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戰城南
我,衛子夫 by 陳峻菁
2020-3-5 19:31
衛伉也被任命為糧草官,我私下乘著安車去衛家看他時,聽得不少茶肆、酒館裡都在彈唱著一首憂傷的歌《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樑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
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皇上多年開疆拓土,常常徵兵,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戰死塞外的男兒,朝行出攻,暮不夜歸,是每個士兵出征都懷有的悲涼預感。
A21·思若流波
或許我從前都低估了那女人,她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傻。
李夫人的預測很準,她臨終避不肯見皇上最後一面,卻突然吊起了皇上所有思念和回憶,那些早被丟到九霄雲外的情意,一夜之間重新湧上了皇上的心頭。她下葬幾個月後,皇上的相思病一發不可收拾。他不但讓人將李夫人家所有被族誅的親人都收屍厚葬,大造墓園,還傳來一個自稱有「招魂」之能的方士齊翁,入宮在未央殿設帳招魂。
不知那方士耍了什麼花樣,李夫人的魂魄果然如期而來,遙遙在帳裡坐臥,翩躚跳著舊年的「金盤舞」,皇上更加相思悲感,作詩曰:
「是邪,非邪?立而望之,偏何姍姍其來遲!」
這首詩當即由樂官們配唱起來,響徹了未央宮內外。
隔夜起來,皇上仍然思念不已,他特地謝朝閉門一日,在後殿裡揮筆作賦,懷念他從前極度寵愛的李夫人。
一大早,我正在挑選首飾,準備和皇上一起去接見年終時入京朝聖的諸位王爺、王妃,奚君就在我的妝臺旁,取出她抄寫在絲帛上的賦文,小心地遞了上來。她沒有看到,我的手哆嗦著,將剛剛挑選出的一根翡翠釧跌落在錦凳之下,碎成數截。
淡青的絲帛上,是奚君整齊的小篆,奚君說,皇上這篇悼念李夫人的賦如今已經傳抄到宮外去了:
美連娟以修嫮兮,命樔絕而不長,飾新宮以延貯兮,泯不歸乎故鄉。慘鬱郁其蕪穢兮,隱處幽而懷傷,釋輿馬于山椒兮,奄修夜之不陽。秋氣憯以悽淚兮,桂枝落而銷亡,神煢煢以遙思兮,粗浮游而出量。託沈陰以壙久兮,惜蕃華之未央,念窮極之不還兮,惟幼眇之相羊。函葰荴以俟風兮,芳雜襲以彌章,的容與以猗靡兮,縹飄虖姚愈莊。燕淫衍而撫楹兮,連流視而娥揚,既激感而心逐兮,包紅顏而弗明。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何靈魂之紛紛兮,哀裴回以躊躇,勢路日以遠兮,遂荒忽而辭去。
超兮西征,屑兮不見。浸淫敞恍,寂兮無音,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亂曰:佳俠函光,隕朱榮兮,嫉妒茸,將安程兮!方時隆盛,年夭傷兮,弟子增欷,沫悵兮。悲愁於邑,喧不可止兮。向不虛應,亦云已兮,妍太息,嘆稚子兮,不言,倚所恃兮。仁者不誓,豈約親兮?既往不來,申以信兮。既下新宮,不復故庭兮。嗚呼哀哉,想魂靈兮!
我的手指發抖,心臟縮緊。
「歡接狎以離別兮,宵寤夢之芒芒,忽遷化而不反兮,魄放逸以飛揚。」「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原來想讓他念念不忘的方法,竟如此容易,只要將自己如春花絢爛般美麗而短暫的一刻盡情在他身邊綻放,然後決絕地離開,就可以永遠活在他心上。
從十七歲入宮到現在,我在皇上身邊待了三十六年。
這一萬多個日子的日升月落,不經意間,我如漆的鬢髮已斑白,酡酒般的紅顏佈滿了斑點與皺紋,似水的柔情全都銷蝕枯竭,我在他身邊待得太久,久得連我自己都有些厭倦,我怎麼能怪他總是對我視而不見?
李夫人的死給李家帶來了最後的希望,被大軍阻隔在玉門關外的敗將李廣利,終於可以重返長安城了,這個河北的優倡世家,總算是留下了一點根苗。
如今,皇上將他所有的深情和愧疚,都要回報給髆兒和李廣利,李夫人在這世上唯一留下的兩位親人。
他將劉髆封在膠東海邊的昌邑為王,昌邑是天下三十五座鹽官署之首,富可敵國。沿海盡是產量豐厚的鹽田,就算是傻子在那裡當王爺,也足夠他花天酒地幾輩子了。
至於李廣利,困局在敦煌兩年後,聽說他已異常憔悴衰老,毫無心志,李家被族誅的消息傳到塞外後,李廣利兩度試圖自殺,都被部下攔下,此後他終日喝得爛醉如泥,常有人看見他醉臥在敦煌城頭,舉著酒壺,遙望玉門關。
皇上安頓了髆兒,仍覺得不夠,他滿腔思念之忱無處託付,於是,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皇上下令,復攻西域大宛,不斬大宛王首,不奪天馬,誓不回還。李廣利帶著剩下不到兩千人的隊伍奏凱而還,他軍中的音樂,正是協律都尉李延年數年前根據張騫帶回的西域胡曲翻編的「新聲二十八解」:《黃鵠》、《隴頭》、《出關》、《入關》、《折楊柳》、《黃覃子》、《赤之楊》、《望行人》……
當年李廣利也曾奏著這軍樂出關,心中滿是立功封侯、取衛氏而代之的夢想,不過數年時間,他落得孑然一身、形影相弔地歸來,在世上幾乎連一個親人都沒有,只剩下這兄長翻編的傳世之樂相伴。
夢想有多大,風險就有多大。在逐夢之前,一定要想清楚,自己能不能擔當那樣的沉重。
重回金殿的李廣利滿臉惶恐,他伏在地下久久不能抬頭,更不敢開口說話,還是皇上藹聲道:「李將軍,你馳名塞外風沙多年,辛苦不易,朕已命人在上林苑為你設宴洗塵。」
見皇上並無怪罪他的意思,李廣利這才痛哭失聲:「陛下!罪臣辜負陛下厚愛,勞師遠征,卻無寸功回還,多謝陛下不殺之恩!」
殿上群臣都屏息靜氣,想看看皇上接下去會怎麼發落李廣利。
六萬大軍空發西域,如今活著回來的寥寥無幾。自皇上登基以來,漢軍就不曾過這樣的慘敗,北擊匈奴,西擊諸夷,南吞越地,東安朝鮮,漢軍的長矛所向,敵國無不潰不成軍、輸誠納幣,可李廣利竟然連一個小得可笑的大宛國都攻打不下來。
幾十年來,皇上對待敗軍之將,從來不曾心慈手軟,但他望著面貌與李夫人依稀有幾分相似的李廣利,竟然半句指責也沒有:「西域離國萬里,遠在絕塞之外,漢軍從不曾經此遠征,師老無功,算不得將軍的過錯。朕絕不怪罪你,此次將軍歷難歸來,朕特賜你千斤黃金,車騎將軍之職,以賞你萬里征伐之功!」
群臣面面相覷,據兒也傻了眼,他不清楚父皇是一時糊塗還是被李夫人那在帳中忽隱忽現的鬼影勾走了魂魄,竟然將全軍覆沒的敗績說成是萬里征伐的戰功。
李廣利更是驚喜,他垂頭落淚道:「多謝陛下厚賜,舍妹若仍在人間,見家門有望重振,今天不知道會有多高興……」
這句話更加喚起了皇上的激情,他拔劍斷案,起身怒道:「大宛這西域小國,膽敢對抗上國大軍,朕決不能輕饒了他!李廣利,下個月,朕要登臺重拜你為西征大元帥,率大軍復攻大宛!」
李廣利嚇了一跳,上次西征,幾乎驚破了他的膽子,他沒勇氣再穿越一次那茫茫戈壁,再萬里迢迢去立功封侯。
「不,皇上,罪臣乃敗軍之將,不能取信於卒伍,才庸識淺,恐怕不能勝任西征之事,臣懇請陛下任命他人!」李廣利連連叩首,試圖辭去這奪天馬的重擔。
或許,這幾年他已經能清醒地看出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知道自己不可能成為一個披堅執銳、為王前驅的大將。
據兒忍不住插言道:「父皇,浞野侯趙破奴剛與長子趙安國從匈奴逃回長安城,浞野侯老於行伍,對匈奴作戰多年,戰多敗少,幾年前他還曾以七百騎虜殺樓蘭王,破了車師國,若是父皇欲用兵於萬里絕域,不如重新啟用趙家父子為帥,定當重振大漢國威!」
皇上不滿地瞪了據兒一眼道:「聽說趙破奴在外自稱是太子門下賓客,果不其然!哼,趙破奴少年時從匈奴投漢,壯年從大漢投匈奴,如今做了十載胡將,再次回還,搖擺不定,反覆多端,不足深信!李廣利雖然年輕識淺,難得他對朕忠心耿耿,百死不悔,誰說他不能吞滅大宛?朕下個月起,要再徵精兵六萬,馬三萬匹,牛十萬頭,驢及駱駝數萬頭運載糧草軍資,如若不夠,朕再增調甲卒十八萬,駐玉門關外,以為後援,此番不蕩滅大宛,不能消朕心頭之恨!」
後來我聽說,那一刻,殿上鴉雀無聲,所有的臣子包括李廣利都認為皇上陷入了誕妄。
以二十四萬精兵去攻打一個萬里之外的彈丸小國!大宛國所有人口加在一起,也不過二十四萬,對付這樣一個弱小國家,皇上竟不惜以傾國之力與之決戰!當年,元狩四年與匈奴在漠北最後的生死決戰,衛青與霍去病也不過各領五萬騎兵,十萬馬匹,便翻轉了祁連山的天空,趕走了盤踞漠南、擾境數百年的匈奴。
皇上對李夫人的思念,竟已到了使日月無輝、山河失色的地步嗎?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寧不顧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此際,即使掃平西域三十六國,他也不能找回那個輕盈可作盤中舞的精靈,即使登泰山出東海去訪仙問道,他也不能與李夫人有片刻的聚首。
思若流波,怛兮在心。
皇上的心底,終於被那個異常聰慧狡黠的女子劃出了一道深深的永不能癒合的傷口,所以,她真的沒有輸,輸的是我。
是那個永遠立定高臺、木然望著滿宮如花美人來來去去的木偶般的皇后。
B21·大將軍
自建元二年入宮,深宮的院牆隔斷了我與家人,我為生存與地位掙扎著,幾乎從無機會探親訪親。
直到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皇上任衛青為車騎將軍,與公孫敖、公孫賀、李廣三位名將同時出征匈奴,沒想到李廣三人都大敗而歸。
唯獨首次帶兵的衛青,由上谷出兵,直搗龍城(按:匈奴人祭祀祖先之處),俘獲匈奴的上官和王公共七百人,梟首而歸。
這是有漢以來,和匈奴開戰,從沒有過的大捷。狂喜萬分的皇上,立刻加封衛青為關內侯。
此時,我還只是一個地位較低的「夫人」,為皇上生養了三個女兒,孃家的侯爵,令我身份立刻高貴起來。
上谷之功,震動天下。人們紛紛傳說,衛青是天才的大將,一定會掃滅匈奴,為國家除去數百年的邊患。
春日,我攜著皇上賞的吳越絲綢和西域美酒,歸省衛家。
此時的衛家,早已脫籍,衛青的侯府剛剛建成,在皇宮附近。
他習慣了儉省,更不想引人注目,新落成的侯府,只有前後兩進。深紅色瓦當上燒製著駿馬飛奔、塞外殺敵的圖像,白堊牆上沒有任何圖案,門前立著一面御賜的黑色牌匾:「兵加幕南」,另一面「威震河朔」卻被他收藏了起來,沒有掛出。
衛青喜氣洋洋地將輕車簡從的我接進去,樸素無華的大廳裡,一群賀客剛剛告辭出去,我掃視廳內,忽然看見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男孩,他穿著件深藍色的棉袍,身材較常兒高大,目光炯炯地看著我。
那孩子的神色極傲慢,雖然很年幼,但臉上的每根線條都顯得倔強而堅硬,他端正地坐在屏風前面,看見我,並沒有行禮,也沒有招呼。
「去病,這是衛皇妃,你的小姨母。」衛青俯身對他說道。
他很沒有禮貌地盯了我一會兒,才勉強開口喚道:「姨媽。」他的聲音很輕,但十分清朗。
「這是……」我驚訝地看著那孩兒,他長得有幾分像衛青。
「這是少兒的孩子。」衛青疼愛地將孩子攬入懷中,「生下來的時候,你見過他。」
我恍然大悟,這是二姐衛少兒的私生子,他的生父,是一個平凡的縣吏,叫做霍仲孺。少兒顯貴後,嫁給一個年輕的二千石高官、開國丞相陳平之後陳掌,遺棄了霍仲孺,她和霍仲孺生下的兒子,也一直寄養在府外。
我的心中生起了一種悲涼感,這孩子的身世和衛青是多麼相似,也許是因為這個緣故,衛青才這般疼他。
「去病,來。」我輕柔地喚他,讓侍兒在胡床上鋪一塊深灰色的水獺皮褥子,示意他坐在我身邊。
也許是我眼睛中那慈母般的神色打動了他,去病猶豫了片刻,便向我怯怯地走近了幾步。
我欣喜地拉住他的手,眼睛不由得有些酸澀:「去病,姨媽住在深宮裡,難得見人,委屈了我的孩兒。」
我輕撫他那一頭剛硬的長髮,溫言問道:「孩子,你姓什麼?」「我姓霍。」他朗聲回答。
我怔了一怔,笑道:「你改個姓氏好不好?我去吩咐京兆尹,讓你改姓陳,認作你的養父、詹事陳掌之子。有了出身,姨媽就能將你收入宮中,做一個身份高貴的羽林郎,和王子們一起讀書,過得幾年,便能在朝中做官……」
霍去病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一怔,想了一想,點頭道:「是,生父仍在,安能冒他人姓氏?這樣吧,你和舅舅一樣,都姓衛,好不好?你本來就是衛家的孩子,改姓衛,也一樣好尋個出身、奔個前程。青弟,你看如何?」
衛青有些為難地看了看霍去病,嘆道:「這孩子雖然年幼,卻十分有主意,只怕不能勉強。」
「我什麼姓也不改!」站在一邊的孩子忽然掙脫了我的手,臉漲得通紅,大聲說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霍去病雖然是個私生孩兒,卻絕不以此為恥。現下我年紀小,不得任意行事,將來,去病必將光大霍氏,揚名郡國,不在衛陳二姓之下!」
我大驚失色,看著這個口出豪言的孩子,說不出話來。
衛青卻嘉許地點了點頭,對我說道;「姐姐,這孩子骨相不凡,只怕不是尋常人。」
我愣了片刻,也點了點頭。
我們家的男兒,是多麼驕傲啊,連這個小小的孩兒,也有這樣豪邁的氣概。「霍去病。」我不再提起改姓之事,轉而說道,「你想有個前途嗎?」
「男兒上報君父,下報蒼生,怎能甘心碌碌一生?」年方十二歲的霍去病大聲說道,將手放在腰間的短劍上,「我高祖皇帝的《大風歌》裡有言: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霍去病雖然只還是個小兒,卻十分仰慕前代英雄,韓信、周亞夫、李廣,他們都是孩兒景仰已久的名將,將來,孩兒學好了本事,想像舅舅一樣,出關殺敵,剿滅匈奴,為皇上征服四夷,守護疆土!」
在當時,我沒有想到,霍去病說的話,並不是自大的狂言,而是一份真實的誓詞,十年後,他不過二十二歲,果然率兵擊破匈奴大軍,平靖了北疆,直搗匈奴首在當時,我只是十分喜歡這孩子語氣裡的自信。
我看著他鋒芒畢露的眼睛,下定決心,要好好培養這孩子,將來把他派在衛青的麾下,如此,我們衛氏的軍功,才會綿延不絕。
雖然心底裡有這個念頭,但我仍然嘆息著對衛青耳語道:「這孩子聰明過於外洩,為人過於簡傲,只怕容易肇禍。」
衛青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的想法和我一樣。
自這一仗之後,衛青又數次出塞,立下戰功,郡國知名。
被俘的匈奴兵說,他們最害怕兩個人,一個是悍勇的具有超人箭術的「飛將軍」李廣;另一個是模樣斯文俊秀,實際上卻用兵如神、手段毒辣的衛青。
有一次,衛青帶了三千騎兵出雁門關,在行軍途中,意外遇到大股的匈奴騎兵,他不但沒有逃走,反而轉過身來,帶著騎兵,舉起長戟,揮動彎刀,閃電一般插入了匈奴大軍之中,當場殲敵數千,打得匈奴人狼狽逃竄。
元朔五年(公元前124年)的春天,匈奴集結樓蘭、月氏、烏孫等二十幾國的力量,號稱有三十萬騎兵,大舉來犯上谷、漁陽(按:今北京密雲縣西南)。
皇上採取了衛青的建議,使用避實就虛之計,直搗匈奴後方。
衛青帶著三萬騎從高闕出兵,同時出兵的還有:遊擊將軍蘇建,強弩將軍李沮,騎將軍公孫賀,輕車將軍李蔡,大行將軍李息,岸頭侯張次公,一共出徵了十幾萬大軍。
大軍分兵兩路,一路從右北平進發,一路跟著衛青,從朔方出發。
出兵前,我抱著五歲的據兒和四歲的衛伉,坐著天子玉路車,沿著渭河,將衛青送出了八十里。
春寒料峭,河冰未融,渭河邊,我隔窗垂淚向衛青說道:「好男兒當戰死疆場,馬革裹屍歸來。青弟,你此次若不能建立奇功,不必再回長安。」
衛青伏地泣道:「皇后所言誠是,衛青當勉力為之。」
右北平的那一路兵,仍然按照舊例,每天行軍四十里,太陽剛剛西斜,便安好營寨,埋鍋造飯。
塞北路險,又有沙暴和風雪,數百年來,漢軍都是這樣行走的。朔方的那路漢軍,第一天只走了二十里,衛青便命他們駐紮。
至夜,衛青忽然召集全軍上下,自己躍馬在軍前,大聲呼道:「你們都是漢家的好男兒,想不想建功立業、封妻廕子?」
年齡都在二三十歲左右的軍官士卒們熱血沸騰,齊聲大叫道:「不想立功封侯,就不會來軍前效力了!」
「好!」衛青橫戟於手,長戟在漠北的月色下,閃著森冷的青芒,「只要吃得了苦,捨得了這腔熱血,就不會辜負你們的這番志氣。從今天開始,每天我們只睡兩個時辰,在第六天行軍至龍城。有不便行走的,都留在雁門關。」
全軍狂呼:「唯車騎將軍之命是從!」第五天夜裡,他們便已潛至龍城城下。
城上刁斗橫斜,守城的戍卒正在打盹,未發一聲,便被漢軍扭斷了脖子。
大軍攻入城門的時候,依稀還聽見了右賢王府中的胡笳之樂和談笑之聲,匈奴右賢王雖然早已得知漢兵進發,卻以為他們會在十六天之後到達。
初春天氣,漠北仍然大雪飛揚、狂風呼嘯。右賢王慌忙之中,換上小卒的衣服,在混亂中逃離龍城,隨行的只有三百人。
其他所有的右賢裨王和匈奴大軍、龍城的男女老少,都被衛青虜獲。戰利品還有無數軍械、金銀錢幣、數百萬只牛馬。
衛青帶著大軍,押送著如此龐大的戰利品隊伍,穿過茫茫的鹽磧地和草原,往雁門關返回。
回到塞前,看見杏黃色的天子使者旗已經高高飄展。
在浩浩蕩蕩的大軍之前,在早已築好的拜將臺上,使者持著大將軍的印綬,代表天子,拜衛青為大將軍、長平侯,益封八千七百戶,三個還在襁褓中的兒子衛伉、衛不疑、衛登都被封為關內侯。
其他跟隨衛青建下軍功的士卒,統統晉爵一等。皇恩如此浩蕩,衛青淚落如雨。
站在高高的拜將臺上,他似乎又看見了十幾年前,他在河東牧羊的屈辱,那年幼瘦削的少年,在氣味難聞的羊圈裡,一睡就是七年……當時,他絕未想到會有今天。
在這個高高的拜將臺上,衛青想了很多很多。
回京之後,他趁到長樂宮晉見之機,要求我將正在宮中讀書的霍去病發到軍前效力,我答應了他。
那個年方十八歲卻已力能搏虎熊、又經常口出大言的孩子,是應該到軍中去歷練了。
A22·戰城南
皇上沒有誕妄,誕妄的都是我們,我們這班見識不遠、心懷婦人之仁的凡夫俗子。
六萬精兵很快跟隨著李廣利出了玉門關,各諸侯國調來的十八萬大軍也都入駐了玉門關外,隨軍的馬匹駱駝無數,每家每戶都加了西征稅,每個郡縣都必須進獻西征捐和軍中糧草,皇上這還不放心,又命人出使烏孫,給烏孫王岑陬軍須靡送去重禮,邀請烏孫國夾擊大宛。
烏孫王岑陬軍須靡,本是細君公主的丈夫,兩個人年齡相當,很是恩愛,可惜細君公主不耐塞外的苦寒和寂寞,三個月前鬱鬱而終,正處在喪妻之痛的岑陬軍須靡,對皇上邀他出戰的要求毫無興趣。
皇上見漢烏聯盟即將破裂,趕緊又許諾與烏孫和親,將「七國之亂」罪首楚王劉戊的孫女加封為「解憂公主」,匆匆忙忙出塞嫁往烏孫。
十八歲的「解憂公主」哭泣得比當年的細君公主還要悽慘,她們同樣都是犯罪親王的後代,對和親的使命,她們根本沒有拒絕的權利。
臨行前,「解憂公主」要皇上答應她,若有一天她死了,不管多遠,都要把她的遺骨運送回漢家安葬。
烏孫王終於勉強答應在漢軍兵臨大宛國城下時,也出些騎兵幫幫忙,皇上這才正式發兵,攻打大宛。
衛伉也被任命為糧草官,我私下乘著安車去衛家看他時,聽得不少茶肆、酒館裡都在彈唱著一首憂傷的歌《戰城南》: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
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葦冥冥;
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樑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
願為忠臣安可得?
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皇上多年開疆拓土,常常徵兵,幾乎家家戶戶都有戰死塞外的男兒,朝行出攻,暮不夜歸,是每個士兵出征都懷有的悲涼預感。
到處都是戰爭,年年都是攻伐,父子兄弟同時出征,卻只能形隻影單地回還。無法為野戰而死的親人安葬,甚至只能親眼看著烏鴉在眼前啄食完同袍的屍體。戰士們倒在野地裡、深水裡、菖蒲深處,只有戰馬仍在身邊徘徊。他們沒有時間去種植收穫莊稼,沒有機會去做一個孝敬父母、疼愛妻子的淳樸農人,註定了只能做刀下之鬼、河邊枯骨。
他們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而戰。
當年,是為了趕走匈奴人。匈奴人已經將戰火燃燒到長安城外,他們的馬蹄踏碎了我們的山河和農田,再不回擊,大漢子民們會淪為異族的奴隸。
而今天,他們又為什麼而戰?偶爾的,我也暗暗問過自己,萬里之遙的大宛當真非征服不可嗎?即使是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
由於連年征伐,壯丁越來越少,皇上甚至將徵兵的年齡由十六歲至六十歲改為了十二至七十,這就意味著,連剛滿十二歲的童子和七十歲的白髮老翁,也有可能執戟出征,或者遠赴萬里外的五原或西域屯田戍邊。
在數十萬民夫、數十萬牛馬的助力下,李廣利率領著五十多位能征慣戰的校尉、六萬南北征伐的大軍,終於成功地圍住了大宛國。皇上增去的那十八萬名戍甲卒,則駐紮在張掖城之北,以為後援。
在去敦煌的路上,運送糧草弓弩的民夫和士兵、馬車幾乎連成了一條長線,絡繹不絕,一直指向了西域。
由於這次漢軍聲勢浩大、軍容整齊,沿路西域小國無人敢於抗拒,紛紛開城出迎,盡其所有,供給糧食與淡水,唯有一個叫輪臺的小國,緊閉城門,以抗遠征大軍。
李廣利當然不能放過這個小國,數日後,大軍攻破了輪臺的城池,屠城而過,此後,漢軍便一路勢如破竹,未再遇到任何抵抗。
身披戰甲、手執戈矛的騎兵們在大宛如入無人之境,他們到處縱火、砍殺、劫掠,大宛那些微不足道的軍隊很快就戰亡被俘,全軍潰敗。剩下的零星軍隊退居鬱成城,企圖閉門堅守,讓李廣利再次無功而返。
可這逃不出皇上的算計,他聽說大宛都城貴山城的水源在城外,所以早就從全國選出了大批水工,跟著李廣利出征,好切斷貴山城的水源。
李廣利依計而行,四十多天後,貴山城水源枯竭,無力再守。大宛的王公貴族們深感害怕,他們派使者來跟李廣利談判,將當年匿寶馬、殺漢使的罪過都推卸到大宛王毋寡身上,他們殺了毋寡,將他的首級獻給李廣利。
大宛貴族們聲稱,若是李廣利許和,他們就將所有大宛馬都獻出來,讓漢軍盡情挑選,如果不許和,他們就殺盡良馬,血戰到底,李廣利求功心切,又垂涎於大宛貴族們獻出的貴重禮物,趕緊許和,一口氣從大宛挑走了三千多匹寶馬,撤兵東歸。
此番擊潰大宛,漢軍威震西域,三十六國紛紛派遣子弟入漢貢獻為質,願意服膺王化。
這傾國之戰終於以勝利告終,皇上極是喜悅,他封李廣利為海西侯,從徵各將也都大加升遷賞賜,升任九卿的將軍有三位,升任諸侯相、郡守、二千石的一百餘人,一千石以下的一千餘人。
如此一來,西域得來的戰利品,還不夠皇上軍費開支和封賞所用的十分之一。為了讓三十六國真的永遠臣服,皇上在敦煌以西至鹽澤的沿途修築烽燧亭障,發兵往輪臺一帶開墾田地,每年輪戍屯田。這勝利真的很亮麗,很煊赫。
只是,這一次,皇上不準軍中仔細記錄戰亡的人數。
漢軍一路遠征,死在戰場上的人很少,餓死、累死在路上的人卻很多,李廣利為了雪恥,更為了立功,行軍時毫不愛惜士卒,令大量將士因病疫、水土不服、疲倦和指揮不當而在路途中死去。
李廣利的部下不少人是為了到西域發財而來,出征前都給李廣利送過禮、拉過交情,一路上,那些校尉和長官們剋扣糧餉、虐待士兵、搶奪戰利品,李廣利全都不聞不問,極其縱容,結果徵西歸來,戰亡者不過數千,活活餓死、累死的士卒卻有幾萬。
對此,皇上只淡淡地說道,萬里征伐艱難,非常人能勝任,此番朕絕不接受訟狀和上書,絕不錄貳師將軍的過錯,李廣利有任何過失,都可以用他的軍功掩蓋。在皇上眼裡,那些戰西域死去的漢兵,他們不過是數字,不過是隨時可以從百姓家裡用徵兵令調出來的健兒,不過是為了讓李家立功而奮不顧身的替死鬼。太初四年(公元前101年),皇上特地為封賞李廣利下詔:「貳師將軍廣利征討厥罪,伐勝大宛。賴天之靈,從溯河山,涉流沙,通西海,山雪不積,士大夫徑度,獲王首虜,珍怪之物畢陳於闕。其封廣利為海西侯,食邑八千戶。」
萬戶侯,這是當年皇上給李夫人的承諾,事隔數年,他到底還是完成了給自己心愛女人的承諾。
即使是李廣利這麼個軟弱不成器的東西,皇上也沒有食言。他寧可耗盡國帑、傾盡國力,也要顯耀自己心愛女人的家族,哪怕在李家全都成了他一時震怒的犧牲品之後。
這天威莫測的深情厚誼,恐怕李夫人就是活著,也無法消受吧。
B22·霍去病
當年,正在宮中伴太子讀書的霍去病,被皇上發往北軍效力。
霍去病前來向我辭行,他跪在長樂宮的大紅氈氌上,灼灼發亮的眼睛抬了起來,興奮地說道:「皇后,霍去病能有馳騁沙場的這一天,多虧了姨母和舅舅,孩兒今年十八歲,只願再活十年,滅盡匈奴,使北疆平靖,就已足夠。」
「昏話!」我疼愛地斥道,「姨媽和舅舅這般疼你,怎捨得你年紀輕輕就去?大丈夫死在疆場上,那是本分。但若將來在沙場建下不世功業,再回長安城來,安安穩穩享受幾十年富貴,榮耀衛、霍二家的門楣,為皇上治國平天下,才不枉了皇上對你青眼相看,破格提拔你,不枉了大將軍疼你一場。」
霍去病大笑:「孩兒豈是老死家門之徒!孩兒是為了降服匈奴,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匈奴一天不滅,孩兒一天不停止戰鬥,天下平靖,孩兒就成了廢物,何必在這世上苟延殘喘?姨母,大丈夫生當立功封侯,死當留名萬世,除此之外,萬物都是糞土。」
我沒有回答,眼睛有些憂傷地看著他,看著這個早慧的不凡的孩子。昨天下午,皇上當著八百羽林郎的面,親口封霍去病為票姚校尉。
票姚校尉,雖然官秩很低,卻是羽林郎們人人渴望的官職。因為,只有宮中第一勇士才能榮膺這個稱號,在數千個出身名門、武官世家的少年貴族子弟中,通過大比武取得這個榮譽,豈是容易的事情?
霍去病春天前往雁門關,秋天時,大雁歸來,也帶來他立下奇功的奏章。皇上命我一起來讀這本語氣激動的奏章。
霍去病這孩子,在衛青的帳下領著八百名騎兵,作為後補隊伍。
在一次戰役中,大軍傷亡慘重,霍去病帶著八百騎士衝了上去,與兩千匈奴騎兵展開激烈的戰鬥,智勇過人的他,將隊伍編成三隊,輪流發起衝擊,將匈奴人打得大敗。
當時狂風大作,黃沙迷漫,戰敗的匈奴人趁機撤退。
血氣方剛的霍去病,卻緊追不捨,一直追到匈奴人的大帳中。
他仗著自己過人的膽勇,竟然擊敗了護衛大帳的一萬匈奴騎兵,捕獲了兩千餘俘虜。其中,有匈奴的相國、當戶,匈奴王的伯父行籍若侯產單于、叔父羅姑比單于。
被俘虜的匈奴的相國、當戶、單于,不久就被押送到長安城來。
報捷的三十名士兵,從北靖門進來,由西勝門出去,繞長安城馳行一週,他們的嗓子全都喊啞了。
長安城的百姓們、仕女們,都擁上街頭,歡呼落淚。
連皇上自己也沒想到那個看起來滿嘴大話的霍去病會給他這樣的驚喜,得到戰報當日,皇上狂喜地對我說道:「子夫,你們衛家子弟,真是了不起!朕娶你作大漢皇后,這是上天的安排,所以才會得到衛青和霍去病這兩位蓋世名將!你是朕的天命之後!」
我流著淚向他道謝,沒有皇上的賞識,這兩個女奴的私生子,怎麼可能成為登高一呼、萬人景仰的大將?
皇上親自草詔,封霍去病為「冠軍侯」,因為霍去病建下了八十五年來對匈奴作戰的最大勝利。
十八歲的霍去病,奔上沙場只半年,便實現了自己建功封侯的夢想。
隔年,是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皇上大膽任命霍去病為驃騎將軍,帶領一萬騎,出兵隴西。
十八歲的驃騎將軍,古來無之。
這孩子不但打仗勇敢,性子也很執拗,他一直認定自己是那個十幾年不曾謀面的小吏的繼承人,從來不願多理會養父和生母。
元狩四年,霍去病帶兵北擊匈奴時,路過河東。
他在這裡停留了數日,做了一件驚世駭俗的事情。
那一天,霍去病帶著近千人的車騎,浩浩蕩蕩,前往河東的平陽縣。
隊伍前面,是青銅打造的戰車、大宛出產的良馬,是揹著弓弩頭前帶路的河東太守,身後,是八百名年輕威武的漢家健兒,絳紅色的大纛迎風招展,上書五個大字:驃騎將軍霍。
路邊的平民頭頂酒壺,手持牛尾,狂舞著迎了出去。
一個身材高大、古銅色皮膚、佩著塗朱長劍的郎官,勒住馬,高聲說道:「驃騎將軍回鄉省親,哪位父老知道平陽吏霍仲孺家的住處,麻煩前面帶路。」
有一個褐衣老翁表示,他和霍仲孺是好友。
人群簇擁著衣甲鮮明、人雄馬怒的侍衛隊,向一處僻靜的村落而去。
褐衣老翁說道,被詹事夫人衛少兒遺棄的前平陽縣吏霍仲孺,如今就住在這個村子裡,十年前,他娶了一位村婦,生下了一個男孩兒,今年才七歲。
霍去病在路邊下了馬,眼睛立刻就潮溼了,這個從不流淚的剛烈男兒,長到這麼大,一直都沒有見過生身父親,養父陳掌雖然是名宦,但和他之間不冷不熱,以禮相待。
他沿著崎嶇的林中小路,牽馬走去。
身後,八百健士們用劍砍出來一條大道。
「那就是了。」褐衣老翁喜氣洋洋地指著一處破舊村舍,屋子十分簡陋,門前養著一群雞,簷下雜草叢生,看上去缺乏料理。
八百人馬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靜靜地佇立在樹影裡。
暮色中,身經百戰的大將霍去病,含著眼淚,輕輕叩著漆色斑駁的薄板門。過了很久,板門才「吱啞」一聲被打開,一個身著半舊藍布袍的老翁,探出頭來問道:「誰呀?」
霍去病渾身發顫,說不出一句話來。這個相貌蒼老、形象近乎猥瑣的村夫,就是給了他生命的父親嗎?就是多少年來,他在寄人籬下的生活中強烈想念過的父親嗎?就是他引以為自豪的血統嗎?
在漸漸升起的月下,卸去甲衣和長劍的霍去病,對那老翁注視良久,才開口問道:「請教老丈姓名?」
「在下霍仲孺。」
「曾在平陽侯府任事嗎?」
「唉,那是許多年前的事了。」「老丈有幾個孩子?」
「你問這做什麼?我……我有兩個兒子,不,我說錯了,我只有一個兒子,他才七歲。」
霍去病撲了上去,擁住那個異常憔悴的老翁,大慟道:「父親!」
老翁震驚地退了兩步,從霍去病有力的擁抱中感覺了什麼,渾身顫抖起來:「你……你……你是霍去病嗎?」
霍去病「撲通」一聲,跪在地下,他那年輕高大的身軀,在月下看起來如此雄健。「父親,孩兒直到八歲時,才知道自己本來姓霍,是大人的血脈……」霍去病哽咽道,「父親,原諒孩兒不孝……」
霍仲孺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他舉起骯髒的袖子,擦了擦眼睛,看見霍去病身後的八百人馬,都在無聲地峙立,守護著驃騎將軍父子。
他慌忙跪在地下,扶著霍去病的雙臂,老淚涕零道:「老臣早知道將軍縱橫天下,顯耀了霍家的門庭!老臣得以有你這樣英雄的兒子,實在是蒼天的厚賜,是皇上的恩典。去病,去病,你知道嗎?多少個夜裡,老臣夢見和你相聚,沒有想到,今生今世,此夢竟能成真……」
父子相擁大慟。
此時,身後的板門裡,探出了一張相貌堂堂的臉,那是個幼小的男孩兒。「這是?」霍去病拭去老父臉上的淚,問道。
「這是我後來生的孩子,他叫霍光。」霍仲孺抽泣著說道,「來,光兒,來見過大哥。」
「光兒好個相貌。」霍去病端詳著這個沉靜的孩子,「只怕真正能為父親光大門庭的,倒是這個弟弟。」
「兄長!」霍光對霍去病一見如故。
霍去病買下了半個平陽縣,供給他的生身父親霍仲孺。
平定匈奴回來,他帶走了弟弟霍光,到長安延師教學。看見過霍光的人都說,這個孩子將來的成就不在其兄之下。
果然,二十多年後,三十歲的霍光,升遷為食祿二千石的光祿大夫,皇上越來越寵信他。
A23·趙破奴
很難說清楚趙破奴是什麼人,他自稱和我們衛家是同鄉,原籍河東,可當年霍去病卻是在漠北見到了他。
當時趙破奴穿著匈奴人的破皮裘,騎著老馬,一臉的絡腮鬍子,在邊塞放羊為生,揮舞著馬鞭,來去如風,剽悍無匹,看起來根本就是條匈奴漢子。
霍去病很欣賞他,說趙破奴不但作戰勇猛,而且忠心耿耿,從軍沒多久,他就將趙破奴提拔為軍中司馬,屢加重用。
自酹金奪爵之後,因軍功封侯的將領十分罕見,但趙破奴就是一個。
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趙破奴升為鷹擊將軍,跟著霍去病從徵匈奴右地,多所斬獲,立功無數,曾斬匈奴速吸王,俘獲稽且王、右千騎將及王子、王母等三千多名貴族,皇上封他為從驃侯,意即跟隨霍去病最堅決的那個將領。
霍去病去世之後,趙破奴哭得十分淒涼,如喪考妣。
一度,他就像失去了主人的獵狗,滿心惶惑,無處棲身,除了不要命地打仗,找不到其他辦法寄託自己的思念。
元鼎六年(公元前111年),早已遠遁漠北、無力渡漠南掠的匈奴為配合西羌反漢,進犯北方邊境的五原郡,殺死了五原太守。
趙破奴主動請戰,與公孫賀分別率領一萬多大漢騎兵,由令居(今甘肅蘭州附近)出關,行軍幾千裡,直至匈奴河邊,才悻悻而還。
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剛被酹金奪爵的趙破奴又率數萬大軍進攻萬里之遙的樓蘭與車師,不但翦滅了樓蘭國和車師國,還讓兩國都宣佈與匈奴斷交,臣服於漢室,這一次,皇上封他為浞野侯。
自衛青、霍去病之後,只有趙破奴是堪與匈奴對陣的大將。
但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時,他率兩萬大軍北擊匈奴,到了受降城四百里處,竟突然落入匈奴八萬大軍的包圍圈。趙破奴與兒子趙安國出去尋水時被匈奴騎兵俘獲,無奈之下,只得屈膝降了匈奴。
塞外戰報到時,皇上恰好出巡東海,由據兒監國,據兒本來就是個心慈面軟、以仁義待人的忠厚君子,他不但沒按著皇上定下的舊規把身為降將眷屬的趙家夷三族,還讓趙家仍舊住在侯府,甚至保住了趙家的俸祿。
我幾次勸誡,據兒都不肯聽,他說,他就是要讓遠人懷舊恩,讓降將思故國,天下歸心,才是真正的王道。
皇上沒多久就出巡迴來,我提心吊膽地望著據兒稟報了此事。不知何故,皇上根本沒怪罪據兒。
他平靜地說,赦就赦了吧,趙破奴本來就是個匈奴種,養也養不熟,你生性寬厚,減獄訟,免雜捐,平民怨,做的都是好事,父皇為政多年,嚴刑峻法,弄得百姓畏朕如虎,對朕只有害怕敬畏,絕無半點感恩和親近之心,這一點上,父皇不如你啊!
我從皇上的話裡聽出了一絲不滿,他也許並不是討厭據兒的「仁政」,但他討厭據兒因為施仁政而被大臣百姓擁戴。
皇上在位這麼多年,重用的都是悍將和酷吏,比起人心向背,他更重視實績。這些年來皇上四處征伐、嚴法治國,沒有人敢不服從他的號令,但很明顯,百姓們更喜歡據兒這位親和憫下的太子。有傳聞說,附近數郡,甚至敦煌、河東,都有人為太子立了生祀,日夜禱告,皇上稱帝幾十年,卻從未有這種殊遇。
我憂心忡忡地道:「據兒,你可知罪?孝子當三年無違於父之道,你居然趁著皇上出巡的機會擅自行事,下次務必知悔改過!」
皇上阻止了我,他淡淡地道:皇后不必如此,朕看據兒很好,很懂得民心!
天漢元年(公元前100年),趙破奴父子利用狩獵的機會,千里迢迢,從匈奴逃了歸來,他第一個去拜見的人,不是皇上,而是太子。
被漠北風沙吹白了鬍子的將軍父子,跪在據兒的腳下,淚流滿面,號啕大哭道:「太子殿下仁心厚德,不但保全了罪臣一家老小,還赦免了老臣父子的死罪,老臣在塞外大小數十戰,為國家建功無數,但每次一念及皇上待臣下的無情,還是會滿背發冷汗,不知自己將來的死所!太子待老臣恩深義重,堪稱再生父母!老臣父子在胡人那裡也天天惦記著殿下,只恨沒機會追隨殿下,報答深恩。此次老臣父子不顧生死逃回長安,就是要肝腦塗地,保殿下將來登基為帝,以報深恩!」
我相信趙破奴的忠誠,但亦覺得他的話說得太露骨了。
據兒自一生下來就是皇上默認的太子,幾十年來皇上從不曾有另立的打算,就算皇上此刻心下稍存不滿,也不會真的責怪據兒。畢竟,他年近六十,膝下卻只有據兒這個兒子能夠拿得出檯面。
春天時,出外就藩的燕王劉旦與廣陵王劉胥曾同時來朝見皇上。
剛到長安三天,劉旦就在花粉巷裡用重金搜求了上百名當紅倡優、美人,還買了幾百個稍有姿色的侍女,將他在長安的別宮充塞得滿滿當當。
劉旦不僅迷戀於酒色,也很熱愛方術和星曆、煉丹和數術、雜說,除了正經書,他什麼書都愛看,身邊雲集著能發各種奇談怪論、配製各類大補丸藥的方士,一時間燕王宮裡到處鶯歌燕舞,方士結群,果然大有父風。
這次進京,劉旦帶來了兩條預言,一是建章宮將要發生大火,二是太子不久會身染重恙。
他說徵兆十分明顯,燕王行宮的西頭廚房裡有一堆柴火無故自燃,井水乾枯,這意味著西方皇宮會有火災;未央宮東闕的殿頂垂脊上,「鴟吻」的口角掛著一絲赤紅色流體,似是血影,邸吻位置在正脊之下,所以太子必然難逃此生死大劫。
為表示他做兄弟的一片手足赤忱,劉旦還獻上了十枚新煉的烈性丹藥,送給他的長兄太子據,要他當場服下,看此番能不能抗過天意。
據兒倒沒有什麼不滿,皇上把劉旦叫來了臭罵一頓後,及早攆回了燕地。
廣陵王劉胥從早到晚都在喝酒,人們離著一里路遠,都能聞見他身上濃醇的酒氣。喝高興了,他就一掀衣服下襬,跳下高臺,舉起宮裡頭那些積滿清水防火用的大鐵缸,搖搖擺擺在廣場上散步,那一缸水連著鐵缸,足有幾百斤重,可劉胥舉得並不吃力。
這一次他跟著皇上去太廟祭拜的時候,趁著酒勁,把文皇帝塑像前的一隻青銅巨鼎連根拔起,雙臂託舉著,還沒來得及等到群臣的喝彩,巨鼎就被他不小心跌落在地,摔掉了一耳一足。
皇上的臉都氣白了,欲發作又不好發作,回去後親手打了劉胥十幾宮杖。
顯然這些宮杖還不夠劉胥撓癢癢的。下午,他喝過酒又跑進皇上的熊苑,拔了門栓,將二十多頭大大小小的黑熊驅趕進了不遠處的明光宮。
黑熊們咆哮著,揮動著爪牙,在住著數千名燕趙嬌娃的宮室大搖大擺地散步,把那些弱女子的魂靈都險些嚇出了竅,整個下午宮裡頭都響徹著幾千女人的尖叫聲和黑熊的怒吼聲,足鬧了個天翻地覆。
劉胥趁醉在明光宮裡頭追擊著黑熊,皇上派人找到他時,劉胥正跟一頭半大黑熊滾在地下,互相你一掌我一掌地拍得開心,他半張臉都血糊糊的,分不清哪是眉哪是眼,只能看見他一臉暢快的笑意,在他那因擁有一切而無聊枯燥的人生中,似乎只有這樣的浴血搏擊才能帶給他一絲愉快。
不能說這哥倆不像皇上,可他們似乎是把皇上最不欲人知的一面發揚到了極至,皇上在軍政大事上的英明神武,在劉旦和劉胥身上卻找不到半絲影子。
皇上拿劉胥也束手無策,打罵無效,又不能一殺了之,只好派使者押著他返回廣陵,嚴命他十年之內都不得進京。
皇子們真是令人頭疼。
對付這樣憊懶的兄弟,我的據兒還需要啟用趙破奴般的猛將嗎?
B23·刀筆吏
皇上登基之後,面對的是一座富足卻無法把握的江山。
積五世之資,七十年來,大漢的國庫裡錢糧堆積如山,諸侯們更是富可敵國,每一個封食大邑的藩王,起居都不遜於皇上。
縱然經過了景皇帝的「七王之亂」和數次「削藩」,諸侯仍然對皇上的號令陽奉陰違,能不買賬就不買賬。諸侯、鉅商、豪強,彷彿是一個個沒有加冕的帝王,在他們的小地盤上花天酒地、爭權奪利,甚至擁有軍隊。
皇上這輩子,最恨的就是當一個被架空權力的皇上。太皇竇太后駕崩了,竇王田家都清理乾淨了,他的號令仍然不能出長安城,這如何能令皇上忍耐?
他任用世代為吏的張湯為廷尉,訂立了《朝律》等大漢律令,創建了詔獄,專門關押由皇上下詔逮捕的罪犯。
張湯果然沒有辜負皇上的厚愛,這個善於察言觀色的刀筆吏,彷彿是皇上手中一根如意棒,指哪兒打哪兒,從未違背過皇上的心意。
張湯很善於逢迎結納、收買人心,更善於揣摸上意。只要是皇上不滿的犯人,哪怕無憑無據,他也會羅織罪名,甚至以「腹誹」之罪決獄;若是皇上有意寬免,他便會命廷尉監與掾史減輕其罪名,很快釋放,所以他雖然精通律令,卻從來不真的以條文治罪,只是摸清了皇上心意後,再招來文學之士,用精彩、煽惑而有力的文字,牽強地引用律令,為犯人定罪。
張湯不但以殺人酷刑立威,還擅長巧取豪奪,他幫皇上制定了「鹽鐵均輸」、「翦除豪強」、「制五銖錢」等多種法令,以充實國庫。一時間,各郡縣的鉅富大戶被無緣無故地抄家、全家抓捕入獄,收歸官府的鹽鐵等事又弊端叢生,百姓民不聊生,但皇上的天威卻終於令舉國上下震懾。
皇上常常召他入宮奏事,什麼國家財用,諸侯削軍,沒有張湯不懂的政事,他已經不再是廷尉,而成了皇上不可一日或缺的輔佐。
張湯用法峻刻,奇謀迭出,果然成功地排擠了大臣、抑制了豪強,卻也遭到天下人的怨恨,大權旁落的丞相莊青翟等人故意構陷張湯為貪汙罪,皇上一怒之下將張湯下獄,可張湯自殺後,皇上才發現,張湯的家產連五百金都沒有。
倒下了一個張湯,卻又出來了十餘個著名酷吏,張湯昔日的手下和助手們,一個個比張湯更殘酷無情,也更貪婪毒辣。
廷尉杜周,他任職時詔獄中人滿為患,僅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就常年保持在一百人以上。
每逢他收到一份告劾書,杜周就會多作牽連,大興獄訟,一件案子至少逮捕幾十上百人作為證人,詔獄中經常關押著六七萬犯人,多時有十幾萬,其他郡縣監獄裡關押人數,更是不可勝數。
據杜周奏稱,全國監獄在兩千所以上,每年關押的犯人有近百萬之多,快到了每十個人裡就有一個被抓入獄的地步。
作為大漢子民,百姓們不但每家都有要去打仗的男兒,每家還有要送牢飯的親人。
這些大獄裡酷刑花樣繁多,層出不窮,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於圜牆之中……即使有朝一日能放出大牢,性命也去了半條。
老吏周陽由,多年來以殺人立威,手下冤獄幾十起。
定襄太守義縱,一次查獄時,嫌獄中人多,索性將兩百多名犯人與正入獄送飯的兩百多名親友,同時綁赴法場斬首,皇上竟也不責怪。
廣平都尉王溫舒,在廣平逮捕郡中豪強猾徒,一口氣連坐了一千多家上萬人。他上奏朝廷,要將這些人一概以同罪論處,輕者處死,重者滅族,皇上毫不猶豫地批准了。
問斬之日,廣平郡流血十幾裡,田地山川盡被染紅。事後,皇上贊他「有能」,提拔王溫舒為河內郡太守,不久又升為京師中尉。
杜周、王溫舒、義縱等人的作為深受嘉賞,朝臣與刺史們也競相效仿,動不動大興獄訟,嗜殺成性。
由於法令太嚴,讓小吏百姓們終日生活得惶恐不安,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一不小心就被捕入獄,甚至被族誅,他們只能在不幸降臨之前拼盡最後的血汗,試圖與天子、與殘酷無情的官府對抗。
南陽、楚地,盜賊四起,他們攻城掠邑,奪取兵器馬匹,釋放獄中死囚,逮殺郡守,屢禁不絕,讓皇上很是頭疼。
儘管如此,皇上最初的願望還是達到了,在這片浩浩茫茫的國土上,沒有人再敢違抗他的命令。
三公九卿、王公大臣、豪強鉅富,這些人只敢在尸位素餐地活著,庸庸碌碌地過著本分日子,循規蹈矩,不敢對皇上的詔書說半個「不」字,不敢再對朝政說三道四,在這些慘苛無情的刀筆吏手下,能苟全性命、終老家門,已是莫大的福氣,他們還敢有別的什麼奢望?
這樣一個能夠讓帝王令行禁止、操控自若的太平世界,又有什麼不好了?
據兒為什麼就不能老老實實地當一個守成之君,將父皇苦心經營得來的安樂平靜,一代代傳承下去?
皇上真的不能明白。
A24·江充
皇上新任命了一個直指繡衣御使,叫做江充,是趙國人,江充熱愛奇裝異服,這偏偏很令皇上欣賞。
更出奇的是,這人竟是個被全國緝捕的亡命徒。
聽大長秋田仁告訴我,此人本來叫做江齊,是趙王劉彭祖治下的小吏,為了巴結權門,謀求出身,將善於鼓琴與舞蹈的妹妹江姬嫁給趙王太子劉丹為姬妾。有一兩年時間,江齊與太子丹十分親密,他們一起喝酒宴遊,推心置腹,無所不談,有一次,太子丹大醉後,傾心吐膽,將自己所有的得意事盡情告訴了江齊。
第二天醒來,太子丹感到極度不安,身邊有個洞悉自己一切祕密的人,讓他如坐鍼氈。
太子丹像大多數宗室子弟一樣好色荒淫,他不但熱愛美色,廣蓄美婢孌童,甚至連自己的姐姐、妹妹還有父王的嬪妃都不放過,與同胞姐姐亂倫,這隱祕若傳出去,可是入獄的死罪。
他立刻派人去江家抓捕江齊,沒想到出動的人馬太多,讓江齊看出大事不妙,江齊拔腿就逃出了趙國,可江齊的父親兄弟卻被太子丹抓走殺死,全家被夷。
懷著這血海般的深仇,江齊改名為江充,要上長安城告御狀。應該說,江充還是很有些膽勇的,很有些見識的。
趙王劉彭祖是諸侯王中最厲害的一個,外表謙和親切,內心陰狠刻毒。
皇上派到趙國地盤去的二千石高官和國相,很少能活著回來,在任最長的官員也不超過兩年。
每當朝廷新派去一名國相與高官,劉彭祖立刻身著黑衣,扮成奴僕模樣,親自出去迎接,甚至親自清掃他們下榻的住所,然後多設酒色賭賂之事,來勾引新任官員。
一旦抓住了對方的把柄,劉彭祖便立刻翻臉,要麼就甘為趙王的走狗,不奉朝廷號令,將鹽鐵捐稅等厚利都留給趙王,要麼就被下獄受刑至死。
百姓及官員們路過趙都邯鄲,從來不敢過夜,只想著趕緊逃離這個動不動就拴拿路人的可怕地境。
所以幾十年來,趙國堪稱大漢的國中之國。江充在未央宮闕之前揮棰擊鼓,驚動帝王。
那一天,天子在殿上按著伏夷劍,怒氣衝衝地聽著江充告狀,漢法,告發諸侯,尤其是自己出生地的諸侯,應當五馬分屍,沒想到真還有人坦然不懼。
身材高大健美的江充在殿下叩頭出血,泣道:「太子丹與同胞姐姐、王后在寢宮裡同床而眠,日夜淫亂。太子丹還有不臣之心,常常說道,趙王劉彭祖乃皇帝之兄,應當擁有大漢天下,太子丹應當不僅是趙國的太子,而且是大漢的太子。為了這個不可告人的目的,太子丹交結趙國封地上的豪傑俠客,祕密建立了軍隊,想圖謀叛亂。」
天子的眉頭越皺越深,最後,他舉起了又長又重的伏夷劍,擲在地下,厲聲喝道:「速發使者,傳詔邯鄲郡官兵,合圍趙王宮,搜捕太子丹!」
發完旨令之後,天子這才垂下眼睛,打量了打量面前那個趙地的逃犯。
江充的衣著十分奇特,他自己設計的褚色紗袍上繡滿雲頭,金色腰帶、黑色長裙,裙裾像燕尾般展開兩片青色的後翼,頭上戴著插滿羽毛的步搖冠。江充本來就面龐俊秀、身材高大、鬍鬚飄灑,一走動起來,宛如是仙人從空中翩翩降臨。天子不禁嘖嘖稱奇,對左右群臣道:「人稱燕趙多奇士,果不其然,這江充相貌堂堂、膽勇過人,竟敢揭發對質諸侯,將來必定能成為朕的肱股良臣。」
天子派江充出使匈奴後,很快升為直指繡衣御使。直指繡衣御使是天子專使,專門懲治地方豪強,出使時持節杖、衣繡衣,有權調動郡國軍隊,可獨行賞罰,甚至是直接誅殺太守縣令。
皇上說,給江充如斯尊崇,就是看中江充直言敢諫、不畏權貴。
太子丹被捉拿下獄後,白髮蒼蒼的趙王劉彭祖,親自來長安遞奏章,要求率領趙國勇士,拼死出征匈奴,來贖取兒子的生命,他當了這麼多年趙王,還是第一次對皇上如此低聲下氣。
皇上準了他所請,然後又升了江充的俸祿,要他專門負責管理馳道。
天下共有九條馳道,多在長安附近,馳道寬五十步,道路兩旁植滿青松,林蔭密佈,馳道上本來只有皇上的車馬可以行駛,其他人只能走馳道的兩邊,雖然馳道常年空置,但這是皇上的權力,誰也不該侵犯。
可這些年來,宗室和顯宦大吏們,竟公然在馳道上行車,他們以為,皇上老了,太子又性子寬和,放著這樣一條寬闊大道不走,總是從旁邊小路繞行,本來就不合情理。
江充接受了皇上的任命,不過他要皇上親自下旨,今後凡是違反禁令,擅自在馳道上行駛的,應立即將車馬沒收,車主則送往征伐匈奴的軍隊,出塞打仗。
皇上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他。
B24·黨爭
其實皇上有過異常窘迫和淒涼的歲月,他一直單獨地從那條血色之路上行走,最終發現,除了權力,沒有任何人任何東西能拯救他。
我記得剛入宮不久,有一夜看見皇上獨自在宣室殿枯坐,黑眼睛裡跳動著金黃色的燈火,輪廓鮮明的側臉被照映得明明暗暗,英俊憂鬱,愁容滿面。
我輕輕為他披上外衣,他握住我的手,一字一句地說:「子夫,朕有今天,好不容易!朕自幼生長於婦人之手,行動要看祖母、姑母、太后甚至皇后的臉色,事事曲意討好,才能得到她們歡心。如今朕長大了,登基為帝,又處處受臣下鉗制,你知道嗎,最近,朕的舅舅田蚡與魏其侯竇嬰鬧得不可開交,太后氣得絕食數日,要朕迴護田蚡,將竇嬰下獄。可竇嬰卻拿出一份先帝遺詔,上有‘事有不便,以便宜論上’數字,你說,是不是連先帝生前也對朕不信任,所以才留下這樣一份遺詔,好讓竇家能隨時廢了朕?」
我已聽說了此事。
竇嬰失勢多年,太皇竇太后死後,他無官無職,閒居在家,長安城的勢利眼們,全都去討好當紅新貴王太后的弟弟田蚡,冷落這位前代外戚,連竇家原來的賓客,都紛紛改換門庭,田蚡還意有不足,打算侵吞竇家的田產。
竇嬰的好友灌夫為此抱不平,在田丞相的婚宴上公然罵座,被下獄族滅。
為了救出灌夫,竇嬰不惜與田蚡公然為敵,兩人廷爭面折,爭執不下,王太后以絕食相逼,痛責皇上,皇上不得已,要將曾經助他尊崇儒術的竇嬰下獄問斬。
沒想到竇嬰身上竟然還藏著這樣一份法寶,難怪皇上會如此怔忡。
他本來是景皇帝的第十子,全仗了王太后的心計和竇太主的勢力,才得以在十幾位皇子中脫穎而出,被冊封太子。他那十幾個兄弟,幾乎沒有一個不曾覬覦過皇位,他們不是在屬地關起門來過皇帝癮,就是公然蓄兵謀反,從來沒讓皇上過上幾天清靜日子。
難道說,景皇帝生前對他並不放心,所以才留給竇嬰這樣一份遺詔,好讓竇家隨時有機會行廢立大事?
我雖然還不太懂得宮中政事,但總隱隱覺得此事有什麼地方不妥,只得勸道:「陛下,這遺詔裡也沒什麼要緊文字。或許只是先帝不放心身後權力會旁落到田家、王家,為了保住竇家外戚,才留下如此一份簡單之極的詔書。」
皇上深皺眉頭,起身在廊下徘徊,不時仰望天外寒星,良久才道:「朕已命人到尚書大行去查了,那裡並未記錄先帝留過這份遺詔,可詔書上的筆跡和印璽卻全是真的。顯然,這是一份密詔,朕願奉則奉,不願奉,也可以直指它為偽詔。」偽詔?我打了個寒戰,若是皇上指稱這份詔書為偽詔,他可以將竇家上下殺個乾乾淨淨,太皇竇太后去世才不過四年,竇家人就要連性命都無法保全了。大漢開朝以來,最傳奇也最凶險的位置,總是外戚家。
「皇上意欲如何處置呢?」我按捺下心頭的恐懼,輕聲問道。
他咬緊下脣,扶著欄杆道:「朕心裡頭討厭田蚡,信賴竇嬰。朕也知道這次的事情,錯不在竇嬰,而在田蚡,可是,朕不得不除去竇嬰。」
他說得平靜,我卻聽得更加害怕,不解地追問道:「陛下,這是為何?」
「田蚡是個小人,唯利是圖,貪婪自私,留戀於音樂、狗馬、田宅、倡優這些奢麗之物,他是新貴,胃口雖大,卻對政事、權力沒什麼興趣,不像竇家人,早已在朝為官數十年,門生故舊遍及天下。」天邊星子已稀,霞彩初現,經過這個不眠之夜,皇上顯得成熟了許多。
「聽說竇嬰最愛結交遊士,門下豪強死士甚多,像這次公然在相府罵座的灌夫,就是他的死黨,竇嬰下野這麼多年,卻未完全忘情於廟堂,動不動在家裡招人集會,議論政局朝事,對朕也多所指摘。哼,田蚡不是個好東西,為了貪圖厚禮,居然偷偷與謀反的淮南王劉安交往,可竇家更是朕的心腹大患,他們盤踞朝中多年,雖不及當年諸呂之盛,但若縱容他們這麼盤根錯節地子子孫孫傳位下去,必然會令我們正朔宗室大權旁落。」他攜著我的手,往圃中去看那滴露的芍藥。
芍藥雖美,晨色雖好,卻敵不過那初晨的料峭春寒,讓我一陣一陣地打冷戰。我已經為皇上生下三位公主,以陳阿嬌如今的狂悖作為,肯定保不住她的皇后之位,可是,我要當他的皇后嗎?我要賭上自己整個家族,去幫著皇上剷除前代外戚,成為他集權的鋪路石嗎?
我無力阻攔這命運,愛上這個男人,我就只能追隨他的腳步,永不停息地奔跑和戰鬥,一直到他再也不需要我……
竇嬰在當年的十二月晦日,在渭城的大街上被斬首示眾,剛過完新年,田蚡也得病死了。
他死得很及時,因為皇上查看完了竇嬰呈上的證據,確信田蚡與志在謀反的淮南王劉安有過勾結。
證人們說,收受了淮南王重禮的田蚡在灞橋上迎接劉向時,拉著劉安的手密語道:「陛下至今無子,又愛煉丹服藥,難以永壽。諸王之中,唯有淮南王是高祖之孫,英明能幹,門下賢士雲集,將來入嗣皇位,垂治天下,非王而何?」一席話聽得淮南王心花怒放,又送了不少重金美人給這位國舅爺。
皇上將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卷宗一把全推在地下,吼道:「算武安侯(即田蚡)走運,這麼快就病死了!否則的話,朕一定將他族滅!」
連他的親舅舅,他也不想放過,皇上實在是誰也不肯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