跟你和其他人不一樣。我以前沒想過這一點。」

  「所以妳才很獨特。」

  她皺起眉頭。「獨特是指好的方面?」

  「獨一無二的瘋婆子。」他說。「凱莉思,如果這次能逃過一劫,妳回地球後打算做什麼?」

  「公開演講,說明小行星帶有多危險。你呢?」

  「講真的啦。」

  「講真的?」她問。「我不認為我們能逃過一劫。只剩九分鐘的氧氣了。」

  「可是如果我們能……」

  凱莉思嚥下口水。「我好渴,你呢?我們用了一罐水,還剩下一罐,絕對夠時間一起享用。」

  ★

  他們躺在氣候截然不同的沙灘上,感覺像過著截然不同的人生。由於流星活動太過劇烈,整週暫停訓練。他們替新太空船拉厄提斯號的生活區域做好整備之後,前往東北方的海邊。

  「為什麼你不用你的姓了?」凱莉思閉著眼問,陽光在眼皮上斑斑舞動。

  「嗯?」

  「我在上週升空訓練的手冊上看到。」他們最近完成模擬訓練,開始能操作真正的太空船,凱莉思首次駕駛太空船飛在臭氧層上方。先前當凱莉思讓太空船垂直升空,她在轟轟隆隆的引擎聲中看見麥斯緊張兮兮地用安全帶緊緊綁住自己抵著椅背。

  「妳竟然是注意到那個,而不是我的手指都繃到發白了。」

  「哈哈,你確實抓得超緊。」她說。

  那時他們愈飛愈高,四周的綠野愈來愈小。她把太空船轉向,加速飛向漆黑的太空,麥斯低聲叫著,亮光消失在他們身後。他往下看著正開始化為球形的地球,嘀咕著:「哇賽,哇賽。」不過接著他眼看凱莉思信心滿滿地駕駛太空船穿過平流層,不禁咬著嘴唇呑下碎唸,從恐懼中生起驕傲。

  「不再使用我的姓……是為了跟我的家族保持一點距離。」在沙灘上,麥斯輕輕地說。「而且現在大家都知道我是麥斯,打破規定的麥斯。」

  「你可以讓自己成為超級英雄。」她提議。「附加在大廚和太空人這兩個頭銜後面。」

  「間諜也不錯。」他做個鬼臉。「間諜福斯。麥斯‧福斯。」

  「麥斯‧福斯(Max Fox),兩個『X』,超特別。」

  「我玩拼字遊戲應該會得高分。」他轉頭面向凱莉思。「為什麼問?」

  「我在想……或許我也用福斯這個姓。」

  「真的?現在的人不冠夫姓了。」

  她以一隻手撐起身子,支著頭。「我覺得我們該這樣。」

  「『凱莉思‧福斯』,聽起來很不賴。會不會造成什麼後果?」

  。「誰會怎樣?我們又不是活在警察國家。他們本來可以把我們踢出去,卻沒有這麼做。」

  他往外凝望大海。「小莉,他們在制度上放了我們一馬,但在規定正式更改之前,我們最好別再惹事了。」

  放眼整片海岸,有人在海裡玩水,有人在沙上做日光浴,有些較年長的夫妻手勾手沿著木棧道散步,查看嬰兒車,像是寵溺後代的企鵝爸媽。

  「我們即將離開輪調區。」凱莉思說。「可是還能見到彼此,還能在一起,這不就是我們要的嗎?」

  「妳覺得有這麼容易,在太空中?」

  「難道我的第一次升空讓你感覺那麼糟?」

  「沒啊,簡直是教科書級的起降功力。」他說。「講真的,小莉,飛得超完美。只是……妳完全不會怕嗎?」

  「什麼都好過輪調。」她湊過去吻他的臉,輕輕掠過的一吻,接著突然把一瓶水倒在他頭上。麥斯驚叫,一把抱起她衝向最近的淺灘,把她丟下水。裝設在那裡的飄浮遊戲機把水柱沖向她,氣囊爆燃膨脹,猛把她彈上空中。

  「你這混蛋,我是說輪調(Rotation),不是飄浮(flotation)。」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們就要出太空任務了。」他說。「接下來一切都會好好的。」他低頭看她,她抓起底下的沙想丟他。「一切都會很好。」

  ★

  凱莉思再次閉上眼睛,試著感覺強烈的陽光刺著薄薄的眼皮,但有頭盔的玻璃罩住她,保護她。「這不是玻璃吧?」她敲著面罩。「是有機樹脂做的。」

  「各種材質都有吧。」

  「我們還剩多少氧氣?」

  他查看一下。「大概八分鐘。」

  「不怎麼長。」他沒跟她說是她剩下八分鐘,他則剩下十二分鐘──暫時先不說。他會想個辦法讓兩人剩下的時間一樣多。

  「我想就這樣了?差不多了。」不。他不容許。一定會有出路。

  「你記得在海邊的那一天嗎?」她說。「在訓練期間那次?你那天一直玩晶片上的遊戲,結果腳底都曬傷了。」

  就在那天,凱莉思說要冠上他的姓。「我該讓妳用才對。」

  「什麼?」

  「我該讓妳冠上我的姓才對。對不起。」

  她聳一聳肩,雖然穿著太空裝不太能做出動作。「沒關係,我知道你不想。」

  「才不是!只是──妳是在逼我對制度做出更多的挑戰。」

  「我?」她難以置信。「幾乎都是你自己決定的。」

  「凱莉思,我已經用盡全力去挑戰制度。只是我們相愛得太早,太年輕了。」

  她安靜不語。「但我們……就是愛上了。」

  「對,但結果實在不太好吧?我是指──」他比著周圍廣大的虛空。「我們現在落到這步田地。」他抓著她的手腕,再次低頭看她的氧氣讀數。

  「我們竟然就要死了。」她平靜地說。

  「我們應該那麼做的。」

  「做什麼?」

  「姓一樣的姓。」

  她面露驚訝。「真的?」

  「對。」

  「如果獲救回到地球的話,我們就都姓福斯──」

  「小莉,沒人來救我們。」他聲音粗啞。「我們不會獲救,時間也要沒了。我們現在就該姓一樣的姓,否則來不及了。」

  「噢,靠。」凱莉思開始流淚。「我已經不勇敢了。」他們一起陷入可怕的沉默。兩人以繫繩綁在一起,麥斯仍緊扣凱莉思的手腕。「真希望我們能觸摸到彼此。」她說。

  絕望爬上了麥斯的笑紋。「真希望我能抱住妳。」他伸手觸摸她,卻只能隔著面罩。他開始拉扯自己太空裝的手套。

  「你在做什麼?」她問。

  「我想觸摸到妳,真正的妳。」

  「不行!麥斯,不能暴露在外面──你會死!」

  「小莉,我們只剩幾分鐘了。」他剩九分鐘。「我們乾脆一起轟轟烈烈地斷氣。至少是自己選的。我們選擇了死亡。」

  「不行!」可是太遲了:麥斯脫下了石資般的手套,兩人恐懼地盯著他的手,等著看它開始萎縮、脹大或發青──但什麼也沒發生。太空裝沿著手腕貼合,他平靜地動著暴露於太空中的手指。

  他們面面相覷。

  「我們本來以為的某些事情,大概不是那麼一回事。」凱莉思說。

  「又一個太空迷思。」他跟她在手套裡的手十指交扣,而她仍盯著他的手。

  「什麼感覺?很熱?很冷?」

  「都不會。」他掌心朝上給她看。「科技進步很多了,我有在吃那些藥,而且我們在拉厄提斯號的陰影下──這外頭壓根不是絕對零度。來嘛,我可沒死。」

  「不過要是直接被陽光照到就烤焦了。」

  「接下來幾分鐘應該不會。來嘛,凱莉思。」他央求她。「跟我一起。」

  她點頭,緩緩抓住潛水裝材質的銀色智慧纖維手套,一手不動,另一手往外拉。她感覺到智慧纖維與皮膚表面的摩擦,預期聽到嘶嘶的摩擦聲,但播音裝置外頭只有一片寂靜。她把手套塞進口袋,向麥斯伸出暴露在外的手,但他沒有牽起她的手,而是迅速把一條鬆脫的棉線綁在她第四根手指上。

  「這是幹麼?」她問。

  「我們同姓了,要攜手加入同一個家族。」

  「好怪。」她笑了,但很感動。

  「我一向喜歡搞浪漫。」他說。「我老早就該這麼做了。」他們牽起對方,輕輕觸碰彼此的玻璃面罩。「如果是以前,我會給妳一只鑽戒。」

  「天啊,你能想像手指上戴著能量那麼大的物質嗎?以前的人不知道嗎?」

  「他們以為鑽石是碳的同素異形物,只是很閃亮。」

  「如果我想要閃閃發亮的東西,待在這裡最棒了。」凱莉思指著周圍的星星。「我們正包圍在一片閃亮之中。」

  「我們是在該死的小行星帶裡,四周是亮光、寒冰、氨氣和二氧化碳。看那邊,有更多小行星往地球墜了。」他們往底下望了一會兒,只見一顆顆小行星橫衝直撞,燃過大氣層,照亮夜晚的天空。

  「從底下看就像流星吧?」凱莉思說。「從上頭看只是燃燒的岩塊。」

  「有流星。」麥斯往黑暗裡指。「許個願吧?」

  凱莉思默不作聲。

  「小莉,向流星許願還不錯吧?」

  她依然靜默,看著流星緩緩劃出的弧線。

  「凱莉思。」

  她低聲估算,沒有移開目光。「流星剛剛劃過那一大顆岩塊的下方,但它怎麼知道要繞過去?本來該直接撞上去才對。」

  「也許受到地球的引力?」

  「我不認為。」他們都望著那個光點。「它是在模仿地球的曲率。」

  「地心引力?」

  「不是,你注意看,那絕對是軌道面──」

  「代表……?」

  「它在橢圓軌道上。」凱莉思大叫。「那是顆衛星!靠,麥斯,那是一顆衛星啊!」





18


  六分鐘

  光點緩緩朝他們而來,一縷希望的幻影。「我們沒有精神錯亂吧?」麥斯說。「不是幻覺吧?」

  「我們要怎麼過去?」凱莉思精神大振,猛力揮手踢腿,想盡辦法要讓身體朝那個光點過去,而非墜入黑暗。「它會飛到附近嗎?」

  「我們可能是看到幻覺。」麥斯說。「因為缺氧的關係。」

  「要怎麼計算軌道?看起來像是朝我們這邊過來──」

  「氧氣可能自動設定在即將消耗完時減少供氧量,我們現在呼吸到的氧氣很少。」

  她伸手打他。「麥斯,冷靜點好嗎?」他往外飄離,隨後繫繩又猛把他拉回來。「不是幻覺,是真的。我們要趕快想辦法,不然就太遲了。」

  「小莉,已經太遲了,我們沒時間──」

  「麥斯‧福斯。」她直直盯著他的眼睛,態度無比堅定。「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他嚥下想說的話,猛吸一口氣,給出她要的回答:「好。」

  「我們辦得到。」

  「好。」他重複一遍。

  「我們下面那一大顆小行星,在左邊。質量相當大吧?」

  「比妳大。」他說,她聞言瞪他。「看起來很重。」他修正。

  「它是完全靜止的。長度肯定有一百公尺吧?其他岩塊飛來飛去,只有那一大顆靜止不動,原因是什麼?」

  「沒想到妳會在這時候探討起星塵。」

  「閉嘴行嗎?我物理也許不強,但我在想那顆小行星是不是在拉格朗日點上。」

  「再說一次那是什麼?」

  「五個不受地心引力牽引的點──沒時間講這個了。」凱莉思說。「希望是在拉格朗日點上,不然我們會繼續往下墜,那顆衛星會從我們頭頂正上方飛過去。」

  「馬上就知道了。五,四,三,二……」他們直覺地屈起雙腿,像是芭蕾舞者落在舞臺地板,踩在那顆堅硬的小行星上,結束將近九十分鐘的持續下墜。「真不敢相信。」麥斯面露懷疑。「物理學原理──永遠是對的。」

  「除了以前認為地球是平的之外。」凱莉思心不在焉地說,目光掃視著天空,握住他的手。「你覺得上面有人嗎?」

  他也握緊她的手。「誰知道?試著通聯看看,傳訊過去。從一九五七年萊卡上了太空以後,連動物都能駕駛太空船了。試一試吧,跟太空狗聊一下。」

  「更可能是太空骷髏吧。」她查看感應器的位置是否正確,感應網套好在手指上,然後動起手指。求救。這裡是拉厄提斯號的凱莉思‧福斯,需要立即協助。有收到訊息嗎?

  她等待。

  重複:這裡是拉厄提斯號的凱莉思‧福斯,需要立即協助。有收到訊息嗎?

  「沒收到回訊。」凱莉思對麥斯說。

  「繼續試。」

  請幫幫我們,否則我們會死在這裡。

  她的播音裝置突然活了過來,發出清楚響亮的「叮」。哈囉,凱莉思,這裡是奧斯利克。

  「奧斯利克!」她在這幾個藍字出現在面罩側邊時大叫。

  我正直接透過衛星上的電腦傳訊給妳,凱莉思。

  奧斯利克,我們好想你。衛星上有人嗎?

  恐怕沒有,凱莉思。那是我們的其中一艘無人衛星機。

  「可惡。」她轉頭面向麥斯。「沒人在上面,那是我們的其中一艘無人衛星機。」

  「有辦法載人吧?奧斯利克可以把它送來我們這裡嗎?」

  再六分鐘會到。

  「怎麼樣?」麥斯問。「他回了什麼?我現在看不到你們的對話,大概妳先前關掉了。」

  「再六分鐘會到我們這邊。」

  「六分鐘?」麥斯聲音顫抖。六分鐘:煮出完美半熟蛋的時間;多數伴侶一次做愛的時間;足以摧毀全紐約的時間。

  凱莉思也語帶顫抖。「我們還有多少氧氣?不到六分鐘吧?」她垂頭喪氣。「我們的氧氣不夠。天啊。」

  「等等──」

  「我們可以先憋氣嗎?可行嗎?我覺得等它來到附近的時候,我們已經昏過去了,沒辦法去開艙門。」

  「我的氧氣夠。」

  她身子一振。「什麼?」

  「差不多夠。我剩六分鐘,妳剩兩分鐘。」麥斯說。「小莉,對不起,先前我用妳的裝備想製造推進力──」

  「我一直在看你的氧氣讀數,但沒看我的。你的就在我面前。」她眼神空空地盯著看。「可是我的在側邊。天啊。」她忍住一聲哽咽。「至少你可以。」

  「別儍了,我們可以平分氧氣。」麥斯說。「我們分別有四分鐘左右的氧氣,再憋氣兩分鐘,這樣兩人都能從艙門進去,然後把衛星機開回拉厄提斯號。行得通。」

  「真的?」

  「很簡單。」麥斯再次握緊凱莉思的手。「來吧。」他匆匆移動到她身後,輕拍她的裝備,調整肩膀上的帶子和繫繩。「好。」他非常輕巧地脫下裝備,放在凱莉思身上,一頭仍連接著他的太空裝;她沒注意到:裝備在這裡毫無重量。「馬上就好。」

  「真想不到我們就快沒事了。」她朝他轉頭,面帶笑意。在他們下方,世界正在轉動,非洲上空出現大片雲氣。「就要沒事了,我們可以回家了。」

  「凱莉思,聽我說,妳必須在氧氣耗光的時候趕快交換呼吸管。我先前轉鬆了,所以妳只需要把呼吸管換過去,接到另一個氧氣筒上,懂嗎?要轉到鎖緊為止。」他仍握著她的手。「了解嗎?」

  「為什麼我──」

  「小莉,妳沒辦法閉氣。還記得歐托邦大賽的事嗎?」

  麥斯腦中匆匆閃過當時的片段,凱莉思躺在藍綠色的泳池旁,身體不自然地扭曲,皮膚慘白無比,醫護人員忙著從鬼門關前救回她。「妳一直沒辦法閉氣。」

  「可是──」

  他從沒想過在太空中像溺水般窒息的可能。那次之後,他發誓要保護她。「凱莉思,我不能承受妳沒活下來的風險。現在就交換呼吸管。」麥斯放掉她的手,著手鬆開繫繩。

  「麥斯,拜託別──」

  「抱歉,只有這方法。」

  「停下來,我不能──」

  「不對,是我不能。妳還不了解嗎?」他們分開來,麥斯一手扶著頭盔。凱莉思的氧氣存量進入危險邊緣,呼出的二氧化碳開始讓意識變得模糊。

  「拜託──」

  麥斯轉鬆他的呼吸管,拿著,看了她最後一眼。「看到沒?我在我們相遇時救了妳。」他露出一抹奇異的笑容。「現在我又救了妳。」

  他拉掉自己的呼吸管,竭盡所能把凱莉思往無人衛星機用力一推,一個淒涼的告別姿勢。她旋轉著從他面前飛向黑暗,看見他以嘴形說:「我愛妳。」

  「不!麥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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