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卷六 又逢漢宮春

我,衛子夫 by 陳峻菁

2020-3-5 19:31

後殿立刻冷清下來,桌上,大枝的紅色、白色菡萏被插在羊脂玉的花瓶中,我的視線移了過去:「這蓮花真美。」

十九歲的鉤弋夫人,臉上泛出了自得之色:「這是皇上在太液池中親手為我採摘的,他說,趙婕妤和蓮花是初秋的皇宮中最動人的兩樣東西。」

她的話語是這樣咄咄逼人,我的心在流血。

然而表現在我臉上的卻是一層無所謂的微笑「:是嗎?皇上到底是老了,只能坐在宮中賞賞落花,看看美人。」





A25·鉤弋夫人


太始元年(公元前96年),皇上巡幸河間府時,帶回了一位神奇而古怪的少女。

那是個夏天的傍晚,皇上六萬人馬正在河間府的驛道上急馳,突然間,一位瘦弱的獨眼賣卦人攔在隊伍前面。

那個相貌清癯的賣卦人,匍匐在地,稟報皇上說:「河間府上方的天空遍佈祥雲,這裡應當有骨相極貴的奇異女子。」

皇上是最信這個的,他回頭西望,果見滿天霞彩,光芒萬丈。天子於是停車河間府,命人尋找這上應祥瑞的絕代佳人。

幾十名盛裝少女被送至車駕之前,都羞澀地低垂著頭。獨有趙姬一身素色衣裙,越發襯得面貌風流動人,身段纖美嬌弱。

趙姬雙手握拳,曲抱在胸前,眼睛盯著皇上,一眨不眨。

河間府的官員跪在地下稟告道:「此女乃中黃門趙氏之後,其父獲罪被宮,後來死於長安。此女在姑母家長大,天生殘疾,自幼雙手皆拳,不得自伸。」

這樣美麗的少女竟有殘疾?皇上驚訝地往前傾了傾身體,有幾分戲謔地吩咐道:「你若是朕要找的那個人,就把雙手給朕伸開,朕即日封你為妃。」

話音剛落,趙姬的雙手便舒展開來,兩枚潔白如雪的小小玉鉤,「叮噹」一聲,從她的手心跌落地上。

周圍侍立的官員、黃門和宮女,全都跪了下來,頌道:「此事誠為陛下的祥瑞,天子聖明,萬歲萬萬歲!」

皇上哈哈大笑,得意地摸了摸自己飛揚的虯髯。

當夜,她便被留在皇上的行宮,封號「拳夫人」,十天後,重新賜號「鉤弋夫人」。

這個離奇故事傳到長安宮中來的時候,嬪妃和宮女們紛紛讚歎不已,認為天子到底是天子,即使是這樣纖微之處也能體現出他的神力和不同凡響。

我卻在心底輕輕地哆嗦了一下。

拳夫人,這年輕的女子當真了不起,她竟然能偽裝那麼多年,就是為了等這樣一個難以預料和把握的機會。

抑或是,她的一切都是背後另有高人安排策劃。

皇上身邊多的是女人,這個孤苦伶仃、寄人籬下的少女,她千方百計混進宮裡頭來,是想得到什麼?她沒有家人,沒有父母兄弟,姑母也只是個糊里糊塗、耳聾眼花的無知老婦,這樣的女人,還能有什麼企圖?

皇上回輦時,帶來了這個神祕的少女,她相貌不凡,低眉垂眼,卑微地站在殿上施禮,卻沒有下跪。

我很納悶,皇上解釋說,鉤弋夫人還在返京的路上,就已懷上了身孕,所以不能以大禮參見皇后。

我震驚莫名。

皇上今年六十一歲,身邊一萬八千名嬪妃美人,日夜承歡,十年來卻未聽說有一個宮人能夠懷胎,而這女子,她怎麼可能?

我不能質疑皇上,但我也不能相信。

後來,我聽說,她父親受宮刑死去的時候,拳夫人才九歲。

在她父親簡陋的墳墓前,未來的鉤弋夫人握著雙手,面朝長安城高高的門闕,發誓道:「十年後,我當高車駟馬,重入長安!我將要征服整個王國,來補償我今天的屈辱。」

重入長安城門時,她坐的是天子玉路車,車仗前後的旌旗相望,有十幾里路長。

而此時的鉤弋夫人不過十八歲。

她從大開著的長安東門進來時,城裡,由我監工的「鉤弋宮」正在日夜加緊施工。天子詔命,鉤弋宮飛簷畫棟的高度,必須和皇后的長樂宮持平。

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去河間府密探的侍衛,回報我說,獨眼賣卦人確為拳夫人的姑父,他剛剛離奇地死去,死去之時,面含微笑,渾身沒有一點異狀。

我點了點頭,嚴厲地吩咐他,此事絕對不得向外傳揚。

此後的事情更是匪夷所思,鉤弋夫人已經懷孕十個月了,還沒有分娩的跡象。

皇上叫我給她請最好的太醫,一天十二個時辰,都不能離開她的寢宮。

春夜的殿上,高高地點著幾百支燈燭,我從侍衛手中接過皇上的親筆手諭,平靜地看完,便收入案頭深紫色錦緞的信囊裡。

隨後,我命人去太醫院宣詔:食祿六百石以上的高級太醫,務須在鉤弋夫人的宮前,日夜值守。

很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再接到他的親筆書信。二十多年來,他的信函、詩歌、文賦,全都贈給了別的女人。

身為大漢皇后的我,則必須為他心愛的女人做好一切:從宮殿佈置到四季衣服,從金玉飾物到繡花舞鞋,從隨身宮女到臨產太醫,從夜宴時的美酒到承歡時的玉牒。這都是一個皇后應當關心的事情。

每當此時,我便能深深覺出,我在他的眼中,一如四十五年前,仍然不過是個卑微的歌女。

縱然我出行之際,長安城街市上的無數士女,都會為我屈膝。王孫公子,也必須匍匐在地,「萬歲」之聲,響徹雲霄。

作為一個女人,擁有如此的尊榮,還夫復何求?

在他一個人面前卑微,總好過在所有人面前的卑微。

這麼多年來,他的女人,我從沒有看在眼裡。但是鉤弋夫人不同,年輕的鉤弋夫人心計深藏不露,幾乎所有人都看不出來,除了我——比她年長四十二歲的衛皇后,也是她唯一想要挑戰的女人。

她像一塊橫空出世的巨石,突然出現在我已經為據兒掃清的道路上。

高祖皇帝五十三歲駕崩,惠帝二十四歲病故,文帝和景帝都沒活滿五十歲。皇上在六十一歲這年,卻突然有了新寵,有了新寵懷著的孩子,如果鉤弋夫人生下的是個男兒,我這最後的歲月,將會充滿不可預知的風雨。

歲月為什麼永遠沒有盡頭呢?我的苦難為什麼永遠看不到雨過天晴的結尾呢?

我撐著越來越重的眼皮,撫著眼角那皺縮的皮膚,望向鏡子中間,這個剛過六十壽辰的老婦人,她的一生中有過幾天是可以恣意歡笑的?

秋天時,我決定親自去看一看鉤弋夫人。

到明天,她便已經整整懷胎十四個月了,這在宮中,還是前所未有的奇事。「奚君。」我站在殿前落葉如雪的水杉之下,微揚起下巴,吩咐道,「叫黃門令傳詔,我要去鉤弋宮。」奚君答應著去了。

季候剛剛轉入初秋,天空看起來是這樣明亮和高遠,一行大雁,不疾不徐地從長安皇宮上面飛過,它們是從闐顏山(今蒙古人民共和國納拉特山)飛來的嗎?今年是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從衛青、霍去病在北漠馳騁、直搗闐顏山趙信城的那一年到現在,已經過了整整二十五年。時間過得真是飛快啊!

我的三馬青蓋車停在鉤弋宮前,一大群黃門侍郎、帶刀侍衛和宮女,簇擁著我,緩緩步入鉤弋宮又高又深的大門。

我要讓那年輕的對手感覺到我的威儀。

六十一歲的我,已經做了三十四年的大漢皇后,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渴望著顯示出我至高無上的權柄和尊嚴。

那痴心妄想的河間女子,能懂得通往權力之路上的風沙、霜雪和血色嗎?「衛皇后!」鉤弋宮內,成群的穿著絳紅色繒袍的太醫跪倒在地。

我點了點頭:「鉤弋夫人呢?」

「夫人在後殿。」一個相貌白皙的宮女高聲回答道。

我徇聲望去,這是個年輕的貴婦,佩著「長使」專用的簪珥,她是光祿勳江充的妹妹,名叫江姬。

此後,江充平步青雲,受到天子的寵幸。

我沒有想到的是,作為已故趙太子的妾侍、當今天子寵臣之妹的江姬,怎麼會出現在鉤弋夫人的宮裡,併成為宮中地位最高的長使?

「大膽奴才!」我的貼身侍兒,忠心耿耿的奚君厲聲喝道,「和皇后說話沒有虔敬之意,當治擅越之罪,黃門郎,掌嘴!」

我抬了抬手,制止了正想執刑的小黃門:「罷了,皇上子嗣艱難,鉤弋夫人正要生產,別為這不相干的人,驚動胎氣。」

江姬匍匐在地,不敢抬頭。

這聲名狼藉的女人,竟然能一躍成為鉤弋宮的高等女官,敢這樣放肆地和我對話,她憑仗了什麼?

宮女們掀起重重簾幄,我抬起眼睛,看見屋中一派不張揚的奢華之氣。

商鼎中燒著成塊的龍涎香,先秦銅案上堆滿磊磊的帛書竹簡,青銅胡床上鑲嵌著大塊的碧綠翡翠,搭著兩塊白色的熊皮,三十六顆碩大的夜明珠高高地懸在殿上,輝澤清冷而柔和。鉤弋宮中的奢華,遠遠超過皇后的長樂宮。

前殿空無一人。

她竟然敢不出來迎接我。

我搭著奚君的手,神色鎮定地往後面走去。

奚君輕輕一揚下巴,小黃門們在寂靜的殿中高聲喝道:「衛皇后駕到——」鉤弋夫人仍然沒有出迎。

我在心底輕輕地笑了一笑,僅僅憑這一點,我已經斷定她不是我的對手了。

她的鋒芒還是露得早了一點,這年輕的野心家。

後殿裡更加素淨,連一根流蘇都看不見。淺綠色的綺羅中,斜靠著一個體態臃腫而面貌仍不失清麗的藍衣女人,寬大的裙服,給她帶來一種意外的美麗。

她是動人的,縱然此刻我深恨她,我也不得不承認,鉤弋夫人除了年輕貌美之外,還有一種特別冷靜、特別深沉的氣質,非常動人心魄。

「趙婕妤。」我坐了下來,眼睛淡淡地掃視了她衣裙之下隆起的肚腹,「直到今天還沒有動靜嗎?」

鉤弋夫人抬起眼睛,天啊,那雙又黑又長的眸子裡流露出來的竟然是一種灼灼的熱焰,那是覬覦,是憎恨,是妒忌,是設計,是蔑視,是嘲弄,是志在必得,是穩操勝券……

她無法剋制自己心頭洶湧的潮水,沉默良久,才微微屈膝施禮,回答道:「回稟皇后,臣妾一直沒有發覺有分娩的動靜。」

「哦。」我揮了揮手,讓人群從後殿退出去,今天,我想要面對面地和她談一次話,我要這個恃寵而驕的女人知道,她離她渴望的位置,還隔著重山和海洋。

後殿立刻冷清下來,桌上,大枝的紅色、白色菡萏被插在羊脂玉的花瓶中,我的視線移了過去:「這蓮花真美。」

十九歲的鉤弋夫人,臉上泛出自得之色:「這是皇上在太液池中親手為我採摘的,他說,趙婕妤和蓮花是初秋的皇宮中最動人的兩樣東西。」

她的話語是這樣咄咄逼人,我的心在流血。

然而表現在我臉上的卻是一層無所謂的微笑:「是嗎?皇上到底老了,只能坐在宮中賞賞落花,看看美人。」

「皇上雄姿依然。」她毫不退讓,「前天還親駕馬車攜我去上林苑賞楓。」

我覺得一陣酸澀滋味湧入眼中,只能強自按捺下去:「趙婕妤,你進宮多久了?」

「自從天子在河間府親口封我為‘拳夫人’,至今已經十四個月。」

「哦。」我的眼中閃出捉摸不定的笑意,忽然壓低了聲音問她,「趙姬,你的玉鉤是十年來一直藏在手心裡的,還是在皇帝召見你的那天早晨才佩在身上?」

鉤弋夫人一怔:「皇后,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麼。」我站了起來,將背影留給她:「你當然知道。」

我在幽暗的後殿裡走了幾步,停留在那瓶蓮花前。

三四十年前,他也曾為我親手摺過潔白的菡萏,也曾說過同樣的話語:衛子夫和白睡蓮是世上最美的兩件事物。

男人的愛是多麼容易消逝,難怪當年教唱歌的師傅會用憂傷的眼睛看著我,哼唱著「無與士耽,無與士耽……」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趙婕妤的眼睛正緊張地追隨著我不再瘦削動人卻充滿了威殺之意的後背。

「我發現,這世界上最肯用心思的女人往往都出自微賤人家。」我將手搭在椅背上,自言自語地說著,「趙婕妤,你知道嗎,當年的陳阿嬌皇后,在你現在的這個年紀還只是個不懂世事的小女孩呢,她出身王侯,十六歲便成為太子妃,天真爛漫,喜怒無常,哪裡有你十分之一的心機?」

鉤弋夫人咬著嘴脣,片刻後,忽然朗聲道:「衛皇后,難道你忘了,你當年也不過是平陽公主府裡的一個歌女?」

「自然。」我背對著她,和顏悅色地說道,「衛子夫出身微賤,路人皆知。可是鉤弋夫人,一個女人想要走近皇后的尊貴位置,不僅僅是用幾分心機和帝王的歡心就能達到的,這一點,也許你還不太明白。」

我轉過身來,看見她茫然的眼睛。

「很多人都以為,衛青和霍去病是因為衛皇后才得以封侯拜將,他們不明白,事實上,是因為他們的戰功,衛子夫才得以登上皇后的高位。」我微笑著,伸手去摸一摸她高高隆起的肚子,「想必你也讀過一點書,知道堯母十四個月產子的典故,可是,你僅僅用這樣小的一個計謀,就想撼動我們衛家四十年來盤就的根基,實在太自不量力了。你確定你這一次將生兒子?」

鉤弋夫人斜視我一眼,我看見她的眼睛裡有一種不知所措的憂慮。

「孩子是足月生產,不是十四個月,對不對?」我逼近了她的臉,想聽她親口承認這個騙局。

她沒有回答,忽然間,她的臉扭曲變形,大顆大顆的汗水順著她的額頭滾落下來,呻吟聲流水一樣浸過了寂靜的宮殿。

「來人!」我平靜地向站在簾外的奚君吩咐,「鉤弋夫人要生產了。」片刻後,太醫們蜂擁而入。





B25·霍去病之死


元狩六年,霍去病一夜之間得了重疾,躺在床上,渾身發熱。

在這之前不久,毫無文學天賦的霍去病集《詩經》中的詞句,寫就了一首《琴歌》:

四夷既獲諸夏康兮。國家安寧樂無央兮。載戢干戈弓矢藏兮。麒麟來臻鳳凰翔兮。與天相保永無疆兮。親親百年各延長兮。

所有認識他的人都覺得詫異,那個曾經對戰爭對廝殺對征伐充滿渴望的年輕人,怎麼會寫出這樣一首安寧祥和、溫柔低沉的詩篇?

那逼人的殺氣,從他驕狂的臉龐上消退了嗎?那征服者的氣焰,在他戰無不勝的大槊上熄滅了嗎?

侍女們將皇上特地賞給的窖藏寒冰放在霍去病的床上,他仍舊沒命地喊熱。太醫院的幾十名御醫,圍著他開出了七八個藥方,滿屋子都是藥味,霍去病的病情卻沒有半點好轉。

我和衛青憂心如焚地坐在霍去病床前,束手無策。

誰也沒有想到,處於誕妄狀態的霍去病,突然間大聲叫道:「娘!娘!」我走上前去,撫著他的前額,輕聲喚道:「去病,去病!」

他微微睜開了眼睛,只看了我一眼就閉上了,口中仍喃喃叫道:「娘!娘!你不是我娘,快叫我娘來,她叫衛少兒,是平陽公主府的奴才。」

我的眼中含著酸楚的淚,少兒,她在幾年前就已經死去,即使在生前,霍去病也很少去拜望她,每次奏凱還朝,少兒派人請他進詹事府,霍去病都故意找藉口不去。

少兒很是難過,她私下裡對我說:「去病小時候被寄養在府外,我每次去看他,過不了一會兒就走,去病常常抱著我的腿,哭道:‘娘,帶我一起走!’或者說:‘娘,留下來陪我,行不行?’我沒有一次答應他。漸漸的,去病也就不再提出這樣的要求了,可是他看我的眼睛卻越來越冷,最後變得十分漠然。皇后,我想他這輩子是不會原諒我了。」

我也毫無辦法,霍去病,他是個十分倔強的人。

少兒臨終時,想見霍去病一面,但那時候,去病剛被封為驃騎將軍,領兵出關,長擊匈奴。

少兒失望地撒手而去。那一次大戰,霍去病斬胡騎八千,俘獲三萬,立下了奇功。皇上嘉獎他的詔書到達關外的時候,我寫給他的信也到了關外,人們說,聽到少兒的死訊,霍去病沒有流淚,只是變得更沉默。

霍去病的呼吸越來越急促,越來越沉重,我將他的頭抱在懷中,眼淚止不住地落了下來,從兄弟們到侄子外甥,從丈夫到兒子,此生,我為我們家的男子流過無數眼淚,這些眼淚甚至可以匯成一條長長的灞河,在夕陽下泛著淡綠色的悲傷的細粼。

「娘!」霍去病仍然急切而深情地呼喊著,他的目光漸漸散淡,但眼睛仍在尋找,「娘!你不要走,你留下來陪孩兒,好不好?」

府中的親眷、侍者們都為之淚下,驕傲的驃騎將軍,誰會知道他有那樣寂寞的童年?

霍去病猛然掙脫了我的懷抱,朗聲笑道:「娘,你看孩兒攻下了大單于的營地,你看,孩兒正在橫刀立馬,斬殺匈奴的大將和騎兵!孩兒勒馬在匈奴的狼居胥山上,刻石而還,為漢家的天下創了萬世太平!孩兒要去了,娘,大丈夫誰不有死,壯志已酬,雖死無憾!」

他說到最後一句話時,皇上恰好大步走了進來。

皇上的眼中閃動著一絲辛酸和悲涼,皇上是這樣寵愛去病,幾乎將他作為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兄弟,每年都不斷增加他的食邑,無論是議政和打獵,都一定要他隨侍在旁。

霍去病的神志本來已經不清楚,連我和衛青也認不出來,見到皇上,卻忽然長身而起,叫道:「皇上,臣要遠行了,辜負了皇上的厚愛。這一次,臣要去地下掃蕩餘寇,等皇上萬年後,臣永遠在地下侍衛你!」

「霍去病,留下來!」皇上厲聲說,「朕命令你留下來!」霍去病向後頹然倒去,不再說話。

閤府大慟,哭聲幾乎要掀去屋頂的瓦當。

「都給朕住聲!」皇上厲聲叫道,他大步走到床前,凝視著霍去病年輕的英氣勃勃的臉,卻再也不能自持,也放聲大哭起來。

所有人都壓抑著自己的悲痛,侯府裡,只有皇上一個人的恣肆哭聲。

忽然間,皇上收住了眼淚,大聲笑道:「好,去病,你先去吧,待朕百年,朕仍然要你追隨在朕的馬後打獵,仍然要你為朕降服匈奴人!傳詔,將霍去病葬在朕的茂陵之側,君臣相守,永不分離。」

在那一刻,我忽然打了個寒戰。也許,皇上對霍去病的深情,超過了對我吧?百年之後,他會不會將我葬在他的茂陵中?儘管,我已做了他十幾年的皇后。

皇上親手為霍去病合上了眼皮,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去病,朕要為你建一座古往今來最壯觀的將軍墓,墓園中的雕像全部採用祁連山上的原石,石墓建成祁連山的形狀,墓前放著‘馬踏匈奴’的雕刻……」

霍去病出殯那一天,所有諸侯的軍隊都穿著黑盔玄甲,立於道邊,列成軍陣,為霍去病送行。

長安至茂陵,將近百里的漫長驛路,被十幾萬冰冷的鐵甲鮮明地標註成了一條長長的黑飄帶。每個人臉上都凝固著悲哀,不,不是惋惜那個傲慢無禮、好殺鬥狠的年輕人,而僅僅是向一個神話致禮。

在霍去病之前,匈奴曾是大漢的噩夢。

霍去病橫空出世,兵鋒所向,嚇破了匈奴人的肝膽,讓他們牽兒掣女,永遠告別了世代相守的祁連山和焉支山,不敢正眼再窺漠南。

亡我焉支山,

使我婦女無顏色;亡我祁連山,

使我六畜不能安……

他們背井離鄉之際,口口相傳著這支悲哀的歌謠。

這是那個讓統一天下的秦始皇只能修長城防禦、讓高祖皇帝也畏怯膽寒的匈奴嗎?

當年冒頓大軍圍困白登,四十萬騎兵卷地而來,高祖太皇帝率群臣登城四望,只見西方是白馬軍陣,東方是雜色駹馬軍陣,北方騎兵是一色的純黑驪馬,南方騎兵則全是赤色騂馬。

不用提那些三歲學騎射、能征善戰的匈奴士兵,光看到這些駿馬就足以讓高祖皇帝發抖,他登基為帝,奄有四海,出行時卻連四匹同色的駕車馬都湊不齊,除了卑詞和親、重幣輸誠,高祖皇帝想不出還有什麼辦法能讓他在匈奴的箭羽與馬蹄下享有和平。

就是這樣的匈奴,被冠軍侯的手下一再追擊,只能遠遁去荒寒不毛的漠北戈壁。

這是皇上今生最大的夢想,如果他不是皇上,他最想做的人,就是霍去病。





A26·堯母門


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鉤弋夫人生下了一個重逾九斤的兒子。

皇上再次派小內侍給我送來親筆手諭,要我按照宮中的最高規格,為鉤弋夫人的兒子舉辦滿月湯餅之宴。

秋深了,這是個月圓之夜,我聽見鉤弋宮裡一片繁密的絲竹琵琶之聲,穿牆入簾,直衝入長樂宮。

四十多年前,這同樣一個月亮下,他總喜歡屏去所有的侍役,和我並肩坐在竹林下,讓一個小樂官在林外遠遠地吹簫,他執著我的手,靜靜傾聽。

如今,這林下只有我一個人,月光照見我孤零零的身影。三十年來,月亮是皇上和別的寵妃的。我?我只是皇上最忠實的管家婆。

第二天晚上,湯餅之會如期地在鉤弋宮開辦。

尹婕妤、邢夫人以及其他幾十位嬪妃,都送來了貴重的禮物,黃金項圈、藍田玉的長命鎖、珍珠荷包、翡翠如意,這些東西隨意堆在鉤弋宮的案上,像是不值錢的石頭。

我命御織房趕製了六百件絲綾錦緞的嬰兒衣帽和一斛東海明珠,送到鉤弋宮去。奚君回報我說,鉤弋夫人當時便把這些東西扔到了一邊,冷笑道:「終究是底下人出身,出手這般慳吝。」

面對奚君憤恨的眼睛,我沒做任何回答。

夜宴上,遠在未央宮裡的皇上,特地傳下口諭,命鉤弋夫人和我並肩坐在上席。

鉤弋夫人不肯哺育孩子,早已找好了奶媽,她剛剛生過孩子的腰肢,用絳紅綾綢的長帶,緊緊扎束著,顯得很苗條。

我心下長嘆一聲。鉤弋夫人,她一刻也沒有放鬆過對我的進攻啊!

從這個孩子出生開始,我不再有一個晚上能夠安枕入睡了。四十五年來,這是我遇見的最危險最強有力的對手。

因為,我年事已高,外援已斷,有的只是皺紋、閱歷和虛假的權柄。

鉤弋夫人坐在我的身邊,滿臉都是得意和傲慢之色。入宮不過一年,她已經被封為位置僅次於皇后的「婕妤」之位,擁有特地建蓋的和長樂宮同一高度的宮殿,生下了一個懷胎「十四個月」的兒子,這一切實力,只能讓她生出了更多的信心。

我懶洋洋地靠在胡床上,看著她剛剛飲過酒的臉頰,想起了「豔若桃李」這個詞。

光彩奪目的鉤弋夫人,在妃嬪們逢迎的恭賀聲中,朗聲笑著,拍了拍手,說道:「江長使,把孩子抱出來。」

江姬應聲而出,她懷中抱著一個深紫色的錦被包裹。裹在錦被裡的孩子,雖然剛剛滿月,看上去,已經相貌堂堂,十分氣派了。

我痛苦地發現,他比我的據兒,似乎顯得更強健、更出色一些。

皇帝現在一共有五個兒子,能讓他看得上眼的,卻只有三十四歲的大漢太子據兒,和這個酣睡在深紫錦被裡的小嬰兒。

燕王、廣陵王的生母李姬早死了,活著的時候,她也毫無野心,能夠得到宮人的敬重和些微薄的禮物,她就心滿意足。那個曾想讓兒子將大漢江山分而治之的王夫人,與她的兒子齊王劉閎一齊去了地下。李夫人在耗盡心血之後,得到的不過是整個家族的滅亡和一個病弱痴愚的皇子。

這些年來我一直過得安逸,可是我這一生早已註定了不得平靜,所以,在六十一歲這年,竟然會出現了這麼強大的競爭對手。

襁褓裡的孩子,看上去確實有點與眾不同,是他父親的帝王氣概和他母親的奸詐百出交混在一起,孕育出這樣氣質獨特的孩子嗎?

我鬱鬱不樂地獨飲了一杯酒。

女人們唧唧喳喳的議論聲、笑聲和恭維聲中,兩個小內侍忽然掀簾而入,跟在他們身後的是一個深絳色衣袍的黃門令和四個小內侍,他們莊嚴地捧著一道詔命,唱道:「聖上有旨,命趙婕妤跪接。」

宮女們拖來猩紅色的氈氆,鋪在前殿正中。鉤弋夫人抱著孩子,笑吟吟地儀態萬千地跪倒在地,口稱:「臣妾聽旨。」

年邁的黃門令拉開了黃綾綢的聖旨:

詔下:高祖盛德,澤及子孫。故朕暮年,宮中乃有趙婕妤十四月產子。朕聞,堯舜為古之聖人,堯母十四月生子,實千載一人。不意今日堯舜舊事復現漢宮,此誠漢家祥瑞,天下祥瑞。特賜兒名劉弗陵,封爵河間王。趙婕妤進祿二千石。兒生之門,命為「堯母門」,欽此!

我的眼前一陣發黑,耳邊只聽見鉤弋夫人甜蜜的聲音高聲頌道:「聖上萬歲,萬萬歲!」

三十六顆夜明珠的耀眼清輝中,四個小內侍捧了一面硃紅色隸書的大匾走了過來,用綢帶慢慢升上了鉤弋宮的前門。

那是皇帝親手書寫的三個大字——「堯母門」。





B26·博望苑


博望苑坐落在長安城杜門外不遠,太子六歲時,這座精緻秀麗的別苑剛修建完成,是上林苑的三十六苑之一,與其他充滿鳥獸、奇樹的林苑不同,博望苑裡整天來往的都是鴻儒與名士。

除了博望苑外,上林苑裡還有讓太子學騎射的弩騎宮、招攬賓客的思賢苑、讓太子學駕巨舟水戰的昆明池,中年得子的喜悅衝擊著皇上,為了培養他的太子,皇上可謂是挖空心思。

精通《穀梁春秋》的江公,名相石慶與莊青翟,以一半家財輸邊助皇上攻打匈奴的卜式,衛青推薦的名將任安,都曾是太子的師傅。

皇上說,只有學識廣博,觀望明達,太子將來才會成為一個能擔當天下大任的明君。

據兒不但讀《公羊春秋》,讀六經,還跟著師傅們學習了天命與良知、中庸與誠敬。

長成後,他禮儀周到、博學廣識,是一位謙謙君子,時時懷有仁愛之心,願施仁政於民,願授博愛於人。

不知為何,這樣的據兒似乎並不合皇上心意。

皇上常黑著臉說,據兒不像他,既對開疆拓土沒興趣,又法度鬆弛,任用無能之輩,不能使百姓敬畏。

沒錯,皇上多年征伐,廣建宮室,多蓄嬪妃,大漢的百姓個個家貧如洗,家家都有寡婦,人人都活得戰戰兢兢,不知哪天就會下獄,家破人亡。

可天子是什麼人?他上應天命,就是為了像閃電一樣照亮這個平凡的人間,帶來雷霆般的震響與動盪,沒有皇上,匈奴怎麼能退出漠南?西域怎麼肯臣服於大漢?壯觀的茂陵、上林苑與建章宮怎麼能修建得起來?

只有讓天下人都服從於一個天才的意志時,國家才會強大,才會令鄰國畏懼。

可是據兒,他總是懷著女人那種見識短淺、姑息優柔的仁慈心,屢次三番上奏章,要求罷戍邊屯田,化劍為犁,與民休息;他排斥酷吏,多次大赦獄囚,雖然得到百姓愛戴,卻為大臣將軍們側目,若是這樣的太子將來稱帝,他們哪裡還有立功封侯、殺人立威的機會?

民貴,則君輕。

天子奄有四海,不得任意行事,只能如泥塑偶人一樣,高居廟堂,拱手而治,這天子當得還有什麼趣味?

皇上罷黃老之術,獨尊儒家,就是要天人感應,上應祥瑞,大權集於一手,沒想到據兒自幼學儒,學來的卻全是些仁義、王道之類的糟粕。

前來投奔太子的賓客和儒生越來越多,多得博望苑、思賢苑都快裝不下了,太子太傅石慶喜悅地說,這是天下歸心,太子得民心啊!

皇上卻冷冷地下令,即刻關閉博望苑、思賢苑,太子遷回未央宮東闕閉門居住,把那些只會舌辯不會打仗斷獄的賓客和儒生們一律驅逐出長安城。

我的據兒,他的內心為什麼更像我,而不是他的父皇?





A27·據兒


「皇后,太子求見。」奚君稟報道。「讓他進來。」

我怔怔地坐在案前,青銅當戶燈上,一支燃了一半的蠟燭閃著微弱的光,在這微光中忽隱忽現的是我憔悴衰老的容顏。

據兒大步走了進來,他一向是個急性子。

他立在髹漆彩繪的畫屏前,揮一揮手,讓隨身侍衛統統退下。「母后!」他的聲音透露著憤怒。

「唔。」我點了點頭,讓奚君出去。

因為害怕宮中的流言,據兒很少在夜裡來長樂宮。從前,年輕的妃子們曾經在皇帝面前推測,據兒夜叩長樂宮,是為了和失寵的衛皇后商量奪位之計,皇上一笑置之。我聽說了以後,卻生出滿背冷汗。

「母后,我這個大漢太子當得越來越可憐了!」據兒站在昏暗的殿角,眼睛裡射出逼人的神采,「今天,光祿勳江充竟然敢在眾多大臣面前向我挑釁!」

「他怎樣向你挑釁?」我揀起一支銀銼,低著頭,慢慢修理我纖長的十指。

「今天我的家臣乘我的車駕,去城外的甘泉宮給父皇送去我的信件和禮物,不小心走入了宮前的馳道(按:馳道為天子專用的車道,其他王子、諸侯、公主未經特許,不得使用),被江充看見,便拿了那兩個家臣下獄。我因為害怕這事給父皇知道,便派人去江充那裡低聲下氣地討情,想讓他放人。」據兒坐在我的身邊,皺眉說道。

「你怎樣討情的?」我依然平靜。

三年前,皇上的姑母、曾經權傾天下的館陶長公主,在馳道中駕車時被江充遇見,江充也厲聲呵斥。

館陶公主答道:「我奉王太后詔,特許馳道行走。」

江充仍然悻悻道:「公主可以走,你的車乘和從者都不許走!」他將公主的整個車隊都罰沒入官,除了館陶公主那輛孤零零的三馬綠蓋車。

失勢已久的竇太主沒有也不敢和他計較。今天,這一幕竟然要重演在我的據兒身上。

「我派人對他說,我不是心疼那些被收的車輛馬匹,也不是心疼那兩個被捉的家臣,只是不想父皇得知這件事,只要他不向父皇回奏,我一定重重教訓手下,並承他厚情。」據兒咬著牙齒道,「誰知江充竟然在諸多大臣之前飾詞將這件事回稟,母后,你知道,父皇這兩年對我越來越冷淡,我本來便對他怕極,何況今天父皇一聽到這件事,不管青紅皁白,便當廷將我斥罵幾句,又叫御史去東宮訓誡。我當時羞慚無地,也無法開口申辯。」

江充口才便給,這我知道。儒雅溫文的據兒怎麼是他的對手?三年間,江充負責馳道之事竟做得有聲有色。

他仗著是皇上任命的直指繡衣御使,令行禁止,鐵面無私,每次在馳道上捕到宗室子弟,當場收走車馬,將貴戚子弟關入宮門內,打算髮往邊關效力。

宗室惶恐不安,叩求皇上,要獻金贖罪,皇上國庫空虛,正愁著北軍(漢武帝的衛戍部隊)的軍費不足,當然允准此議。幾年來,因馳道而繳納的贖金多達幾千萬錢,足夠維持北軍的開支了。

「據兒。」我放下銀銼,站將起來,忽然喚道。「母后?」他抬起那張飽含著氣惱和惶恐的臉。

我負手走到深紫色的窗帷之下,說道:「你知道嗎?如今江充的妹妹在鉤弋宮中任親信女官。鉤弋夫人本是河間人,是目前你父皇最心愛的女人,她的門前,剛剛懸了你父皇親書的巨匾‘堯母門’……」

「父皇年紀大了!」據兒憤憤地說,「誰都知道鉤弋夫人的懷胎十四個月是假的!我親耳聽得鉤弋宮侍女說,鉤弋夫人怕自己無子失寵,一進宮便宣稱有孕,在裙子裡藏了一隻小枕頭!父皇竟然信以為真,認為那個剛剛出生的孩子有聖君之象!以為那個嬰兒堪與赤龍入懷、懷胎十四月的帝堯相提並論,他……」

「據兒!」我打斷了他。

我扶著窗帷,忽然發現自己無限孤獨。據兒,他只有血勇,他的劍術雖然很好,也能帶兵打仗,卻不懂宮廷的權變,不通大軍對壘的兵法。

江充的手越伸越長,竟然與鉤戈夫人也暗暗勾結,他想要做什麼,他會是鉤弋夫人身後的那個影子嗎?鉤弋夫人是河間人,也是趙人,他們倆會不會是故人?聽說江充與海西侯李廣利也交情甚好,江充待所有人都刻薄無情,卻獨獨對李廣利網開一面。

自數次出征以來,年少輕狂的李廣利像換了一個人,他不但當了涿州太守劉屈髦的女婿,在朝裡也很善於結黨營私。當年,昌邑王劉髆未出生之前,李家也報過很多異樣的祥瑞,這手段,與鉤戈夫人如出一轍。

而這些,據兒全都不曾想過。

所以,此刻這幽森沉靜的漢宮裡,我只有我自己。冷月西沉,殘夜將消。

長樂宮宮牆之外,忽然響起了一聲鼓,然後是幾百只鼓槌在長安街上的牛皮鼓面同時起落:「咚——咚——咚咚——咚——」

天,要亮了。

據兒只到我這裡來過一夜,宮裡便傳得沸沸揚揚,他們在皇上的面前公開說,據兒和長樂宮的幾個宮女不清不白,瞞著我在室內白晝宣淫——淫亂母后之宮,那是驚人的罪名。

我咬牙切齒,讓大長秋和黃門郎去查明謠言的出處,大長秋田仁回來密報我說,是鉤弋宮的黃門官蘇文在皇帝面前造謠誹謗。

我當即傳據兒進來,吩咐他說:「去,告訴你父皇,殺了蘇文!」

據兒終究不忍,猶豫再三,嘆了口氣道:「他也是受鉤弋夫人挑唆,殺了他也無補於事。皇兒本來持身清白,難道還怕了他們?父皇明察秋毫,不會相信這些奸佞的。孩兒倒不擔心。」

他話音未落,皇上身邊的老黃門便傳下口諭,說皇上命人送了二百個年輕宮女到太子的東宮,叫據兒去查收。

據兒和我面面相覷,他不敢在內侍面前說什麼,只得匆匆走了。

我卻無比憂慮。皇上當然不信蘇文的話,但是如果不信,為什麼又送給太子二百名宮女?如果不信,為什麼不殺掉誣告太子的蘇文?他內心深處,是不是終於對蘇文的話半信半疑?

深紫色的窗帷下,我用力捏著自己的手指節,嘎嘎作響。

外面北風勁吹,令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舊事。那時王夫人及齊王劉閎受盡皇上恩寵,幾乎危及到我與據兒,是衛青忍辱負重,才挽回大局,終不曾令我與據兒的位置動搖。

那以後過去了二十年,沒想到我又面臨了更大的困境。

如果鉤弋夫人真與江充私下往來、陰謀奪嫡,我很快就能查出來證據,可是我知道,查出來也沒有用,皇上不但不會信,還會厭惡我用這種手段來偵察宮中隱事。

再說,「堯母門」三個大字高懸在趙婕妤宮門之上,就算是個傻子,也能讀得懂皇上的心事。

衛青在十二年前去世了,現在,誰能給我做倚仗呢?皇上近幾年外出巡幸,依然讓據兒監國。

據兒不改當年的寬厚,常常趁此機會為被下獄、被重判的官吏和死囚平反,幾乎每次皇上出去封泰山、求長生,囚犯們就知道太子會搭救他們的性命。可皇上每次回來都十分不悅,而他任命的那些酷吏,更是對據兒的行為深深反感。

近年來,這些酷吏們屢屢上書彈劾太子,說太子執法不嚴、偏聽人言、不重不威。

如今,宮中各處的黃門官,也趁著衛家外戚的勢力衰敗,敢於構諂太子,以此來攀附恩寵日隆的鉤弋夫人了。

這件事過去只有半個月,又出了一件更大的事。

皇上病了,他服用方士公孫卿調製的丹藥,目赤心跳,在床上睡了整整三天,才有點好轉。

方士公孫卿當天就被皇上斬首,首級懸在長安雍門示眾,自此以後,皇上求仙的熱忱大減。

那天上午,太子看過皇上後,就到我的長樂宮裡來了。

太子雖然怕他父親,卻總是父子情深,伏在我懷中,哽咽著說道:「父皇年紀高了,還吃這些丹藥,只怕終於受害。」

他從皇上那裡出來不過一頓飯工夫,不知道為什麼,皇上忽然派他身邊的黃門令常融來叫太子再去見他。

據兒趕忙擦了眼淚,臉含微笑,再去看他。

下午,黃門令常融就被掖庭令抓了起來,在長安刑市五馬分屍,罪名是誣衊太子、擾亂宮室、欲謀不軌。

他的屍體被分成血淋淋的幾塊,扔在刑市一角,幾天後便臭成了爛泥,連他的家人也不敢前去收屍。

我的手下祕密告訴我,那一天,常融傳諭回去,在病榻前偷偷向皇上耳語道:「太子聽說皇上病重不起,面有喜色,和皇后正彈冠相慶呢!」

皇上聽罷,黯然無語,只命人拿一隻越繡萬金的靠枕過來,不用人扶,自己勉強斜靠在床上。

片刻後,據兒到了,皇上雖然病著,眼睛視物模糊,心裡還明白,吩咐道:「據兒,你過來。」

據兒便俯身在榻邊,半跪下來,微笑著問道:「父皇,何事?」

皇上仔細地看了據兒的臉色,發現他雖然面含笑容,但眼睛紅腫,腮邊還有幾條縱橫的淚跡,便問道:「你和你母后說了什麼?」

據兒心下詫異,但還是如實相告,答道:「回稟父皇,孩兒不謹,在背後和母后說,父皇這些年來,一直好求仙問道,信了那些專用障眼術騙人的方士,別的還罷了,這丸藥豈是隨便服用的?裡面紅鉛白汞,都是毒物。如果仍然執迷,只怕將來反被這些妄求富貴的術士們害了。」

「那你哭什麼?」皇上心下頓時釋然,伸手拭去據兒睫毛上一顆未乾的淚珠。據兒經了這一愛撫,禁不住痛哭起來:「孩兒想,父皇若有個閃失,孩兒情何以堪?孩兒想起從小父皇攜我射獵讀書,教我育我,愛我重我,兒臣……兒臣……粉身碎骨……也難以回報父恩君恩於萬一……」

皇上也不禁垂淚,良久,才拍著據兒的肩膀,點頭道:「你放心。」

他的話音深沉而飽含深意,心思淺顯的據兒琢磨不透。我卻知道,這和他二十年前讓衛青傳給我的話是一個用意,他要據兒放心,皇嗣絕不會有所廢立,據兒的太子之位,穩穩當當,沒有後憂。

據兒退出之後,皇上便厲聲喝問:「常融何在?」常融應聲道:「奴才在!」

「來人,將這狗奴才綁了,叫掖庭令問他不敬不忠、構諂太子、擾亂宮室之罪,五馬分屍,懸首示眾!」

常融當場嚇暈了過去,被侍衛們拖著離開了後宮。

從這件事以後,宮裡又平靜了幾個月,沒有人再敢在皇上面前隨便進太子的讒言。

平靜之中,卻蘊藉著更大的風雨。





B27·三千寵愛


皇上專寵了我很多年,對他這樣一個風流男人,十年已是無比漫長。

我為他生了衛長公主、諸邑公主、陽石公主三個女兒,雖然一直無子,但女兒們嬌嫩的小臉也讓他打心底裡疼愛。

一生下來,皇上就賞給她們富饒的封邑,為她們建立軒闊的宮室與園林。

那時候我覺得未央宮雖大,卻只有我和夫君,還有我們的孩兒,和普普通通的百姓人家沒兩樣,父母孩兒,每日廝守,再沒有別的人能擠進我們的幸福裡。

直到二十八歲那一年,我又懷上據兒,四個月,腰身剛剛有些顯形,宮裡頭就陸續傳出有嬪妃懷孕的消息,李姬有兩個月身孕,王夫人有一個月身孕,她們迫不及待地將孕事宣揚得路人皆知。李姬說,她是在宴會後被醉酒的皇上臨幸的,王夫人則只是起舞時拋給了皇上一個微笑。

他厭倦了我,厭倦了與同一個女人廝守一生。

二十八歲,我的容顏還不曾完全老去,可再也沒有十八歲的光彩照人,皇上,他永遠喜愛的都是含苞待放的鮮花。

當年,宮中有三個孩兒同時出生,我的據兒,李姬的蓋長公主,王夫人的閎兒。

這些同父異母的孩兒們穿綢著錦,被前來賀喜的王妃侯夫人抱著逗弄,到處都是喜慶氣息,只有我心底一片悲涼。

只屬於我的那個皇上已經離開了,曾只屬於我的那份深情已變成綿綿細雨,到處飄灑,留下我獨立寒風中,茫然眺望來路……那個騎馬夜行的少年,他用馬鞭不斷地挑起我的車簾,含笑追問我的名姓,而我卻終不肯回答。

我曾想要和我愛的人一生一世,只是我沒有料到,他會中途將我遺棄在一個高不可攀的地方,讓我想流淚都不能夠,只能木訥著臉,枯澀著眼睛,裝作對他的到處留情、風流浪蕩根本毫不在意。

如果可以剖心自明,我想要讓他知道,我從來沒有真的熱愛過那無上的皇權,熱愛過皇后印綬,他給了我這麼多,讓我成了那個懷璧其罪的匹夫,成了千萬女人羨慕與嫉妒的國母,卻獨獨不給我最想要的……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從二十八歲到現在,三十二年了,我像個木偶生活在他身邊,他像座神像屹立在我眼前。

這麼近仍是天涯,這麼久仍如初見,一起生過這麼多兒女,我與他,仍然陌生得像是路人。





A28·皇位


鉤戈夫人的兒子已經半歲了。

這半年,我照例過得孤獨而平靜。

奚君帶回來的消息說,皇上常常到鉤弋宮去,他慈愛地凝視著那孩子,嘆道:「像我,真的像我……」

像他。是的,那孩子有著一張端正明朗的臉,微微飛揚的眼睛裡充滿驕傲,嬰兒的柔嫩臉龐已經有著四四方方的稜角,高鼻闊口,身材比普通幼兒高大健壯許多,那孩子的神色沉默而冷淡,像常常在深思著什麼。

皇上已經六十三歲了,自來丈夫憐幼兒,這不會錯的。

他越來越離不開那個叫劉弗陵的孩兒了,不管是上朝歸來,還是去城外的甘泉宮求仙,都要帶著那孩子。聽說,他對鉤弋夫人,倒沒有從前那麼寵愛。

一個男人老了,愛的總是自己的兒子,而不是年輕美貌的女人。

我不知道據兒如今在他心裡到底是什麼位置,因為這半年中他只召見過據兒兩三次,每次都囑咐據兒道:「朕千秋萬歲後,你要好好看視此兒!」

據兒伏地唯唯。

皇上真的老了,他開始回憶他的年輕時代,上個月他遣人給我送來一盒波斯蛾黛,那種黛綠是我四十年前最喜歡的顏色。

我看著那盒顏色鮮明的眉黛,不禁苦笑兩聲,他知不知道呢?這二十年來我只用淺棕綠的南越黛,因為我的年齡和身份。

無論如何我還是有點喜悅。

深夜,我獨自起身,在青銅鏡前坐了片刻,禁不住伸手過去,將波斯綠黛倒入黛硯,慢慢研磨。

良久,我才用眉筆微微蘸了那明亮的黛綠,輕舉在臉頰,流利地為自己畫眉。注目鏡中,我才發現,這竟是我四十六前始所俑的八字眉,直飛入鬢的八字眉,在我蒼老的臉上顯得那般奇怪和不諧調。

鏡中映出呆立在我身後的奚君,她的臉上充滿了驚訝和憐憫。「江充傳來了嗎?」我問她。

她這才想起自己的使命,連忙稟報:「是,奴婢讓大長秋田仁奉皇后口諭去傳江充,他即刻就到。」

江充準時來到,伏在宮闕下叩首道:「臣江充,叩見衛皇后!」「起來!」我威嚴地喝道,「侍衛們退下。」

帶刀的長樂宮衛退了下去,殿上立刻空無一人,除了背立在我椅後的奚君。我坐在高殿的榻上,冷冷地問道:「江充,聽說你又升官了?」

「不敢,臣如今是皇上的水衡都尉。」江充全無半點畏縮之色。

「水衡都尉也算得上是個二千石了,下屬二十八丞,最重要的是還能管鑄錢。」我斜睨了他一眼,「江充,你這官兒當得可不小啊!」

「這都是皇上的恩寵。」他依舊不卑不亢,言語簡短。

「皇上確實寵信你。」我平靜地說道,「你屢次侵犯諸侯、公主、太子,天家尊嚴,被你掃蕩乾淨。」

「所以皇上親口說道,人臣即當如是!」

「放肆!」我厲聲喝道,「你口口聲聲皇上,是想用皇上來壓我嗎?」「臣不敢!」

「與皇后說話,你敢高聲辯駁嗎?」奚君從椅後挺身而出,豎眉喝道,「廷上高聲者,形同叛逆!」

「臣不敢!」身材高大的江充,將身子低低地伏了下去。

江充,」我換了一種淡漠的口氣,「當初,趙王劉彭祖的奏章入宮時,我曾經親覽,他的話,我以為很有道理。」

「趙王與臣結有深仇,自然恨臣入骨。」

「我還記得,趙王在奏章裡寫了這樣一句話:‘充逋逃小臣,苟為奸論,激怒聖朝,欲取必於萬乘以復私怨。後雖烹醢,計猶不悔。’驪生舌辯之能稱雄天下,難免一烹,彭越有蓋世將才,終被呂后所醢,他們可都比你有本事,也比你謹慎,仍難免這樣的下場。」我不疾不徐地將我前晚在舊奏摺裡找到的這句話念了出來,「孝文皇帝生前最寵幸鄧通,鄧通的家產富可敵國,最後卻活活窮死餓死。就是當今聖上,他喜歡過的人兒,也難以保全,他四十年前喜歡過的韓嫣,五年前寵愛過的金弄兒,如今又在哪裡?只怕骨頭都化成灰了!」

江充伏在地下,沒有答話。

「你恃寵而驕,犯顏抗上,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弄得趙王家破人亡,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在馳道上呵斥館陶公主,上個月在甘泉宮拘捕太子家臣,屢犯天眷,大逞威風。前年,你將妹妹送入鉤弋宮,倚為內援,野心不小啊!皇上寵幸你,對你深信不疑,反而說你忠直,連升你的官職,致使你氣焰越來越囂張!而今,你在京師赫赫有名,威聲大著。」我的音調變高了,「江充,你知道嗎?小人得勢,則在一時。你憑仗天子恩寵,能橫行幾天?須知道,長安城不是邯鄲郡,天子面前,你又豈能長久地一手遮天?」

「請容臣申辯……」江充微弱地說道。「講。」

「臣一片報君之心,皇后只怕體會錯了……」

「哼!」我重重地一拍金床的扶手,怒容滿面地喝道,「江充,我問你,你和鉤弋夫人是如何認識的?」

「這話從何講起?」他英俊的臉上滿是惶恐之色。

「我已經找到確鑿證據,查出你和鉤弋夫人三年前就認識,並且有書信來往,信中滿是不臣之意。」我抬了抬手,奚君捧起一隻木匣,打了開來,那裡面是幾張已經黯舊的淺藍色布帛。

江充匍匐地下,顫聲道:「皇后,臣死罪,乞皇后寬貸!」

「獨眼賣卦人,玉鉤,十四個月的身孕,都是你的設計。」我冷笑一聲,「皇上只怕還沒有發現,那孩子長得更像你。」

江充連連叩首,赭石色的地磚上印出了殷紅色的血跡。

「你去吧。」我疲倦地半閉住眼睛,「你記住我今天的話,只有一時得意,沒有一世得意,你只要不做得過分,我不會和你計較,但你若侵犯了太子和衛氏家族一絲半點兒,你應該知道我對付人的手段!」

江充艱難地退出了長樂宮門,目下正是秋天,他的後背上卻映出了一片潮溼的汗跡。

我目送他退出宮門,順勢往後一倒,背倚百鳳越繡軟墊,一動不動,良久,才籲出了一口氣。

「奚君,給我捶捶腿。」我吩咐道。

皇上起程去了甘泉宮,數月未歸。

這幾年的冬天,他都攜著鉤弋夫人和尹婕妤前往甘泉宮煉丹和修真。朝中有什麼大事,大臣們便驅車數十里,前去稟報並聽取旨意。

皇上現在越來越痴迷方士和仙丹了,今年春天,不惜千里跋涉去東海,隨後又去了魯地的琅琊,還在大海上浮舟數日,想遇上蓬萊神仙。

這是太始三年的冬天,長安城下著幾十年來最大的一場雪,滿天都迷漫著成團成簇的雪花,地上的積雪深達三尺。

貧民小戶的房屋,很多經不起這場雪災,坍塌了下來。從長樂宮闕俯視,能看見暮色裡有很多人穿著破衣爛衫,在房頂上忙著掃雪。

據兒立在我的身側,穿著狐裘,嘆道:「小民可憐!父皇這些年來只忙著在異域大揚兵威,向來朝者顯示國力,卻顧不了這些勞苦眾生。前年外國來朝,也是冬天,父皇命人在長安所有的樹上扎著昂貴而豔麗的絲綢綾錦,又作酒池肉林,來招待各國使者,誇耀上國富貴。可是,僅僅一壁之隔,就有貧民因飢寒倒斃在路上……」

我不答,想起皇上背後對據兒的評價,說據兒一點也不像他,性格說得好聽一點,是仁恕寬厚,說得難聽一點,就是懦弱無剛,也沒有什麼治世才能。而這半年多來,他一直在誇鉤弋夫人的兒子很像自己,雄壯高傲,氣概非凡。

據兒接著說道:「孩兒已經命人去城中設了粥廠,希望能夠幫貧苦百姓度過這個寒冷的冬天。」

我微微點了點頭,心下不禁嘆息。

據兒,他確實沒有治國的才能,這次暴雪,關內關外都受災非淺,倉促間,戍邊的三十萬大軍連寒衣都還未備好,糧草也奇缺,但據兒完全沒有想到這一點。昨天夜裡,我已經讓大長秋吩咐丞相公孫賀的兒子,也是我的外甥、太僕公孫敬聲,要他將北軍的兩千萬錢拿去給邊塞守軍速置寒衣、購買糧食和牛羊肉。邊關不備,那是國家的大患,守軍們如果發生凍餓飢餒,輕則逃離,重則暴亂,皇上一定會震怒,並遷過於據兒。

可是據兒,年過三十的據兒,他只想到了長安城裡的粥廠。他也只能想到這些,我那善良而短視的兒子,他真的不具備做大漢天子的資格。

「母后,你不打算拿一點妝奩錢出來賑濟貧民嗎?」據兒調皮地擠擠眼睛。我笑了,伸手出去,輕柔地摸了摸他烏黑亮澤的髮髻。據兒很英俊,比他父親漂亮多了,但愛慕他的女人卻遠沒有愛慕他父親的女人多。

「好,我今年食邑的收成半數都給你。」我慷慨地說。自從登上皇后之位,我封食萬戶,每年有近百萬斤糧食和百萬錢的租賦可以收取。

「多謝母后。」據兒大喜過望,站到我的身後說,「母后,你有白頭髮了。」我心酸地「嗯」了一聲,據兒又道:「母后,我替你拔了它。」

那星星點點的白髮裡,收藏著多少個無眠的夜晚和多少次獨自落淚?哪裡能拔得乾淨!我不忍拂了據兒的心意,微笑著點了點頭。

據兒持著小小的金剪,細心地為我剪去白髮。

大雪仍然在宮闕的珠簾外飄飛,門前是兩個薰籠、一座青銅茶炊,奚君帶著小侍兒們正用竹葉上的新雪煮南方的蒙頂茶,幽幽的茶香飄滿了門樓。

盤中的白髮一根根地變多,我終於忍不住道:「據兒,算了。」

據兒頹然放下金剪,心裡似乎有一點難受,是的,我今年六十二歲,雖然年邁,但還沒到白髮叢生的時候,我的母親衛大娘,直到七十歲,發中才有幾絲花白。

帝宮深如海,可憐白髮生。

「母親!」據兒忽然換了一個更親切也令我覺得更心酸的稱呼,「帝王家實在是太可怕了!宮裡到處都充斥著陰謀詭計、造謠陷害、祕事和凶殺,皇位,真的那麼吸引人嗎?」

「傻孩子!」我的眼睛有一點溫熱,據兒,他那麼天真。

據兒站了起來,往門外走了幾步,掀開簾子,立在大雪之中,俯看著低處的長安民居,長嘆一聲道:「母親,你看那平民小戶,雖然貧苦些,卻父子相得、夫妻恩愛,融融洩洩,令人羨慕。母親,你雖然貴為大漢皇后,卻享受不到夫妻相聚的歡樂,父皇一個接一個地換女人,這二十年來,他幾乎把你忘了,想起來的時候,也不過當你是個管家婆罷了。父親從前那樣喜歡我,現在卻成年累月地不肯見我,即使見到了,也無非談論一些國事、奏章,或者責備我的過失,感覺不到一絲親情。我已經三十四歲了,連孫兒都有了,卻仍然活得心驚膽戰、小心翼翼。母親,這樣的生活,即使衣食無憂,又有何意義?」

我也站起身來,走到門前,沉聲道:「據兒休得胡說。你懂得什麼?天下蒼生,各有其苦,這是上天定好了的。你不願為天家兒女,難道願意做人家的奴才嗎?那種對人對尊嚴生命的藐視和踐踏、汙辱和欺侮,你哪裡嘗過?即使做了二千石,做了諸侯王,仍然戰戰兢兢,見了帝王要三叩九拜,見了御史要謹小慎微,否則富貴難保,性命可憂!趙王劉彭祖,地位不可謂不高,身份不可謂不貴重,但天子一怒,他便家破人亡!你父親手裡用過的丞相們,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卻有幾個能善終?李蔡、嚴青翟、趙周,這些大漢丞相,不是被幽囚而死,就是被當街腰斬!高官顯宦尚且如此,何況升斗小民,又要憂生計,又要養妻子,前有酷吏,後有兵役徭稅,每天都活得心驚肉跳,有何喜樂可言!」

據兒被我說得目瞪口呆,大朵雪花墜落在他銀灰色的狐裘上,北風捲地而來。良久,他才向著北風狂喊了一聲:「可是,我不願做大漢太子,我只想做一個能閉門清靜讀書的士人啊,連這點願望都實現不了嗎?」

「據兒!」我厲聲斷喝,「天下之大,容不下你的一張書桌!你生來是大漢的太子,即使現在想逃位,也無處可去!你以為你放棄了皇位,他們就能放過你了嗎?不行的,據兒,放棄了皇位的同時,也就是放棄了你和你老母妻兒的性命!上天沒給你選擇的機會,據兒!」

據兒淚流滿面,北風將他的眼淚凍凝在他的腮邊。

「皇位到手,你才能登高一呼,肆志於天下,到那時候,你才能真正得到安全和自由。」我的聲音轉向平和,「母親在後宮沉浮幾十年,才領會到這一點,成則諸侯敗則為寇。據兒,你沒有退路!」

據兒扭過頭去,不肯擦拭掉臉上的淚水,也不願回答我的話。

「上天註定了你必須勞心費神,你只能承擔你的命運。」我向前邁了一步,走進大雪裡,緊緊握住據兒的手臂。

狂風暴雪中,長安皇宮一片銀白,銀白中,仍然有無數人影在走動。遙遠處,高大的鉤弋宮挑釁一般地和長樂宮對峙著,門前,那高高懸起的「堯母門」硃紅大匾顯得格外鮮豔刺眼。





B28·皇太子賦


據兒生下來的時候相貌堂堂,乳母和侍女們將他裹成一個小小的絳紅色襁褓,遞給在產房外久候的皇上。

是個兒子!是皇子!年近三十歲的皇上,在苦苦盼望了十幾年後,終於有了子嗣,大漢的江山有望了!

我虛弱地臥在床榻上,望著他一躍而起,欣喜若狂,緊緊抱住那個小襁褓,像胡人一樣踢腿揚臂,回還作舞,一邊跳舞,還一邊吟誦著剛剛由許多文學之士寫就的《皇太子賦》:

天生蒸民,司牧斯樹。鹹熙庶積,式昭王度。粵若欽明,丕承寶祚。秋坊通夢,春宮養德。臣子所崇,忠孝為寶。勿謂居尊,禍福無門。勿謂親賢,王道無偏。無為慮始,無為事先……

開漢以來,沒有哪個皇子一生下來就會被立為太子,就算是嫡子也不行。

可皇上卻讓人為據兒寫了《皇太子賦》,毫不猶豫地以江山相付。也許是因為比起前代皇帝,皇上得子太過艱難,也許是因為衛家的赫赫戰功,已確立了外戚的地位。

當夜,皇上在上林苑設宴,與文武百官、諸侯王子一起大慶,那一夜,他喝下了整整三斤南越太液。

其時我還只是個夫人,自阿嬌被廢后,正宮皇后的位置空了兩年,仍沒人坐,虎視眈眈的嬪妃大有人在,新近有寵的王夫人,剛剛為皇上生下次子,更是恃寵而驕,有志在必得之心。

據兒剛滿一歲,皇上就冊封我為皇后,他抱著相貌出眾、氣度沉靜的據兒,越看越是喜歡,向我笑道:「皇后,朕看這孩兒舉止端莊,將來為他廣延名師,必成大器,能當個超越前代的明君。」

我趕緊跪下謝恩,感覺到背後滿是女人們怨毒的眼神,像冷箭一樣,一簇簇地釘牢在我身上,入骨三分。

據兒,誰給過我選擇的機會呢?誰能相信我也是身不由己地當了這個皇后呢?

在這個位置上,向後退一步,就是死。

所以我們只能一起前行,不管前面有多黑、多冷、多險。





A29·甘泉宮


皇上忽然召我去甘泉宮。

他帶著鉤弋夫人和劉弗陵在那兒已經住了五個月,中間只命人帶了兩個簡短的口信給我。一次說是劉弗陵的皮毛衣物太少,不能禦寒,催織房快趕製出來;另一次說劉弗陵的上脣生了一個小瘡,要我將太醫院僅有的三名爵秩一千石的高明醫生統統派去,看一看到底是寒火不清,還是餵養不當。

劉弗陵,又是劉弗陵,總是劉弗陵!

我得到口信,暗自苦笑,什麼也沒有多說,不折不扣地按他所說去做。

這個孩子皇上看得如此貴重,還是未曾有過的事情。我坐在馳往甘泉宮的青蓋四馬安車中,一邊想著,一邊看窗外正在解凍的渭河。我身後的車駕上,黃門和宮娥們,高高舉著成排的羽扇、雉尾和旌旗,上書「長樂宮」字樣。

大片的白色浮冰正撞擊著渭河上蟻聚的竹排,漁民早趁著開河去網魚了,開凌時有魚汛,但也蘊藏著極大的危險,然而為了生計,人們往往輕視生命。

渭河兩岸的枯枝在微風中搖擺,剛剛有了點泛綠的意思,忽然間,我的眼睛迷離起來,似乎飄起了四十六年前樂坊簷下的水青色舞袖,那些舞袖柔曼地飛揚著、旋轉著,袖下露出少女們俊美的面容。

四十六年了,我經歷了多少大起大落、風風雨雨。女人們最渴望的輝煌,我曾經有過,女人們最害怕的冷落和羞辱,我也曾經飽嘗,這樣的生涯,我實在形容不出它是苦是樂。

成排的車駕停在甘泉宮巍峨的門樓間,我伸手掀起車帷,遙遙看見宮中的柏梁臺,臺上,那十二座黃金打造的巨人,經過十年風雨,仍然寶光耀眼,仍然飽含著詭祕而奇奧的意味。

他們站在二十丈高、七圍粗的青銅碑座上方,衣袂流動,體格健壯,相貌迥異中原人物,巨人們的左腿微微蜷縮,左手合在胸前,右手筆直地伸向天空,手中端著巨大的青銅承露盤。

每天早晨,侍衛們要爬上去,取下這十二隻承露盤,將裡面凝聚的秋露倒入羊脂玉碗,宮女們則取來毫無瑕疵的上好藍田美玉,用石杵搗碎成玉粉,混入露水中,供皇上空腹服用,據說,長年飲用此露,可以延壽命,健體格。

我仰頭看了片刻那十二座高聳入雲的承露臺,禁不住心裡長嘆一聲,皇上,他畢竟老了,他那麼害怕死亡,害怕他健碩的骸骨和了不起的功業都被歲月銷燬。

初春的冷風吹來,我微微打了個寒戰,扶住奚君的手,慢慢沿著深紅色的宮道走了上去。

作為大漢皇后,我有資格在甘泉宮裡坐馬車,但我從來沒有放縱過自己一次。衛子夫的小心謹慎,全天下人都知道。

宮道漸漸彎折了上去,一道更崔巍高大的宮門閃現在我眼前,那硃紅色的宮門半掩著,裡面只有兩個年輕的低等小黃門迎上來:「衛皇后,這邊請。」

這種禮節上的冷落加重了我的深憂,我牽起自己深青色的長裙下襬,邁過了甘泉宮內進的雕花門檻。

裡面處處是靈芝仙草,奇葩異樹。那些深密的蘅蕪蘭若的草葉上,停棲著、飛舞著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天藍色小鳥,我問小黃門,小黃門答道:「回稟皇后,這是叫天鶯,它們一飛沖天,直沒入雲霄,皇上說,將來他飛昇上天之際,便由這些小鳥兒招引。」

我怔怔地盯了片刻這些歡快的叫天鶯,它們直飛上高空輕雲,又從那裡飛了下來。天上果然有另處的宮闕、神靈和不老仙丹嗎?皇上嚮往了一輩子呵……

「皇上在哪裡?」在甘泉宮的奇花叢中曲曲折折地繞行了很久,仍然沒有看見他,我終於不耐煩了。

「啟稟皇后,皇上此刻正在丹房。」小黃門答道。他們的手中持著我從來沒見過的一種東西,潔白如絲,長如馬尾,被扎束在青玉、紫檀的長柄上。小黃門說這叫「拂塵」,是皇上最近設計的東西,專門在丹房裡拂撣灰塵、驅趕蒼蠅。

一道噴泉沖天而起,熱浪迎面襲來。

前面是一處巨大的溫泉,正噴冒著潔白的水珠和泡沫,泉水流洩一地,從鵝卵石砌就的封閉水渠裡彎彎地流了出去。

甘泉宮裡遍地是溫泉小溪,所以這裡才會永遠是春天,一年四季繁花盛開、細草如織,飛舞著無數我叫不出名字來的蝴蝶蛾蛺和鳥兒。

這道溫泉在三十年前忽然噴出地面,皇上便命人在這裡建起了宮室和丹房。丹房的門前,靜無一人,鉤弋夫人和尹婕妤都沒有隨侍。

我快走兩步,推開丹房深紅色的小小門扇,喚道:「皇上!」

丹房裡只有一個葫蘆形的青銅大鼎,鼎下,新進宮的方士司空滿的八名徒弟分坐八方,正在運氣助功。這一幕我是常常看見的,但今天似乎有一點不同,皇上沒有像往常那樣,熱衷地坐在一旁,興奮地等著開鼎出丹。

我極目望去,只見丹房的深處,一隻小小的胡床中,皇上慵倦地斜臥著,半閉著眼睛,身後,四個小黃門或站或跪,在輕輕替他捶著腰背,另四名小黃門手持「拂塵」,緩緩在他四周搖曳。

「皇上……」我走了過去,看見他疲倦的面容。

數月不見,他似乎又衰老了許多,皮膚皺縮蒼白,生滿了老人斑,眼睛變得渾濁,沒有一點神采。

流年如水,將我心愛的人催得如此老邁,我不禁鼻酸心痛。「皇后。」他淡淡地招呼我,示意我坐在他身邊。

我沒有接受這個意外的榮寵,而是筆直地跪了下來:「皇上,不老丹藥,白日飛昇,這些東西都虛妄無據,皇上,您年事已高,當自愛重!」

我除下皇后的金步搖,又憤然說道:「倘真有不老神丹,皇上寵信過的那些方士,為何一個個都病死橫死?倘真有白日飛昇之事,他們自己為何不得飛昇?也從來沒有人親眼看見過此事?」

皇上默然不答,長滿皺褶的眼瞼蓋住了不再黑白分明的眸子,良久,他才說道:「把皇后攙起來。」

「開鼎,丹成!」立在煉丹爐旁的司空滿,忽然舉手大叫。

八名小徒弟騰身而起,合力掀開了青銅巨鼎的蓋子,一股白煙冒了出來,氣味馥郁而刺鼻。

白煙散盡,司空滿劍步衝了上去,用黃金長夾夾出鼎底的丹藥,置於黃金托盤,興奮地託了上來:「陛下,這次用了七七四十九天、千斤黃金、十斛明珠、千種名藥、百擔龍涎香,紅鉛白汞更是不計其數,終於煉就了返老還童的‘抱朴丹’,請皇上於三月十五日的月明之夜用丹,以承露盤當日玉露送服,定可重為十九歲少年。」

司空滿的聲音極富煽惑力,連向來不信方士的我,也怦然心動。

重回十九歲?啊,那年輕健壯傲岸而深情的少年,那雄才大略的一代帝王,真的可以重新回來?連同當年的愛和王圖霸業?

皇上卻「霍」地坐了起來,一拍扶手,喝道:「將司空滿拿下!」

丹房後靜靜垂落的簾幄忽然被掀起,十名全副武裝的侍衛衝了進來,兩個按住了司空滿,另八個將寒氣逼人的長劍架在他徒弟的脖子上。

黃金平托盤被打翻在地,深紅色的丹藥灑落一地。

我震驚地將視線投向皇上,卻見他一掃剛才的萎靡之狀,坐直了身體,雙手按在膝蓋上,眼睛虎虎有生氣,冷笑著說道:「司空滿,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敢欺到朕的頭上了!」

司空滿匍匐地下,叩頭不止,渾身抖得像一片風中落葉,結結巴巴地說道:「臣不……不敢,臣不敢,皇上息……息怒……」

「就地砍了!」皇上擲下腰上佩著的短劍,咬牙切齒地說,「替朕碎割了他,才解朕的心頭之恨!」

侍衛應了一聲,便要動手,我嚇得別過臉去,卻聽司空滿絕望地叫道:「皇上,請讓臣死個明白!」

「好!就讓你死個明白!」皇上厲聲喝道,「李藍兒!」

那八名徒弟中的一個穿白衫的少年,推開身邊架著的長劍,低頭走上前來,跪得離司空滿遠遠的,高聲答道:「奴才在!」

「你說給他聽!」

李藍兒抬起頭來,那是一張年輕俊俏的小圓臉,有著女人般的嫵媚和撒嬌一般的眼神,這眼神,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一個人。

白衫少年瞥了一眼司空滿,口齒伶俐地說道:「啟奏皇上,司空滿罪該萬死,竟敢欺矇皇上。私下裡,他已經將黃金、明珠、香料和藥材統統變賣,折成白鹿皮幣,準備趁煉丹完畢皇上放心的時候,潛逃回東海郡,隱名埋姓,做個富家翁。此猶可恕,最不可饒恕的是,司空滿私下裡罵皇上糊塗,說皇上竟然相信世上有鬼神之事,所以信了他的謊話,費了萬金去煉丹,真是個……」

「夠了!」皇上重重地一拍扶手,斷喝道。

司空滿的眼睛變得血紅,他不知道從哪兒來的力氣,猛地推開那兩個侍衛架在他脖子上的長劍,衝向白衣少年李藍兒,一把將他從地上揪起來,捏住他的喉管,怒道:「藍兒,你這個無情的東西,我做這一切,還不都是為了你?你竟然背盟棄誓,將我賣了!我做鬼也饒不了你!好,你既然說我將珠寶和藥材變賣,那錢呢?

錢在誰的口袋裡?我把所有的錢財都給了你,指望與你遠走高飛,白頭到老,藍兒,你……你卻這般害我!往日的恩情何在?往日的盟約何在?」

白衫少年的臉開始發冷,臉色漸漸變得和他的衣服顏色一樣白。

侍衛們衝過來,抓住了仍在大吼大叫的司空滿。皇上卻沒有急著殺他,而是將視線投向李藍兒,問道:「司空滿所說是不是真的?」

「皇上……」白衫少年往地下一跪,想開口申辯。「給朕搜他的身上!」皇上咬著下脣吩咐。

侍衛們粗暴地撕開那件潔白如雪的絲綢衣衫,又撕開他護身的小衣,一個捆紮嚴密的油布包裹滾落出來,掉在我的腳邊。

奚君俯身將這包裹拾將起來,猛然散開的油布包裹裡面,兩張嶄新的白鹿皮幣像落葉一樣旋轉飄落,上面燒烙著「趙王府」字樣,這是價值百萬的諸侯錢幣啊!

皇上站將起來,丹房裡的人都怔怔地看著他,不知道他想要做什麼。

卻見皇上大步走到一名侍衛面前,伸手從侍衛的腰上拔下長長的伏夷劍,橫握在手,冰浸般的劍氣在丹房裡散發著,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長劍「嗆啷」一聲,挺鋒出鞘。

閃電過眼的瞬間,白衫少年李藍兒已經向後突然栽倒,橫臥在地,連一句話也沒來得及說出來。

他的臉上只有著無盡的震驚和恐懼,為自己胸前插著的仍在顫巍巍抖動的伏夷劍。

暗紅的血在地上流淌,將那些丹藥都淹沒了。

皇上輕輕拔劍,擲在地下,向白衫少年的臉俯看過去,嘆道:「他這樣喜歡你,你卻這般對人家,自己捫心想想,還算個人麼?」

充滿血腥氣的丹房裡,他的那聲嘆息似有若無,卻無比沉重地壓在我的心頭。

「皇上,司空滿就在丹房裡砍了嗎?」一個粗壯的侍衛問道。

皇上卻伸出長滿淡褐色老人斑的右掌,輕輕地搖了搖,頭也不回地吩咐道:「罷了,將他逐出甘泉宮,也就是了。」

脫出侍衛之手的司空滿,卻並沒有謝恩而出。

他怔怔地看著地下李藍兒的屍體,出了一會兒神,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十分複雜,一會兒微笑,一會兒咬牙切齒,一會兒哀傷,一會兒憂鬱,變幻不定。

我們都站在一旁,靜靜地看著他們。

誰也沒想到的是,這個平時巧舌如簧的方士,竟忽然拾起地下沾血的伏夷劍,往自己心頭插去,沒有一個人想起來要阻攔他,我禁不住叫道:「快攔住他!」來不及了,劍頭從他後背對穿而出,閃出鮮血淋漓的鋒頭。他竟然用了那麼大的力氣要完結自己的性命。

司空滿臉含淺笑,吃力地爬過去,並肩臥在那對他毫無愛戀之意的白衣少年身側,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續說道:「請……請將……將……將臣和藍兒合葬在南山之下,清……清……清風明月,夜夜相……相……相守……」

言畢,他便垂頭死去。

皇上負手在背後,沒有回答他,眼神變得極為奇怪。忽然間,他舉起頭來,眼中落下兩顆渾濁的老淚,喃喃地向空說著什麼。

只有站得離他最近的我,清楚地聽見他嗓音沙啞地喚道:「韓嫣!韓嫣!」四十三年了,原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那個皮膚潔白如雪、風姿飄逸動人、相貌絕美、笑容嫵媚的少年郎。我的心在發冷。





B29·韓嫣


生下衛長公主後不久,我發現皇上在不經意地疏遠我。

十天半個月,我也去不了一次他的寢宮,有時甚至同在宮中,我會連著四五天見不到他。

他不再給我寫信,不再擁我在馬前,攜我去打獵,不再送成匣的珠寶給我,不再挽我的手立在竹林下靜靜聽那支憂傷而清遠的簫。

開始,我以為他重新回到了陳皇后身邊,或者得到新歡。但宮女們回報我說,陳阿嬌的深宮裡依舊寂寞冷清,未央宮裡也不曾有新的妃妾。

我再問,她們便含糊不答了,像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直到有一天,我清楚地聽見他說:「衛子夫?不,朕不想見她。」

當時,我經過圍苑,意外地看見他的車乘停在那裡,想抱著自己的女兒前去看她貴為天子的父親。半年來,我們母女二人一直被他拋之腦後。

十九歲的皇上手持虎筋的青銅雕花長弓,正在圍苑裡忙著射雁。

遍地都是火紅的楓葉,裝點得圍苑中如火如荼。他穿著一身深藍色的勁裝,拉著大宛馬的絲韁,在圍苑的粘天衰草、遍地紅葉中飛奔,朗朗的大笑聲傳來,隔著原木的柵欄,隔著重重的旌旗,隔著八百名親貴子弟出身的羽林郎。

我叫小黃門進去啟奏,衛夫人有事要回稟皇上。

他沒有勒住那匹毛皮油亮、四蹄翻飛、腿長頸細的棗色大宛馬,一邊奔馳著,一邊在馬上皺著眉頭,大聲拒絕了小黃門。

這聲音傳入我的耳中,令我眼前一陣發黑,幾欲暈倒。是懷中大聲啼哭的孩兒,才令我勉強撐住自己。

深摯的愛情,顯貴的前途,難道就在這裡結束了嗎?我不甘,我不相信,我不能接受,也不願接受。

我從車窗裡眺望出去,奇怪地發現,皇上的馬後還有一匹渾身雪白的長腿駿馬,馬背上是個身材高挑的佩劍少年。他抱著皇上的白色鹿皮箭袋,回臉向並肩的皇上笑著耳語了幾句,皇上便放聲大笑起來。

那是個我從沒見過的美貌少年,此前和此後,我都再沒有見過這麼漂亮的少年,他是這世上的唯一,是上天特地降下來剋制我的魔星。

他的眉目既有著少女的清秀美豔,又有著男子的魅力,他的美貌驚心動魄,具有致命的誘惑力。

像太液池邊的西夷罌粟,像上林苑中的菏澤牡丹,像長樂宮裡的大理白茶花……圍苑的風吹過,拂起那少年薄綾白衣的下襬,在風中舒展、飄動、拂卷、纏繞。

這一幅畫面具有攝人心魂的美感。這樣瀟灑俊美的少年,抱著箭壺陪侍在高大健壯的皇上之側。前面是徐徐飛過上林苑天空的大雁,後面是楓葉、秋草、旗纛,是八百少年英俊的羽林郎,是被冷落的盛年綺貌的宮妃。

不用再作猜測,我已經知道了自己被冷落的原因。「他是誰?」我漠然地向小黃門打聽。

「這是上大夫韓嫣。」小黃門也被這畫面吸引了,舉目望去,「他是弓高侯韓頹當的孫兒,長安最有名的美男子,與皇上從小一起長大。」

我冷笑一聲:「弓高侯竟然有這樣的孫兒,白白玷辱了門楣。哼,可惜了他的高貴家世,也可惜了他的好相貌!」

小黃門茫然不解,眼睛莫名其妙地向我看來:「怎麼可惜?他如今是皇上最寵愛的人,入則同榻,出則共車。皇上對他言聽計從,從來沒拂過一次意思。十六歲位列上大夫,大漢開國僅此一人。有不少長安大吏投在韓嫣的門下,像如今朝中的京兆尹、右扶風、將作大匠,都是按照韓嫣的意思任命的。他在皇上面前說一句話,只怕比平陽公主說話還管用些……」

這番話愈發刺疼了我的心,我狠狠地向小黃門說道:「閉上你的嘴,起駕回宮!」

一向自負美貌的我,竟然敗在一個年輕男子之手,這是不能夠容忍的。我坐在自己的紅羅帳中,一邊用一塊溫熱的紫玉摩擦著臉頰,做著每天常規的美容,一邊慢慢思忖著這件事情。

只一個下午,我就從宮女口中逼問出了事情的首尾。

韓嫣,六歲便入宮陪伴當時還是膠東王的皇上讀書,十分親愛。

皇上和韓嫣同齡,從小就睡在一張床榻上,早晨一起去書房讀書。在皇上被封為太子的那年,他們開始一起追逐女人,一起微服在長安城裡惡作劇,一起私獵南山,一起喝酒聽歌。

韓嫣騎射極佳,本來是個將才。

皇上即位的那一年,韓嫣聽說皇上有伐胡之意,便散盡家財招募了八百騎手,日日在南山下訓練。皇上大為感動,登時封他為上卿。

也許是離天子太近,爵位富貴來得太容易,註定他這一世不再能建下真正的功業。也許是他的相貌太美,註定了韓嫣只能成為弄臣。這是他的幸運還是不幸呢?十六歲的上大夫韓嫣。

去年,韓嫣奉父命回去迎娶新婦,皇上卻震怒了,在宮室裡咆哮叫嚷。

宮人們私下裡偷窺到,皇上擲下名叫「小青」的短劍,自己將名叫「大青」的長劍橫在胸前,向韓嫣怒吼道:「你這忘恩負義、水性楊花的東西!你先死在朕前,朕再跟了你去!就是到了地下,朕也不許你娶老婆!」

臉白如紙的韓嫣,卻冷笑兩聲,拾起「小青」,揚長而去。

這以後,韓嫣一年多時間沒有進宮,也許是在這種寂寞中皇上才在平陽公主府遇見了我,並生出了一點愛憐。

宮人們又說,後來,韓嫣回到家裡,終究不肯去迎娶那個以美貌聞名長安城的侯家千金。

他逼著父親解除了婚約,卻也不肯向皇上求情。那一年中,韓嫣終日沉溺在酒中,酒後便以古劍「小青」的劍柄擊鼓,悲傷地唱道:

秋風兮蕭蕭,舒芳兮振條。修餘兮袿衣,騎霓兮南上。乘雲兮回回,亹亹兮自強。將息兮蘭皋,失志兮悠悠。

蒶蘊兮黴黧,思君兮無聊。身去兮意存,愴恨兮懷愁。

唱到最後兩句,韓嫣那可以打動一切人的俊美臉龐上禁不住滾滾落淚:「思君兮無聊……愴恨兮懷愁……」

他醉舞的影子在雪白的紙窗上飄動,是世間難以尋覓的畫面。

皇上聽到這些後,也禁不住落淚,連著寫了三封親筆信,派小黃門祕密送去。就在我生下諸邑公主的那一個月,他們重修舊好,再次形影不離。

我的心在宮女平淡的語調裡縮緊又再縮緊。這樣的深情,是讓所有女人相形見絀的,但我才十七歲啊,我無法忍受自己丈夫的心被一個俊美少年佔據,誰又能忍受呢?只要她是女人,而且自認為相貌不俗。

我暗暗握緊了拳頭,在重重衣袖之下。

但是,我怎樣才能將他乾脆利落地從宮中除去,並且不承擔一點責任呢?我知道,皇上是重情重義的男兒,他不會原諒一個針對他摯愛者的陰謀。

即使那原因出自愛慕和爭寵。

一夜無眠。天亮時,殿外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薄寒的風飄進淡青色的帷幕中,欄杆下,深金或豔紫的菊花都被西風吹殘,散落一地。

我倚欄怔了片刻,紅腫的眼睛茫然地看菊。

自古美人如花,轉眼便會凋謝,如果我再不採取行動,聽任事態發展下去,等待著我的,不僅是一個可怕而可笑的命運,而且是整個家庭的轟然坍塌。因為,它們本來就建立在一個非常薄弱的基礎上。

我步下丹墀,往皇太后住的長樂宮走去。

長樂宮的深紅色宮道上雨水淋漓,蒼苔遍地,宮裡遙遙傳出頌《道德經》的聲音。

由於太皇竇太后喜歡黃老之學,常常和道家子弟坐在一起研究老子的《道德經》,城裡的諸侯親王、貴族士大夫,也都以此為家學,來討太皇太后的歡心。多年來,皇太后為了逢迎自己高貴的婆婆,也養成了每天早晨必讀老莊的習慣。

但皇上,他不肯相信「無為而治」的老莊,他信的是儒家,他喜歡閱讀的是董仲舒的《公羊春秋》、《春秋繁露》和戰國時的《論語》、《孟子》,他最恨的便是無所作為。

已經走到長樂宮的殿簷下,更大的雨聲落在我的傘外,我的心中卻有意外的平靜和冷漠,是的,我並沒有設計什麼陰謀,我只是去爭取我的愛情。

皇太后正端莊地坐在廊下看雨,耳邊是一片《道德經》經文:「天地之間,其猶橐籥乎?虛而不屈,動而愈出……」

四十六歲的她,仍然美麗。一雙極深極長的眸子向雨中平靜地看去,我毫不畏懼地迎了上去。

多麼驚人啊,我在王太后的眼睛裡,沒有看見老莊的平靜,卻看見了一種熾熱的東西,那是思念吧?離孝景皇帝殯天,才僅僅三個年頭。

「衛夫人,太后賜座。」一箇中年侍女搬了金繡的圓杌,放在廊下。

「謝太后賜座。」我施了個禮,站起來,卻沒有坐下,「太后,衛子夫有祕事回稟,請太后屏開閒雜人等。」

深黑的微陷的眼睛向我看來,皇上從太后那裡幾乎紋絲未動地遺傳了那雙黑眸和眼神,只是少了些纖柔,多了些威嚴。

太后的眼睛變得冷厲,過了片刻,她輕輕地向那些誦經的宮女們揮了揮手,身邊只留下那個貼身侍女。

我跪了下來,仰起沒有化過妝的臉:「太后,事關宮廷隱事,衛子夫只能對太后一人回稟。」

太后的眼睛更冷了,裡面似乎藏了些嘲諷和藐視的意思,但她還是向那個長樂宮的高級女官揮了揮手:「你去吧,叫人將我的藥煎一煎。」

人群散盡後的廊下,紫樨的落花像雪一樣飄了進來。雨聲淅瀝,風很涼,我跪在冰冷的地磚上,沒有起身。

「起來說。」太后的聲音很溫和,與她的眼神不協調。

我忽然間淚流滿面:「太后,茲事體大,若讓皇上知道了,臣妾死無葬身之地!請太后寬恕臣妾的痴心和愚忠。」

太后的眼睛已經冷得像冰塊,聲音卻依舊溫柔:「你要說誰,陳皇后嗎?」

我忽然間明白了,太后一定以為我是個覬覦皇后印綬的陰謀家。我伏在潮溼冰冷的地磚上,用力叩了兩個頭:「太后請恕臣妾直言之罪。臣妾想說的,是……」我頓了頓,改口說道:「太后有沒有聽說過,長安官場,人稱‘竇陳韓曹’四大姓為晉官之階?」

她猛然坐直了身子:「此話怎講?」

我慢慢站了起來,撫平自己的裙子,坐在圓杌上,平靜地說了下去:「臣妾放肆,在太后面前傳說流言。竇,意指太皇竇太后;陳,意指大長公主;曹,意指平陽公主;這韓……」

我又停頓了。

「是誰?」太后的聲音似乎震怒。在歷年的外戚之爭中,太后的親戚王家和田家始終鬥不過太皇太后的兄弟,在她溫和謙讓的笑容下,實際上含忿甚深,只是還不敢明顯地表露。

「上大夫韓嫣。」

「韓嫣?」太后十分驚訝,「怎麼可能?他不過是個孩子。」

「天子對他的寵幸,不在前朝的周仁之下。」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那天無意中說出的這句話,有如神助。正是因為拿韓嫣和孝景皇帝的郎中令周仁相比,才點燃了太后心底裡早已鬱積的那份仇恨。

而在當時,太后只是淡淡地問了一聲:「哦?」

「韓嫣入宮,常和女人一般傅著脂粉,內衣皆為貴重輕綾的女裝,與皇上同臥一榻,同覆一衾。」我的語氣也漸漸平淡,「我聽宮人們說,韓嫣曾將自己吃剩的一隻桃子送給皇上享用,還笑說是仿春秋衛靈公故事。」

太后沒有說話,眼睛仍然十分安靜地望著雨中。

「這些事還可以說是前朝遺風,隱微小事。上月,皇上令韓嫣與宮妃在驪山溫泉共浴,男女裸裎,一起比美,以韓嫣為‘絕代佳人’,在眾人面前公然相擁。」

太后仍然面無表情。

「韓嫣自以為天子重臣,常常干涉朝官任命,門下投效的高官極多,上至太傅,下至羽林郎,都以韓家門客為榮。」我的聲音有點激昂了,「仗著天子之幸,滋擾國政,罪名已經不小。何況韓嫣雖為天子孌童,仍然不自敬愛,常常與天子一起追逐女人,經常引誘皇上在外嫖宿,這都罷了,最可怕的是……」

我再次停頓,看著太后那張雖然表情沒有改變、線條卻漸漸僵硬的臉,沉聲說道:「韓嫣竟然在宮中隨意戲侮妃嬪和侍女,倘若汙穢宮室、亂及皇家血胤,後果不堪設想!請太后明察!」

仍然沒有回答,太后重重地拍了一下胡床的扶手,眼底原來凍結的冰塊,此刻全部融釋,漸漸升騰成無邊的火焰。

「報,江都王求見!」黃門令匆匆跑到廊下,跪下來大聲說道。

僅僅在這一瞬間,太后便收斂了她眼中的怒焰,變得十分平靜而慈祥。我暗自佩服,到底是皇太后,是那雄才大略的帝王的生身母親。

太后的骨子裡有一種掌握一切的傲慢氣質,在謙和的笑容之下。她生來就有皇后的氣派,儘管她和我一樣,也出身於非常微賤的人家。

我聽說,皇太后從前在民間結過婚,有過孩子,但為了追求那凌駕於萬人之上的地位,她拋下了原來的丈夫和女兒,自薦為太子的承御侍女。

「叫他進來。」太后平靜地吩咐。

身材高大肥胖的江都王劉非大步跨了進來。他是個二十來歲的青年,十五歲時就由孝景皇帝賜了將軍印,攻破了聚集諸侯叛亂的吳國。

吳國積蓄了幾十年的財富和兵力,竟然敵不過十五歲的江都王。孝景皇帝聽到江都王的軍功,仰天大笑,在長安神社裡自豪地說道:「列祖列宗,朕的十幾個兒子,個個都是好漢!江都王勇不可擋,誠為戰神再世!」

吳楚之亂平定後,他被正式封為江都王,並因為軍功受到孝景皇帝的表彰。孝景皇帝當著文武百官、諸侯王子的面,親手賜給他天子的旌旗。這些年來,因為一直過著富貴平安的日子,江都王胖了許多,臉上再也看不見從前的殺氣了。

「非兒,你有什麼事情?」太后親切地問道。

其實,江都王是太后的老對頭程姬之子,但江都王從小就深得太后的歡心,程姬早卒後,他視太后為母,太后也視江都王為己出。這裡面的故事和因由,沒有人能夠理解和明瞭,除了太后。

「太后,你要為兒臣做主!」江都王臉上的線條陡然變得猙獰,「上大夫韓嫣竟敢僭用天子名義,公然欺辱本王!」

太后的眼中放出尖銳而辣烈的光芒:「他好大的膽子!」

江都王高大的背脊擋住了欄下飛舞的落花,投下一片潮溼的影子:「兒臣跟從皇上在上林苑中打獵,望見林下有百餘名羽林郎簇擁著天子旗纛而來,兒臣匍匐路邊,口稱萬歲。豈料那車裡卻是韓嫣,他大笑數聲,連聲說道,免禮免禮!便驅車遠去。太后,兒臣受此羞辱,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這樣的僭越大罪,應當車裂示眾!可是兒臣稟告皇上之後,皇上卻只笑道,江都王何必較真?」

高大威武的江都王禁不住落下了眼淚:「太后,兒臣不敢拿那韓嫣怎麼樣,只求太后除去我的諸侯封號,免為漢家貽羞。孩兒寧肯在長樂宮做一個侍衛,也強過做一個被弄臣所辱的王爺……」

他捶胸頓足地哭泣了起來。

我沒有想到命運竟然為我創造了這麼多機會。韓嫣,我想他活不過今年。「大長秋!」太后厲聲叫了起來,「拿我的印璽,取一杯最烈的鴆酒,給韓嫣賜死!速去!速去!」

鬍子發白的大長秋猶豫不決:「韓嫣是皇上最心愛的人……」

這句話刺疼了我們所有人,太后更是怒不可遏:「就說是我的意思,韓嫣穢亂宮室、戲侮諸侯,罪不可貸!皇上怪罪下來,一切有我!誰都不許求情,皇上要來講情,你就在宮門前替我問著他,問他要韓嫣還是要娘,讓他自己選!」

在不斷吹過廊前的冷風中,她的聲音顯得十分淒厲。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