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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七 雎鳩啼血

我,衛子夫 by 陳峻菁

2020-3-5 19:31

每一次送去一個讓皇上稱心如意的女人,在她被封為夫人時,我就會得到一斛御賜的明珠。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一種榮耀還是一種恥辱。我到底是賢淑的皇后,還是投機的政客?總之,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再將自己作為一個女人,一個美貌的被愛過的女人。

歲月悠悠,李夫人、王夫人、李姬、尹婕妤、邢夫人俱已沒入塵土,而我,一個年老的皇后,還在忠心地陪伴著同樣蒼老的天子。





A30·江姬


轉眼又到了春天。太始四年(公元前93年)的春天,皇上進行了一件盛大的祭祀。六十四歲的他,模仿前代君王秦始皇,在泰山進行封禪。

壯觀的封禪儀式準備了三年,盛事舉行了兩個月。

隨著皇上前去封禪的,有幾乎全部的文武百官和列位諸侯。他們將漢高祖劉邦的塑像作為上帝的配享,將當今皇上的父親孝景皇帝也祭祀了,皇上渴望長生不老、飛昇仙界的慾望如今日益濃厚了。

他要到夏天才回來,外出期間,依著舊例,長安國政仍由據兒主持,宮事由我掌管。我卻覺得,宮裡的侍女和黃門官們越來越不將我放在眼裡,他們的大小事情,都直接向鉤弋夫人請示。

我決定不能讓這種局面持續下去。

「奚君。」我站在高高的長樂宮前殿,俯視著階下的侍役們,朗聲吩咐,「傳詔,鉤弋夫人越位擅權,著掖庭令收捕,在宮前就地受杖二十。」

人們震驚萬分,幾百雙眼睛向我投來。

我卻表情淡然,接過小黃門遞上的蒙頂新茶,淡淡地抿了一口,茶香新醇,入口便醉,呵,江南,皇上什麼時候從那裡回來?

相貌憨實的大長秋田仁仰頭看了我一眼,弓著身子,猶疑不前,他的眼神有種惶惶的意味,我知道,他是擔心我,責打了皇上的寵妃,會令天子震怒。

「速去!」我擲下出自越窯的珍貴的祕色茶盅,淡青色的碎瓷片撒落一地。田仁帶人去了,我扶著奚君的手,轉身回宮。

沒有多久,我的宮門便被人叩響,小黃門拉開硃紅色的高大殿門,一個穿著高級女官服飾的女人撲了進來,匍匐在地,叫道:「皇后,皇后,饒了鉤弋夫人吧……」

她披頭散髮,窈窕的身材裹著一件半舊的長衫,烏黑的長髮披散下來蓋住了臉,正是鉤弋宮長使江姬。我聽說,她和鉤弋夫人在夜裡竟然同時侍奉皇上,為此,還特地要織房趕做了幾床超長的繡金鴛鴦被。

這個無恥的女人,我在心底暗罵了一句,才冷冷地問道:「怎麼說?」

她叩頭不止:「看在這孩兒的面上,請恕鉤弋夫人之罪!」

我這才發現她懷抱著一個臉如滿月、目光炯炯的嬰兒,劉弗陵,他有十個月大了吧?而我卻僅僅見過他兩次,一次是他的滿月之宴,另一次是上回去甘泉宮,皇上特地召我前去,要讓他寄在我名下,認為嫡子。

我當時便詫異萬分,皇上,他到底是怎麼想的?如果他真的想立這孩子為皇嗣,為什麼不先廢黜我,立鉤弋夫人為大漢皇后,然後名正言順地廢去淪為庶子的據兒?廢庶立嫡,才能不招致天下人的非議。

將劉弗陵寄在我的名下,鉤弋夫人怎麼辦?她不能母憑子貴,豈非一場空歡喜?劉弗陵成為嫡子,那麼據兒又怎麼處置?他的太子之位,到底還保不保得住?如果據兒淪為親王,劉弗陵被立為太子,我又該怎麼辦?

我想不通這些複雜的互為因果的關係,也不明白皇上是怎麼想的。天子本來就有一顆令人莫測高深的心,六十歲以後,更是誰都不能理解他的心意。

「大膽!」奚君看了一下我的臉色,替我發威道,「劉弗陵如今是衛皇后名下之子,你敢僭越嗎?江姬,你不要以為這一回皇后沒有發落你,便高枕無憂了!你之罪名,猶在鉤弋之上,穢亂宮禁,誹謗太子,私議國政,這其中的任何一條都可以取你性命!利用近侍皇上之便,干涉官員任命,收受宮外賄賂,肆言廢立之事,辱罵其他嬪妃,你的所作所為,都由掖庭備錄在案,再不收斂,性命堪憂!」

江姬剎那間停止了抽泣聲,仰臉向我看來。

我看見,她眼中有一種凶狠而仇恨的青芒,轉瞬即逝。隨即,江姬恭恭敬敬地在地下叩了一個頭,抱著劉弗陵,退了出去。

「那孩子真漂亮。」她們走了之後,我忽然感慨道。

奚君一怔,將臉扭向了一邊,輕聲道:「再漂亮,再威風,也是人家的兒子。皇后,他雖然寄在你的名下,但並不真正是你的兒子,你的至親骨肉是太子據。」

我默然無語,這孩子,我曾經疑心他是江充之子,但現在看來,他越長越像皇上了,那微黑的皮膚,那寬闊高大的身材,那長方形的臉龐,那緊緊收束的脣角,還有那雙燃燒著黑色火焰似的眼睛。

這樣出色的孩子,他為什麼偏偏選擇要在我這麼老的時候,在皇上再也舞不動劍、快要把持不住江山的時候出現呢?

是天意嗎?

我想起當年的高祖皇帝。在呂后所生的太子劉盈與戚夫人所生的趙王劉如意間,高祖皇帝明顯更喜歡聰明伶俐、英武果斷的寵妃之子,而不是優柔寡斷的太子,臨終時,他決意廢太子,立趙王為嗣。

呂后別無良計,便聽了留侯張良的辦法,請來德高望重的「商山四皓」輔佐太子。高祖見太子羽翼已成,只得打消廢立之念,對戚夫人輕歌著《鴻鵠歌》,泣告這位寵妃,自己對不起她,不能讓她享有皇太后的尊榮: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當可奈何?雖有弓矢,尚安所施!

雖有弓矢,尚安所施?據兒年長後,依附他、信仰他的大臣和名士越來越多,而皇上年事漸高,身體精力越發不如從前。

或許,我不需要這麼焦急與害怕,只需要耐心地等待,等待時光磨鈍那隻猛虎的爪牙,等待他再也不能用那雙猶豫不決的眼睛審視我們母子。

這一輩子,在皇上的眼神裡我沒過上一天安生的日子,可我的兒子,他不能永遠這麼膽戰心驚地活著。

「啟稟皇后,掖庭已經行刑完畢。」大長秋田仁走了進來,輕聲回奏道。「大聲點!」我猛地打了個寒戰,扭頭吩咐著。

「是!」田仁高聲說道,「鉤弋夫人已經受杖二十,打得皮開肉綻!」我點了點頭。





B30·王太后


沒有人知道韓嫣的死是由於我的告密,除了皇太后。但太后什麼也沒有說,長久地保守著這個祕密。

一直到十年後,她平靜地在病榻上死去時,才隔著密珠羅的帳幕,緩緩對我說道:「子夫,你知不知道?我殺韓嫣,一半是為了你,另一半是為了我自己。」

跪地請安的我,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淡灰色珠羅帳裡王太后那張蒼老黯黃的臉。

餘韻猶存的太后,在卸妝之後,便真正成為了一個平常衰朽的老婦。

我隔帳看她,腦海裡浮想聯翩,想起原名王姝兒的她,怎樣從一個民間女子,一個平常商人的妻子,成為了風光一時的大漢皇后。

那一路的艱險和辛酸,原來比我還要有過之而無不及。

十九歲的王姝兒,因為被算卦人算出有大貴之相,受母親逼迫,與原來的丈夫、一個來往西域販賣牛羊的商人離婚。

她的結髮丈夫金五郎,雖然胸無大志,但相貌英俊、性格溫和,對具有絕代姿容的王姝兒一往情深。在王姝兒逃離金家之後,五郎又悲又痛,臥床一月後,一張狀紙,將王家告到長安的京兆尹處。

心中百般纏綿、萬般不忍的王姝兒,此時卻已被貪戀富貴的母親送入太子的東宮,並立刻引起了太子的注意,三天之後,她就由普通宮女升為「良娣」。

權勢炎赫的皇嗣,誰敢得罪?京兆尹判明王姝兒與金五郎的婚姻無效。

七情鬱結、悲憤交加的金五郎,未幾便吐血而亡,遺下一個叫做金帳鉤的女兒,只有三歲。三歲的孩兒,思念著亡故的父親和狠心遺棄自己的母親,在親戚們的冷眼中孤獨而痛楚地長大。

我不知道太后是不是落過淚,當她在深宮中承歡,當她在春宴上侍酒,當她在大典上受到冊封。那樣的時刻,她想過自己流落在巷落裡、受不到像樣的教育、靠著叔叔嬸嬸賞賜的一點殘羹剩飯長大的幼小女兒嗎?

我抬頭看著灰珠羅帳幕裡沉浸在回憶中的臨終前的皇太后。這一刻,四十多年來的回憶淹沒了她,萬種細微的感觸在她心底洶湧澎湃,如濤如潮。太后的臉上浮出了一層微醺的酡紅,眼中微有淚意。

金五郎身故的第二年,王姝兒為太子生下了一個女兒,她便是後來權勢赫赫的平陽長公主。這是個格外活潑可愛的孩子,但她的降生並沒有給王姝兒帶來幸運,就在第二天,同時入宮的慄姬生下了兒子,太子的愛立刻偏移了方向。

王姝兒來不及思念自己那個流落在民間的女兒,也來不及憐愛自己剛剛生下的平陽公主。她的目標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但僅僅一年後,王姝兒再次生下了女兒,她不禁有些絕望。

為了生下男孩,與慄姬爭寵,她不惜將自己的同胞妹妹也薦入宮中,做了個沒有名分的「上家人子」,妹妹王姁兒沒有姐姐美貌,但更加溫順柔婉。春雨潺潺,好色的太子在王家姐妹的宮室中日夜貪歡,樂不思歸。

不久,王姝兒又身懷有孕,北風呼嘯、大雪紛飛的時候,她生下了自己的第四個女兒。她沒有想到的是,妹妹也同時生下一個男孩。

此時,孝文皇帝病重,太子攝政,手掌國家重器,即將成為新的大漢天子。慄姬的兒子劉榮被正式封為臨江王,等著他的將是大漢太子的輝煌封號。

王姝兒沒有因為自己未生育皇嗣流淚,更沒有因為天子寵幸慄姬而露出一點不悅之色,她默默地在帝王的冷落中悽然度著年華。

不久後,在冬天將要過去的一個溫暖而乾燥的夜晚,她做了平常女人難以做到的事。在慄姬宮室的門外,她跪了下來,攔住了太子的輕車,向從門前經過的太子流淚說道:「殿下,請給臣妾一個夜晚,僅僅一個夜晚,可以嗎?」

對她不復愛幸的太子,被她的眼淚和悽楚所打動,沒有去當夜承御的慄姬那裡,而是留在了王姝兒簡易的宮室。

沒有人知道那個夜晚,她怎樣用自己不再年輕的容顏和小心翼翼的笑容去面對負心的太子。一定是沒有愛的,因為,從那個夜晚之後,長達三年的時間,太子沒有再召喚過她一次,不是冷宮,勝似冷宮。

夏天來的時候,王姝兒單薄的衣衫掩飾不住隆起的肚腹,比起在她懷裡孕育過的前四個孩子,這個用眼淚乞求來的胎兒踢動得格外有力,她心裡充滿了隱祕的喜悅,為這個不同尋常的孩兒。

孝文皇帝終於崩殂了,太子在棺槨前即位,成為一代漢帝,新的天子。

剛剛被冊封為「婕妤」的慄姬,聽說王姝兒又懷孕了,不由得大發雷霆,她是個異常嬌媚俊秀的女子,所以多年來一直能得到天子的寵愛。

但儘管特別留戀慄姬,天子仍然剋制不了自己到處獵豔的嗜好。此外,天子的姐姐館陶長公主為了博得君王歡心,也派出公主府宦官,在全國各地蒐羅美人,送入宮中。一時間,燕趙佳人、吳越美女,塞得皇宮裡滿坑滿谷。

慄姬不斷地為這件事與天子爭吵,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作為太子之母的慄姬,後來才沒有被冊封為皇后。

王姝兒如果生下兒子,在皇嗣裡只能排到第六、七位,沒有繼承大統的希望,但慄姬不是為這個生氣。慄姬生氣的是,枕邊信誓旦旦的丈夫,為什麼總是要背叛她?甚至連這個早被冷落的王良娣,也能為皇帝不斷地生下兒女。

慄姬不敢當面和天子發怒,她帶著侍女,怒氣衝衝地闖入王姝兒姐妹的宮室,戟指罵道:「好一個不要臉的賤人,把自己的親妹妹當禮物獻,都纏不住皇上的心,冷宮裡住了幾年,也不知道從哪裡懷的野種,倒敢冒充龍子龍孫?給我往死裡打!」

王姝兒毫無懼色,挺身而出,向慄姬斷喝道:「你敢!慄姬,你不要仗著天子恩寵,便目無法度!天家兒女,誰敢輕賤?」

她高高地持著一面玉牒,誰都認得那是皇上從小的隨身之物,慄姬大吃一驚,雖然這還是王姝兒三四年前得到的賜物,但玉牒中意味著的恩寵還是令人震動。

令人難堪的沉默中,慄姬忽然眼圈一紅,拂袖道:「我們走!」

王姝兒目送著她的背影,自己也禁不住眼圈一紅。那凌駕於一切之上的帝王啊,為什麼我們都把握不住你的目光?

幸運終於降臨了,在王姝兒即將臨產的前夜,天子忽然夢見漢高祖對他說,此兒將光大漢家,應名為「彘」。

第二天,大腹便便的王姝被冊封為「夫人」。

三天後,她生下了一個異常肥壯可愛的男孩,啼聲響亮,食量驚人。

他叫做劉彘,因為此名不雅,後來又改名為劉徹。週歲時,被封為食邑十萬的膠東王。

膠東王劉徹五歲那年,他的姑姑館陶長公主將他抱在膝上,笑著問他:「徹兒,你想不想要老婆?」

劉徹得意洋洋地點頭:「想。」

權傾一時的館陶公主大笑起來:「那姑姑府裡的這些女孩兒,給你做老婆好不好?」

她向那群花朵兒般的侍女們指了指,豈料劉徹逐個看過去後,搖了搖頭:「我不要,她們都不美。」

館陶公主笑得更加厲害了:「那你要誰?阿嬌好嗎?」

陳阿嬌是館陶公主的幼女,比劉徹只大半歲,稱得上青梅竹馬。

誰都沒有料到,年幼的膠東王竟然大模廝樣地點了點頭道:「阿嬌好。姑媽要將阿嬌嫁給我,徹兒當金屋貯之。」

我不知道,劉徹當時有沒有想到,他這句話改變了他一生的命運。如果他早有預謀,那麼,他到底是深謀遠略呢,還是陰險過人?那時,他只是個五歲孩童啊!前此十天,館陶公主剛剛在慄姬那裡碰過一個大釘子。館陶公主想將阿嬌許配給慄姬的兒子太子榮,但被慄姬婉言拒絕。

出身中等官宦人家的慄姬,卻有著千金小姐的脾氣。她十分嫉妒而尖刻、任性,因為館陶公主不斷地為皇上貢獻美人,這些美人又不斷地分去皇上的愛情,慄姬早已懷恨在心,哪裡會答應這樁婚事?

館陶公主正在難堪之際,卻遇見這樁奇事,她便在皇上和王夫人面前,將此事當做一個笑話說了一遍。

皇上大笑道:「徹兒好厚的臉皮,罷了,皇姐,咱們就依了他,做個兒女親家如何?」

王夫人當即跪下來,求皇上下聘。

皇上笑著,從腰上取下一塊名貴的古玉,遞給館陶公主,作為定禮。第二天,王夫人傾其所有,置辦了採禮,送至館陶公主府。

外有館陶公主的中傷,內有各位美人的嫉恨,喜怒形於外的慄姬很快就看到了自己任性帶來的後果。王夫人私下裡派人出去遊說大臣,要他們上奏,立慄姬為皇后,說道:「子以母貴,母以子貴。太子之母號宜為皇后。」

后妃竟然與外官交通,共幹朝政!天子震怒,親自草詔,廢太子為臨江王。慄姬得知後,痛哭咆哮,持著剪刀闖入皇上理事的殿中,在皇上面前尋死覓活。皇上看見她披頭散髮、涕淚交流,全無平時的溫柔婉順,更加厭惡。

當夜,慄姬就被鎖入冷宮,數月後瘋癲而死。從前被譽為齊地第一美女的慄姬,死的時候衣不蔽體,橫臥在自己的便溺之中,潔白的胳臂上用剪子刻出了幾十個大大小小的「恨」字。

她恨什麼呢?是皇上的薄情?是宮廷中的人心險惡?是陰謀的毒辣可怕?還是自己身為帝王妃的不幸命運?

沒有人知道。

就在三個月後,王夫人被封為皇后,七歲的膠東王劉徹被立為太子。宮中充滿了歡慶的氣氛,呵,那賢良溫和的王皇后,比慄姬不知道要謙虛和藹多少倍,侍女和小黃門們都尊敬並喜歡她。

「子夫,你相信嗎?」太后那蒼老的衰弱的聲音響在我的耳畔,將我從回憶裡喚了出來,「我身為大漢皇后,皇上竟然連正眼都不看我。我本來以為他又重新有了寵妃,誰知道,有一天我沒有通報便闖入他的前殿,竟然看見孝景皇帝和郎中令周仁親熱地相擁而臥……」

她說不下去了,這確實是身為女人的恥辱。正當好年華的皇后,魅力竟然比不上一個男人。

「當時,我真想殺了他!」太后咬緊了牙。

當時她不敢也無力誅殺周仁。多少年後,太后大權在握,終於在韓嫣身上發洩了積鬱已久的怒氣。

我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韓嫣那張生動的臉仍然在我眼前晃動,他的嘴角浮著一絲若有若無的嘲笑:「衛子夫,我死了,你就能重新得回君王嗎?快別做夢了。」

是的,在皇上的心中,死者一直都比生者重要。每年的三月,他都要為已故的韓嫣大過陰壽,然後獨自鎖閉在宮中,用劍擊柱,哀哀地低歌。

「子夫,我就要去了。」太后的聲音開始變低,「你知道,我為什麼要留你在榻邊嗎?」

「太后恩寵,子夫無以回報。」我適時地落下了眼淚。

「不要哭,不要哭。」她慈愛地說,「子夫,我冷眼看了你十來年,才算看明白你。你和我一樣出身微賤,對富貴榮華充滿了慾望,而且謹小慎微、善於掩飾,這都是好的。但你只有一點錯。」

我驚訝萬分地抬起了頭。

太后在珠羅帳裡微笑起來,她的笑容有些陰森:「你錯的是,不該愛上皇帝。」我的心在震動,殿裡一片寂靜。

「皇上,只能敬,只能怕,卻不能愛。」太后收斂了笑,有些悲傷地將頭轉向了我,「子夫,我始終不敢去愛孝景皇帝,即使是在他最寵愛我的那幾年。後來的事情終於證明,我這樣是對的。」

我的眼睛發酸,淚水冰冷地滴落在衣衫之上,卻並不是為了太后。

「你要愛上了皇帝,這一生呵,這一生就萬劫不復。」太后像嘆氣一樣地說道,她有些疲倦了,微微閉上眼睛。

我跪在地下,想著自己的命運,越想越覺得太后遠見卓識、洞悉一切,越想越覺出自己命運的恐怖和悲慘,禁不住放聲大哭。

「衛子夫。」太后的聲音忽然帶著冷厲和不耐煩,「別哭了。叫他們都進來,我要去了。」

我沉默地叩了一個頭,走了出去。耳邊,似乎響著二十年前的歌聲:

于嗟女兮,無與士耽。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我是這樣絕望而深沉地愛慕著我的君王。





A31·劉弗陵


夏五月,周遊天下的皇上終於回長安了。

宮中舉行了盛大的宴會,歌舞之聲充塞了未央宮。入夜,皇上命人傳詔,一應后妃都要去未央宮侍宴。

我本無意和那些年輕美貌的宮妃們共坐一席,看見她們精心裝扮的臉,看她們眼底裡刻意的嫵媚和嬌惰。但是大長秋田仁說,皇上命我攜那孩子坐在席上,接受宮妃們的敬酒,正式認下劉弗陵為子。

我心中惴惴,一邊胡亂猜測著,一邊乘輕車往前門而去。

一出長樂宮門,便見光焰照地,到處火樹銀花、鶯歌燕舞。笑語濃處,是未央宮廣生殿裡那亮徹天地的燈火。

「皇后萬福!」成群的嬪妃前來叩安。

自從一個月前鉤弋夫人被重責後,她們才第一次感覺出了皇后的威嚴。昨天,皇上親口在眾人面前說道,鉤弋夫人擅越,該當有此重罰,皇后執掌六宮,應以法制,再有重蹈覆轍者,殺無赦!

但說過這句話之後,詹事來報,當夜在皇上寢宮承御的妃子還是鉤弋夫人。皇上今天早晨還特賜她五十斤黃金,又當著眾妃之面贈給她十六對南方名家打造的精美簪珥和一盒珍珠。

我和皇上並肩坐在殿中。丹墀下,是妃子們年輕嬌豔的笑臉,她們中最年輕的只有十六歲,和我小外孫同齡,最年長的也不過二十七歲。呵,她們和我,是兩個時代的人,面對她們的年輕,我覺得有一絲絲說不出來的恐懼。

「今夜愛妃們不必拘禮,」皇上愛憐地掃視著她們,「都可以放量飲酒,隨意說笑。皇后之意如何?」

他的眼睛並沒有看我,語氣卻很尊重。「陛下所言誠是。」我溫和地回答。

十幾年前,我已經無法讓他停留視線,現在我六十三歲,祖母的年齡,更加無法和這些女孩子們相抗。

「把陵兒抱來。」他吩咐道。

一個身穿大紅印花織染羅衣的女子步入殿中,她手裡牽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孩兒。那女人下巴驕傲地昂起,氣度高貴,身材高挑,面貌如畫。

這是鉤弋夫人,兩個月前被我施以杖刑的鉤弋夫人。

她沒有看我,將白皙如雪的臉龐扭向皇上,斂起衣裾,跪了下來,朗朗地說道:「皇上,陵兒來了。」

皇上招了招手,臉上浮起了一絲微笑:「陵兒。」

穿著月白色衫褲的幼兒跪了下來,用稚氣的聲音恭謹地說道:「父皇萬歲,萬萬歲。」

他的聲調雖然充滿了孩子氣,而且斷斷續續,但仍然令我震驚,他才只不過一歲多呵,竟然能如此流利地表達自己的敬意,如此規矩地行著宮廷大禮。這個寄名中宮的皇子,這個一生下來就被視為聖君的孩子——劉弗陵。

皇上下頦那部飛揚的花白鬍髭翹了起來,他忍不住放聲大笑:「好陵兒!果然有過人的聰明!像朕的兒子。」

我的手不聽話地一抖,半杯葡萄美酒潑將出來,染壞了我的新羅裙。

「皇后,你看這個孩子是不是世間少有的英物?」皇上大笑著,向我轉過臉來,「朕這就將他賞給梓童你了!」

我努力使自己鎮靜,微笑著向前俯身:「陛下六十得子,自然歡喜。其實那幾個孩兒也都無一不是英氣勃勃,威猛高貴。陵兒,到我這兒來,讓娘好好看看。」這一次,渾身震動的是跪在地下的鉤弋夫人。她烈火般豔紅的羅衣在我的眼中跳動,我看見她緊緊握住劉弗陵的小手,不肯放開。「陵兒,來。」我笑著,拿起案上的一枚膠東飴糖。

孩子被這顆深紅的糖果迷住了,試著去掙脫鉤弋夫人的手。但那雙羊脂玉般白膩的手仍然緊緊牽住他,我惡意地想起,這雙手,不就是從前聲稱殘廢了的手嗎?此刻竟然有這般強大的力氣。

「鉤弋夫人,」我收斂了笑容,沉靜地說道,「放開他。」

皇上也察覺了我和鉤弋夫人之間那種微妙而緊張的氣氛,立刻冷下臉來:「趙婕妤,皇后之命必須遵從。當著朕的面你都如此任性,背後自然更不會尊重皇后了。將陵兒抱給皇后,這孩子現在已經是中宮之子了,明天就正式移交長樂宮撫養!」

鉤弋夫人猛然抬起頭來,那張光滑明淨的臉上滿是淚水。她泣不成聲:「皇上,皇上……請你開恩……」

皇上卻將臉扭了過去:「胡說,朕這就是給你的臉面,陵兒現在已經是嫡子了,將來自然能封食大邑,列位大國諸侯,何等的風光體面。等將來陵兒有了封地,定了國都,建了王宮,你也就是至高無上的王太后了!除了皇帝和皇太后,還有誰的威權能勝過你?現在倒捨不得孩子!真是婦人之見。再不遵命,朕就要……」

鉤弋夫人的手無力地垂下。

那孩子卻不過來,驚訝地站在我們三個人中間,左顧右盼,一雙細長而靈動的眸子最後盯住我。

我怔怔地看著皇上,他那番話,與其說是說給鉤弋夫人聽的,還不如說是說給我聽的。封食大邑、位列諸侯,都是想表明皇上並沒有廢除太子之意,這個孩子,他再喜歡,也不過打算封個親王罷了。

真是這樣嗎?

我不由得想起了那塊硃紅的大匾:「堯母門」。這三個字中蘊含的深意和政治前景,足以令全長安城的野心家和陰謀家細細琢磨。

我茫然地舉起那塊硃紅的飴糖,一歲的劉弗陵,蹣跚向我走來,臉上凝結著微笑,他是如此可愛而俊秀,卻是我最危險的敵人。

這種殘酷性足以令我心驚。「叫母后。」皇上藹聲教誨。「母后。」他甜蜜地叫著。我的心此刻正在滴血。

我已經愛上這個孩子。但是,無論如何,我不會服從這種軟弱的感情。

滿殿箜篌聲,酒氣氤氳,香菸繚繞,燈火通明,在這個喧鬧的時候,我想起了一些塵積已久的往事。

我想起了那塞北的馬蹄、關外的鐵甲、祁連山下滿地砍出缺口的弓刀,還有那些堆積如山的屍體、灌滿了北風的營帳、用雪水煮著馬肉的破鍋、聲音嘶啞的斷簫、破碎的隨風飄飛的戰旗,旗子上,寫著一個碩大的「衛」字。

呵,我的兄弟們浴血捨命打下來的太平江山,難道要讓別的女人的兒子去自在受用嗎?讓這個與衛氏毫無血緣關係的劉弗陵輕易擁有嗎?

不能,不能,不能!

即使我答應,葬在茂陵之畔、日日面對苦風淒雨的衛青和霍去病也不會答應。

我等了很久,劉弗陵也沒有被送到長樂宮來,他仍然由鉤弋夫人和江姬撫育。皇上沒有再提起這件事,他似乎忘卻了。

宮裡的生活表面上還是非常平靜。過了夏天,七月初七,是皇上的生日。普天同慶,宮裡舉辦了三天三夜的盛大宴會,城內也到處是鼓樂之聲,朝臣和各地諸侯都進獻了奇珍異寶、名馬和美人,獄中大赦了一批死囚。

其後不久,是衛青亡故十三週年,我的侄兒、承襲著長平侯之位的衛伉,叩請我去侯府觀看規模宏大的祭祀。

綿延數里路長的皇后車駕,前有羽扇黃傘,後有旌旗鳳尾,在長安城九陌九衢的大道上奔馳著。

我聽見車外高呼「萬歲」之聲不絕,奚君輕輕撩起車帷一角,我淡淡地看著,只見街上蟻聚的人群都跪在兩邊,黑壓壓的髮髻像烏雲一樣,掩住了市中的店鋪街肆。

百姓們中,有些人偷偷抬起眼睛打量著車隊,她們大多是年輕的女孩子。衛子夫的傳奇,早已經成為長安城所有少女的夢想。

「衛皇后往哪裡去?」有人輕聲問。「去長平侯府。」旁邊的人答道。

「外戚的富貴真是驚人啊!」那人倒抽冷氣。

「哪裡,衛皇后已經非常剋制收斂了,你還沒有見過前朝的王竇兩家呢。」旁邊那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顯然閱世較深,他以一種見多識廣的長者口氣評論著,「衛家是硬靠硬用軍功上來的,那從前高祖皇帝時的諸呂,孝景竇皇后家的兩個兄弟,沒見一點才能本事,也都貴極人臣。王太后的兄弟,不但無能,還飛揚跋扈,在鄉下強徵私產、逼娶民女,在朝中干涉國政、排擠大臣,甚至還與親王勾結,策劃篡位的大陰謀!比起他們來,衛家真是足夠謹小慎微了……」

車駕漸遠,那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遠,最後淡成一抹輕煙。

連街頭的一個百姓也知道我謹慎和收斂,那麼,我活得是不是太累太艱難了?

為了謀求這一時的炫惑和誇耀,衛子夫在不為人知的所在,忍受了多少寂寞、羞辱和痛楚,付出了多少心血和機巧,用盡了多少氣力呵!

長平侯府就在眼前。我看見前面有一組車隊早已放慢了速度,緩緩地停在侯府門外。最前面,一輛青蓋車正徐徐馳入侯府,那是平陽長公主的車乘。

到底還是有情,我的眼睛一陣潮溼,為勞碌一生、中年棄世的衛青,為他和平陽長公主那驚世駭俗的愛戀。

如今已年近七十的平陽長公主,在三十多歲時下嫁衛青,兩個人很是恩愛。

平陽公主雖然沒有給衛青生下一男半女,但對他卻十分愛重,人們都說,比起她的第一個丈夫、精通琴棋書畫的平陽侯曹壽,她似乎對衛青用情更深。

雖然,衛青從某種角度來看不過是一個只會帶兵打仗的莽夫,除了兵書和史書之外,衛青不太讀書,更不懂得音樂和繪畫,他只喜歡結交朋友,尤其是關中俠客。

「臣無禮,未及出迎皇后陛下!」穿著祭服的衛伉匆匆忙忙跑來,命人大開中門,叩頭不止。

「免禮,平身。」我一邊吩咐道,一邊走下車。

「請皇后乘車入府。」衛伉站了起來,這是個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青年,今年三十四歲,食著父親留下來的俸祿,自己沒有立過什麼軍功。

我望著他,眼前一片茫然,這不就是我威武莊嚴的兄弟衛青嗎?瞧他那筆直而寬闊的身架,瞧他那雙沉靜的眼睛,瞧他臉上那些極富魅力的線條……可是,可是,他缺少衛青那種王者的風度和堅韌含忍的氣概。

自幼在苦寒之地牧羊七年,窮且益堅、不墜青雲之志的衛青,到底非生長在錦繡叢中的衛伉可比。

我攜著他的手,步入府後。祭祀念頌之聲傳揚於外,香菸瀰漫了整個後廳,數百名神徒正在跳著祭神的舞蹈。

「長公主呢?」我問道。

「回稟皇后,長公主在府後竹林靜室,獨自憑弔。」衛伉恭敬地回答。「叫我姑母。」我不滿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孩子生下來沒幾天,衛青便出兵到塞外打仗,他的生母多病,我便將他帶進宮中,與三個女兒一起撫養。

伉兒滿四歲時,本來大家都以為在戈壁灘上失蹤了的衛青忽然在敵後冒出來,連戰連捷,將匈奴的十幾名右賢裨王俘虜,並捕獲匈奴人近兩萬,牛馬數百萬頭。

皇上狂喜之下,破格擢升衛青為大將軍,將伉兒和他的兩個弟弟衛不疑、衛登同時封為世襲列侯,這是史無前例的榮耀。

伉兒在宮中一直長到六歲,才由新成為長平侯夫人的平陽公主接回去,六歲之前,他呼我為母。

伉兒和我的長女諸邑公主尤其親近,他們本來是青梅竹馬,後來,因為年齡相差過大,皇帝沒有應允他們婚事,這才各自成親生子。但現在他倆仍以姐弟相待,來往不斷。

「是。」伉兒聽見我語中的親切,微笑了起來,貼近我的耳邊,撒嬌般地喚道,「母親大人。」

我笑著拍拍他的背,命侍從們止步,獨自走入花廳的屏風之後。

轉過兩道迴廊,一陣冷風吹了過來,竹葉的簌簌之聲如綿綿秋雨,淒涼而慘淡,幽遠而寧靜。密密的修竹林中,有一間小小的靜室,青石為壁、黑瓦蓋頂,那是衛青生前讀書的所在。

四下無人,我步了進去。

這是個有些殘舊的院子,黑漆的門扉虛掩著。

從青石院牆上的隙窗可以看見院內的一座石桌,兩把石椅,旁邊斜臥著一把石鎖。這鎖有一百四十斤重,衛青直到五十歲時,仍然可以自如地舉起它飛奔。而今物在人亡,石鎖已經半埋入荒草中,上面有著不少雀糞、鼠跡和青苔。

我站在廊下怔忡片刻,才推開正門。

門裡空蕩蕩的,一應東西仍然按照衛青生前那樣放置,半舊的梧桐木書案,毫毛脫盡的狼皮坐褥,案上一筒粗細不一的紫毫筆,室中一隻青石砌就的地爐,還有一壁的竹木書簡,那是歷代兵書和衛青生前的奏章、信件抄本,他是個很仔細的人。

一個髮髻花白的老婦正獨自站在壁前,看著牆上那幅黯黃的小畫。畫面上,是衛青騎馬在雪夜狂奔的情景。

前面,是幾百面倒拖的匈奴纛旗,是冒雪遁逃的呼邪渾單于。後面,是衛青手下的數千漢家兵卒。年輕氣盛的衛青,剛剛從睡夢中驚醒,狂野的北風將他的長髮吹成了一面大旗,他咬緊牙關,身體伏在馬背上,手裡握著青銅長矛,矛尖上積著薄雪,閃閃發亮,與此相輝映的,是衛青血紅的充滿怒火的眸子。

我的眼睛一陣潮熱,注目良久,才開口說道:「青弟為聖上殮滅匈奴,揚我大漢國威,建成王霸事業,功業足稱蓋世。身雖早逝,但身後功垂汗青、名揚千古。衛青此去,了無遺憾!」

平陽公主沒有回頭,仍然怔怔地看著那幅小畫,過得一會兒,她才嘆道:「你們衛家姐弟二人,骨子裡其實全是驕氣傲氣,再收斂,再掩飾,都藏不住那種氣概,那種自信。」

她緩緩轉過頭來,皺紋遍佈的臉上,竟然滿是淚水。

平陽公主仰起臉,毫不掩飾自己的悲傷和思念。她的眼睛似乎向很遠的地方凝視著,過得片刻,才微微閉闔。

我喜歡她在感情上的這種大方和真誠,在這一點上,她和皇上是多麼相似。

他們姐弟,骨子裡都是情痴之人。門外風吹竹葉,正是無限蕭瑟。

自從衛青死後,長公主不再梳妝打扮,不再像從前那樣奇裝異服,左右著長安城的時尚。她飛快地衰老了下去,四十歲的時候,平陽公主看上去還如二十許人,而現在,她真的成了一位龍鍾老婦,與畫面上的衛青極不相稱。

「衛皇后,我當年求託你的事情,你有沒有忘記?」平陽公主的聲音含著幾分酸楚和悲涼。

「長公主之事,衛子夫當然念念在心,不會忘記。」我微笑著說道。幾十年深宮風雨,我和平陽公主之間的恩恩怨怨,已經數不勝數,但在衛青的這間舊書房裡,歲月的塵埃似乎已經令我們平靜,令我們又重新回到了幾十年前。

平陽公主沉默片刻,將臉轉了過去:「我近來齒落髮禿,自覺離大歸之期已然不遠,皇后曾答應過,要將我與衛青合葬一墓,同棺同衾,這是我最後的念想,請皇后成全。」

我震動地抬眼看她,卻看不見她那雙又黑又亮的眼睛。

從前那個喜著大紅錦衣、笑聲爽朗、相貌甜美的平陽公主,已經被歲月摧毀了容顏,變成了這樣一個將寂寞寫在臉上的龍鍾老婦。

我久久地沉默著,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按照常禮,只有結髮的配偶才能合葬。

而且,平陽公主與衛青共同生活多年,並沒有生下子女。衛青的兒子都是由前妻所生,平陽公主的兒子也承襲著曹家的爵秩。

當年衛青死後,我看到無夫無子的平陽公主處境淒涼,一時感傷,為安慰她,曾允諾要將她與衛青合葬,可這些年,趙吉兒也頻繁地進宮找我訴苦,她說得極其動情。趙吉兒把一個女人最美好的時光獻給了衛家,為衛青生了三個兒子,卻無緣無故地被拋棄,世上還有比這更薄倖無情的事情嗎?

衛青對不起她,衛家不能對不起她,我心下為她難過,她這一世的苦難,我無法用其他方法彌補,或許,讓趙吉兒葬入像廬山之冢,也不失為一種報償。

所以後來我絕口不跟平陽公主提合冢之事。如果他們二人合葬,會再次成為天下人的話題。

但十三年來,從前風流成性的平陽公主一直獨自生活,令我慢慢相信了,她對衛青的確一片摯情,她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唯一愛的男人,是衛青。

在取捨之間,我猶豫了很多年,直到此時,我抬眼看了看牆上的衛青小像,又看了一眼坐在衛青案邊、支頤無言的平陽公主,才猛然間下了決心,重重地說道:「好,衛子夫就成全長公主的這點心願。長公主千秋之後,我會叫伉兒大開墓門,將你二人以夫妻之禮合葬在像廬山之冢。」

平陽公主失聲泣道:「謝謝你!衛皇后,你不愧為我的知己。」「且慢。」我的臉上浮出了微笑,「公主,我也有一事相求。」

「請講。」她的語調十分溫和,一邊說話,一邊探手入懷,取出一方雪白的絲帕,慢慢拭乾眼淚,「旦是我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這件事你一定能辦到。」我扶住那扇薄板門,舉頭向外面遮天蔽日的竹林看去。

「何事?」

「鉤弋夫人。」我簡短地說,「我需要藉助公主你的力量。」「你是說……?」公主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我要她從皇宮消失。」我咬住下脣。

平陽公主沉默片刻,爽快地說道:「好。我答應你。」我點了點頭,不再說話,舉步向院外走去。

身後,忽然傳來平陽公主的一聲長嘆:「子夫,你老了。」我怔了一怔,頭也不回地說道:「衛子夫早就老了。」

「不。」她別有深意地說,「從前你的容顏老了,可心胸膽魄和力量仍然年輕,現在你才真的成了一個可憐的老婦人。」

我的腳沒有停下,大步走出了這個僻靜的院落,手指卻一直在簌簌發抖。

中秋之夜,我拒絕了據兒的好意,沒有去東宮赴他的家宴,獨自坐在長樂宮的竹林中,碧陰陰的林蔭之上是輪孤懸著的圓月。

連奚君我都打發了開去,林下,簡樸的小竹亭裡鋪著深藍色氈氌。

地下不過兩張小几,一座茶炊,我親手烹著茶,倒進兩個祕色薄瓷的茶盅,一盅給我自己,另一盅給我那四十六年前的戀人,那十八歲的君王。

風吹竹影,恍惚間,他在倚竹向我微笑。

我想,任何一個眼見的人都會譏笑我的痴罷?前天,我的外孫女剛剛生下兒子,六十三歲的我已經是一位太祖母了,竟然還在重溫年輕時的情事,多麼可笑又是多麼糊塗,年邁的大漢皇后。

几上放著一支玉製的長簫,出自南越名家之手,微微啟脣,就可以聽見那這穿石遏雲的悲涼聲音。

亭中燈火全無,我獨自坐在紫銅茶炊之側,吹起上個月自裁的新曲《漢宮秋》。三十年了,我沒有再吹過這支簫。

隔了三十年再吹,誰又能明瞭我的曲中之意?

哀傷的簫曲在長樂宮的深紅宮牆裡恣肆流淌,夜空上,中秋之月是如此圓,如此明亮,如此皎潔。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終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一個略略蒼老卻仍然高亢的聲音,忽然在林外和著簫曲,抑揚頓挫地念誦著。

是的,我吹的就是這一首《古風》,只有他會懂。

清淚止不住地從我臉上滑落,我沒有停住簫聲,一路吹到最後一句,聲調又忽然揚了上去。

「河漢清且淺,相去復幾許!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林外的聲音沒有再追隨我的簫曲,他沉默了。

我放下了簫,也沉默著。二十年了,他這還是第一次走進我的長樂宮。長樂宮內若是見不到君王的影子,與冷宮有什麼區別?皇后又與廢后有何區別?

「皇后,朕能進來看看你嗎?」他問道。

我哽咽不能言:「請陛下恕臣妾無禮,臣妾此刻不願見皇上。」他再次沉默,過得片刻,才說道:「朕讓你受苦了。」

我無聲地哭泣著,滿面是淚,遂提起袖子擦拭。

地下,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多了一個人的影子,高大、魁梧、瀟灑不羈。綠蔭蔭的竹葉間滲下無數破碎的月光。

「皇后,轉過臉來。」他走入亭中,溫言要求著。「已毀之容,豈敢復對君王?」我婉言拒絕。

「在朕心裡,衛子夫一直都是十七歲。」他動情地說道。

「陛下喜歡的一直是十七歲的衛子夫,而不是六十三歲的衛子夫。」我依然垂著頭,「皇上,你知道嗎,臣妾如今只後悔一件事。」

「何事?」他走近了那兩張小几,打量著几上的兩盅細茶。

「臣妾只後悔……沒能像李夫人那樣,在年輕貌美時死去,或者更遲一些,在生下據兒之後死去。」我疲倦地閉上眼睛,說道,「以致到了今天這個局面。」

「今天怎麼了?」皇上不解地問,「如今你是朕的六宮之首,是大漢的皇后,你還想要些什麼?」

我覺得難以啟齒,是的,誰會在乎一個六十多歲老婦的愛情呢?我是在要求著一件多麼可笑的完全沒有可能的事情。

我猛然抬起頭來,將這張完全沒有裝扮過的臉對著他:「皇上,你看著臣妾的眼睛,這麼多年來,皇上愛過我嗎?」

皇上再次沉默了,過了很久,他將臉揚了起來,怔怔地看著林上的圓月,沉聲說道:「朕這輩子,愛過很多女人,可是到現在還忘不掉的只有兩個人,其中一個四十四年前死在你的手中。」

我的心狂跳起來,他說的是韓嫣嗎?他到底還是知道了。在君王面前,哪裡真的有什麼隱祕。

「朕最心愛的人,第一個是韓嫣,第二個是李夫人。」他依舊平靜地說道,「子夫,朕愛過你,在你還是個單純的女孩子的時候。可是後來,你變得和宮中那些貪慕富貴、玩弄權柄的女人沒有什麼兩樣,你讓朕覺得害怕。但朕還是喜歡你,你要當皇后,朕就成全了你,讓你當了三十五年的大漢皇后,怎麼,你不滿意?須知道,大漢開國以來,你是在位最久、恩遇最寵的皇后。」

我啞口無言。

韓嫣,竟然是韓嫣。盤踞帝王之心的竟然是一個永遠十九歲的少年男子,我再怎樣掙扎,再怎樣努力,又豈能勝得了他?

還有那永遠十九歲的「傾城傾國」的李夫人。

我可以戰敗王夫人,戰敗李姬、江姬,甚至戰敗鉤弋夫人,可我怎麼能贏過這兩個永遠年輕鮮豔的絕代人物?

我閉上眼睛,任冷淚在面上縱橫。

這張滿是溝壑和皺紋的臉,即使再氣度不凡,風韻猶存,又有何用?身邊,竹葉的輕響中,夾著皇上重重的呼吸聲,他似乎也是滿腹心事。

「子夫。」他忽然換用一個久已遺忘的稱呼,「朕想過,明年朕要泛舟東海,去遇神仙,行前正式遜位為太上皇,讓據兒即位為大漢天子。」

我依然閉著眼睛,良久才開口問道:「皇上打算帶誰一起去呢?鉤弋夫人、劉弗陵、臣妾,還是新進的牡丹夫人、灞柳夫人?」

皇上毫不猶疑地答道:「朕誰也不帶,單身一個人走。」

我垂首無言,想起了二十年前。他就曾經向方士們說過:「使朕得遇神仙,白日飛昇,視去妻子如脫敝屣。」

天宮之上,韓嫣和李夫人會在那裡等他的吧?

竹外的風漸寒,我習慣性地縮了縮肩,皇上猶豫了一下,脫下自己寬大的外氅,披在我的身上,那種久違了的體溫立刻包圍了我。

我抑制不住地渾身發抖,抬起頭來,正準備和皇上說話,忽然聽得林外的黃門官用尖銳的嗓音說道:「皇上,牡丹夫人、灞柳夫人打發了三撥人來延請皇上,皇上今晚還去她們那裡賞月喝酒嗎?」

我多麼希望他能留下啊,但是皇上只是歉意地衝我一笑,便大步流星地走了竹林。

對於一個六十四歲的老人來說,這樣的步伐,代表了一種急切的渴望,他是那樣留戀她們年輕嬌豔的笑臉和肉體。

牡丹夫人是洛陽郡的小卒之女,灞柳夫人是長安郊外的民女,她們都是平陽公主新近挑選入宮的,有著驚人的美貌和嫵媚。

自從她們進宮以後,鉤弋宮門前冷落,牡丹與灞柳二位夫人還經常在皇上面前譏諷、揭露鉤弋夫人的野心,皇上漸漸對她不悅起來。

這是我要平陽公主答應去做的事,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眼見了鉤弋夫人的境遇,還是高興不起來。





B31·一斛珍珠慰寂寥


皇上對我的厭倦是從哪一年開始的呢?

他從來不是一個長性的男人,他不斷地更換著女人。如果回頭重新曆數,或許,從十六歲以來,皇上他只長久地愛過兩個女人,第一個是我,第二個是李夫人。

二十九歲那一年,他立我做大漢皇后,這好像就是他對我愛情的極點了,因為那一年我為他生下了皇嗣。

就是這一年,他有了王夫人,有了李姬,他和她們形影不離,將我這個新立的皇后拋之腦後。

跟隨著據兒,皇子們也紛紛來到宮中,一個個都健壯可愛、相貌堂堂。

我有些惶惶然,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麼優勢?是的,我是大漢皇后,但是廢立全操縱在皇帝手心裡。

我求助於平陽長公主。

同為女人的她,祕密地對我說道:「沒有別的辦法,我的母親、孝景王皇后,她的固寵方法是不斷為我的父親孝景皇帝挑選一個比一個年輕美貌的女人,讓新進的妃子與原來的寵妃一起競爭,這樣,皇帝會感激你的賢惠,也不會特別寵愛任何一個美貌宮妃。他只是不斷地追逐新鮮感,這隻會加固你的後位,而不會對你的權力造成任何威脅。」

我心如亂麻,哪一個女人不想緊緊抓住自己丈夫的心和眼睛?但是我的理智告訴我,平陽公主的話萬分正確。

我著手挑選絕色佳人,去分享皇上的愛,不能讓他過分地寵愛王夫人和李姬,更不能讓他因此愛屋及烏,提拔重用王李二家的子弟。

尹婕妤、邢夫人,亦是那幾年進的宮,這些絕色女子,是我派手下從永巷與民間精挑細選,珠圍翠繞,再送入皇上的寢宮。

每一次送去一個讓皇上稱心如意的女人,在她被封為夫人時,我就會得到一斛御賜的明珠。

我不知道這到底是一種榮耀,還是一種恥辱。我到底是賢淑的皇后,還是投機的政客?總之,從那時候起,我就不再將自己作為一個女人,一個美貌的被愛過的女人。

歲月悠悠,李夫人、王夫人、李姬、尹婕妤、邢夫人俱已沒入塵土,而我,一個年老的皇后,還在忠心地陪伴著同樣蒼老的天子。





A32·大盜朱安世


徵和元年(公元前92年),長安的官銀庫屢屢失竊。

皇上震怒,召來丞相公孫賀,當廷罵道:「沒有用的奴才,連正京的庫銀都看不住,還能當丞相麼?要不要朕親自去為你看守?限你一個月查出盜賊,否則的話,朕立刻廢你為庶人,發往官銀庫為守卒!」

我那可憐的姐夫,年過七旬的丞相公孫賀戰戰兢兢地叩了幾個頭,躬著腰下去了。他知道,皇上是說到做到的,沒有砍他的頭,已經算是皇恩浩蕩了。

皇上隨後又下了旨意,命令長安城所有的官署、軍隊都清點庫銀,看看一共被飛盜偷去了多少錢。

一個月後,驚人的結果出來了,長安庫銀一共失去二千萬錢,其中北軍被盜最多。他們準備做寒衣的錢被盜取一千九百萬,恰好是皇上今年撥給守備北疆的大軍的額外軍餉,這些錢,本來是要給漠北大軍添置寒衣、儲備糧食、補充馬匹軍械的,這一千九百萬錢之失,非同小可。

皇上得知之後,冷笑不止,忽然間,他收斂了笑容,將公孫賀的奏章一撕兩半,擲在地上:「老糊塗,兩千萬白銀五銖錢,重逾萬斤,哪個飛賊能搬得走?想是那賊與丞相勾結好了,大開庫門,用幾十輛馬車運走的?」

白髮如雪的公孫賀,伏地叩頭不止。他早就想辭去這個危機重重並且高處不勝寒的丞相之位,但是皇上不答應,說他雖然糊塗,倒還忠心。皇上年過六十之後,便開始多疑,總懷疑別人心懷不軌。

「再去細細盤查北軍,那裡必定有詐!」皇上咬牙切齒地說道,「查出來是哪個混賬東西貪汙了,朕要親取他的人頭,來穩定軍心!」

公孫賀諾諾,領命而去。

第二天,有人在東司馬門,猛擊鼓架上的硃紅牛皮大鼓,要求面見公孫丞相。那人揭發說,盜取庫銀的乃是號稱「陽陵大俠」的朱安世。他用巧計取走這些庫銀,不是因為自己缺盤費,而是為了嘲笑從前的好友、現在的太僕公孫敬聲,因為守衛長安庫銀是太僕的職守之一。

公孫賀黯然無語。

太僕公孫敬聲是他唯一的兒子,公孫敬聲驕傲,卻沒有什麼才能,是長安城有名的公子哥兒,他承襲了父親的太僕之位已經十一年,一直無所作為,卻以鬥雞走馬、追逐女人、召開盛大豪華的晚宴聞名天下。

公孫賀隱瞞了一些細節,只稟報皇上說,盜庫飛賊,便是那以騎術和刀法稱雄關中的「陽陵大俠」朱安世。

皇上大怒,即日草詔,生擒朱安世者,賞千斤黃金、關內侯,死致者,賞百斤黃金、羽林郎。

郡國百姓都為之震動。

但六日之後,前往北軍盤查軍費的廷尉,帶來了更為震動的消息:擅用北軍一千九百萬軍費的人,竟是丞相之子、太僕公孫敬聲。

監守自盜,按律當斬。

我的姨侄、長安最著名的公子哥兒公孫敬聲,被廷尉收捕,下了長安大獄,皇上親自草詔,削去他的一應官職爵位,十天後,要在長安市中腰斬。

可憐七十一歲的大漢丞相公孫賀只此一個兒子,他傾家蕩產,賠償了北軍的軍費之後,連夜入宮,老淚縱橫,懇請我看在已故長姐衛君孺的面上,救救這個驕奢不法的孩子。

我氣恨已極,當著據兒的面,斥責著這個因為中年得子、對孩兒溺愛不明的白髮老頭,舊日的輕車將軍、軍功累累的葛繹侯:「敬聲屢次舉辦花費巨大的酒宴,我打發人去問你,敬聲的俸祿只有二千石,怎麼有如此大的財力?你都虛詞遮掩,瞞得我好苦!現在倒來求我,你早做什麼去了?公孫賀,你既然無能教子、無能治家,又怎能治國?老邁年高,尚戀位不去,終於釀成大禍!去去,我哪裡救得了你!」

公孫賀痛哭失聲,卻不願就此離去。

他那長著幾根稀疏白髮的頭顱,用力叩在地下,發出巨大的撞擊聲,幾縷深紅的鮮血,沿著他滿是皺紋和老人斑的臉頰流下來。

「皇后,請皇后明察,」他牙齒零落的口中,發出嘶啞的聲音,「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臣被拜為漢丞相時,曾跪地不起,不肯受印。在臣之前的五位丞相有四位被皇上所殺,一位被廢為庶人,他們都是有治國之才的名士,而臣不過是個只會帶兵打仗的莽漢,哪裡懂什麼經國之道?是以當時臣跪在地下,頓首流淚,向皇上辭道:‘臣本來是個邊關的武夫,以鞍馬騎射為生,沒有擔任大漢丞相的才能。’皇上見臣悲哀,也泣道:‘丞相但忠心報國,朕絕不罪你。’他命左右扶起臣,臣仍然不肯,皇上便親自來扶臣,許道:‘免你一次可死之罪。’臣不得已,方才受印,此後十一年,臣六次上表,要求辭去丞相之位,皇上都未准許。臣老匹夫,豈有戀位之意?但求子孫健在,臣縱廢為庶人奴隸,也心甘情願!請皇后明察!」

絕望中,他失聲大慟,我想起往事,也情知公孫父子落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的授意,是我強迫他接受相印,接受守護衛氏的職責,在當年他已經預料到了今天的結局,而我卻執意要將他們放在這熊熊炭火上炙烤。

我不忍地轉過頭去:「罷了,你先回去,我即刻去見皇上。」

這曾經是勇冠三軍、以弓箭術聞名雁門的英偉少將的老頭兒,匍匐在長樂宮的深紅氈氌上,低聲下氣地道著謝,告辭而出。

多壽多辱,對於我和他,都是一樣的。倘若在少年時死去,我會是皇上終生懷念的愛妃,他會是世人永遠景仰的名將。

我嘆著氣,冒著北風朝皇上的寢宮走去。

正將牡丹夫人擁在膝上飲酒的天子,心情很好,竟然答應了我的要求,他給了公孫賀一個機會:在一個月時間裡捉住京師大盜朱安世,以此贖取公孫敬聲的性命。

我將這個消息轉告給公孫賀時,七十一歲的老丞相竟然一躍而起,抖動著那把雪白的鬍鬚說:「多謝皇后活命之恩,臣當夙夜匪懈,加緊追捕飛賊朱安世,以報君恩,贖回我兒的罪過。」

當晚,八千長安城卒,兩千建章宮衛,八百羽林郎,左扶風、右馮翊(按:這兩個官職專司長安左右郡縣的吏治、軍事,為二千石高官)手下的六千騎卒,同時出動,去追捕大盜朱安世。

多麼可笑,開拔近二萬人的大軍,去對付一個獨腳飛賊。第三天晚上,年邁的名將公孫賀親手捕獲朱安世。

當時,朱安世正在一個小店中飲酒,建章宮衛發現了他,兩千人成左右合圍,將他困在小酒店中。

店主和夥計們在刀槍劍戟叢中慌忙奪路而跑。

身材短小、長著一副美髯的朱安世,卻按著腰間的紅纓長劍,鎮定自若地在店中飲酒。他的面前早已經累起了七八隻酒碗,烈性的燒白,在大雪天裡散發著醇美的氣味。

暮雪紛揚,白髮蒼蒼的公孫賀,披著黑色精鐵盔甲,身負已經二十多年沒用的青銅雕花長弓,騎馬來到店前。他的肩頭積著薄雪,七十多歲了,竟然縱馬馳疾了一百多裡,而沒有歇息片刻。

公孫賀揮起手來,讓建章宮衛退後一射之地,厲聲喝道:「朱安世,你落入我的羅網中,還不束手就縛,難道等著本丞相親手去割下你的人頭?」

醉眼矇矓的朱安世,抬起眼往北風呼嘯的店門外望去,只見到處都是高高架起的青銅弩弓,只消公孫賀一聲令下,就會把他射成一隻刺蝟。

他遂冷哼一聲,道:「公孫賀,你貴為當朝丞相,不思進諫天子、修輔朝政、救濟蒼生,只一味仗著妻家的勢力為自己謀富貴,我朱安世雖只是個草莽之人,卻也沒把你放在眼中,沒當你是個值得敬重的大臣。聽說你那不爭氣的孩兒公孫敬聲竟然挪用北軍軍資一千九百萬錢,如今被皇帝下在獄中,你匍匐在皇上的階前,叩頭流血,請求追捕我朱安世,以贖你兒子的性命。哼,我朱某若不是被賊子賣友求榮,何得會落入你的手中!你想捕朱安世不難,只怕自己也就禍在旦夕了!」

年老的大漢丞相也冷笑一聲,道:「朱安世,你這奸人也有今日!天子為捕你不得,枉殺了多少良吏!為你一個關中小賊,竟用詔書宣佈天下,出了千斤黃金、關內侯的賞格,你居然還有膽在長安附近逗留不去,今天落在我手中,也是天意!左右,快去將他綁了。」

但從未上陣打過仗的建章宮衛畏於朱安世的赫赫威名,竟沒有人前去爭功。公孫賀大怒,揮起馬鞭,沒頭沒腦地抽打左右的士卒,罵道:「膽小如鼠!這樣一個匹夫鄙人,你們也不敢去捆他,難道要我親自動手不成?」

一群侍衛衝了上去,戒備森嚴地舉起長槍和長戟,將朱安世指住。

朱安世知道自己絕無逃生的希望,便舉頭向公孫賀望去,大聲說道:「丞相,你若放了朱安世,只不過賠掉兒子的一條小命,但你若捉住朱安世,則公孫家的九族都會誅滅,丞相,你自己想想孰親孰重?」

「昏話!」公孫賀被他的話弄得莫名其妙,發怒道,「還不交械受縛,本丞相要親取你的性命!」

朱安世無可奈何,從腰間取下長劍、匕首,擲入深雪之中,他的一擲之威有二十丈之距,劍上帶著的劇烈呼嘯聲令兩千建章宮衛盡皆變色。

朱安世將兩手負在身後,任由侍衛們捆綁,自己卻仰天大笑著說道:「公孫丞相,你今天捉到我,禍及祖宗矣!南山之竹不足以受我辭,斜谷之木不足以為械!」

公孫賀大怒,揮鞭抽在朱安世黝黑的臉上。

朱安世面上鞭痕縱橫,滿臉是血,他的大笑聲卻沒有降低半分。

暮色中,越來越密的雪粒打了下來,打在公孫賀的精鐵衣甲上,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音。

誰也沒有想到,這是公孫父子能看見的最後一場雪了。

這年夏天,關中大旱,赤地千里。

皇上在城西的建章宮裡避暑,他的視力和聽力都有些衰退,辦理幾份奏章就覺得頭昏、疲倦,但皇上卻矢口否認。

宮人們私下稟告我說,皇上如今經常忘記事情、說話詞不達意,我嚴厲吩咐,任何人都不許在外臣面前談論皇上的健康情形。

這年夏天的一個傍晚,皇上像南郊老農一樣,袒著便便大腹,沿建章宮中華龍門的垂楊夾道慢慢散步,夾道上剛剛灑過水,暑氣盡消。

十名年輕的佩劍侍衛,遠遠地跟隨皇上,放慢著步伐。

六十五歲的天子,依舊大步流星,忽然間,他在宮道前面的一處石馬邊停步,大叫道:「抓住他,快!快!給朕抓住那個賊人!」

侍衛們立刻拔出長劍,將皇上護在中間,緊張地向四周打量。他們什麼也沒有看見,紅日西斜,樹色黯淡,中華龍門裡有的只是深柳長草和纖塵不染的宮道、石雕、屋宇、水池,以及筆直站立、守衛著每處宮門的面無表情的衛士們。

「皇上,我們去抓誰?」侍衛長茫然地問。

「就在那兒,在大門的左側!」皇上也拔出腰劍,直指前方,「你們看,看,那個武士,有九尺多高,腰上掛著長劍。看,他從那兒進來了,看,他正向朕怒目而視,看,他舉劍向朕走來……你們都是瞎子嗎?看不見那個黑臉武士?」

侍衛們依舊茫然,卻都大呼小叫起來:「就在那兒,我看見了,看見了,大膽賊子,快快站住!」

「他把劍扔了!」皇上忽然怒喝道,「站住,你是什麼人?快給朕報上名來!給朕站住,你是從哪兒來的?站住,你想跑嗎?」

皇上領頭衝了上去,十把長劍追隨著他。

皇上說,那個形狀奇異的帶劍武士往林中跑去了,他們十一個人衝過去,只見疏疏朗朗的雜樹林中遍地都是金黃的霞彩,哪裡有什麼人影?

皇上震怒,用劍砍著樹幹,叫道:「中華龍門的門守呢?叫他來!」

出身貴族的中年門守領命,匆匆走來,跪在地下,向皇上奏道:「臣並沒有看見什麼帶劍武士進來。」

「胡說!」皇上大怒,「這裡的十個侍衛都親眼看見了,你怎麼會看不見?難道你沒長眼睛嗎?」

「皇上,您莫非是眼睛花了?」門守心驚膽戰地說道,「我那二十四個門卒,始終沒有離開宮門一步,怎麼會放人進來?」

「放肆!」皇上氣得滿面通紅,「失職之罪,還敢狡辯?朕眼睛花了,難道那十個侍衛也都眼睛花了不成?」

他用劍尖指著侍衛們,實際上什麼也沒看見的侍衛們只好違心地附和道:「我們都看見了那個帶劍武士,身長九尺有餘,臉色黝黑,神情凶惡。」

「正是。」皇上得意地說道,「門守失職當誅,就在這門前斬首示眾。」門守大呼冤枉,卻被凶狠的衛兵們一路拖走了。

他死不瞑目的首級剛剛掛上中華龍門,就有廷尉來報,大盜朱安世,在獄中寫了一份長長的奏章,要求交給皇上。

「拿來給朕看。」皇上十分感興趣地說道。

暮色已經像濃墨一樣浸透了建章宮,建章宮中成群的百年老樹都變成模模糊糊的一團黑影。

火熱的長風吹過,烏鴉們在宮牆上發出叫噪,厚厚的雲層嚴密地遮住長安城上空,城頭上傳來狐鼠的叫聲,到處都湧動著躁動不安的氣氛。

老人們說,這是個少有的悶熱夏夜,自開國以來還沒有過這麼悶熱的天氣,讓人喘不過氣來。

那一夜,聽說長安城裡熱死了數百人。

初秋的早晨,我獨自坐在妝臺前,讓宮人給我捶背。

窗外落葉蕭蕭,深宮裡卻仍然溫暖、寧靜。所有宮人都屏住聲息,踮起腳尖走路。我卻覺得厭惡,這種死氣沉沉的寧靜,讓人覺得壓抑、絕望而煩惱。

「皇后,梳妝吧。」奚君舉起妝盒。

我堅決地搖了搖頭,這一年來,我早棄絕了脂粉。

再名貴的脂粉,也不能還原我的青春美貌,即使能重回十八歲,那早已變心的君王也絕不會多看我一眼。

「陽石公主求見。」一個侍兒輕輕地走進來,低聲稟報。

「攆她走!」我怒氣衝衝地一拍妝臺的桌面,「叫她永遠別來見我!」「是。」侍兒低頭去了。

陽石公主是我的三女兒。她長得很像我,從小就生得美,但脾氣卻十分驕縱,也很奢侈,喜歡宴遊和珠寶。

因為丈夫武威侯李渾不稱她的意思,在生下一個女孩兒之後,陽石公主索性搬回了自己的公主府,不許李渾上門找她。這幾年,李渾常到我這兒來哭訴,我勸了陽石公主幾次,卻收效甚微。

但我今天不見她,並不是這個緣故。

忽然間,深紫色的門帷一動,流蘇像水波一樣翻湧起來,一個穿著緋霞色薄絹印花長裙、梳著高髻的女子大步闖進我的寢殿。

「母后!母后!」她氣急敗壞地伏在我膝上,涕淚俱下,「你怎麼也變得和父皇一樣無情?母后,你救救孩兒吧……」

「起來!」我厲聲喝道,「你自己做的好事,還有臉來我這兒哭!」

陽石公主死死揪住我的衣裳,將鼻涕眼淚都揉在我墨綠色的裙裾上:「母后,你救救我,救救公孫敬聲罷,父皇想誅他們家九族……」

「罪不當誅,皇上就會族滅他了嗎?」我一把將陽石公主推在地下,「我問你,朱安世奏章中所說的事是不是真的?」

陽石公主抬起那張嬌美的滿是淚痕的臉,她已經是四十一歲、做了祖母的人了,仍然打扮得這般年輕妖豔。

我有很久沒能見到她了。

過年過節的時候,我命奚君去陽石公主府傳口諭,叫她晉見,我這美貌驕縱的女兒卻推拖總說身體不適,或者家事繁忙,無暇進宮。事實上,她正在和相好的侯夫人、女官一起遊嬉,或者與情人們喝酒。

她從來不肯像她的姐姐諸邑公主和弟弟太子據那樣,聽從我的教誨。

事態如此緊張,陽石公主卻仍然能夠仔細地畫著剛剛時髦起來的滿是水點的「啼妝」,梳著形狀逼真、工藝複雜的「黃雀髻」。

身上那件名貴的長沙薄絹印花裙幾乎是透明的,緊裹在身上。透明絹衣裡穿著極低的束胸,半個雪白的胸脯袒露在外。

出外打扮都如此不堪,在家中的梳妝和平素的風流,可想而知。看來,朱安世奏章中所說,十有八九為真。

我不禁絕望,揮手讓奚君和侍兒們退出。耳邊卻聽得陽石公主嬌滴滴地泣道:「母后,你聽我解釋……」

「我不聽!」我怒道,「你說,你是不是真的和公孫敬聲私通?有沒有此事?」陽石公主垂下了頭,半晌才道:「你給我挑的那個女婿,不解半點風情。我早想與他分開,你又不許……」

「呸!」我咬牙恨道,「分開了,你那風流成性的表弟公孫敬聲就肯娶你嗎?他比你小六歲,會娶你做妻子?他內寵甚多,家裡除了十幾個妻妾外,還有不少寵婢、孌童,你堂堂的金枝玉葉,就甘為人妾?」

陽石公主萬分不服氣,辯道:「可是,可是平陽公主不就和曹壽離了婚,再嫁大將軍衛青?也沒有聽人說她的不是。」

「平陽公主?你能和她相比?」我伸手摑了她一記耳光,「她上能治理國事,下能平定宮政,你有何德何能,就想與平陽公主攀比?平陽公主嫁的是衛青,是蓋世的英雄、國家的棟樑,你那公孫敬聲是什麼東西?花花公子、酒囊飯袋!他配與衛青比?」

陽石公主捂住臉哭道:「可是,私通又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前朝的館陶公主還私通家奴董偃呢,父皇倒下詔命他二人用夫妻之禮合葬。」

我長嘆一聲,看著她臉上紅腫的掌痕,也有幾分心疼起來:「你這個蠢材!私通事小,你怎麼能和公孫敬聲一起詛咒你父皇?還設了巫蠱?」

「父皇年紀大了之後,格外跋扈,對兒女、親戚都十分凶狠,簡直像是仇人。」

陽石公主撇著嘴說,「敬聲好好地做一個太僕,因為小事就被當眾辱罵、責打,能不恨父皇?父皇現在疼的是年輕美貌的宮妃,是兩歲小兒劉弗陵。母后,不是我放肆,今年以來,父皇待你尤其失禮,常常當著宮人的面斥責母后,毫不留一點情面,連我們都看不下去。聽說,最近長樂宮的供給、禮數越來越不周到,再不採取手段,母后不但位置不保,只怕你和太子據的性命都難保全!」

我扶著椅背,搖搖欲墜,勉強說道:「畜生!你怎麼能這樣恨你父皇?」

「不是我恨他。」陽石公主悽然說道,「其實巫蠱之事,我完全不知道。但我聽說,父皇就因為我和牽涉巫蠱的公孫敬聲相好,便打算賜我死。這樣的父親,是多麼可怕……」

殿外,一陣大風吹過,將幾片殿瓦掀了下來,在宮院中發出碎裂的脆響。

「母親,」陽石公主看見我的無奈,絕望地說道,「你知道嗎?朱安世的奏章中還告發了咱們家別的人。」

「誰?」我轉臉看她。

她扭開了眼睛:「他還告發了長平侯衛伉和二姐諸邑公主,說他二人也有私通之事,並參與巫蠱。」

「什麼!」我頹然跌坐在椅中。

據我所知,朱安世在奏章中告發公孫賀父子大肆收取賄賂、強行佔用民田,公孫家只怕要株連九族。但我沒有想到,朱安世還告發了我的侄兒衛伉和我的兩個女兒。

他想要滅絕衛家嗎?

朱安世與衛家有何怨仇,竟然處心積慮這麼多年,千方百計探出我們家族內部的種種隱事,上告天子,要進行血腥的清洗?

難道說我的兩個女兒和侄兒,真的曾用巫蠱之術詛咒君王嗎?

雨聲細碎的深夜,我坐在殿下,焦急地等待著。

「你叫她從哪個門進來的?」我掐著自己的指甲,不耐煩地問奚君。

正在為我整理本月信件和口諭的奚君抬起眼睛,望了望我,說道:「皇后吩咐過,要她從東司馬門進來,奚君依命行事。」

我已經問過三遍,難怪奚君會覺得奇怪。

已經是子時了,按常規,四下的宮門都已關閉,但東司馬門的門守是我的心腹,所以我讓諸邑公主從那裡入宮。

燈影晃動的殿下,忠心的大長秋田仁悄悄地走了過來,隔簾低聲稟報:「皇后,諸邑公主來了。」

「叫她快進來,別給外人看到了。」我忙站起來,側耳傾聽殿中的腳步聲。奚君拿起一件半舊的錦襖披在我身上。

她剛剛剔亮了寢宮中的青銅當戶燈,諸邑公主就掀開簾子悄沒聲息地走進來,站在我身後叫道:「母后。」

「唔。」我答應著,轉身去看她,臉上不禁浮起了微笑。這麼多孩子中,性格脾氣最像我的就數諸邑公主了。

我一直很喜歡這個次女,她相貌沒有陽石公主美,但十分謹慎收斂,凡事為人著想,待臣屬和僕役們極寬厚,宮中上下沒有一個人不喜歡她。

「諸邑,」我喚著她的封號,撫了撫她的鬢髮,問道,「最近還好嗎?」

「回稟母后,女兒一切都好,不勞母后操心。」她溫婉地說道,替我扣上錦襖上散開的盤花鈕釦。

我在燈下看著女兒那張端莊的臉,忽然發覺,這麼多年來,我其實一直都十分疏忽她,因為這個孩子從小就不需要我操心。

四十六年來,她從來沒有犯過一點過錯,也沒有任何出軌的言行。

年近五旬的她,看起來並不像個祖母,她的容貌甚至比陽石公主還年輕許多。雖然她素來不喜裝扮,但穿著一條秋香色半舊錦裙、佩戴著大粒珍珠項鍊、簪珥的她,在燈下顯得素淨動人,宛若二十餘歲。而且,她的臉上泛著戀愛中的女人才會有的酡紅,嬌羞而嫵媚。

我忽然起了疑心,揮手讓奚君出去,問道:「諸邑,娘問你一件事,你要如實回答。你願意對娘說實話嗎?」

諸邑公主點了點頭。

「你和衛伉有沒有私情?」我直截了當地問道。

諸邑公主的眼睛立刻變得深不可測,她默不作聲。「說呀!」我厲聲逼問。

她猛然抬起了明亮的烏黑細長的眼睛,毫無畏色地看著我。那是她父親的眼睛呵,這目光讓我疼痛,我將臉扭向一邊。

「女兒與衛伉之情,正大光明,不是什麼私情。」她坦然答道。

「昏話!」我毫不留情地斥道,「衛伉比你小十二歲,你若結婚得早,孩子都快和他一樣大了,你和他有情?母子之情?」

諸邑公主不肯躲避我烈火一般的怒氣,迎著我的眼睛,仍然不緊不慢地說:「母后教誨的是,女兒本來也以為和伉弟只有母子之情,後來年深日久,才知道自己這一生只愛過伉弟一個男子。我和伉弟,情深義重,日月可鑑。」我懊惱萬分,捏捏自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噩夢。

衛伉小時候,一直在我的宮中長大,他的起居、讀書,都由諸邑公主照料,兩人情同手足,三四歲的衛伉,有時甚至要和已經成為少女的諸邑公主擠在一張榻上睡覺,我只以為他們是小孩子心性,一笑了之,卻未料變成今天這個局面。

我渾身無力,站在滿是細碎連環菱形圖案的大床前,氣得用頭去撞床柱,泣道:「諸邑,你要將娘氣死嗎?人家陰謀害你弟弟,先從你們姊妹二人下手,說你們兩個都與反臣私通,非議國事,祝詛皇上,你不但不悔改,還這樣氣我!」

諸邑公主連忙將我扶住,也泣道:「娘,女兒不知道應該悔改什麼,倘是指與伉弟的情分,你再也休提,女兒寧死也不願意與伉弟分開!伉弟十歲時便發誓要娶我為妻,父皇不肯應允,強迫我嫁給文成侯嚴敬。十幾年來,嚴敬不知道換了多少女人,連他最後死在哪個女人的床上我都不清楚,這樣的人,有什麼可愛重?而伉弟在我新婚之夜,便伏劍自殺,幸而被救了過來。那時節,他只有十歲!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拒絕他,可是伉弟說,倘若我仍然不接受他,他不會再第二次讓人救活!伉弟已經三十五歲了,還不肯娶妻,他為我犧牲了這麼多,我一個風燭殘年的寡婦,還有什麼割捨不下的?」

她悲哀地哭道:「女人一生,能被這樣摯愛,還有什麼不滿足?娘,他們說伉弟反賊也好,說他叛逆也好,我是生生死死都隨他去的!」

「冤孽!」我和衣撲在床上,放聲大哭,「衛伉已經被查出和公孫敬聲勾結,有巫蠱之事,圖謀不軌,你還這般戀著他,只怕要禍及自己!」

諸邑公主拭了淚,悲聲道:「娘,孩兒怎麼辦呢?孩兒的腹中已經有六個月的身孕了,他……他……他是衛伉的孩子……」

我大吃一驚,仔細看去,果見諸邑公主那寬大的秋香色外麾下,小腹微微隆起,走路也有些拖沓。

「孽種啊——」我號啕著,聽見高殿的窗外忽然滾過一個炸雷,深秋了,怎麼還會有雷電?這反常的節令是不是天示異象?

諸邑公主反而收了淚,平靜地看著我說:「娘,我不怕,這個孩兒,我決意要生下來,送到民間去養育。身為天家兒女除了享受這些毫無樂趣的珠寶和宮殿外,還有什麼意思?有的只是無盡的痛苦和煩惱。這樣也好,生下孩子之後,伉弟要是被收獄誅殺,我會和他一起上路。」

她的平靜裡藏著一種莫大的勇氣,讓我有幾分欽佩。

這些惹是生非的兒女啊,我聽著殿外隆隆的雷聲,覺得萬種煩惱憂慮,如麻絲亂葛一般纏繞在我心上,令我絕望痛苦。

我為什麼不在紅顏未老、君恩正隆時死去呢?我再次深深地痛悔著。

衛青、霍去病,你們這些大好男兒又為什麼統統英年早逝呢?只留下孤苦衰老的我,獨自支撐著這龐大的家族,支撐著搖搖欲墜的衛氏。





B32·女兒們


在女兒們之中,我最喜歡的不是一直與父皇更親近、受盡寵愛與尊榮的衛長公主,而是諸邑公主。

她是那樣清新可喜、善解人意,她那雙彎若新月的眼睛,永遠含著淺淺的笑意,說起話來柔軟裡透著剛強,真是像我。

諸邑滿十五歲那年,皇上要將她許婚給霍去病。她不同意。

我問她:「諸邑,霍去病功名之隆,前無古人。他相貌英俊,胸懷大志,性格穩重而細緻,有什麼地方不妥?」

諸邑公主不肯說。

在我的一再催逼下,她才答道:「我害怕他。我站在驃騎將軍的身邊,總能覺得有一股無形的殺氣。我能聞得見他身上的血腥味,能看得見他馬前懸著的一堆頭顱。他是個了不起的大將,但我只希望我的丈夫是個溫柔的儒生,長於辭賦,能攜著我的手,在長安南郊的深草中散步,滿天夕陽,他曼聲吟著《采薇》和《東君》。」

我笑著啐道:「倘若國家重臣都是這副模樣,大漢早滅亡在匈奴人手中了。」諸邑公主笑著眨了眨眼睛,道:「我又不要他去治理天下。天下事,自有公侯將相們料理,我,我實質上只是一個小女子,我也只願意將終身交給一個尋常士人,能安安靜靜地廝守一生,就心滿意足了。」

「沒出息。」我哂道。

正躺在諸邑懷中拉著她辮稍兒玩的衛伉,卻一股腦兒爬了起來,笑著說道:「姐姐,我陪你一輩子好不好?」

「你?」諸邑公主的臉紅了,她向這個四歲的男孩兒「呸」了一聲,喝道,「誰要你多嘴多舌,也不照照鏡子,看自己離開奶媽才幾天?」

滿殿的人都聞言大笑起來。

不久,皇上便給諸邑公主擇了一個乘龍快婿,他是文成侯嚴敬,曾經跟從大儒董仲舒學習過十一年,是名門子弟裡學問最好的人。

幾年後,諸邑公主隆重地嫁了過去。盛大的婚禮轟動了長安城。

我以為,諸邑公主很快樂,像她從前嚮往的那樣,與儒雅英俊的文成侯攜著手,在上林苑的野花叢中漫步,耳邊是文成侯低沉的吟詠。

她的兒子滿月時,我前去探望,發現諸邑公主鬱鬱不樂。我避開人群,細細盤問。

諸邑公主終於忍不住泣道:「娘,嚴敬是個鬥雞走狗的花花公子,新婚只一個月,他便將我拋之腦後,徹夜不歸。他的府中早已經有十一房姬妾,他待我還不如一個侍婢,娘,你為什麼將我嫁給這樣的人?」

我目瞪口呆,懊惱地說不出話。

三女兒陽石公主與我大吵大鬧,要求嫁給公孫敬聲,我怒道:「公孫敬聲是個紈絝子弟,你還想步你姐姐的後塵嗎?」

「我不管他在世人的眼中到底是什麼樣,」陽石執拗地說,「在這塵世之上只有他一個人是我想要的,娘,你要是為了我好,就讓我嫁給自己的意中人。」

我堅決不同意。

陽石公主的眼淚,令我憎恨所有的名門子弟,陽石,她懂得什麼。她才不過二十三歲,怎麼能嫁給十五歲的被祖母嬌生慣養的公孫敬聲?

我為陽石公主選擇的女婿是年紀輕輕便因軍功升為武威侯的李渾,此人雖然皮膚黝黑、貌不出眾,但沉默寡言、十分穩重。

他也很愛慕陽石公主,他凝視著她的眼睛裡有著灼熱的深情。在我的壓力下,陽石公主哭泣著嫁給了李渾。

我滿心以為,嫁給一個真誠地愛護她的人,陽石可以快樂。至少,她不必像她姐姐那樣整夜整夜地守著空房,枯坐著,看粗大的紅色牛油燭慢慢燃盡,而夫婿呢,他不知道在長安城哪一個名妓的院中狂飲。

然而我錯了,性格潑辣的陽石公主,對膚黑貌陋的武威侯十分憎惡,從新婚之夜起,她就霸道地將他攆出自己的公主府,十天半個月也難得召見他一次。

李渾給她寫來深情款款的信,陽石公主竟然當眾一撕兩半,扔在地在,譏笑道:「鄉巴佬,也配娶金枝玉葉?他會踢馬球嗎?他會吹玉笙嗎?他會磨眉黛嗎?他會畫美人嗎?他會為我寫詩嗎?他會在我的窗下唱歌嗎?蠢材!」

她所要求的這些,公孫敬聲全都拿手。

從他們結婚的那一天起,陽石公主和李渾就都是不幸的。他們這二十幾年苦悶而絕望的婚姻,我不知道是誰一手造成的,我嗎?我都是為了陽石公主好。

李渾並沒有再蓄別的姬妾,他孤獨地鬱悶地過了幾十年,守著陽石公主給他生下的唯一的女兒。

那是他此生僅有的歡笑和幸福。

因為在女兒的雙頰上,他能看見陽石公主嫵媚而爽朗的笑容。

衛長公主的婚事從來輪不上我安排,皇上總是親自出馬,為她挑選乘龍快婿。

十六歲時,衛長公主就親上加親,許配給了表弟平陽侯曹襄,陪嫁是六個城的封邑。人人都說衛長公主與平陽公主的長相氣度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她們倆的命運也彷彿是一個模子裡倒出來的,平陽公主兩度喪夫,半生寂寞,衛長公主也不例外。

曹襄跟隨衛青出塞作戰,在定襄之戰中受傷,回長安沒多久就身故。

衛長公主再嫁的方士欒大,因花言巧語博得皇上歡心,被封樂通侯,但他的騙術並不高明,當他一再推三阻四也請不出蓬萊仙人後,皇上毫不客氣地將這個女婿腰斬在街頭。

衛長公主從那天晚上就一去不復返,待在她那個膠東海邊的當利封邑,枯望著滿眼白花花的鹽田,一待就是二十年,連片言隻語都不曾寄回長安城,彷彿忘了這個世界上還存在著她的一對年邁的父母。

女兒們長大後,全都是為孃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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