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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四 父在觀其志

我,衛子夫 by 陳峻菁

2020-3-5 19:31

公孫賀連連點頭稱是,據兒卻仍苦惱地以手支頤,道:「陛下說來說去,都是想讓孩兒去討父皇歡心。我若只會文過飾非,不敢直言,還配當太子嗎?父皇說過,這天下遲早都是孩兒的,我早些歷練,又有什麼不好?」

我打了個寒戰,望著這輕信的孩兒,搖頭道:「據兒,你念了那麼多書,夫子的話難道忘記了嗎?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你父皇仍然好端端的在位,你只監國數月,就將他的法令、行事改得面目全非,這叫孝順嗎?皇上會放心把他的江山交給你嗎?」





A16·公孫丞相


西方的天馬遲遲未得,皇上決意從瑯琊郡親自出海。

這是他第六次去泰山祭上帝,這一次,他不但像從前那樣,帶了十幾位將軍、數萬名封禪大軍,還攜了大批異國賓客,又命人在膠東準備了上千艘艨艟鉅艦,準備泛舟東海,尋找那傳說中的蓬萊仙境。

丞相石慶不久前患病死去,皇上依我所請,將公孫賀擢為丞相,又恢復了他因酹金被奪的侯位。

這讓我多少放下心來,雖然李家的勢力越來越大,但好歹,皇上對衛家還不是那麼絕情,也許是念著衛青、霍去病當年拼死為他打退過匈奴、一掃五代漢皇對匈奴和親輸幣之恥的功勞,也許是看在據兒越來越沉穩、在諸皇子中最為賢明、頗稱太子之位的份上。

可公孫賀卻不肯領皇上的情,殿上,他跪地不起,頓首流淚,不肯受丞相之印。

也難怪他害怕,漢相本是位極人臣之位,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上能進諫天子,下能安撫萬民,連天子下詔,也得與丞相商榷。

可到了我們這位皇上手裡,丞相之位忽然變得可有可無起來,不但可有可無,而且只能任其勞,承其怨,不能顯榮其身。

在公孫賀之前,皇上已經任用過十位丞相,有四個不得好死,自元狩年間起,接連三位丞相:李蔡、莊青翟、趙周,都因細故得罪皇上,被下獄後自殺身亡。

石慶雖然沒被下獄,生前也數遭嚴譴,饒是他為人圓滑深沉,這幾年也嚇得魂不附體,沒睡過幾個安穩覺。

皇上命左右侍臣去扶起公孫賀,公孫賀卻只是叩頭請辭,泣道:「臣本是一個邊關的武夫,以鞍馬騎射為生,不懂什麼經國之道,只怕擔當不起大漢丞相的重任。」

皇上見他如此悲哀,念起當年公孫賀少年從遊的舊情,竟然也感動落淚,對泣道:「丞相但忠心報國,朕絕不罪你。」

見公孫賀仍然伏地不起,皇上親下丹墀,扶起了公孫賀,許諾道:「葛繹侯放心,朕將來必免你一次可死之罪!」

公孫賀見皇上用意懇切,情勢所迫,這才受印。

他到長樂宮來謝恩時,我已聽得田仁說了殿上景象,難免不悅,拍案而起,冷冷地道:「公孫丞相,是我看錯人了!衛家子弟同枝連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我現在能倚仗的人只有你一個,所以不遺餘力助你上位。我不但讓皇上重用你為丞相,你遺下的太僕之位,我也起用敬聲去接任,讓你們公孫家父子同時列位公卿。可你倒好,不說盡心竭力,輔佐太子,反倒哭哭啼啼、強辭相位。難道我這麼做,都是在害你不成?」

他苦著臉,伏地叩頭再三,這才抬起那張未老先衰的臉,嘆道:「陛下,老臣少年時因軍功升為太子舍人,自皇上十三歲那年起就追隨在他左右,皇上是什麼人,老臣比陛下還要清楚。」

我一怔:「這話怎麼說?」

「人人都說皇上賞罰分明,可依老臣看來,皇上賞得重,罰得更重,他雖然一直推崇春秋之道,聲稱以儒術治國,其實骨子裡仍信奉法家。中年以後,越發以苛刑峻法治國,容不得別人的半點小錯。飛將軍李廣百戰之功,抵不得一次迷路的失誤;博望侯張騫通西域三十六國兼引道滅匈奴之功,也抵不得一次遲到的過錯!李蔡乃李廣堂弟,軍功赫赫不說,當丞相多年,無論是專營鹽鐵、改幣制以敷國用,還是肅吏治,都政績斐然,一生勤勉。可退任後,僅因田地與景皇帝陵園相鄰,便被下獄身亡。張湯、莊青翟、竇嬰,哪個不是能臣名吏?卻都不得好死!陛下,在皇上面前,哪怕立功千次,也抵不了一次小小的過錯。老臣年近六十,只想保全首領,含飴弄孫,什麼富貴榮華,統統如煙雲耳!」他幾乎是邊哭邊說,從前尚算得上俊朗的面容,被邊塞風霜消磨得只剩下平庸和俗氣,「如今陛下將老臣推上這丞相之位,就是將老臣置於炭火之上烤炙!我兒敬聲本來不學無術,若只做個小官,也可保平安無事,陛下非要讓他當太僕,年紀輕輕就成了‘九卿’之一,老臣恐怕此小兒一朝得志,公孫家禍不遠矣!」

我呆望著他,公孫賀說得沒錯,皇上就是個既刻薄寡恩又恃才自傲的人,他從來就沒把身邊的人真當成人。

在皇上的眼裡,人才不過是器物,能盡其用,才算稱位。若是犯了小錯,他會毫不留情地誅殺,就像是隨手丟掉一件不稱手的兵器,哪怕是他的舅舅、兄弟,他也不會手軟。

可這是我當初的君王嗎?還是無數年的諸侯爭權、外戚當政、兄弟爭嫡,磨出了他今天的鐵石心腸?

當年他那麼快地啟用衛氏,是為了掃清竇、王、田三家外戚的勢力,如今他無端重用李家兄弟,是否也是為了掃清衛氏的影響?

而我別無他策,為了與李家的力量抗衡,我只能將公孫賀父子置於炭火之上,毫不留情地灼燒。

據兒已經是第六次監國了,不過,這一次沒有一個老成謹慎的丞相處處制約他,他可以任意行事。

我很是擔心,當著皇上的面,我一再囑咐道:「據兒,不論什麼事,你都依著皇上的旨意辦,皇上出巡不過三月,若非緊急軍務,都留到皇上回來再定奪。」

據兒還未答應,皇上已經笑著阻攔我道:「皇后過慮了,據兒已經是年近三十的人,跟著朕聽政多年,處事得當,既是監國,一應國事,都決於據兒,不必等朕回來再斷。」

我還要多說,皇上又道:「這皇位遲早都是據兒的,他總有一天要獨斷政務,皇后,你就讓他做主一回吧!」

我聽出來他的言外之意,他是想看看,據兒的行事,能不能讓他放心,將來成為一個稱位的大漢天子。

皇上本來想攜帶李夫人同去東海,可行前李夫人忽然得病,臥床不起,皇上只得惆悵獨行,走之前,他對我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讓最好的太醫整天圍繞在李夫人的床榻,及早治好她的病。

我讓他放一百個心,我是他的皇后,他的六宮之首,他心愛的女人病了,我會比他還著急。

真的。





B16·女巫


衛青在平陽公主府將息了十天,才重新被皇上召見。

皇上升了他的官,那夜的經歷,讓皇上很是欣賞衛青的氣度、勇敢和膽略,常常召他入宮練武、射獵。

有一次,衛青徒手搏熊,肩背後被撕去一大塊皮肉,卻仍然帶傷擊斃了那只有兩人高的大熊,自己也成了個血人。皇上親手為他洗傷口並上藥,數日之內,連著賜了五次黃金,累積有千斤之數。

這年冬天,懷胎十月的我生下了一個臉色紅潤的漂亮女孩,她是皇上的長女,被隆重地上了封號——衛長公主。

滿月之時,我也被正式冊封為「夫人」,衛青則被升職為「太中大夫」,這是個位列上等的顯爵,自大漢開國以來,無論外戚諸侯,還從沒有一個未立戰功的人能得到它的,而此時的衛青,不過是一名普通的外戚。

我們衛氏家族的顯貴之路由此開始。

我的大哥衛長君,也被封為侍中,從前身為公主府家奴、天天被平陽侯當馬蹬踩的他,現在佩著名劍,天天與長安的王公貴宦們一起飲酒開宴。

我的姊妹們也統統躋身上流,得以與皇族、顯貴們交遊。

食祿二千石的太僕公孫賀,迷上了我那名聲狼藉的長姐衛君孺,堅決地與出身皇族的髮妻離了婚,請皇上指婚,迎娶我剛脫奴籍的大姐。

成親僅僅三個月後,他們的兒子公孫敬聲降生,我派人送去了六百件嬰兒禮服和各色打造精緻的金器。

我的二姐衛少兒,比大姐還要風流嫵媚。

在公主府的時候,少兒與縣吏霍仲孺已同居了五年,他們的私生子霍去病也快三歲了。

可霍仲孺一直沒有向她求婚,少兒很悲傷,天天求懇那個縣吏,好不容易得到了他婚姻的承諾,婚期定於今年夏天。

但春天的時候,我進入了皇宮,少兒便不再將霍仲孺放在眼裡。將要結婚的前夕,她忽然毀約,決絕地離開了共同生活了五年的情人霍仲孺。

人們說,她被一個家世高貴、相貌俊美的高官追求,那個人是名門子弟,身為詹事,食祿二千石,名喚陳掌,是長安城最有價值的單身漢之一。

沒過多久,少兒就帶著三歲的兒子霍去病,嫁給了那個比她小兩歲的年輕顯宦,他們十分恩愛,陳掌也因此得到皇帝的恩寵。

這些烈火烹油一樣的事情,轟動了長安城,我雖然與外世隔絕,卻仍然不斷地聽見那些羨慕和妒恨的聲音,它們嗡嗡嚶嚶,令我歡喜,令我擔憂,令我煩惱。竇長公主一直沒有放過我,雖然我生下的不是皇子,但後宮有子,足以證明阿嬌是個不能生育的女人,阿嬌恚憤太過,幾度試圖自殺,被竇長公主攔了下來。從此她們母女不再求醫問藥,而是一心迷上了巫術。

阿嬌在黃金打製的椒房殿整天祭拜各種各樣我連聽都沒有聽過的神道,皇后的宮室裡充斥著各地送來的女巫。

她們有的赤足長髮,穿著撕成條條縷縷的衣服,眼神古怪而深邃;有的輕紗蒙面,渾身掛滿裝著香料和奇蟲異草的瓶瓶罐罐;還有的看起來神祕非凡,佩戴著形狀古怪的法器和木偶,口中喃喃誦唸著不知何處的夷語……貴婦們也紛紛投其所好,在皇后面前交流起各種據說極有效用的巫祝之術。

阿嬌的住處成了神殿,可皇上只能裝聾作啞。

他為我建起了新的宮室,不上朝的時候,我常調好箜篌,為他清歌一曲,可皇上卻無心聆聽,我看見他總是凝視著牆上高懸的「山河地形圖」,用馬鞭指著匈奴兵鋒恣意出入的河西邊境,久久出神,偶爾會變得極其煩躁。

我們的孩子接連出生,陽石公主,諸邑公主,如果我能再為他生一個兒子,我就此生無憾了,在湯廟祭祖時,我默默地祈求著劉家的皇祖皇考們,為他們的萬里江山賜予一個天命所歸的龍種。

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我忽然生了一場重病,病好之後,侍女們打掃我的臥室,在臥榻下發現了一個小小的木偶。

木偶的形狀做得很細緻逼真,一看就是我的模樣,甚至也梳著我最愛梳的墜馬髻,描著眼角有花影的梨花妝。木偶的胸口和身體插滿了銀針,塗滿了血痕,侍女們尖叫起來,把木偶送到我面前,害怕得渾身發抖。

我當然明白是誰精心製作瞭如此逼真的木偶,但我沒有告訴皇上,我只是一把將這個木偶扔進了火爐。

我從來不相信巫祝,如果巫祝真的有用,母親就不會永遠失去她摯愛的情人、她三個兒子的父親。

一個一輩子的女奴,遠比一個生下來的金枝玉葉對神更虔誠崇敬,可母親從來就沒看到過一次奇蹟。

皇上聽說了此事,卻大發雷霆。

他命人搜捕了皇后身邊所有的女巫、侍女和經常往來的貴婦,下獄的命婦們竟有數百人之多,為了將她們審個清楚,皇上甚至調來了酷吏張湯,讓他用他最著名的十大酷刑,來拷問這些嬌生慣養的夫人小姐們。

陳阿嬌和竇太主嚇壞了,太皇竇太后已經駕崩多年,無人能夠迴護她們。

我也嚇壞了,無非是些女人之間的恩恩怨怨,皇上卻將這些妒忌愚昧的女人全都付諸廷尉,嚴刑拷打。

莫非,他真的相信世上有巫蠱之術存在?

貴婦們死的死,殘的殘,阿嬌也因此被廢除皇后之號,幽居長門宮,不準外出一步。皇上對他的表姐、恩人兼皇后無情無義,車乘經過長門宮前也略不回顧。阿嬌曾重酬千金,讓蜀中名士司馬相如為她作了一篇《長門賦》:

忽寢寐而夢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覺而無見兮,魂迋迋若有亡。眾雞鳴而愁予兮,起視月之精光。觀眾星之行列兮,畢昴出於東方。望中庭之藹藹兮,若季秋之降霜。

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郁其不可再更。澹偃蹇而待曙兮,荒亭亭而復明。

妾人竊自悲兮,究年歲而不敢忘。

這文賦纏綿悱惻,堪稱絕唱。

可惜,這字字珠璣的千金之作,也不過博得皇上讚一聲「好文采」。阿嬌這輩子,直到病死,也沒有第二次機會見到皇上。

我猜我是從那時候起才怕了皇上,他的心腸那樣冷。曾讓他許諾以「金屋貯之」的表姐,為他登上帝位不遺餘力的女人,最終也只能成為他的墊腳石。

而我呢?跟阿嬌比起來,我的家世如塵埃般微賤,我對皇上的宏圖霸業從無半點貢獻,二十五歲、三女之母,我知道自己的容顏和青春正在綻放最後的絢麗,我還有什麼樣的魅力能讓皇上永遠不離不棄?





A17·大赦


落花如雪,年年飛舞在長安城上空,四下的柳色轉得深了,越發襯出未央宮裡的靜謐。皇上遠巡在外,未央宮裡晨昏皆寂,宛如一座沒有人的空城。

我扶著奚君的手,大步走向宣室殿。

代父監國以來,據兒很是辛苦,從早到晚,他都在宣室殿裡讀那永遠讀不完的奏疏條陳,忙得連到長樂宮與我一聚的時間都沒有。

聽得詹事報我親臨,據兒趕緊迎出殿外:「母后萬安!」

我沒有理他,仍是大步走入殿內,書案上堆堆壘壘,盡是他和公孫丞相剛剛批覆的奏疏和將頒的詔書。

「據兒!」我坐定,不悅地指斥道,「你父皇行前,我可曾對你說過,軍國大事,你不得決斷,要等你父皇回來再說?」

「母后,可皇上也吩咐了,一應政務,孩兒都可自專,」他眨巴著眼睛,不解地分辯著,我的據兒已經是三子一女的父親了,在這些政事上卻仍然天真如孩童,「況且孩兒平決之事也沒甚麼要緊的,無非是免了敦煌附近州縣的錢糧,大赦了數百長安囚徒,自行決斷了幾個冤獄。敦煌去年今年蝗災頻頻,百姓民不聊生,若不免賦稅,只怕百姓會易子而食。這批長安囚徒只是為了逃避建章宮的勞役,卻被判了腐刑甚至死罪。趙破奴將軍北擊匈奴,不幸戰敗被俘,為什麼要殃及他的家人?廷尉將趙家三族都收捕入獄,準備全部梟首示眾……孩兒覺得實在太過殘忍,這才親自斷獄,釋放了趙家老小。母后,莫非你以為這也能叫做軍國大事?」我被他錚錚有聲的說辭給堵住了胸口,不是因為據兒氣概如虹,而是因為他完全不瞭解這些宮廷權謀,顯示不出半點判斷力。

這些年,據兒讀的那些書,拜的那些師傅,到底教會了他什麼?

據兒十一歲的時候,就有了六位師傅,他們分別教授太子禮、樂、騎射、經、御、兵六種學問。

皇上還嫌少了,又為他延請了幾個名儒和幾位大將,不時進宮教誨太子。

據兒自小性格沉靜,皇上怕他過於孤僻,又希望他博學眾長,所以特地建了一座博望苑,為他廣延天下之士,一起宴遊,一起高談闊論。

可我聽得人家說,他喜歡交往的那些名士,都是些舌辯之士,有各種古怪奇術,卻獨獨不通軍國事務。

觀其友,知其行。我的據兒,他深深信奉著書上那言之鑿鑿的仁慈和道義,卻沒有認真看看這世間,有幾人會按著聖人言行事。

「糊塗!」我以手支頤,又怒視著公孫賀,「丞相,你也不說勸勸太子!李廣利大軍正要出玉門關攻打大宛國,沿路催取州縣錢糧,你下詔減賦,他五萬大軍往哪裡就食?若李廣利因此失延軍機,他會把戰敗之責全都推到你們倆的身上!建章宮、明光宮尚未完工,逃役的民夫已逾萬人,若不施行嚴刑峻法、殺一儆百,很快民夫就會全都逃散,沒一個肯留下來當苦差。趙破奴以二萬之師陷入匈奴八萬人伏擊重圍,戰敗被俘,這怪不得他,他家人也不該受他連累,可皇上每次對戰敗投降之將從不手軟,不是族滅就是斬首,就算你心懷悲憫,不忍心見趙家復出此慘劇,也該上奏你父皇,由他親自平決此案,大赦趙家親屬,如今你推翻成案,人人都贊你寬仁忠厚,可你有沒有想過,這樣做,置你父皇於何地?」

或許,讓公孫賀擔任丞相真是個錯誤,如此淺顯的事情,他也聽得目瞪口呆,嚇得連連嘆息:「殿下,老臣就總覺得這些事辦得有些不妥,可殿下卻只是聽那班儒生的迂腐之言,講什麼寬厚仁義。這下可好,若是李廣利的徵西大軍沒了錢糧,建章宮的民夫全都逃跑一空,外頭百姓個個罵皇上刻薄寡恩,到時候皇上回來震怒不說,只怕老臣的項上人頭也保不住了!」

據兒傻了,他沮喪地道:「陛下,既是這麼說,孩兒還當什麼監國,索性回宮高臥,每天喝喝酒,聽聽歌,什麼事都等父皇回來辦好了!」

我望著他,心如湯沸,強自按捺。

據兒完全不像他的父親,是因為有個過於強悍的父親,據兒才這樣天真簡單呢,還是因為他根本就不配佔據大漢太子的位置?他既沒有劉家祖宗傳下來的狠辣苛酷,又沒有仔細揣摩聖意的洞察力,這樣下去,只會越來越給自己招怨。

他早該明白,皇上對他並不放心。

十年前,太子據的博望苑曾盛極一時,賓客千百,異士無數,成了天下的人文萃藪。據兒說,那是他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候。

當據兒滿了十六歲,有人告發說,凡是在太子身邊待過、得到過太子賞識的人,都能飛黃騰達,這使得天下士人不重天子,反而追逐在太子身後,結成了「太子黨」,這些人盤根錯節,把持了朝政,皇上不早為之備,禍在旦夕。

皇上竟然信了,他震怒地命人鎖住博望苑的大門,廢黜了一大批與據兒有過來往的官員,將據兒關在深宮,不得君命,不得擅自出宮,連去上林苑圍場,也必須事先奏明皇上。

那幾年,據兒日漸沉默寡言,整天待在深宮裡,和婦人孩子們一起嬉遊,皇上聽了,又罵他沒出息。

博望苑早已經成了一座廢墟,據兒經過那裡,卻總會停車,長久注視。據兒是皇上的所有孩子們中最熱愛父親的,也是最害怕他父親的。他父親的一次皺眉、一聲嘆息,都會讓據兒心憂如焚,不能入睡。

好不容易,皇上對當年的事情釋然,每次出巡都讓據兒監國,據兒卻好了傷疤忘了痛,盡做些易讓皇上起疑不滿的事。

望著他又是煩惱又是痛苦的模樣,我也自覺話說重了,嘆氣道:「罷了,據兒,這些政事你先放一放,不用理會。我聽說膠東那裡最近盜賊橫行,路面不靖,皇上這次帶出去的人馬不多,你不如帶軍親迎皇上回長安,一來剿殺流匪,建你軍功;二來迎出數百里外,以示思君之忱,也好讓你父皇歡喜。」

公孫賀連連點頭稱是,據兒卻仍苦惱地以手支頤,道:「陛下說來說去,都是想讓孩兒去討父皇歡心。我若只會文過飾非,不敢直言,還配當太子嗎?父皇說過,這天下遲早都是孩兒的,我早些歷練,又有什麼不好?」

我打了個寒戰,望著這輕信的孩兒,搖頭道:「據兒,你念了那麼多書,夫子的話難道忘記了嗎?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你父皇仍然好端端的在位,你只監國數月,就將他的法令、行事改得面目全非,這叫孝順嗎?皇上會放心把他的江山交給你嗎?」

是的,我在心底也問自己這個問題,皇上放心把他一輩子開疆拓土得來的強漢交給我的孩兒嗎?如果不是因為據兒那三個兄弟一病一痴一奸,實在糟糕透頂,皇上說不定真會另有選擇,也未可知。

從宣室殿出來,我只覺頭暈,奚君要送我回長樂宮,我只是搖頭:「該去看看李夫人了。奚君,聽太醫說,她最近病情有所好轉。」

奚君不屑地道:「哼,她哪裡是生病,分明是吃多了丸藥!若不是那麼急著想再生一個皇子與陛下爭鋒,她年紀輕輕的,用得著總是把那些紅鉛白汞之物當飯吃嗎?我看,她多半也是咎由自取。」

我苦笑一聲:「奚君,算了。細細地看,她倒還真有幾分像當年的我……其實,說起來她也是個苦命人,一家子姐妹兄弟,都倚她為晉身之階,一時心急也是難免的,只是她的那些兄弟,都不是能征伐四方的將才,就算李夫人再得聖寵,這些只會唱歌跳舞的兄弟,也撐不住李家門面。」

放眼天下,真能比得上衛青、霍去病的,又能有幾人?

這麼多年來,皇上一直讓各處郡縣大力舉薦賢良,可二十年來,翻遍了關西江南,他沒有再找到一個能與我們衛家男兒比肩的人物。





B17·和與戰


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長安,連街頭的百姓也知道皇上在為什麼事情發愁。

去年,軍臣單于再次派人來大漢求親。

軍臣單于前後侵擾過三位漢家天子,他一即位,就起兵南下,攻入邊關,在上郡、雲中掠奪走大量漢家人口、金銀,刀鋒所向,一直將烽火燃燒到了離長安不遠的甘泉宮,文皇帝卻拿他無可奈何。

景皇帝登基後,恰逢七國之亂,軍臣單于與七國王室盟誓,準備打下長安城,與七王將大漢天下分而治之,只是七王之亂轉眼被周亞夫將軍平息,他才沒機會進入中原,享受這花花世界。

面對強盛的匈奴,景皇帝也別無良方,只得依著祖宗的規矩,派使者送了厚禮給軍臣單于,要求重開和親。軍臣單于答應了下來,他的胃口很大,漢家除了要給公主豐盛的陪嫁,還要每歲奉上無數絮繒、黃金與牛馬,幸好匈奴人不多,只有漢人的十分之一,就算漢人的捐稅與勞作將匈奴人全都供養起來,景皇帝也還能夠承受。

既然只要娶了漢家的公主,就可以安心享受漢人的供奉,匈奴人也就懶得再大規模侵邊,用刀箭去劫掠州縣與平民。

軍臣單于在位已經二十六年,由於漢室的供奉越來越豐富,他的享用遠超前代單于,也深得匈奴人的敬愛。雖然他和前代單于們一樣反覆無常,一邊當著漢家的女婿,一邊每年仍帶著軍隊像打獵一樣到漢匈邊境侵擾幾場,但好歹,再沒有像烽火驚甘泉那樣可怕的戰事發生。

答應還是不答應他呢?

答應了,就意味著漢家對匈奴的大量歲奉依舊要貢獻出去,或許可以保持兩國表面上的和平;不答應,軍臣單于寶刀未老,依舊能集合大軍攻入漢境。

「皇上,臣以為,還是和親為上。」殿上,一個牙齒脫落得差不多了的老宗室,用不關風的聲音高聲啟奏道,「我高祖皇帝,昔日與匈奴冒頓單于在代谷大戰,被困白登城,便用了和親之計,將公主嫁給冒頓單于,才保了大漢的七十年太平盛世。孝惠皇帝、高皇后、孝文皇帝、孝景皇帝,也都有和親之事……」

是的,開漢以來,出塞與匈奴和親的大漢公主前後多達十位,她們帶去了大量僕從、財富、歲奉,可七十年來,匈奴人殘暴好戰依舊,他們從沒有真正放棄與大漢的戰爭。

「老糊塗!」一個少年侯爺挺身而出,斷喝道,「和親是漢家大恥,虧你還有臉提起!陛下,臣以為,應當和匈奴一戰,將匈奴逐出幕南!」

「舞陽侯狂妄!小王竊以為,戰非上計!」另一個相貌秀美的士人模樣的青年貴族走上前來,大聲道,「陛下,連孫子都說,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兵者凶器,豈可輕動?太皇竇太后素來信奉老莊,最忌凶殺之事,何況,這天下徵兵,動搖民心,也動搖國本哪!」

「長沙王此言差矣。」兩位年輕的儒生對視一眼,同時出班跪奏,「陛下,《商君書·畫策》有曰:‘以戰去戰,雖戰可也;以殺去殺,雖殺可也;以刑去刑,雖重刑可也。’匈奴不斷擾邊,那是禍事由它肇、兵端自它開啟了。我大漢以戰去戰,以殺去殺,師出有名,自然能獲大捷,重興王道事業。何況《荀子·議兵》有曰:‘用兵攻戰之本,在乎壹民。’連聖人都這麼說,想必……」

「腐儒可殺!」殿下,一個爵秩不高的武官跳了上來,圓睜環眼,拍著自己的頸項,叫道,「陛下,憑臣這一腔熱血,臣願請為漢兵前驅,帶兵十萬,蕩平北疆,為陛下開萬世太平!臣請陛下速速發兵!」

「無知狂徒!」位列三公的丞相許昌向他喝道,「快下去!倘若一莽漢都能蕩平匈奴,難道名將李廣、程不識反而不如你嗎?他們都只能與匈奴周旋,卻無法靖邊!你有何能何德,敢出此狂言?皇上現在要的不是一勇之夫,不是鼓舌之士,不是守疆之吏,而是張良、陳平、韓信!」

殿上巨燭已經快燒完了。

殿外,天色將明,卻是一個下著碎雨的清晨,殿內到處殘焰昏昏,人影幢幢。一天一夜了,文武群臣、王公諸侯仍然你一言我一語地爭執不休,他們廷爭面折,各不相讓,宛然形成了「主戰派」和「主和派」兩個對立面。

在這漫長的時間裡,皇上一直沒有說話,他那異常的沉默,在群臣的爭吵聲中,顯得格外有壓迫感。

吵鬧聲越來越激烈,蓋過了殿外的雨聲。

「夠了!」皇上忽然一拍金床扶手,厲聲喝道,「不管是戰是和,都要有長遠之計和縝密周到的考慮,你們誰都沒有統籌之才、兼慮之能、用兵之法、治國之策,卻敢肆意斷言戰和,互爭互詬,簡直像一群市井賤民、黃口小兒!」

群臣被他罵得暈頭轉向,都緘口不言,殿外的雨聲大起來。「劉平!」皇上高聲喚著。

那個主張「和親」的宗室老臣,再次用關不住風的蒼老聲音答道:「老臣在。」「朕就依你之見,賞給你的孫女劉瓊奴‘修陽公主’之號,與外邦和親。」皇上聲音平靜地說道,「且不必遠嫁匈奴。而今越地多亂,閩越不服王化,南越服我詔命,朕素有親近之心。聞南越王新喪王妃,朕即日遣內府準備車駕、嫁衣、首飾,賜黃金千斤、綾錦百端、戰車百輛,送修陽公主嫁為南越王妃。」

劉平蒼老皺縮的臉已經變得一片灰白,他脫下帽子,叩頭不止,臉上老淚縱橫:「陛下恕罪,老臣叩請陛下收回成命!老臣僅此一個孫女,她自幼沒了父母,與老臣祖孫二人相依為命,她若遠嫁異邦,老臣膝下無限淒涼,死時連個送葬的人都沒有了……」

劉平伏在地下失聲痛哭:「陛下,老臣糊塗,老臣寧願跟著軍隊戰死幕南荒灘,也不願臣的孫女在那夷人之邦,在那互相連說話都聽不懂的地方,在那以田雞、老鼠、水蛇為食的地方,嫁為南越王妃……陛下,請將老臣的孫女兒還給老臣……」

寂靜的金殿中,他的哭聲顯得格外慘切,高坐在丹墀之上的天子,臉頰微微跳動了一下,旋即便平展如常。

皇上冷笑著將臉扭了過去,說道:「南越是魚米之鄉,南越王妃更是生活在錦繡綺羅叢中,你尚且不願意將孫女兒嫁去。難道朕就捨得將姐姐嫁給生吃羊肉、睡羊皮褥子的野蠻的匈奴人為妻嗎?戈壁灘上只有茫茫鹽磧、陣陣駝鈴、寂寂北風。前朝多少金枝,在大漠悽然一生、青春凋零,這且不論,代代和親,我漢家大好男兒的臉面和榮耀何在?每戰不成功,致使姊妹淪為上貢異族之物。朕每夜自思,輾轉難眠……」

皇上重重地嘆了一聲,忽然厲聲說道:「劉平,你不必再說了,回去給你的孫女兒收拾嫁妝吧!朕準你三天不上朝。」

劉平匍匐在地下,抽泣著,叩了一個頭,站將起來。他蒼老的背影搖搖晃晃地退出了金殿,慢慢消失在下雨的黎明中。

殿上「主和派」的群臣,已經噤若寒蟬。「主戰派」的臉上,卻流露出了壓抑不住的喜悅和興奮。

「舞陽侯樊長陵!」皇上將目光轉向了站在金殿左角的「主戰派」。「臣在。」樊長陵興奮地回答著,一撩朝衣下襬,跪在地下。

「你是名將樊噲之後,舞陽侯乃我大漢開國三重臣之一,家傳兵法,想必不凡。」皇上的聲音似乎很親切,「朕問你,朕給你一旅之師,倘若匈奴重兵來犯,你能為朕守住北疆、擊退匈奴嗎?」

樊長陵的眼睛立刻就黯淡了,他的手指在哆嗦:「臣……臣不能。」「那,你能守住一郡之地嗎?」皇上的聲音更親切了。

「臣……臣也不能。」

「一府之地呢?」皇上的聲音忽然變冷。

「不……不能。」樊長陵的全身都在發抖,雖然是能在鴻門宴上闖席的樊噲的曾孫,但從小由十幾個丫環保姆侍候大的他,連騎射都不太精通。

「一縣之地?」皇上的聲音幾乎要凍結了,群臣們都知道,這將孕育著一場暴風雨,於是所有人都心跳加快。

樊長陵鼓足了勇氣,半天才回答道:「不能。」

「一鄉之地?」皇上猛然坐直了身體,眼神冷酷地向樊長陵射去。

這可憐的少年侯爺幾乎要昏倒過去了,身體抖得像一片風中的秋葉,牙齒碰得「咯咯」作響,沉默良久,才回答道:「也……也……也不能。」

「連一座山頭的烽燧你也守不住?」皇上此刻的語氣完全是譏諷了,他的眼裡全是不屑的神情。

樊長陵沉默著,不敢作聲。這個回答幾乎是性命攸關的,如果答「是」,絕對沒有什麼榮耀,但如果答「否」,不但祖宗的臉要丟盡了,皇上也可能當場將他廢為庶人。

種種利害衝突在他心中糾結,最後,祖先了不起的戰功令他產生了一點自信,樊長陵猛然抬起眼睛,直視著殿上,大聲答道:「臣能夠守住一個山頭。」

殿中響起了一陣竊竊的笑聲,皇上點了點頭,語氣又回覆了親切,說道:「好,果然是英雄之後,舞陽侯樊長陵聽詔。」

「臣在。」

「明日領了關防,去雁門關聽命,為朕守雁門關馬邑谷,三個月後迴轉長安。」皇上向樊長陵俯下身子,「三個月內馬邑谷無恙,朕賜你千金,晉爵一等。」

群臣都發出羨慕的讚歎聲,只有樊長陵的臉色發白。外面的天已經大亮了,雨點也越來越綿密,落花滿地。

三天後,修陽公主遠嫁南越,樊長陵北赴雁門關。

劉平是第二年春天死的,死的時候,他手中握著已貴為南越王妃的孫女兒的一隻黃金小項圈,眼睛睜得老大,不肯閉上。

而樊長陵終於沒能重返長安,一個月後,匈奴渾邪王領兵來犯,只用了一頓飯的時間,便攻下了駐兵三千的馬邑谷。

渾邪王退兵之際,身後是一面血色的大旗,是無邊的血色的晚霞。馬頭下,則懸掛著舞陽侯樊長陵那鮮血淋漓的首級,他的眼睛,同樣沒有閉上。

長安城中,從此沒有人敢談起匈奴之事。

而皇上終於下定決心,他要斷絕與匈奴和親。

他採納了燕將王恢的計策,派將屯將軍王恢、驍騎將軍李廣、輕車將軍公孫賀等人領大兵三十萬駐紮在馬邑谷,再讓一個邊貿商人聶翁壹去向軍臣單于獻關投誠,軍臣單于一見有利可圖,當時發十幾萬大軍侵入邊塞。

可惜,年輕氣盛的皇上到底還不是老於戰事的軍臣單于的對手,他的誘敵之計在南征北戰多年的匈奴人面前,顯得很幼稚。

軍臣單于親自率領大軍,急攻至馬邑城外,行軍一百多里路,發現滿山滿野都是無人放牧的牛羊,卻連一個漢軍的影子都沒看見。

這種不同尋常的空寂讓單于起了疑心,他轉而攻打一處漢軍衛所,捉來武州尉史(衛所長),終於審出了漢軍要在馬邑伏擊匈奴人的真相。

軍臣單于趕緊調轉馬頭,逃出邊關,而倡議與匈奴開戰的大行王恢,卻根本不敢追擊,當真正面對匈奴大軍時,對面軍陣那森森的殺氣、那戰無不勝的神話,還是會令漢軍心驚膽戰。

漢匈和親之路從此斷絕,皇上別無退路,這一生,他也從不曾給自己退路。而他急需一個帥才,一個對匈奴作戰不會退縮不會膽怯不會失敗的三軍之主。後來,皇上對我說,在滿殿喧囂爭吵的大臣中,他發現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一個人也始終微闔雙目,一言不發。

此人站在最陰暗的角落裡,眼睛微微斜睨著殿上群臣,謙和的笑容掩藏不了心底的自信和傲慢。

皇上只看了他一眼,便當即下了決心,就用這個人來征服橫行漠北數百年的匈奴吧。因為,皇上相信,有著那樣自信眼神的男兒,不是奇才,就是狂徒,無論是哪一種,皇上都想用他來試試運氣。

這個始終一言不發的人,就是我的弟弟——太中大夫衛青。

元光六年(公元前129年),匈奴單于親率大軍十萬,前來進犯上谷郡(按:今河北懷來一帶)。

得報的當天,一個天氣和暖的冬日下午,衛青在渭河岸邊的拜將臺上,由天子親授將印,任命為車騎將軍。

按照皇上的戰策,他與和騎將軍公孫敖、輕騎將軍公孫賀、驍騎將軍李廣四個人,各領一萬騎兵,分別從上谷、代郡、雲中、雁門四個地方同時出擊,去進攻行蹤不定、馬背為生的凶悍的匈奴大軍。

衛青是初次出征,而另三個人卻都是身經百戰的名將。





A18·族誅


玉門關外傳來戰報,貳師將軍李廣利這一仗輸得很慘。他不是被大宛兵馬打敗了,而是被西域的風沙擊潰了。

李廣利雖然出身微賤,但家中一直還算富裕,從小也是嬌生慣養,沒吃過什麼苦頭。父母請師傅教了他騎射和走馬,十八歲上他就因妹妹入宮而當上了高官,更是眼高於頂,自以為仗劍絕域,成為第二個衛青,不過是像唱戲一樣易如反掌之事。

他沒想到塞外的荒灘那樣遠,西去的驛路那樣長,長得回望不見帝都,遙望不見人煙。跟著李廣利出征的數萬健兒,很快就怨聲載道。

這些人並非普通士兵,除了六千精騎兵外,剩下的多是各郡國的無賴少年,他們西征大宛,不過是為了發財邀功,哪裡耐得了那沙漠曉行、戈壁夜宿的艱苦。沿路的西域小國並未臣服於大漢,見漢軍遠道而來,他們統統閉城鎖關,不願提供糧草。

李廣利索性一路征討了過去,打下來城邑,就將糧草洗劫一空,若幾天打不下來,他也不戀戰,就率軍再往西去,西域路遠荒涼,往往行軍幾百裡也見不到什麼人煙,更不用說是什麼水草豐饒的城邦了。行不了兩千裡,伐宛大軍的糧草已盡,兵士逃散戰亡,剩不了幾千人。

此時李廣利的軍隊已接近大宛東境的鬱成城,鬱成王見漢軍遠來疲憊,個個面帶飢容,更執意固守。

大戰之下,漢軍傷亡慘重,李廣利見急攻不下鬱成城,又遠道乏食,覺得征服大宛國無望,反倒有全軍覆沒之危,趕緊帶著殘兵逃回敦煌。

徵袍破碎、滿身風塵的李廣利,遠遠望見敦煌城那高聳在沙漠中的土褐色城影,激動地落下淚來。

很快,他就可以有驚無險地返回長安城了。兩年了,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從前那整天鬥雞走馬、出入煙花巷、宴遊上林苑的安寧富貴日子。

去他的什麼大宛國和大將軍之夢吧,他李廣利不稀罕,做不了衛青又如何,妹妹受皇恩如此深重,就算不能給他弄到侯封,弄個太僕、詹事之類的二千石,他也已心滿意足,何必非得到沙漠絕地去遭那個罪。

他沒有想到皇上見到他的上書會怒發如狂,命人當場斬了李廣利派來的使者,在殿上咆哮道:「沒這個能耐,就不要在朕面前誇下這個海口!趙破奴七百壯士滅樓蘭,霍去病率八百騎兵連夜奔襲數百里,對匈奴萬人之軍,斬首虜而還。李廣利這混賬東西,此番勞師遠征,六萬大軍竟然被小小的大宛擊潰,生還者不到兩千,害得朕不但被大宛國瞧不起,連大夏、烏孫都瞧不起我們大漢了!」

皇上說得沒錯,烏孫國自與匈奴翻臉背盟,與大漢結為婚姻之邦,一直對大漢恭恭敬敬,年年朝貢。可到今年,烏孫、輪臺的朝貢已經兩年未至,聽說大漢的使臣還在輪臺國被關了起來。連大宛這樣的小國都對付不了,西域三十六國便不再敬畏大漢的兵威,常派小股隊伍沿途劫殺大漢使者、客商。

皇上派衛伉帶了一萬鐵騎出玉門關,堵住了李廣利回長安的路。

使臣親至敦煌城李廣利的大營,宣讀皇上的詔書:「李廣利徵宛大軍,若有一人一騎敢擅度玉門關,殺無赦!」

皇上要李廣利再次西征,不破大宛國,不得回長安。

嚇破了膽的李廣利,帶著二千丟盔棄甲的殘兵,哪裡還敢西窺大宛。

他只能鬱悶地在敦煌城紮下營盤,另圖良方,想看看能不能派人給李夫人、李延年送信,好幫他說情。當然,離開長安城已兩個年頭,他並不知道,他的哥哥、弟弟還有妹妹,如今的日子都不好過。

李廣利的弟弟李季,在明光宮裡頭,接連弄大了兩個宮女的肚子。

李季是個漂亮人物,他年少風流,相貌不比兩個哥哥差,吹拉彈唱、歌舞球藝,樣樣出色,皇上見他才十五歲,一副半大孩童模樣,全無戒心,讓他到明光宮當了個歌舞總教習,整天教那些燕趙美女們謳曲彈琴。

明光宮的兩千美人,是在多佳麗的燕趙之地精挑細選出來的,李季這一去,便如蝴蝶穿入花叢,一下子照花了眼睛。

美人們都在如花似玉的年齡,剛剛情竇初開,卻被選入深宮,苦苦等候皇上的寵幸,就算皇上夙興夜寐,他也不可能將雨露遍灑給未央、明光的一萬八千個美人,何況,他還有李夫人。

她們那永遠望不到盡頭的寂寞生涯中,忽然來了個風度翩翩的俊秀少年,任憑襄王無心,神女們也會一往情深,更何況,李季並非霍光那樣能夠敬重自持的君子。

在收到無數個同心結、相思豆、手帕詩之後,李季終於把血海般的干係拋在了腦後,在明光宮縱情聲色起來。

他自以為行得祕密,可奚君卻把他穢亂宮禁之事打聽得一清二楚,只是,還沒等我查明證據、上奏天子,皇上自己就看了出來。

明光宮裡那兩個年輕孕婦的身腰,任是三丈紅綾也束縛不住,再隱瞞下去,皇上的後宮裡頭,很快就要添兩個不明來歷的嬰兒。

皇上再次勃然大怒,他沒想到,他盡力想要提拔的李家子弟,竟然如此不成器。

李廣利六萬大軍兵發西域,攻不下一個巴掌大的小國;李季這剛剛脫離倡門的樂坊子弟,竟然敢在皇上的宮禁裡公開宣淫,說不定哪天就真的弄亂了皇漢劉家的血統,把祖宗們苦心經營百年的天下,變成戲子李家的江山。是可忍,孰不可忍。

皇上抓來李延年和李季,咬牙切齒地罵道:「你們是什麼東西,一家子賣藝為生的遊倡,喂狗都嫌多餘的賤民!朕看中你們聰明靈巧,賜你們官職,賞你們黃金,抬舉你們與王公將相平起平坐,給你們機會博個封妻廕子、位列上卿的侯封,沒想到你們一個個這麼不知好歹,枉費朕一番心血!李廣利出征前,跟朕信誓旦旦,定要立功萬里之外,不蕩平大宛決不回還,結果幾乎全軍覆沒,至今龜縮在敦煌城不敢再戰。朕在位數十年,兵鋒所向,莫不望風披靡,服我大漢王化,不料此番竟折戟於西陲小國,丟盡顏面,西域三十六國從此不肯奉朕號令,皆李廣利之失也!李延年、李季,仗著三分容貌,能親近朕躬,竟敢穢亂後宮,令朕的明光宮變成你們這些孌童淫穢的苟且之場,朕的法度何存!體統安在?不盡誅李家,難解朕心頭之恨!」

連我也不敢相信,不過兩年時間,曾經想以李家取代衛氏,曾想讓李廣利、李延年飛黃騰達的皇上,竟然又下旨要將李家族滅。

是他們太令皇上失望了,還是皇上對他們寄望過高了?

十幾年來,皇上一直想再找到一個可以取代衛氏的家族,就像當年他輕易地找到我和衛青,輕易地更替了權傾朝野的竇家王家還有田家,可是,再沒有誰能比得上衛家的忠誠能幹,再沒有誰能比得上我的含忍退讓,再沒有誰能比得上衛氏男兒的英雄出眾、膽識過人。

賞得慷慨,罰得血腥,這就是皇上,一旦讓他失望,下場令人不寒而慄。

更糟糕的是,就在李家即將遭遇滅頂之災時,在病榻纏綿兩年的李夫人卻突然昏迷不醒,太醫們甚至預言,她已經沒幾天活頭了。

我沒有勝利者的喜悅,有的只是無緣無故的憐憫。

她像我,她真的像我,更年輕更天真也更愚蠢。只因為她沒有像衛青那樣英武的兄弟,所以她才會失去一切,徒然給家族帶來了一場轉瞬即逝的春夢,一場命中註定的奇禍。

我不禁後背發冷,倘若,當年沒有衛青的橫空出世,皇上還會冊封我為他的皇后嗎?倘若,後來沒有霍去病的封狼居胥,皇上還會將我留在他身邊那樣久嗎?





B19·皇后,皇后


舊皇后陳阿嬌,在經歷長達數月的噩夢之後,於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秋被廢為庶人,住入長門宮。

那真是一場血淋淋的噩夢。

與皇后勾結祝詛的女巫楚服,還有一大群曾為了討好皇后在宮中來往不斷、貢獻生子祕方的貴婦們,都被酷吏張湯關入長安大牢裡,嚴加拷楚。

張湯在大堂上擺了熱氣騰騰的鍋鼎、燒著烙鐵的火爐、沾滿鮮血的大棍等七十多種刑具,對付那些自幼養在深宮和侯府的女官、侯夫人、郡主、黃門令以及與此案相涉的所有官員、諸侯。

此案牽連人數眾多,其中有很多人是被冤枉的。有兩名出身望族的侯夫人,只是因為當天進宮參見陳皇后,也被株連,處以絞刑。

還有一個外省的大吏,在進貢皇室的貢品單子上,依例寫上「皇后例貢:龍涎香百斤、提花綾錦百端、沱茶百瓶、明珠百粒」,便無緣無故地被腰斬在長安市中。很多人不堪忍受而自殺,還有很多人在審訊中死去。剩下的那些女人,在領死刑前,幾乎全都不能站直了走路,她們像一攤爛泥般被拖出監牢,只因為她們竟愚蠢到忠於一個已過氣數載的皇后。

不斷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祕聞傳出來,皇后身邊的侍女招供說,女巫楚服自稱能有巫術令皇上回心轉意,陳阿嬌信以為真,恭請楚服入宮,與她同起居同床榻。很多時候,楚服打扮成男人的模樣,穿著男人的衣冠幀帶,與阿嬌如夫婦般形影相隨。在枕畔床上為她傳授婦人媚道,並將木偶製成衛夫人的模樣,日夜祭祀,希望衛子夫早點失去皇上的歡心,早點得病遭災,不要總像塊散不盡的烏雲般阻擋在阿嬌那富貴無邊的前程上。

可漸漸的,皇后忘記了她最初的願望,忘記了富貴,忘記了皇上,她真心喜歡上了楚服。經歷了將近十年的深宮寂寞後,穿著男裝、溫柔多情的楚服,恍惚真的可以填補她心靈上的那塊空洞,可以替代她的郎君。

皇上怒不可遏,他將此案一查到底。最後,張湯一共審結了牽連入案的上千人,其中三百多人以「大逆不道之罪」遭斬殺。

楚服穿著男裝在鬧市被梟首,之後暴屍三日,皇上吩咐說,這是讓長安百姓好驗明正身,看清楚巫者楚服不是男人,而是女人。

就算阿嬌早已是被皇上冷落棄置的皇后,她也不能愛上另一個人,哪怕是女人。阿嬌曾經是皇上的妻子,因此她這一輩子,誰都不可以再碰,永遠不能夠變心,即使是皇上到如今對她只剩下厭煩和冷落。

楚服及那三百侍女、貴婦伏誅後,皇上派人賜給阿嬌一道策令,廢除了她的皇后之位:「皇后失序,惑於巫祝,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璽綬,罷退居長門宮。」

長門宮位於長安城外的荒郊野嶺,原本是竇太主家的偏僻園林,叫做長門園,坐落在皇上前往顧成廟去祭祀太宗孝文皇帝的路旁。

幾年前,年近五十、寡居在家的竇太主迷上了一個賣珠的十三歲僮兒董偃,將他收養府中,教以詩書禮儀,以期成為她的未來情夫。

她擔心皇上指摘此事,便接受門客爰叔的策劃,將長門園獻給皇上,改作長門宮。如此一來,皇上就可以在前去祭祖廟的荒路上有個落腳的行宮。

她想不到的是,長門宮獻出去還不到兩年,就成阿嬌這輩子終老的囚籠。

長門宮位於霸陵附近,遠得連長安城的影子都只是隱隱約約可見,滿目荒林,竹荻雜生,除了無邊的田地和呼嘯的風聲,什麼也沒有。

開漢以來,從來沒有一個廢后甚至棄妃會被攆出長安城,攆回孃家。阿嬌重返未央宮的道路,從她入住長門宮那一天起,就永遠被阻斷了。

大長公主這真是作繭自縛。

阿嬌被廢兩年後,我在正月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叫做劉據,他被封為臨江王。據兒滿月的時候,我被冊立為大漢皇后。皇上為此宣佈天下大赦,與民更始,不但獄中的非死囚全部減罪一等,所有發生在景皇帝后三年以前的犯罪逃亡與久欠官物的積案,也全都赦免不究。

冊立後沒兩天,我收到館陶長公主的手本,她送了我一斛東珠、千斤黃金,要求面見我,親自道喜。

我坐在後園淡綠的柳色中,看著她那言詞卑恭的手本,心潮起伏:

漢皇后衛子夫陛下:

臣妾鄙人,罪臣之母,本無顏腆見皇后。但思十一年前舊事,背汗涔涔而下,當年冒犯之罪,雖皇后、車騎將軍不罪,臣妾仍日夜輾轉,難安於枕蓆,誠願一瞻皇后之面,頌揚聖恩,並致萬千之喜。伏惟所鑑!

館陶長公主劉嫖

我翻來覆去地看著那淡緋霞色絲綾的手本,只是不說話,也不向跪在地下等旨意的黃門令吩咐什麼,周圍立著的人群,全都小心翼翼地看著我的臉色。

是了,我是大漢皇后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連這從前不可一世、能夠廢立諸侯皇后的大長公主,也必須匍匐在我的腳下。

兩隻白色的水鳥掠過太液池的湖面,展翼而去。

「把邊門開了。」我口氣淡淡地吩咐著,「叫她進來。」呵,十一年前的舊恨,今天我終於能夠肆意地報復了。

我扭頭去看那春波萬頃的太液池,湖上,幾艘小舟出沒著,那是為我種植蓮花的花奴,他們正冒著春寒,往水下播入來自南方的著名蓮種。今年夏天,太液池上將會盛開數不勝數的雪白睡蓮,只因為我喜歡。

沒過多久,耳邊響起了一個怯怯的聲音:「臣妾劉嫖,參見衛皇后。」是大長公主!我咬緊了下脣,頭也不回地揮了揮手,說道:「平身吧。」「謝皇后。」

「看座。」

「謝皇后賜座。」

我緩緩扭過臉來,打量這個十一年前踩住我的頭的女人。

當年,她將衛青下在私獄中,準備私刑處死,是公孫敖他們劫出了衛青,不然,今天的關內侯、車騎將軍,早已經化為了公主府地牢裡的白骨。

大長公主依然高大壯碩,依然衣飾華貴,所不同的是,從前她臉上的那層極度傲慢的神色,已經收斂得看不見了。

自從陳阿嬌事洩被廢之後,大長公主便不復舊日的氣焰。

血雨腥風籠罩著長安皇宮時,曾有人私下裡傳說,告發陳阿嬌之人,是衛子夫。

我只好一笑置之。

覬覦皇后之位的宮妃,實在是大有人在,她們大多出身寒族,又大多天生麗質,而陳阿嬌,她是那麼跋扈,又是那麼幼稚,那麼愚蠢,怎麼是這些宮妃的對手?

至於我,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這樣對付陳阿嬌。

皇上早已對驕奢淫逸的陳阿嬌充滿厭倦,我只要生下皇子,必然能穩穩當當地走向長樂宮,又何必用三百多條人命來換取自己的皇后之位?

我天生膽小,害怕那皇后的寶座上有血漬。

皇后被廢之日,大長公主慚懼萬分,她跪在皇上面前,不停地告罪,皇上溫言撫慰她說,阿嬌雖然被廢,但供奉仍然和往常一樣,長門宮與未央宮毫無區別。

儘管如此,從前不可一世的大長公主,還是謹小慎微起來,因為她知道,在如今的長安城中,她不再有勢力,也不再有靠山和朋友,她有的,全是敵人。

再說,聳立在離離荒草中的長門宮,與侍從如雲、車馬轔轔的未央宮,哪有半點相似之處?

「皇后,據兒已經有三個月了吧?」大長公主努力想微笑,但是那張生下來就倨傲的臉,僵硬得不聽使喚,「我略備了一些薄禮,想送給據兒。」

「哦。」我淡淡地點了一下頭,不置可否,轉身和侍兒說起話來。

她十分難堪,過了半天,又訕訕地說道:「明天是三月初三,我在家中設宴,皇上已經親口答允了,要前去看我那一班新買的小戲子,和董偃一起踢球、鬥雞、賞花,不知道衛皇后能不能賞臉?」

我斜看了她一眼,董偃?是了,那個年輕英俊的家奴,大長公主聞名天下的小白臉情夫,聽說他十六歲就成了大長公主的面首,雖然是賣珠兒出身,但大長公主從小請了師傅教習董偃,所以他不但才貌出眾,而且禮數周到,很多公侯高官都願意與他來往。

皇上也很喜歡董偃,曾經在公主府親口稱他為「主人翁」,還準備賜他侯爵。正是為了董偃的緣故,大長公主才將自己落難的女兒陳阿嬌棄之腦後,不加理睬。

「阿嬌會去嗎?」我忽然唐突地問。

大長公主怔住了,為我的無禮。但過了片刻,她仍然恭謹地回答:「阿嬌早已被打入冷宮,成為廢后,不能擅離冷宮一步。」

「哦。」我再次冷淡地回答著,扭頭對女官們說,「看看臨江王醒了沒有,叫乳母好好喂他。再去打發人問皇上,今天晚上衛青入覷,賞不賞他用膳?江都王妃從屬地來了,叫她在北宮好好歇息,明天早晨到未央宮晉見。」

大長公主越發窘迫了,她欠身站起來,要求告辭。

「不送了。」我虛假地笑著,「多謝大長公主的厚禮。」

她躬身後退兩步,走了出去,那寬闊的背影,似乎有些瑟縮,在暮色深沉的花叢中。她已經老了,這前代的權勢人物。

等她從邊門退出長樂宮,我便命人招來中郎東方朔。

身高九尺的東方朔,是皇上十分喜愛的大臣,雖然位秩不高,但說話頗有分量。

春夜的天空,灑著幾顆晶瑩的小星星,我站在窗帷邊,背對著匍匐地下的東方朔:「東方大人,聽說皇上常常去大長公主府赴宴,由家奴董偃侍宴?」

「然。」東方朔回答。

「董偃以家奴私侍公主,亂了上下禮法,你知不知道?」「臣亦覺不妥,但私下勸過幾次皇上,皇上一笑了之。」

「此事豈能私勸?」我怒容滿面,回頭斥道,「這是有違國體、有傷皇室體面的大事,你應當直言進諫,皇上乃聖明之君,豈能不聽忠言?」

極度聰明的東方朔,立刻抬起頭來:「皇后所言極是,臣明日當冒死而言。」「好!」我嘉許地看著他,「進諫乃言臣之責,你放心,皇上只會獎賞你的忠誠,不會有任何責罰。我願先聞東方大人的諫言。」「是!」

「請起來說。」我溫和地揚了揚下巴。

東方朔叩了一個頭,站了起來,舉起手來,先扳下了第一個指頭:「董偃不過是個公主府家奴,以家奴私侍公主,其罪一也。」

他烏溜溜的眼珠轉動了一下,又扳下了第二根指頭:「此事天下皆知,敗男女之化,亂婚姻之禮,有傷王制,其罪二也。」

他再次看了看我沒有表情的臉,扳下了第三根指頭:「皇上正在提倡經學,要天下人都讀《六經》,養成好學上進的國風,董偃卻一味靡麗奢侈,貪戀狗馬之樂,還以此來誘導公子王孫、文武百官,實乃國家之賊,人主之大敵,此其罪三。」

「好。」我終於微笑了,「夠了。」

我賞了他百斤黃金,東方朔起身告辭。

第二天,皇上沒有去大長公主府,並賜給直言相諫的東方朔三十斤黃金。





A20·剎那芳華


太醫院來稟報,病得奄奄一息的李夫人忽然醒轉了,恐怕是迴光返照,她已經幾天沒有再進水米,卻特地吩咐人去請皇上,說要交代後事。

雕欄玉砌的長樂宮院內,雨聲如注,淹沒了那些切切嘈嘈的慾望和恐懼。

就在昨天,李延年、李季還有幾十口李家的親眷都被綁上刑場,劊子手毫不留情地舉起大刀,將這個能歌善舞的家族統統斬首棄市。

我不能確定,若是李夫人不曾在病榻上纏綿兩年,病得連皇上對她都失去了耐心的話,皇上會不會看在她絕代麗質的份上,饒了李家,抑或是,這次連李夫人也會受牽連入案,被皇上無情地拋棄。

她還能有什麼後事好交代呢?除了她為皇上生下的病弱兒子,除了那個被全副戎裝的一萬大軍阻隔在玉門關外荒漠裡不得回返的兄弟,李夫人已經一個親人都沒有了。

一年前,也許是感覺到皇上明顯在冷落李家,李延年竟然拼出命去為皇上編了十九章祭祖祭廟的《郊祀歌》,章章都音律婉轉精奇,辭章鏗鏘華麗:

太一況,天馬下。沾赤汗,沫流赭。志椒儻,精權奇。鑷浮雲,晻上馳。體容與,迣萬里。今安匹,龍為友。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天馬徠,出泉水。虎脊兩,化若鬼。天馬徠,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天馬徠,執徐時。將搖舉,誰與期。天馬徠,開遠門。竦予身,逝崑崙。天馬徠,龍之媒。遊閭闔,觀玉臺。

裡面巧妙地糅合了皇上自己的辭賦文章,寄託著皇上的夢想。李延年編完全部曲詞後,瘦得幾乎脫形。

《郊祀歌》是他極盡生命與天賦的成就,這是他敬獻帝王的禮物,也是他獻給自己這個音樂家族的祭奠。

正月上辛日,皇上在甘泉宮圓丘郊祀,兩千多名樂府歌人、樂工齊聚一堂,十八部鼓吹合奏,聲動天地,連我都迷醉於他在《郊祀曲》裡描繪的那個天堂,那個永遠迴盪著音樂、被美玉明珠照亮、有天馬異獸徜徉的仙境。

「千童羅舞成八溢,合好效歡虞泰一。九歌畢奏斐然殊,鳴琴竽瑟會軒朱。」無論如何,我都承認,李延年是個不世的音樂天才。

若不是他過於自負,以為自己在政事、宮鬥上也具備音樂上那種登峰造極的才華,若不是他拋棄了永恆的音樂,去極力追求那轉瞬即逝的榮華富貴,他這一輩子,本可以活得更有尊嚴、留下更多的美好。

他的妹子也一樣,以她的風華絕代,即使不往帝王家停棲,這世間也到處是等候她飛舞的枝頭,可她偏偏挑選了一處最高最風光也最凶險的所在,只是,為了這風光無限的剎那,她埋葬了自己和整個家族。

皇上應了李夫人所請,去了她的宮室,他要我也一起同行。

這是春天,是大地復甦、萬物萌發的季節,我們的車乘在李夫人的宮室前停下,只聽得殿內傳出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音樂聲,那是她當年初見皇上,跳《金盤舞》的配樂。

我看得出,皇上一下子就想起了當年,那個旋轉著跳入他眼中的金燦燦的身影,輕盈若夢,婀娜如仙子。他的心頓時柔軟了。

一切都如初見,這樣的春天,這樣的音樂,臥室裡高懸的金色舞衣。不過是三年時間,夢想卻褪盡光華,露出血淋淋的本色。

奚君牽著蹣跚學步的劉髆,一起走了進來。

這孩子長大了,雖然還是身子骨纖弱,動不動就發病,但在太醫們各種各樣極品湯藥的灌沃下,好歹也保住了性命,並開始咿呀學語,只是他黃瘦的小臉上鼻眼歪斜、口角流涎,古怪得連皇上都不願多看他一眼。

如果說皇上這輩子也有什麼遺憾的話,其一是至今不曾真正遇見神仙,其二也是最重要的,就是沒有一個真正讓他稱心如意的子嗣。

我的據兒,只是在這些古怪病弱的兄弟們陪襯下,才顯得格外出眾。

李夫人的臥室門大敞,但床上的紅羅帳卻密密下垂,皇上走了過去,侍女們沒有為他掀起羅帳,帳內傳出一陣緊抑的嗚咽:「陛下,臣妾無禮,不能面見陛下,就在這裡為兩位陛下叩首請安了!」

皇上命人掀簾,帳後的人影趕緊將自己埋入厚厚的錦被,只露出一頭烏溜溜的長髮。

皇上側踞床邊,藹聲道:「燕兒,夫人,讓朕見一見你,一年多未見,朕實是很想念你。」

李夫人捂緊臉,無聲地飲泣著,良久,她才抽咽著答道:「皇上,臣妾就快要去了……」

皇上撫摸著她的後背,心下也頗為傷感難過,嘆息道:「傻燕兒,你不會死,朕讓方士們加緊煉了一劑十全回春丹出來,吃下去,可以長命百歲,永遠和朕在一起,每天都在一起……」

「陛下,世上豈有百歲之人?」李夫人依舊沒有轉過臉,泣道,「臣妾就是服了那麼多丸藥,才傷了身子,弄到這個地步,陛下以後再也不要輕信那些方士了,欒大、少翁,一個個都是誇誇其談、口若懸河的騙子,皇上不要再讓他們欺哄了。」皇上沉默不語,顯然她的話並不中聽。過得片刻,他又道:「燕兒,你轉過臉,讓朕好好看看你的花容月貌,一年未見,不知朕的燕兒可清減了?」

他試圖輕輕揭開李夫人的被蓋,可李夫人仍死死拉住被子不放,哀求道:「皇上,臣妾久臥病床,容顏毀損不堪,早成了殘花敗柳,不能再汙了皇上的眼……皇上,臣妾知道死期不遠,沒兩天就要成泉下之人,今日冒昧請來皇上,想將我的髆兒和兄弟都託付給皇上……」

李夫人泣不成聲,她只有十九歲,還是春花盛開般的好年齡,卻已清楚地知道自己來日不多。

命運到底是什麼呢?給了她如斯芳顏,如斯風華,卻只給了她一個過隙白駒般短暫的人生。

皇上有些急了,他大聲道:「既是想託付皇兒和兄弟,就請夫人揭被起身,當面敘說,凡有所請,朕無不應!」

李夫人拼命搖頭:「禮雲,婦人貌不修飾,不見君父,陛下請恕臣妾不能用這樣拖沓疲憊的容貌面見陛下!」

宮中三年,將這個粗魯不文的少女變成了能引經據典的美人,只是,也帶走了她的靈氣和魅力。

「只要夫人揭被相見,朕立刻賞你的兄弟高官顯爵,封髆兒大邑為王,賜你千斤黃金!」皇上只顧滿口承諾,似乎忘記了,就在昨天,曾與他同室同榻、曾為他翻遍天下新聲的李延年和李季已成了他的刀下之鬼。

我不清楚李夫人身邊的侍女們到底有沒有將李家遭族誅的消息告訴她,抑或是,就算她早已知曉此事,她也無力對抗這殘酷的命運和無情的皇上。

她堅決地捂住臉,悲傷而堅決地回答:「加不加官爵,賞不賞王位,賜不賜黃金,都任憑皇上,臣妾即將成為冢中枯骨,無意於這些過眼煙雲,也不敢多所奢望,臣妾不是為了這些才請的皇上,臣妾只是想最後聽一聽皇上的聲音,以慰這些日子以來的相思之苦!」

她的話說得情深意長,可皇上卻突然怒氣勃發,一瞪眼睛,拂袖起身,指著那團被子下的瘦弱身影恨道:「大膽!這天下,有幾個女人敢違逆朕的意思?你今日死都不肯讓朕見最後一面,以後朕一定會讓你後悔莫及!哼!」

皇上頭也不回地離去,坐在一旁的我,卻只是事不關己地望著他們兩人決裂。

聽得皇上的腳步聲遠去,李夫人這才慢慢坐起身來,她扭過臉,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地下站著的髆兒,以帕拭淚道:「多謝皇后陛下,事到如今,還肯來探看臣妾。」

她穿著一件家常的繡花白色素綢衫,髮髻上橫插著一根淺綠色的玉簪,柔軟的鬢髮披垂在頸側,襯出一張雪白的臉兒。

雖然未施脂粉,又臥病多時,但李燕然的面龐仍然俊秀嬌媚,只是,眉眼間少了一樣她獨有的東西,是那種無比靈動的氣韻,每一刻都無法安靜、隨時隨地可以起舞的春陽般的勃勃生機。

我牽過髆兒,不停地撫摸他瘦削的臉龐,半晌才凝望著李夫人道:「你放心,髆兒這幾年都在我宮中長大,我待他究竟如何,想必你也清楚。若是你有個三長兩短,我一定會好好看視髆兒,為他延醫配藥,治好他的身子骨。」

她的眼淚如雨點般從腮旁紛披下來,侍女扶起李夫人,她顫動著身體,挪步下床,伏地叩首:「陛下,臣妾如今痛悔當年依仗著皇上寵幸,不知天高地厚,得罪皇后陛下。幸得陛下寬宏大量,不但不加罪臣妾,還肯照拂這病弱小兒,臣妾慚愧已極!」

我望著她抖動的肩頭,忽生憐憫之意。這些年來,其實我從未和她鬥過,她的敵人不是我,是她自己。

「你很像我,李夫人,你就像是當年剛進宮的我,只是不懂得收斂。」我淡淡地說。對一個心甘情願匍匐在地的人,我不會再踩上一腳。

睚眥必報不是我的習慣,自中年後,我就不再認為只有針鋒相對才是戰鬥,李燕然,她的淺薄,她兄弟的無能和放縱,遲早都會將她送上不歸路,她的今天,兩年前我就已看得清清楚楚。

「陛下說得對,我以為自己真的有傾城傾國之貌,可以讓皇上為我做任何事情,我以為自己可以生下能奪嫡的皇子,我以為我的兄弟能在西域立功封侯,我以為自己能夠取代皇后……」她的眼淚一滴滴落在雪白的衣袖上,聲音卻越來越細弱,「皇后,我罪不可赦,可皇后你知道嗎?臣妾真的很崇敬你,當年臣妾還在樂坊裡彈唱著《衛皇后之歌》時,就暗暗地發過誓,衛皇后是歌女,臣妾也是歌女,衛皇后的今天,就可以是臣妾的明天,衛皇后能霸天下,臣妾也可以顯耀家族,一門數侯,名動公卿。可進宮越久,臣妾越發現,衛皇后的堅忍,臣妾根本就比不了,皇上他從來不肯對一個女人長久,他從來都沒有長久地迷戀過任何一個女人,只有皇后,三十多年來,永遠安安穩穩地待在皇上身邊,待在皇上的心坎上……」

明知她這是臨死的善言、最後的奉承,我還是聽得很入耳,長嘆一聲道:「你說錯了,李夫人,皇上早就正眼都不肯看我,他的心裡,根本沒我這個老婦的位置。」

「不,皇上他仍然喜歡著你,他每次看臣妾歌舞時,都會突然說道,燕兒,你這支舞跳得很像衛皇后當年;燕兒,你這支曲兒唱得真有皇后當年的情韻……皇上是拿臣妾當了皇后的替身。所以臣妾今天才怎麼也不肯讓皇上見到病容,臣妾能得一時之寵,就是憑了這張臉,憑了與皇后當年的三分神似,所以,臣妾要將當年那一剎那的美麗永遠銘刻在皇上的心上,臣妾要讓他……讓皇上永遠都忘不了我……」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臉色也越來越蒼白,最後,終於軟軟地倒伏在侍女們的懷抱。

奚君扶著我走了出去,殿室外頭豔陽高照,未央宮金碧輝煌,脊獸蹲伏在長安城上空,威嚴地掃視著它的子民。宮殿、都城、土地,仍然屹立未動,當年那個唱著「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的女子,卻已凋謝成塵。

幾十年來,未央宮裡多少女人來來去去,即使能留下一剎那的芳華,或許這人生已是超凡脫俗,值了旁人的幾世。





B20·王夫人


皇上身邊從來就沒缺過女人,只是極少有女人能走進他心裡。

我被冊封為皇后不久,宮裡頭突然又爆出喜訊,趙地貢來的王美人有了身孕。

那時候,據兒還在襁褓中,皇上的《太子賦》已傳遍關內關外,可是皇上似乎一夜之間就遺忘了我,遺忘了他剛剛在冊封大典上正式詔告天下的皇后、剛剛為他誕下長子的衛皇后。

在這之前我沒見到王美人,只是聽說我懷孕的最後幾個月,皇上又迷上了一個歌女,他總是喜歡會唱歌跳舞的女子,以至於不少宮人都在學習謳曲和彈奏樂器。

在我生下衛長公主後,皇上曾在枕邊許諾過,只有我才能為他生下太子,可據兒還沒滿月,王美人就迫不及待地宣佈了她的身孕,若是她也很快生下兒子,兩個皇子的年齡不過相差數月,太子之位,很難說就是據兒的囊中之物。

但是皇上命文士們極盡辭章地寫成了《皇太子賦》,又給了我大漢皇后的印綬,這似乎是為了安慰我,也為了打消其他美人們的野心。

他是愛著我的嗎?可是他分明日日夜夜陪伴在王美人身邊。他討厭我嗎?可是他給了我所有女人都夢想得到的權位。只是,在人生的頂峰上,我發現自己活得異常淒涼和孤獨。

或許,是我太貪心了,總夢想著魚與熊掌兼得,所以才會失落。《衛皇后之歌》,聽起來像是一種異常煊赫的人生,可以燃燒起長安城少女們最強烈的奮鬥欲,可征服這個至高無上的男人,卻是那樣那樣艱難。

我回望來路,發現自己從未抱有過那樣的野心,將我和衛氏推上萬人仰望之處的人,是皇上,是他需要一個可以和竇家、王家、田家外戚相抗衡的妻族,他需要一個柔弱而服從的皇后。

我記得在據兒的滿月宴席上,當著群臣的面,王美人走過來在皇上面前盈盈跪下,舉起酒杯,嬌媚地道:「陛下,請滿飲此杯,為陛下添喜!臣妾也已懷有陛下的骨血,若是天可憐見,臣妾能為陛下誕育皇子,陛下能否為這孩兒也頒佈一次《皇太子賦》?一般都是漢室之後,陛下可不能有所偏頗啊!」

我就坐在皇上的身側,頻繁的生育讓年近三十的我有枯槁虛弱之感,我循著她的聲音望去,只見一個十七八歲模樣的紫衣麗人跪在殿中,眉目間含情脈脈,臉上頗有自矜之容。

當然,她也有資格驕傲,這女子相貌出眾,身姿婀娜,尤其是那雙眼睛,盈若剪剪秋水,輕眨之時,像星子明滅,即使不開口說話,男人也會被她打動。

可她說得還是太露骨了一些,皇上頗為尷尬地笑了一聲,雖然據兒要到六歲才能受太子的冊封,但他是正宮嫡子,立嗣名正言順,怎麼可能容得其他人再覬覦東宮之位?這女人好大的膽子!

我扭過臉,盯著皇上,看他到底是什麼意思。

皇上沒有責怪她,卻也不願意許諾什麼,只是用大笑掩飾了自己的難堪,道:「美人有此心胸,果然不凡,若是你能誕下皇子,朕一定升你為夫人!將來皇兒的封邑,也任你選擇。」

我長舒一口氣,這許諾頗為豐厚,但皇上言外,還是婉轉回絕了她的要求。王夫人的大眼睛頓時黯淡了,神情也頗為沮喪,一邊咬脣謝恩,一邊轉臉向我,嘆息道:「皇后陛下,人人都傳說你可以獨霸天下,獨霸皇上的心,他們果然沒有說錯!」

她再次斟酒敬我,我苦笑一聲,滿飲了一杯醇酒。

皇上始終要的都是一個沒有危險也沒有野心的女人,這麼大膽的女子,她不是皇上期待的人。

我,一出生就打上女奴烙印、卑微無比的衛子夫,才是皇上要挑選的正宮皇后。他的祖母、母親、姑母、姐姐、前皇后,全都是強大嗜權的女人,這樣的女子,再美豔誘人,他也不會有半絲依戀。

從普普通通的皇十子,和兄弟們一路廝殺到成為太子;從被祖母牢牢鉗制的少年皇帝,到被姑母、舅舅們操縱的青年皇帝,皇上身邊所有的親人,更愛的都是權力、財富和土地。

他們教會了皇上,這世上,為了奪取那至高無上的帝位,無論什麼樣的攔路石,都可以一腳踢開,哪怕那塊石頭是祖母、是姑母、是母親、是妻子、是美人,因為她們愛的從來不是他本人,只是權力。

只有對他最愛也最信任的女人,他才會給予他眼中最重要的東西。而我是嗎?

我從來都不曾有這個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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