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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三 再顧傾人國

我,衛子夫 by 陳峻菁

2020-3-5 19:31

她的嘴角永遠凝著一絲微笑,似含情又非,似獻媚也非,只是十分的親切可喜。

這煙視媚行、豔若桃李又暖若春風的年輕女子,每一次凝視都充滿喜悅、每一根指尖都跳動著節拍、每一寸肌膚都流淌著音樂,真堪稱美女中的絕品。

我命奚君拿來筆,在樂坊送的竹簡名單中重重地塗抹去《金盤舞》的名字,順便也看到這金色少女的姓名:李燕然。

像這樣一朵鮮花,就算身處千頃寬廣的花園,一樣能扶搖生姿、豔壓群芳。

她是天生的尤物。





A10·金盤舞


皇上的生辰要到了,與往年一樣,我親手剪裁挑繡了一件外衣,又調集了所有樂坊裡的歌兒舞女,讓他們盡心編排精彩的戲目和歌舞。

各國朝貢使都已入駐驛館,他們送來的珍奇禮物先由我一一過目。

到了五十歲上,珠寶香料,名馬異獸,都不再能稱皇上的心意,他最喜歡的只有兩樣:女人和丹藥。

高句麗美女穿著素色長衣,飄飄若仙;月氏姑娘滿頭瓔珞,眉彎眼大,膚白如雪;遠從西域送來的雙胞胎少女輕紗蒙面,眼若碧玉鑲嵌,聲似銀鈴搖動……她們排成一個無窮無盡的長隊,從我面前羅列走過,獻上處子那既嬌羞又含情脈脈的微笑。

是丹藥讓皇上迷戀於女人,還是女人讓皇上迷戀于丹藥,這我一直沒有想清楚。

建章宮、明光宮已經建得略有規模,每一座都像城池般寬廣,有無數幽深曲折的走廊和房間,花樹繁密,軒堂華麗,每座宮殿裡都能住上萬人還綽綽有餘。

皇上命人挑選的上千煉丹師和燕趙美女,也都陸續來到長安。

聽說長安城裡的脂粉首飾供不應求,我的長樂宮大長秋田仁說,藥鋪裡也都斷了貨,馬匹和車輛絡繹不絕,往兩座宮殿裡不斷充塞著廣陵、膠東、江陵和吳楚各地貢來的絲綢、服飾、藥材、米糧、美酒……

這龐大的後宮,需要用全天下來供奉,還不知道夠不夠。

他身邊有那麼多煥發著光彩的青春面容,多得皇上連名字都叫不過來。

皇上各處宮室的尚衣軒裡都安排著十六名出色的美女,隨時等候著為他更衣洗浴甚至是一時興起的臨幸。

他出去乘坐的車輛裡也有十六名絕色美女,為皇上打扇捶背唱小曲兒,六馬龍輦裡十分寬敞,寬敞得放得下一張巨大的軟榻,在出巡的路上,皇上興致來了,或是服過丹藥,也會隨時需要女人。

平陽公主勸過我,說她父親景皇帝雖然還沒到這種一日不可無女人的程度,但中年以後,對女色也是飢渴不已,對此王皇后十分坦然,因為,與其面對幾個專寵而有心計的年輕嬪妃,面對她們那隨時會隆起並誕育皇裔的肚皮,還不如面對一大群皇上連名字和身體都分不清楚的女人。

一個浪頭,只有在太液池裡才會變得普通;一朵鮮花,只有種在上林苑花圃深處才不惹人注目。

皇上畢竟上年紀了,他只是害怕衰老必定會帶來的死亡,他想要證明他永遠青春年少、精力無窮。作為皇后,我應該以她的母后為楷模。

我明知她是好心,說的也全是多年宮爭廷鬥得出的正道理,但心底那種鈍刀子割般的痛楚卻永遠不會停止。

田仁說,樂坊裡獻來一個節目:金盤舞,據說看過的人都叫好。

我將異邦美女們一一登記在冊,送入明光宮的教坊,讓人加緊教她們學會漢話,好在皇上生辰那一天齊頌聖恩,博皇上一展龍顏。

然後我命奚君宣來樂坊的謳者們,叫她們先在長樂宮裡頭演練一回那可以大放異彩的金盤舞。

雖然自生下衛長公主後我就沒有再揮動過一次舞袖,只能坐在酒案後喝酒賞看,但對舞蹈和音樂的喜好仍然滲透在我骨子裡,只要掃過一眼,我就能看得出好壞,看得出精彩還是平庸。

一陣繁密的絲竹琴箏撥弄過後,四名健壯的少年托出一方鍍金的銅盤,盤子並不大,比蓮葉略寬略厚,盤上俏立著一個窈窕無比的少女。

我看不清她的模樣,因為她一直在踮著足尖迴旋,幾十條高高低低飄飛的金色綢帶,從她的指尖、肩膀、頸間、足底飄飛出來,任意翻轉,乍看上去,彷彿是她渾身都往外面噴射著光芒。

她穿著淺黃色的紗衫,梳著插滿金釵、貼滿金飾的一尺高髻,腰肢纖細而有力,旋轉得恣肆而瘋狂。

時而,她在金盤上輕盈一躍,彷彿要脫離金盤飛舞上天,卻又剎那間重回人間。

時而,她在金盤上騰身迴轉,貼著少年那健壯的臂膀再返回盤中,迴旋如一條剛剛蛻皮的金蛇,柔若無骨,嬌媚萬端。

看不清她有多少條手臂,也看不清她有多少個軀幹,只能看見她從不停息地在金帶之間精靈般穿梭著,像飛翔,像流動,也像纏綿。

隨著樂曲變化,又出來了十六名伴舞的少年,他們都兩兩託舉著同樣大小的金色銅盤,少女一踩盤面,騰身而起,竟然依次從八個金盤上飛過。

她在每個金盤上都略作停留,變出各種舞姿,有時看上去似西域的反轉琵琶,有時看上去如伏地祭祀,每段舞蹈都與樂曲的節拍配合得精準無缺,變幻時也如行雲流水,毫無滯阻,我不由不驚歎於她那天才般的音樂感覺。

她時而露出的半張面容,清新豔麗得像晨起新開的蓮花,光華奪目,令人不敢逼視。她的眼眸彷彿已被金帶映成金色,每一次回眸,都令人感覺銷魂,令人情不自已地想等候她的第二次關注。

她的嘴角永遠凝著一絲微笑,似含情又非,似獻媚也非,只是十分的親切可喜。這煙視媚行、豔若桃李又暖若春風的年輕女子,每一次凝視都充滿喜悅、每一根指尖都跳動著節拍、每一寸肌膚都流淌著音樂,真堪稱美女中的絕品。

我命奚君拿來筆,在樂坊送的竹簡名單中重重地塗抹去《金盤舞》的曲目,順便也看到這金色少女的姓名:李燕然。

像這樣一朵鮮花,就算身處千頃寬廣的花園,一樣能扶搖生姿、豔壓群芳。她是天生的尤物。





B10·尚衣軒


我的舞袖垂落半天而不自察,大殿上忽然響起了一聲朗朗的大笑。

我驚醒過來,看見同伴一邊迴轉著,一邊用惱恨而嘲笑的眼光盯著我,那眼神中充滿了咒罵。

我這才發覺了自己的失態,忙揮動水青色的長袖,加入了她們的歌舞。「停下!」大笑聲收斂了,只聽到威嚴的吩咐。

謳者們束手而立。

殿上傳來低語聲,雖然是低語,但站得很近的我們仍然聽見了:「皇姐,她是誰?」

「是我們府裡最美的歌女。」平陽公主答道,「皇上,這十個精選的良家女兒,你一個都看不上嗎?」

我抬起的眼睛看見,那殿上據案而坐的高大少年,微微搖了搖頭。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的目光似乎正向我投來。

那是真正的帝王氣概,有一種雄視天下的霸氣,在這雙眼眸中,我覺得沉醉,覺得惶恐,覺得驚喜,覺得寂寞。

是的,寂寞。他對我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是俯就式的,帶著賞賜和恩寵的意味,他不太在乎我的想法。

他放下酒爵,走到我身邊,含笑問道:「現在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那一刻我怔住了,我傻得連回答都不會了。

而機敏的平陽公主,卻立刻領會了他看著我的眼神,她高聲吩咐道:「衛子夫,你在殿中獨舞一曲,其他人都退下。」

謳者們懷著各式各樣的心情,斂衣後退。我感覺到背後的嫉妒、羨慕、仇恨、詛咒和仰視,但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殿角兩邊,樂官們又拾起了各種樂器,先是我水青色的長袖,接著是箜篌的聲音,一起飛了起來,劃破殿內的寧靜。

穆穆清風至,吹我羅衣裾。青袍似春草,長條隨風舒。朝登津樑山,褰裳望所思。安得抱柱信,皎日以為期?

我恣肆地迴轉著,放聲唱著,感覺到纖細的腰肢已經承受不了那節奏越來越快的旋轉。長袖、袍角、裙帶,全都隨我的迴轉飛舞。

十七年呵,十七年來我只為了等這一刻。

淚水從我淡妝的眼角滴落,我含著淚含著微笑旋轉在自己的迷夢中,旋轉在他深黑的眼眸之中。

箜篌聲嫋嫋遠去,殿中又是一片寂靜,我清楚地聽見他說:「朕要更衣。」

我看見他絳紫色袍角的酒漬,看見他眼睛中的戀慕,看見穿著月白錦裙的平陽公主拍了拍手說道:「衛子夫,到尚衣軒去侍候皇上。」

我只覺心裡迷迷糊糊,身不由己地跟隨了他而去。

尚衣軒外,仍然落著雨,侍者們都知趣地退開了,前面是他峙立不動的高大的背影,我停住了腳。

「衛子夫,你知道朕今天為何來公主府嗎?」他轉過了身,年輕端方的臉上含了一絲微笑。

那天的夜色裡我沒有看清他的臉,此刻,除了眼神之外,我只能覺得他是那樣陌生,然而這陌生也令我更覺吸引。

我點了點頭,禁不住低下了頭,覺得一層酡紅泛將上來。

他走近了兩步,直白地說道:「朕不是為了挑什麼良家女子,朕就是想起了你,這麼多人中,朕獨獨喜歡你。」

我更深地垂下了頭,腦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感覺,是頸項邊的一記輕吻,溫熱、潮溼、親暱而尊重。

然後他輕輕地擁我入懷,輕輕地吻著我的鬢髮,輕輕地撫摸著我單薄的肩頭。

尚衣軒內,靜靜散發著熏衣草的淡香,軒外,四下裡的暮色合攏了來,梨花飛落,細雨潺潺。





A11·鏡中蒼顏


印花彩繪的綾錦帳子萎落在地,春天正午的陽光,透過薄薄的綢幕,照著寢宮裡髹黑漆朱繪雲紋的屏風和桌椅,淡紫色琉璃的南越鼎中噴著一爐好香。

宮女們都站得遠遠的,廊下傳來低低切切的說話聲。我醒著,卻懶洋洋的,不想起身。

明天是皇上的壽日,為了這一天,我辛苦了一個月,女人、禮物、祝辭、歌舞、祈福、酒席、諸侯,事無鉅細,我一一精心佈置。

沒有人會感激我,這是大漢皇后的職責,年復一年。

茶爐子上,正烹著越地新進的綠茶,炊煙上,散發著一種特別的氣息,像來自我三十多年前的記憶。

三十多年了,平陽公主府上換了幾代歌人?

「奚君。」我倚著半舊的綵繒靠墊,回頭喚道。

奚君半弓著身子,捧上來一面貴重的蟠龍雕花青銅面鏡。我已經老了。

每一次面對銅鏡,我心裡只能湧動著無聲的嘆息,年華對男人無情,年華對女人更是苛刻殘酷,如刀劍相侵逼。

回到三十年前,也許我不會每天晚上都在眼前浮現出那個微微閃著金光的豔麗身影,並心生忌憚。

從小我就是好勝的,除了我的奴籍,我不相信自己的容貌和力量會輸給任何女人。可鏡子裡那曾經牽動帝王心的美貌,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只剩下了一些青春的殘餘。

再奇異的花都會枯萎,美人一樣要凋零。

黯淡的膚色,厚厚的眼瞼,每天早晨用時越來越長的化妝,令我慢慢沒有了自信。

「奚君。」我微微俯首,審視著青銅面鏡中那張依然堪稱美貌出眾卻已經飽經滄桑的老婦人的臉,再次低喚。

她拾起妝臺上的鋶金小剪刀,小心地為我剪去鬢邊的幾根白髮。

奚君跟隨我已經有半年,這個性格酷烈的女子,做起事來也很果斷剛決,而且對我忠心耿耿。

我的女兒們出嫁都很早,一旦離開深宮後她們似乎也不怎麼惦記著回來看看我,奚君說,她絕不嫁人,也無家可回,以後,就由她一輩子陪著我。

她不但端莊秀美,而且很有才華,還很懂得揣摩心意,雖然不是女兒,卻像女兒一樣的忠實貼心。相處不久,我就有種離不開她的感覺。

她打開我的髮髻,慢慢梳理修剪。

我放眼望去,只見此際滿殿淺金色的夕暉,一爐淡碧色的茶煙,好一個寧靜的深宮黃昏。

如果所有的日子都能這樣平靜就好了。

昨日去未央宮呈上異邦美女時,在美人們聲調古怪的漢話祝辭聲中,皇上樂得哈哈大笑,他答應了我的所求,很快就會恢復公孫賀的侯位,還要任用他為丞相。

我長舒了一口氣,公孫賀雖然不如衛青和霍去病,可好歹也是名將出身,而且少年時的貧困坎坷令他格外謹慎老成。除此之外,公孫賀在皇上還當太子時,就已是皇上的親信,他和我二姐衛少兒,當初是皇上親自指婚的,足見皇上對他的欣賞和信任。用公孫賀為相,雖難得見功,但一定可保無咎無過。

「那個女人送走了嗎?」我閉著眼睛問。「打發回家了。」

「他們家還有什麼人?」

「聽說父母都死了,祖祖輩輩都是倡優,打燕國中山那裡一路唱著曲兒要飯過來的,半是賣藝,半是賣身,那女人有兩個弟弟在外頭靠雜耍賣藝為生,還有個哥哥在賭場失手殺了人,受了宮刑,送在宮裡頭做雜役,這次可能是哥哥託了人,花錢把她弄進宮裡頭的樂坊,還不到三個月。」奚君說得很是詳細,她把什麼都打聽清楚了。

如果不是年紀大了,手也軟了,我不知道自己還會做出些什麼,去斷除這條禍根。

十幾年來,這是第一個讓我覺得不祥的女人,她甚至比王夫人還令我畏懼,那時候我有衛青,有霍去病,而現在我誰都沒有。

是的,我生來膽小柔弱,可這一生,我和衛青不斷去面對不可測的前途,那樣多的陰謀、風險和血戰,我們都經過了,並且毫無懼色、永遠勝利。

在家族的命運和兒子的前途面前,我不會退縮,也不願苟且於什麼慈悲。我怕什麼呢?

我已經這樣蒼老,這樣破舊不堪,這樣世事見慣渾不驚,一生中多的是狂風巨浪,少的是平靜。

沒有人愛我,我也不愛任何人,除了我的兒子大漢太子劉據。我是想為我唯一的兒子爭得這個天下的。

沒有人能阻擋我。





B12·遺忘


我進宮已經兩個月了,這兩個月,皇上天天都帶我出去,有時去南山柏谷打獵,有時去驪山溫泉洗澡,有時在霸陵賞夜螢,每天都像我生命中的盛大節日。

聽宮內的侍女和宦官們說,我是他帶入後宮的第一個女人。

從前,宮裡只有陳皇后一個人,她是館陶長公主的女兒,比皇上大六歲,從小受到皇族的寵愛,十八歲嫁入東宮,成為太子妃,年紀輕輕便成為大漢皇后。

據說,她經常和皇上大吵大鬧,因為怕皇上在外面有女人。她不許他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連多看一眼宮娥也不可以。

在我之前,他沒有帶任何一個女人回宮過。

為了帶我入宮,他贈給平陽公主黃金千斤,作為賞賜。

出公主府臨上車前,我舊日的主子平陽公主輕撫著我的後背,微笑著道:「子夫,隨王伴駕,誕育皇嗣,你將來必有莫大的榮寵,得志之日,千萬不要忘了孤。」我昔日的同伴、那一群同樣年輕漂亮的謳者,都來送我。她們眼睛深處閃著絕望和希望的光,卻無一不是卑辭令色。

我淡淡地笑了一笑,便放下了天子車乘的窗帷。

帝王啊,你有著無邊的力量,翻手之間,便可以令卑賤變成高貴,令高貴落入塵土。

未央宮又大又深,裡面掛了獸皮,那都是皇上親手獵下來的。

初進宮那天,他牽著我的手,一張一張看過去,告訴我他曾經怎樣和一隻金錢豹子徒手格鬥,最後用腰刀將它劈成兩截,他如何孤身在林中和一隻兩人高的熊羆周旋,後來利用絆馬索將它制服。

我的心臟「嘭嘭」直跳,我心愛的人,是這樣了不起的一個勇者。

但更重要的是,他並不僅僅有勇氣和熱血。他是那樣雄才大略,年輕的君王,他在他父皇的靈梓前發誓,他將要開拓疆土,將關隘一直設到闐顏山。

但是兩個月後,所有的美好全都消失了。

月色溫柔,照見我狹小的屋宇。我獨立竹下,看著自己清瘦的影子發怔。

皇上已經十來天不曾來過,我仍住在一個御苑隱祕的院落裡,除了三個給我灑掃送飯的侍女,我誰也見不著,門外是十畝竹林,竹林上空隱隱可見未央宮殿的飛簷和脊獸,到了夜裡,滿窗晃動著風擺竹葉的影子,滿院穿梭著呼嘯的長風。

就算有一天我死在這裡,也不會有什麼人惦記。

他真的把我忘了嗎?那兩個月,他好似每個時刻都離不開我,連一大早上朝,都依依不捨地坐在我的床邊,一邊穿衣,一邊熱烈不斷地吻著我的睡顏。

隨著暮色來臨,我的心不斷沉下去。

又是一天過去了,也許他政務繁忙,也許他國事勞心,也許他出巡城外,也許他要敷衍太皇太后……但就算如此,給我捎一封手書一個口信來,好讓我知道他不曾把我遺忘,我也會安心得多。

一個多月時間在我的手指間流去,我用來記日子的羅帕上打滿了結,密密麻麻,一個連一個,堆成了塊壘,連成了疙瘩,鎖成了憂鬱。

侍女同情地告訴我,一個月前,皇上有了新歡,他看上一對十五歲的雙胞胎姐妹花,藏在他姐姐修成君的府上。

可還沒等他偷空去享一下豔福,陳皇后就知道了新歡的下落,她上修成君府上大鬧不止,當著大臣們,拿殿上金瓜將皇上的背都砸青了,那對姐妹花一個失蹤,一個被破相,如今整天以淚洗面、一心求死,可太皇竇太后和王太后都不曾對陳皇后責備半句。

我從心底打了個寒戰,他就不怕我出事嗎?

我藏在御苑已經三個月,椒房殿的宮女們每天都從離我居處不遠的一個井裡打水洗衣服,她們遲早也會知道這裡藏著一個被皇上始亂終棄、無名無分的女人。

我拿什麼來重新贏回他?

那心意易變、隨時會被新人吸引得神馳意蕩的君王,不但忘了我,忘了我的安危,甚至也不問問我,兩個月的夜夜春宵後,我到底有沒有像公主祝福的那樣,為他懷上一個皇嗣,一個能夠繼承大漢天下的男丁。





A13·再顧傾人國


壽宴擺在未央宮,皇上居中席,尹婕妤和邢夫人一左一右圍繞在他身邊。

聽說這兩個年輕女子都姣好自負,為防止她們倆爭風互鬥,皇上將她們倆分置幾十裡遠的兩處宮室,從不讓她們二人見面,亦不讓二人的侍役們往來傳遞消息。

今天是她們第一次見面,亦是我第一次見到她們。

我與皇上分坐左右,大漢家法,只有皇后可與天齊,這兩個年輕的姬妾,應該坐在太子和公主、夫人之下,可皇上特旨,今朝壽宴上都是家人,不論禮法,只要開心就好。

打情竇初開以來,皇上為女人做過很多事,他為廢后阿嬌花過數萬萬錢,半個國庫都不止,他將我的家族從泥塵中提拔起來,享盡榮華,他給更多的女人賜過金錢首飾官爵,朝中除了諸侯、世家就是外戚,舉孝廉上來的人寥寥無幾。

也許這是制衡,也許這是互利,我不能知道。

作為回報,阿嬌幫他登上了皇位,我給他生下了一群兒女,我家族裡最優秀的男人在塞外九死一生地拼殺後,又及時地死去。

誰能說霍去病死得太早呢?

二十二歲他已是群臣之首,丞相在他面前也得彎腰屈膝、不敢正視,他內則秉持國政,外則仗鉞專征,上能奏議皇子的封號,下能安排百官的升降,門下聽命奔走的賓客至少數千,只要他們能得到霍大司馬賞識,一千石、二千石的顯宦,都唾手可得。

我那嗜殺獨斷、從不讓別人染指皇權的君王,肯如此縱容霍去病,是因為他實現了皇上今生最大的夢想,成就了五代漢皇都難以完成的靖北之功。但即使如此,也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政出旁門,權落他家。

我常覺得霍去病選擇在頂峰上離去的時機無比巧妙,如果他成熟到衛青那個年紀,拖延到失去皇上歡心的處境,就算尊榮未改、爵位未降、封邑未減,也會在不斷的猜疑、限制和冷落中,漸漸變得心如死灰、自暴自棄。

不是霍去病比衛青更卓越,也不是年輕嬪妃們得到了超越我當年的恩寵,而是,權勢令從前卑賤的我們變得越來越強大,甚至強大到可以看清皇上纖毫畢現的一切,可以與皇上平視。

皇上從來就不喜歡強者,真正的強者這世上只能有一個,是皇上。

所有的榮耀和力量,都只能由皇上賞給我們,都能來自他的一時喜惡。幾支合舞和清唱過後,殿內安靜下來。

尹婕妤和邢夫人仍在幼稚地攀比著,這個給皇上敬一杯酒,那個給皇上喂幾粒櫻桃,她們不過十六七歲,是我當年入宮的年齡,青春正好,滿心美夢。

那時候,我也是和她們一樣,總用充滿仰慕、敬畏和患得患失的眼神注視皇上吧。

而如今我成了他的皇后,他唯一的妻子,卻永遠地失去了他。

平陽公主坐在我身旁,她的髻上只插著一支素白的玉釧,從前那滿頭珠翠全都摘落了,一天更衣三次也改成了永恆不變的繡金寬袍,似乎是一夜之間,就從美豔尊貴的公主,變成了一個臃腫呆滯的老婦。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衛青死了,她的美麗也就全都陪葬在了像廬山之冢。

前些天,趙吉兒來找我,滿臉是淚,滿眼是恨,泣道:「皇后,我嫁到衛家十幾年,給衛青生了三個兒子,有過任何失德之處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樣回答她,平心而論,我不喜歡趙吉兒。

她出身豪門,祖父是漢丞相,母親是樑王之女,衛青立功封關內侯後,趙家才主動將女兒許配給他。

趙吉兒的相貌清秀白皙,略顯瘦削,平時看起來也是個美人,不知道為什麼,一站到平陽公主身邊,就會顯出幾分刻薄相。

她為人也確實有幾分尖刻。

逢年過節,趙吉兒極少參加我們衛家的家宴,儘管大姐二姐都已經嫁給了年輕的二千石高官,我也因生下公主而被封夫人,但趙吉兒的骨子裡仍看不起我們,她很少跟我們來往,萬一宴遊時坐到一起,能不和姐姐們開口說話,她就絕對不會輕吐一個字。

我當皇后時,她託我為她兄弟謀個侍中之職,我因事耽誤了幾個月,她便勃然大怒,背後罵我為「賤婢」,說我們衛家是因為和她們趙家結親才抬高了身份,受到了皇上的重用,不料卻如此忘恩負義。

這幾年,獨居府外,她竟瘦成了一把骨頭,令我看著覺得慘然。

趙吉兒匍匐在地下,一改從前的矜持傲慢,痛哭失聲道:「陛下,婦人的‘四德’,我一樣不缺,卻被無情地拋棄,成親八年,有七年多時間,我獨自守著空帷,為衛青操持家務,甚至,因為自己身體不好,還給他納了兩個妾侍,豈料竟中途被棄。當年被休,我就沒打算再活下去,只為了看他二人的笑話,我才強撐著活在這世上!平陽公主比衛青年長八歲,婦人又比男子容易年老色衰,我想等著看衛青後悔莫及的樣子!可是陛下,如今我不但無故被休,一生寂寥,甚至連與衛青合葬的資格都失去了!陛下要為我做主啊!」

我也有些傷感,她的要求並不過分,她是長平侯衛伉的母親,是衛青的髮妻,為他操持過八年家事。

然而合不合冢,這算得了什麼驚天的大事呢?

就算趙吉兒的骨頭和前夫葬在了一起,衛青一樣愛的是平陽公主,就算此生不能合葬,平陽公主的心也早就隨著衛青關入了墓門。

或者,趙吉兒只是戀著長平侯夫人的名位,不能忘懷。她不願被草草葬在普通官吏們的墳冢堆裡,讓後人嘲笑她的孤單、恥辱和平凡。

樂工們大多撤出了內殿,一名樂工不時輕敲編鐘,發出悠揚古遠的聲音,畫屏深處,四名綠衣謳者一邊撥弄著箜篌,一邊輕吟著宋玉的《神女賦》:

夫何神女之姣麗兮,含陰陽之渥飾。披華藻之可好兮,若翡翠之奮翼。其象無雙,其美無極;毛嬙鄣袂,不足程式;西施掩面,比之無色。

……

《神女賦》與《登徒子好色賦》都是皇上喜歡的文賦,他常自命為楚襄王那樣的風流帝王,只惋惜沒有神女願與他陽臺相會。

隨著一聲羯鼓輕響,一個膚白如雪的女子出現在正殿中間。

她披著長髮,赤著雙腳,銀色的舞裙足有六尺長,八幅裙襬全拖在地下,被她的迴旋搖擺成了一場驟密的冬雪。

瞧她和皇上兩人之間用目光交流的深情蜜意,這大約又是皇上的哪位新寵。「他不是舞女,」奚君在我耳邊輕語,「他是狗監的內官李延年,原是因為犯罪後受了宮刑,沒處謀生計,才自薦入宮,在上林苑養過兩年狗,聽說前幾天才被人引薦到皇上面前,皇上很是喜歡,他不但長得好,而且會侍候、會彈唱各種時令曲兒。」

是男人?是內官?

我怔了一怔,極目看去,只見「她」眉黛深青如遠山,雙眼含情如太液池波,膚若堆雪,柔若無骨,妝容清麗,哪裡能看出半點男人的模樣?

難怪田仁說李延年的容貌氣質不在韓嫣之下。

當年的韓嫣,只要換過裙裝,定然能夠媚態萬端、豔冠後宮,而一旦束起金冠、穿起戎衣,又是絕頂英俊瀟灑、令女人心折的美少年。

這妖孽。

李延年手持羯鼓,越舞越近,輕啟貝齒,曼聲唱道: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

尹婕妤和邢夫人同時端著一杯滿斟美酒的金爵送到皇上脣邊,可他卻全不理會,只是出了一會兒神,向我們嘆道:「唉,延年誤朕,世上豈有如此絕色佳人哉?」

我的眼前忽然間跳出那個窈窕俏麗的金色影子,還沒等我回過味來,平陽公主已經快人快語地笑著說道:「誰說沒有,李內官唱的不是別人,是他親生的妹子李燕然,陛下,趕明天你也見一見,人人都說李內官長得俊,我看啊,他還及不上他妹子的十分之一呢。」

皇上悠然神往,歡喜道:「朕不信,世上竟有這樣的絕色。來人,駕朕的六馬青蓋天子車去,速請佳人入宮!」

他再也無心去喝尹婕妤們斟好的酒,也不願往跪在地下齊聲給他祝壽的各國佳麗身上看一聲,更無心去聽他的皇后、太子和公主年年相同、整齊劃一的祝壽辭。

他的心已經遠遠地飛出了未央宮,去和那個金色的影子相會。





B13·陳皇后


陳皇后與皇上拼命廝鬧了一場以後,聽說皇上勃然大怒,在議政殿上咆哮著說要廢掉陳阿嬌,畢竟,當著文武百官的面鬧家務,又被女人追著打傷,是件極丟臉面的事。

皇上身邊全是既能幹又有勢力的女人,太皇竇太后、王太后、竇太主、陳皇后,還有竇王田陳四家外戚,哪一家都可以對他的廢立說三道四,他這個皇上,當得已是戰戰兢兢,若再軟弱下去,難免受人嘲笑。

可不知為何,過得幾天,皇上不但不曾發佈什麼廢后詔書,還帶傷到竇太主家賠罪認不是。

侍女們告訴我,皇上正在百般討好阿嬌,他命人為椒房殿的牆壁、巨柱塗上金漆,為阿嬌的寢宮裡佈置金帳、金屏風、金妝臺,說是要應從前他對阿嬌發下的誓言,為這位賢后建造金屋。

後來我才聽說,皇上想推行「建元新政」,得罪了太皇太后,幾欲廢除他的皇位。樑孝王雖然死了,可他還留下五個封王的兒子,再說皇上的那些異母兄弟,也無一不是野心勃勃之徒,個個對皇位虎視眈眈。

若不是靠丈母孃竇長公主極力為他說情,皇上的日子可過得不大安穩。

皇后雖然原諒了皇上的一時之錯,但對他越來越不放心,宮中已下諭令,明天開始,所有妙齡宮女,都必須到未央宮去面見皇后,由她一個個親自篩選,好確保皇上身邊半個美女都不會存在。

我甚至連在冊宮女都不是,阿嬌並不知道皇上已經有了我,更不知道皇上已經忘了我,也許是憑著女人的直覺,她聞見了近在咫尺的危險氣息。

深夜裡,我將手放在自己的腹上,什麼感覺也沒有,什麼動靜也沒有,那裡真的已經孕育一個奇妙的生命,一個皇上的血脈嗎?還只是我的幻覺?

皇后的手下搜遍了所有宮室,最後也找到了我,我隨著成排的宮女們沿著未央宮門前的漢白玉臺階走進宮殿。

那是我第一次進入未央宮,未央宮室的壯麗遠超長樂宮,十幾丈高的朱漆巨柱,迂迴曲折的長廊,崔峨的高臺朱闕,高大的守門石獸,執戟而立的健壯宮衛,神情肅穆的老少內官,無不令人心生敬畏、自感渺小。

等了很久,我才和另十九個宮女一起走進了椒房殿。

一個衣著華貴、身材健壯的女官走了過來,向我們投來憎惡、挑剔而藐視的目光,大聲吩咐道:「跪拜皇后陛下!」

我們二十人一起在椒房殿正中拾衣跪下,我用力低著頭,直到上面傳來一個高亢而動聽的聲音:「後面那個綠衣婢子,抬頭讓我看看!」

她說的是我。我抬起眼睛,望見幾級丹墀上放著一張搭著青狐皮的胡床,一個年輕美麗的貴婦倚坐在床上,向我投來兩道充滿警惕意味的目光。

椒房殿果然如傳說所言,金碧輝煌,到處都由黃金砌就,黃金檀木武王伐紂屏風,黃金竹節博山爐,黃金鳳凰胡床,黃金盤絲薰籠,照映著主人也如同黃金堆就。

她比我高大健美,沒有什麼嬌弱之態,與皇上甚至顯出幾分相像。

她渾身上下都是富貴裝束,髮髻上飾著指頭大的明珠,發著淡淡的柔和的輝色,項間垂著大塊的深藍寶石,腰上懸著多寶串,串中連排的純綠翡翠,穿著一件月白色抽紗織花的裙服,相貌豔麗非凡。

可是那些珠寶和濃妝反而破壞了她原有的好相貌。

阿嬌生於皇家,又嫁入皇家,公主、太子妃、皇后,一路順順當當地走來,放眼大漢,再沒有哪個女人比得上她命好,可她最大的遺憾,就是結婚五年,仍沒有生下皇嗣。

為了治好自己不生育的毛病,幾年來,阿嬌已經花了九千萬錢去問醫,卻仍然沒有半點動靜。九千萬錢,能養活一支十萬大軍整整一年,卻無法為她買來一個上應天命的皇子。

「你叫什麼名字?」

「回陛下,妾身是衛子夫。」

「什麼時候入宮的?」她狐疑地打量著我,嚴厲而傲慢地審問著,「生得這麼好,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

「妾身入宮才三個月。」

「三個月?誰送你進來的?」

我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平陽公主的名字,她是我的舊主子,看在她面上,或許陳皇后不會對我太狠辣,可如果我冒冒失失說出來,會令長公主十分被動,也令王太后與竇太主生出嫌隙。

「是朕,朕帶了她進來。」一個微啞而沉厚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我渾身一顫,眼前只覺發黑,不過是一個多月,卻彷彿已是天涯之遙。

他是我的天空,也是我的命運,可這天空陰晴無定,這命運不可捉摸,他曾對我熱情如火,卻又無緣無故將我拋在腦後,此刻,他的心裡還有我嗎?

「她到底是什麼人?」陳皇后的聲音變得尖銳而憤怒,「皇上,你又瞞著我藏起女人?前幾天陛下是怎麼跟我保證的?」

「她不是朕藏的女人,」那個高大的影子快步走到我身前,將我拉了起來,「她是朕要留下、要給她名分的女人。」

「給她名分?」陳皇后連聲冷笑,她也走了下來,望著我咬牙切齒地道,「臉蛋長得不錯,脂粉淡掃,恰到好處,八字眉、梨花妝,好一副眉心結愁、嬌柔萬種、楚楚可憐的模樣,這腰身,一看就是歌娃舞女出身,怪不得把皇上給迷住了!你這種狐狸精,出身下賤,卻不守本分,憑著幾分姿色,就想妄攀富貴,與本後爭鋒?」

我的淚水不斷流淌著,沖刷著滿臉的脂粉,不,不是害怕陳皇后的凶悍和仇恨,而是,我終於明瞭,在皇上的心裡,始終有我,儘管他風流,儘管他薄倖,儘管他愛了一個又一個,但我在他心裡的位置,仍然高出眾人,不可取代。

陳皇后越發氣惱,她將手一揮,大喝道:「來人,給我把這個賤人打個臭死,再送到掖庭去發落!」

當著皇上的面,殿上的幾十個健婦和內官居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一聲。

一個黑壯的內官向前邁了一步,高高揚起手中的皮鞭,向我身上揮來,旁邊的宮女們輕呼一聲,紛紛讓開。

我恐懼萬分,皇上如今連自保都難,還能顧得上我麼?憑阿嬌皇后那嬌貴的性情,她的確做得出來任何不顧後果的事情。

牛皮鞭影劃過滿殿金影,劃過燭火,呼嘯著向我飛來,絕望中,橫空裡伸出一隻虯勁有力的大手,猛地握住了皮鞭。

皇上空手奪下皮鞭,捏住自己流血的手掌,怒道:「陳阿嬌,你不但敢當著群臣的面和朕相毆,讓朕丟盡臉面,今天又竟然想當朕的面打死朕心愛的女人,你眼裡還有朕嗎?你還有一點六宮領袖、母儀天下的模樣嗎?」

陳阿嬌怒火萬丈,發瘋了一樣向他撲去:「劉徹,是你背叛了我們的結髮之情,你別忘記了,十二年前,你當著我母親的面許過願,要娶我為妻,金屋藏嬌,與我今生長相知,至死不分離!」

「朕記得。」皇上平靜地說,「阿嬌,十二年前,朕只有六歲,六歲蒙童之語,怎能當得了真?」

陳阿嬌再也堅持不住,撲在胡床上放聲大哭。

皇上走上前去,撫著她的肩頭嘆道:「皇后,朕與你打小兒的夫妻,恩愛非常,只是我們至今仍無子嗣,衛子夫好不容易懷上了朕的骨肉,難道你想連朕的孩子也打死嗎?朕前者施行新政,觸怒太皇太后,聽說朕的那些皇兄皇弟,一個個都派了密使到長安來勾結大臣、打探消息,他們心懷鬼胎,對朕的帝位虎視眈眈。還有江都王、淮南王他們,這些人哪個不是坐擁數十州縣,手下甲士如雲?倘若朕再過兩年,仍是無嗣,這天下,這皇位,還能有朕的份嗎?阿嬌,朕能有今天,是你和姑母的功勞,你我夫妻一體,寵辱與共,你忍心看著朕被逼到那個份上嗎?」

阿嬌渾身發顫,用手捂著嘴,強自壓抑著痛楚和悲慟。

我看得出她有多麼悽惻多麼難過,因為此刻我的心底也能感受到一種咬齧般的痛苦。

皇上,他不是仍然愛著我,他不是為了我才與皇后翻臉,他是為了我肚子裡的那個孩子。一定是侍女將消息稟報了他,他才匆匆趕來椒房殿。

若不是為了這孩子,他今天本來會任由我被皇后趕出宮,流落街頭。





A14·李夫人


我的預感沒有出錯,李延年的妹子很快獨據了皇上的心,什麼尹婕妤,什麼邢夫人,統統被皇上拋在一旁,不再回顧。

誰也不能否認李燕然是個絕色美女,但除了容貌和歌舞,她便一無可取。

出身市井,她擅長一口流利的市罵,聽說她豎起眉毛罵起侍女來可以半個時辰不換氣,也不換說辭。

她不大識字,也很少讀書,更不懂禮法,穿上華麗的宮裝也仍然如同穿著舞衣,走在未央宮裡常常蹦蹦跳跳,不時會即興起舞,當然,皇上愛的也正是她這種飄然若仙、天真爛漫的情致。

更令我不敢相信的是,她居然和她的哥哥李延年一起侍候皇上。出身下賤,這是命,可自甘下賤,這是本性。

皇上本來就好男風,死掉的韓嫣,恐怕在他心裡的位置要勝過絕大多數嬪妃,李延年雖然比不上韓嫣俊美,卻更嫵媚妖豔。

這對兄妹都極其風流標致,卻也一樣下流無行,倆人整天與皇上同榻起居不說,李延年居然還打算把弟弟李季也送入宮來供皇上享用。

如果他們沒有別的想頭,就算全家都來給皇上當後宮,我也不願多操半點心。

三十三年來,對皇上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已經令我對他的好色不再有底線。

皇上自己也說過,他絕不可一日無女人,更不可能數年如一日對著同一個女人。

可我聽說,新近被封為「夫人」的李燕然命人到處蒐羅生兒子的祕方,還讓建章宮的方士們加緊為皇上煉製回春丹,好再生兒育女。

這輩子,我為皇上生過的孩子最多,三位公主,一位太子,生據兒那年我二十八歲,此後再沒開過懷。

皇上的女人成千上萬,可生下的孩子卻寥寥無幾,至今也不過李姬、王夫人還有兩個無名宮人為他生過三個兒子、兩個女兒。

據兒今年已經二十四歲,就算尹婕妤、邢夫人之流再給他添個年幼的弟弟,也不見得能撼動他的太子之位。

可李夫人不同,她風情萬種、豔冶無雙,牢牢地抓住了皇上,讓皇上深深地沉迷了進去,一如當年對我,甚至,有時候我覺得還要超過當年對我。

寵妃生子,永遠都是皇后的噩夢。

夏日的下午,奚君扶著我出去散心,一群人陪我走到長樂宮後苑處,卻見皇上的車乘如飛般從未央宮與明光宮之間的長廊上馳來。

我忙站到道邊請安,車乘停了下來,車簾後露出的卻是李夫人的半張臉。「皇后陛下!」她笑嘻嘻地打著招呼,全無半點規矩。

「無禮!還不快下車給陛下行禮!」奚君毫不客氣地厲聲吩咐。

李夫人這才不悅地走下了車,勉強跪了一跪,低聲道:「臣妾給陛下請安。」皇上居然讓姬妾乘著天子車在宮中隨意行走,他年紀越大,似乎越任性,越不羈。

我心中動怒,也忍不住大聲呵斥:「放肆!你怎麼敢擅用天子儀仗,坐著皇上的車在馳道上走?大漢家法,后妃僭越者,當死!」

她被我的氣勢嚇住了,囁嚅道:「陛下,是……是皇上讓臣妾乘車先回去的……」

正說著話,只見後面的馳道上幾匹馬如飛趕來。

當先一匹馬上的乘者是皇上,他穿著紫色繡金緊身戎衣,頗有幾分當年的剽悍神勇。最後一匹馬上的乘者是李延年,他氣喘吁吁,臉色噴紅,看上去更像個嬌俏女人了。

中間一匹馬上的乘者是位健壯少年,他加緊一鞭,超過皇上半個馬身,興奮地道:「臣贏了!皇上,臣贏了,皇上金口玉言,答應臣的話可得算數啊!」

皇上大笑著道:「好,你們李家的子弟都是好樣的,李廣利,朕封你為‘衛將軍’,明年拜將出關,帶三萬精兵,攻打大宛!倘立功歸來,朕給你裂土分侯,決不食言!若你能屢建奇功,將來大司馬之位,說不定就是你的!」

李廣利?我望著面前那個小白臉,他不過十七八歲模樣,和李延年、李夫人一樣,渾身都是街頭藝人的靈活和油滑,每一根線條都透著想取悅別人的討好意味。

皇上就用這樣的人與我的衛青、霍去病相提並論?還是當初的我們,和今天我所百般厭惡的李夫人、李延年並無二致?

李延年見皇上高興,也撒嬌道:「皇上,我兄弟見到皇上才幾天,就封了‘衛將軍’,奴才天天跟著皇上,侍候皇上,到如今論起身份,還是狗監的內官,多不體面啊!知道的,說我是李夫人的大哥,皇上的國舅爺,不知道的,說奴才就是個宮裡頭養獵狗喂狗食的,要多難聽有多難聽!」

皇上更是開懷大笑,道:「喲,朕可是把最心愛的人給忘了,來人,記著,明天要內廷下詔,給李大人個官職,官拜‘協律都尉’,俸祿二千石!」

李延年一邊倒身下拜,一邊天真地問著:「謝陛下隆恩,可是皇上,這協律都尉是個什麼官兒啊?」

皇上差點笑岔了氣,故意繃著臉道:「協律者,唱歌彈琴跳舞,都尉者,大總管也。」

李延年這才眨巴著眼睛明白了過來:「喲,說了大半天,還不是個編小曲兒的麼?皇上可真會捉弄奴才。」

捉弄完李延年,皇上終於看見了和李夫人一起僵立道旁的我,睿智如他,一眼就看穿了事由,趕緊道:「皇后,是朕讓李妃乘車去未央宮的,休得怪罪她。」

見他這樣大包大攬,我更是生氣:「皇上,祖宗上訂下的家法,無論太子后妃諸侯,擅用天子儀仗,與謀反同罪!適才李夫人乘著皇上的車過來,臣妾差點向她行禮下跪,可她居然半點慚色都沒有!」

皇上也自知對李夫人寵溺無度,只得抱愧地道:「請皇后恕她無心之失,李妃已懷有三個月身孕,朕怕她勞頓太過,這才稍稍縱容了她,下次絕不會了。」

三個月身孕?我望著她那纖細得彷彿只有一束的腰肢,不敢相信。

我的據兒,該來的總是要來,想躲也躲不過去,上天不想讓你的帝位來得太過順當,只是不管到什麼時候,我永遠都與你同在。





B14·大長公主


清晨,我坐在自己新建宮室的深處,聽著殿外夏天的急雨,倚著柔軟的睡榻,撫摸著自己剛剛放開綢帶的腰,心煩意亂。

幾天前,母親託人送來消息,衛青一天晚上執勤之後,突然失蹤了,至今已經六天。

我已有身孕的消息傳開之後,太皇竇太后默許我入宮為妃。

王太后更是欣喜,一來這坐實了皇上皇后無嗣的原因是阿嬌不孕,二來,她內心深處其實更希望皇上的子嗣由別的女人而非阿嬌生育。阿嬌仗著母家的勢力,嫁入宮中之後,從不把王太后放在眼裡,倘若由她誕下太子,王太后今生永無出頭之日。

皇上為終於得子而興奮,下詔將我們衛家全除了奴籍,幾天時間內給衛家送去了幾千斤黃金,又在繁華地帶徵闢了大片土地,為衛家建造府第。

我兄長衛長君和弟弟衛青等人,全都在殿上拜了官,加侍中,可入禁奏事,成了天子近臣。

皇上說,他還要給我的姐姐們指婚,讓她們全都嫁給他最寵幸的年輕顯宦。幾乎是一夜之間,衛家的命運便天翻地覆。

而我們的得到,便是竇太主的失去,抓走衛青的人,只能是館陶長公主。我派人四處打聽,得到的消息也是如此。

前天晚上,幾個蒙面劍客乘亂打昏並抓走了衛青,關入了大長公主家的地牢,大長公主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手裡的人命已經不少,並不多衛青一條。

有人說,大長公主準備在今天晚上祕密處死他,以報復我給阿嬌帶來的傷害。

我束手無策,皇上已經三天沒召我去未央宮了,說是自己想征討屢屢犯邊的匈奴,正在和大臣們擬訂出兵計劃。

我強行求見,在燈下見到容色憔悴、伏案審看山河地形圖的皇上。

豈他聽我說完此事,竟皺眉不語,過得很久,他才嘆道:「大長公主是太皇太后的愛女,天下皆知,朕當初被立為太子,實是大長公主的功勞。朕就位不久,根基未穩,無力與太皇竇太后相抗,也不能與大長公主相抗。現在她將你弟弟關入私牢,朕毫無辦法,不要說朕不能去公主府搜人,就算是搜出了衛青,大長公主不肯放,也是徒勞。衛青兩個月前才除奴籍,在建章宮執事,只能算是個低等侍衛。咱們大漢家法,王家殺平民,只消交幾萬罰金就罷了。」

我大驚失色。連君王也保護不了他,我該怎麼辦?

舉首東眺,白雨茫茫,高大華麗的殿堂、深綠茂盛的花樹,都隱沒不見了,四下裡,只有一片「嘩嘩」之聲,顯得格外冷清。

殿外忽然有侍兒奏道:「大長公主有信給衛娘娘。」我心中一緊,朗聲道:「拿進來。」

昂貴的素白綾綢,散發著濃濃的墨香和麝香,從信折的氣味上就可以看出大長公主和她女兒陳皇后是同樣風格、同樣做派的人。

衛子夫妝次:

衛青性命,而今在汝一念。倘恃寵放縱,明日將金匣封汝弟首級相贈。倘慎言謹行,甘為庶人,則衛青首級可保。若感念手足之情,今晚孤遣人至汝宮室,引汝出宮,此生不復與天子相見,復嫁為平民妻,孤致贈千金,令汝生計無虞。汝本起自微賤,身為奴隸,當念富貴不可妄得!去與不去,唯汝所擇。如此咄咄逼人的辭令,但是我並不怕她。

她如果不怕我,不會採取這些極端的手段,更不會寫這樣露骨的信給我。我的五個月身孕,已經撼動了她女兒的皇后之位吧?

皇上本來就已經厭惡陳阿嬌的飛揚跋扈,這幾個月來,我已正式入住宮中,陳皇后屢次派人想殺我,幸好皇帝派了侍衛嚴密看守我的住處,她才沒有得手。

這一個月,她深恨皇上的負心,兩度以自殺相脅迫,要皇帝將我殺了,或者送至塞外,皇上只得閉門不見她。

長安城內外震動,到處傳說著宮中的這些祕聞,有人甚至說,陳阿嬌將皇上的臉抓得滿是血印,所以皇帝才數日不朝。

儘管她如此暴烈,我還是不怕她。

她早就失去了皇上,不是因為我,而是因為她的強勢,皇上從來不喜歡強勢的女人,更不喜歡能壓他一頭的女人,儘管他和王太后完全是借了大長公主的勢力和權術,才有了今天。

過河拆橋也好,卸磨殺驢也罷,皇上的帝位已經穩固了,便不願再對陳皇后做小伏低。

連太皇竇太后也默許我的存在,阿嬌就更不是我的對手,但衛青在大長公主的手中,這使我不得不防。

我自己是無論如何不能在夜裡去公主府的,不要說大長公主絕不會輕易放過我,更不會像她信中所說那樣,送我千金,讓我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她現在恨我切齒,恨不得生食我肉,我如果按她信中所說去做,一定會和衛青同時丟了性命。我再傻,也不至於相信她那可笑而可怕的誘惑。

即使大長公主放過我,皇上又能容忍他自己的親生骨血流落在外嗎?為了消滅我肚裡有可能成為太子的胎兒,大長公主也絕不會允許我活著。

但是我仍然準備去見大長公主一次。

六十名羽林郎將我送到公主府門前,黃門官前去報了名字,良久,才有人將旁邊硃紅的小門打了開來,喝道:「誰叫衛子夫?公主叫她進來!」

我臉上紅了又白,白了又紅。她竟然沒有大開正門,我是天子的愛妃啊,她絲毫沒有尊重之意,在她眼裡,我不過是個價值一萬錢的賣身奴才罷了。而衛青,也不過是個可以隨意決定生死的奴隸。

就是在那一刻起,我才向自己發誓,我一定要奪取陳阿嬌那至高無上的大漢皇后之位,讓陳阿嬌和大長公主知道,帝王將相本無種,英雄何必問出身!

我鎮定地獨自走了進去,跟著一箇中年宦官,走過長長的紅石甬道,穿過幾重明堂,才來到一處魚池。池上有一個高大寬敞的屋宇,四面都大開著門,門上懸著一塊黑匾「經綸軒」,落款是「劉徹敬題」,果然富貴氣象不同,連皇帝對大長公主也必須這麼恭敬。

軒裡只有三個人,旁邊兩個少女是侍兒的衣著,當中坐著一箇中年貴婦,她背對著我,正在欄邊專心垂釣,背影寬厚高大,具有典型的皇族特徵。我還記得當年在長樂宮初見她的情景,這個女人一生張揚,從來沒懂得過收斂。

沒有人為我打傘,披著一襲薄絹外氅的我,已經渾身淋得半溼。「公主,衛子夫來了。」中年家人低聲回稟。

「唔。」她漫不經心地答應一聲,卻沒有回頭招呼的意思。

我默默站在階下的大雨中,仰臉看著天外,大長公主,不管你今天讓我丟失了多少尊嚴,明天,我都要成倍地報復你。

不知道過了多久,池中猛的「呼啦」響了一聲,白絲高懸,一條豔紅的大鯉魚被拎出了水面,它掙扎著,跳動著,卻掙不脫那堅實的釣鉤。

侍女們笑著將魚取了下來,恭維道:「今兒一早上釣了三四條啦,這野生的黃河鯉最難釣,連堂邑侯都釣不著。」

「罷了。」大長公主在侍兒遞上的綾綢手巾上擦了擦指頭,俯身看了看水面,「今兒個大雨,深池裡的魚都浮了上來,孤還以為能大有斬獲呢,半天不過釣上來三條大的,一條小的,這還是昨天沒投魚食,也不過如此。」

院子裡的繁花深樹,都在急雨裡簌簌發抖,那牛筋一般的白線,從天空垂落,無窮無盡地牽扯著,如珠簾,如白綾。

壯觀的公主府,它沒有一處不具有皇宮的氣派,我深深地嘆了口氣,為大長公主的愚蠢。直到現在,我仍然認為,如果沒有帝王的權術和本事,那麼,最好的固寵辦法是溫和謙虛、謹小慎微。大長公主,她顯然從來沒有認識到這一點,所以後來才會落得那麼一個下場。

她轉過身來,目光炯炯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大長公主是個相貌粗豪的女人,臉龐有稜有角,和皇帝有幾分相像,但那樣的相貌在一個女人身上,除了顯出高貴、霸氣和傲慢之外,沒有別的用處。

和陳阿嬌一樣,大長公主佩飾著無數價值連城的珠寶,渾身上下都是華貴之氣,但她沒有她的女兒美,我悄悄打量著公主,一邊暗自評價,一邊向她施了個平輩相見的禮節:「衛子夫拜見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的眼睛裡立刻流露出不滿和驕橫,將手負在背後,冷冷地問道:「你現在來見我,有什麼事嗎?宮裡都安排好了嗎?皇帝知道你出來嗎?」

「皇上當然知道。」我微笑著說道,「公主的信,衛子夫已經讀過了,不過,我有一點補充,不知道公主願不願意接受。」

她臉上有一點困惑的表情:「你說,孤聽著。」

我拾階而上,拖著潮溼的淺紫色長裙,一步一步走進了「經綸軒」,站定之後,掃視一眼那兩個侍女。

大長公主猶豫片刻,揮了揮手道:「你們退下。」

侍女們答應一聲,拎著魚桶、釣竿和梳妝盒、面盆,撐傘出去。

軒裡登時只剩下我和大長公主兩個人,空蕩蕩的軒內只有幾條長案,四個胡床,我毫不客氣地在一張鋪著羔羊皮的胡床上坐了下來。

我已經懷孕五個月,常常覺得疲倦。

大長公主剛想斥我放肆,轉念一想,又平靜了下來。她斜坐在我的對面,仍然冷冰冰地說道:「你還有什麼補充的?你倘若不按孤信裡說的去做,就保不住衛青的腦袋!孤聽說你們姐弟感情至深,想必你不會為了自己的富貴,不念姐弟情吧?事情的輕重緩急,你自己知道。」

「我疼愛衛青勝過自己一萬倍。」我微微一笑,「青兒自小受過那麼多苦,我寧肯自己死,也不能見他再多吃一天苦。你打了他嗎?」

「沒有。」大長公主不耐煩地轉動著自己的一枚貓兒眼戒指,答道,「他那麼倔強粗悍,哪裡是皮鞭和酷刑能制服的?孤本來看他是條漢子,倒有心留他一條命,只叫他帶了你遠走高飛,誰知道他竟隔著地牢的欄杆破口大罵,如今你又有身孕,你若不離宮,孤一定殺了衛青來洩恨!」

我悄悄打了個冷戰,收斂了微笑,莊容地說道:「大長公主,咱們打開天窗說亮話,衛子夫如今的前程不可限量,阿嬌霸道放縱,皇上早已忍無可忍,不過看在太皇太后和你面上,還未發作罷了。等我今後生下一男半女,阿嬌的地位岌岌可危。等著她的無非是廢黜和冷宮。大長公主,你一定知道,一個沒有子嗣、不受寵愛的后妃,在皇宮裡會有什麼樣的晚景。我疼愛衛青勝過一切,但也絕不會按你信中所說去做。今天你要殺他便殺,但將來,我一定會百倍地報復。」

大長公主真是個草包,她聽完我這些放肆的語言後,竟然震驚得說不出話來,用那隻套著貓兒眼戒指的手指,直指著我的臉,說道:「你……你……」

我呼地站了起來,乘勢追擊:「大長公主,你心裡知道,我說的話句句是真,今天你貴我賤,但十年後,衛子夫將視你為腳下泥塵。你若膽敢動衛青一根毫毛,我衛子夫對天發誓,將來我會用館陶公主府所有人的頸血和頭顱來祭奠他!」

說完這話,我轉身便往臺階下走去。軒外遙遙站著一群侍衛和僕人,但沒有一個人上前阻攔我。

只在這一會兒工夫,雨已經收了,風仍然是潮溼的,魚池中,那大片大片的深綠荷葉上,滾動著晶亮渾圓的水珠,一粒一粒的,像是眼淚。





A15·貳師將軍


幾乎是一轉眼,李家的人就佈滿了朝廷,李延年、李廣利、李季,全都成了天子近臣。

我不清楚皇上打算把他們派在什麼用場。

李延年精於音律,舉世無雙,他和李夫人從就在絲竹歌舞中長大,每一個毛孔裡都流淌著角徵宮商羽的音韻。

我也是謳者出身,當初在長安城的侯府家樂班子裡,還曾小有名聲,但論起音律和歌舞,我對他們兄妹只有自認下風。

就算是能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樂師師曠復生,最多也不過是李延年這樣罷了。他曾將博望侯張騫帶回來的西域音樂全都翻成了新曲,剎那間傳遍全國,令多少公侯士人如痴如醉,十三州幾萬里路上的驛館酒店,到處都回響著那新翻的西域之聲。

他的兩個弟弟也差不了多少,李季只有十五歲,年少清秀,口才便給,頗受女人歡喜,常常在明光宮裡教授宮人歌舞,李廣利十九歲,在哥兒三個裡,數他的外型最雄壯有力,可隱約也帶著三分脂粉氣。

我見過李廣利在馬場上炫耀騎射之術,他的騎術不知是何人所授,看上去既疾速又花哨,什麼鐙裡藏身、凌空反騎、馬腹射箭,漂亮是足夠漂亮了,只不知臨敵有什麼用處,依我看來,他更像是騎著馬在舞蹈。

衛青和霍去病當年都曾任騎奴,他們和李家哥兒一樣,識不了多少字,當了將軍後,皇上曾命人教授他們《孫子兵法》,可霍去病一口拒絕了,說打仗應當臨敵自謀機變,不必死讀書。

勇氣、銳氣、天賦和強大的自信,我們家的這兩個男兒無人可以超越,即使是衛伉和霍光他們也不能。

皇上如今就指望這能歌善舞的一家兄弟為他征服那些與匈奴仍有勾結的西域列邦。

自博望侯張騫出使西域以來,皇上才知曉原來西域三十六國物產豐饒,應有盡有。

細君公主嫁往烏孫國後,派使者貢來十匹罕見的西域良馬,恰好建章宮的方士們剛剛用《易經》卜得一卦,稱「神馬當從西北來」,皇上大喜,以為這正是即將遇仙的吉兆,他將這些烏孫馬名為「天馬」,放養在上林苑中。

可不久,一個叫做「暴利長」的敦煌人,因罪當誅,為了贖罪,他在玉門關外捕得一匹汗血寶馬,獻給皇上。

這種馬頭細頸長,四蹄強健,一旦奔跑起來,渾身會沁出血點般的汗珠,神駿無比。皇上一見傾心,當即將烏孫馬改名「極馬」,認為汗血寶馬才是真正的天馬。

暴利長說,這種汗血寶馬產自一個叫「大宛」的西域小國。

大宛國與烏孫國相鄰,人口只有數十萬,國內有個叫做「貳師城」的城邦,城外高山上有奔躍如飛的野馬,最好的騎手也套不住它。

大宛人在春天晚上把五色母馬放置山下,野馬與五色母馬交配,就會產下汗血寶馬,此馬肩上出汗時殷紅如血,脅如插翅,日行千里。

皇上聞言,欣喜若狂,特地做了一首《天馬歌》:

太一貢兮天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騁容與兮萬里,今安匹兮龍為友。

皇上早已征服了四邦,安定了諸侯,如今唯一的夢想,就是和周穆王一樣,乘著八駿之車西征遇仙,他訪仙問道多年,從來沒見過半點神仙的影蹤,只有這汗血寶馬,如此真切地呈現在他面前,讓他以為自己幾十年求仙的誠意,終於感動了上蒼。

李夫人的兒子剛剛三個月,皇上給他起名為「劉髆」。

皇五子長得很小巧,也很俊秀,但無論怎麼看,都缺少一點福相,不知是不是李夫人懷胎時仍然常為取悅皇上而熱烈起舞,她早早動了胎氣,孩子未足月生產,落地時只有四斤。

李家兄弟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到處宣揚這孩子生下來有多少異徵,說是出生前曾有黑龍入殿,又曾見滿壁赤火,還有不少外郡的高官們及時送來了祥瑞之徵,歧山下見了麒麟,淮河邊出現了蛟龍,李家的原籍中山,也有鳳凰飛臨。

皇上登基快四十年,手下換過了四代外戚,如今,善於審時度勢的外官們都看了出來,霸天下的那個女人,說不定就快要從衛子夫換成李燕然。

皇上倒是很坦然,他仔細地看了看那襁褓裡的孩子,嘆了口氣說:「罷了,這孩子身子骨兒太單薄,著人以後多看顧著點,別學騎射,也少讀點書,他是朕的晚生子,先天本來就弱,不要跟哥哥們比。」

李廣利自是極不服氣,不服氣也沒辦法,這孩子從生下來就靠人蔘熊膽吊著命,不時地把臉憋成青紫色,眼睛翻白過去,嚇得嬤嬤們和奶媽們連聲尖叫。

我懷疑李夫人是保胎藥吃多了,那些建章宮的方士們,一個個要討新夫人歡喜,隔三差五地進些新煉的丹藥,說這個可以讓胎兒骨血強健,生下來就不同凡響,有天子之相,說那個可以讓胎兒天縱英明,將來文功武治,還要在六代漢皇之上。

她也就歡歡喜喜地把一枚枚五顏六色的丹藥嚐了個遍。

奚君有時候看李夫人痴心得厲害,搖頭嘆息道:「陛下乾脆下道諭旨,不準那些方士向未央宮亂進丹藥,萬一李夫人吃錯了藥,生下個傻子怎麼辦?」

我苦笑:「傻丫頭,你沒聽那些方士說麼?這些丸藥,能保她生個英明神武、上應天兆的皇子,能保她生個強爺勝祖的聖君,我若下這道諭旨,豈不是成了李家人的眼中釘?」

皇上打發使者帶了千斤黃金和貴重的金馬,去大宛購買「天馬」,以備將來西行之用。

孰料大宛王毋寡及貴族並不肯買漢使的賬,汗血馬是大宛的國寶,多少錢他們也不願賣出去。漢使大怒,利誘不行,仗著大漢軍威,口出大言威脅了一番,還當著大宛王的面椎破了金馬。

大宛王既憤怒又生貪念。

他與手下祕密商量說,從大漢至大宛道路遙遠,中間又多是沙漠戈壁,荒無人煙,漢使西來,無處補給,手下餓死病死大半,就算得罪了大漢,大漢國也無法發兵徵打他們。

因此之故,大宛王派人裝成盜賊,殺了漢使,截下黃金,搶走金馬,枉派人帶重金跑了一場,皇上痴盼一年,卻連半根汗血馬毛也沒得著。

皇上這輩子,打二十四歲對匈奴宣戰起,就沒再把任何一個異邦放在眼裡。前幾年樓蘭國劫殺漢使,又為匈奴當耳目,得罪皇上,皇上派浞野侯趙破奴以七百騎直搗樓蘭國都,生擒了樓蘭王。

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雖然大宛距離大漢足有萬里之遙,皇上仍然拜李廣利為「貳師將軍」,領勁旅六千騎、健兒數萬,遠征大宛。

李廣利在殿上陛辭時,慷慨激昂地道:「臣定當殄滅異族,奪回天馬,建前古未有之奇功,報效皇恩!」

皇上也激動地許諾,若是李廣利奪來汗血寶馬,定會升他為大將軍,不遜於衛青、霍去病之遇。

大宛,匈奴。

一個是隻有幾十萬人的西域小國,軍隊尚不滿萬人;一個是人口數百萬、能征慣戰、鐵騎橫掃草原、令所有西域王國臣服、曾將高祖皇帝三十萬大軍困了三天三夜的強族。竟然這軍功也能相提並論。

連皇上自己都說,只要發三千漢兵,以強弩勁射,大宛國指日可下。

這侯封皇上是給定李家了,只是大漢家法,異姓無功不得封侯,所以,這「天馬」,這萬里之外的小國大宛,實是李家晉身之階。

貳師將軍信心百倍地出發了。

我聽說,出發前,他與李夫人飲酒為誓,一個要做衛青再世,一個要成為衛皇后第二,生了一個病皇子沒什麼,反正李夫人尚不足二十歲,還有的是機會。只要貳師將軍能勝利凱旋,他的侯位和大將軍之職,足以撼得動衛家的根基。

只是他們想不到我也想不到的是,李廣利這一去,就是好幾年,他遲遲逗留在玉門關外的漫天風沙中,苦苦眺望著長安,卻無法回還。





B15·劫獄


從館陶公主府出來,我渾身溼透地回到了皇宮,羽林郎們散盡了,我留下最後一個侍衛,他是個皮膚黝黑、身材高大的年輕人。

「你認識建章宮的侍衛嗎?」我擦乾了臉,來不及更衣,便開口詢問。他半跪在地下答道:「臣認得幾個。」

「他們當中,有誰和衛青交好?」

「公孫敖。」黑臉侍衛謹慎地答道,「他和衛青肝膽相照。」

我點了點頭,扶著花瓶裡那一枝皇上在太液池親手摘取的白睡蓮,思忖片刻,吩咐道:「傳他來見我。」

「是。」他躬身退下。

出乎我意料,公孫敖是個身材短小的人,但渾身充滿了肌肉,從裡到外散發出一種剛強而悍然的氣質,我只打量了他一眼,便對他有了信心。

「衛青是我的弟弟。」我開口說道。

公孫敖抬起眼睛,目光炯炯地看著我:「衛夫人有什麼好主意嗎?」「將他搶出來。」我一咬牙,沉聲說道。

「這和臣的意見完全相同。」他朗聲大笑道,「但是臣勢單力薄。」

「給你六個最好的羽林郎和七把最快的劍,天色一斷黑,你們便硬闖館陶公主府,奪人之後,到平陽公主府躲藏。」我一字一句地吩咐,「儘量不要傷人。」

「遵命!」公孫敖撫著手掌,全身都是按捺不住的勁頭。

「在前門等我的吩咐。」我匆匆接過侍兒遞來的外氅,朝未央宮趕去。

雨後初晴的天空,暗紅的日頭正在向太液池的湖波中墜落,晚風帶著暑氣,吹動了岸邊的千棵垂柳,無邊的暮色向深宮裡湧來。

未央宮的書房裡,我一言不發,站在皇上的對面,眼睛直視著他:「請讓臣妾挑選六個武藝高強的年輕羽林郎,臣妾要去辦一件性命攸關的大事。」

皇上停下了紫毫筆,深深地看了我片刻,忽然間,一絲無聲的微笑綻開在他弧線分明的脣角:「好樣的!朕答應你!」

更大的暮色墜落下來,公孫敖跟在我身後,向宮院裡那六個同樣高大健壯的蒙面騎者一一打量。他們統統騎著黑色的焉支長腿馬,腰間懸著黃色鹿皮鞘的伏夷劍,臉上扎著棕黑色的綢布,只露出一雙湛然的黑白分明的眼睛。

他們的髮髻上插著紅珊瑚的長簪,這是我們自己人的標識。

我不知道他們是誰,今後也永遠不會知道。他們彼此之間互不相識,只能憑聲音來胡亂猜測,皇上說,假如其中有人被公主府擒獲或殺死,也絕不會有人去相認,但皇上會給他們的父母妻兒以最好的優撫。

一種熟悉的厚重氣味飄了過來,我猶疑地立定腳跟。「公孫敖!」一個故意變細的嗓音高叫道,「給你劍!」

我渾身哆嗦了起來,是他!他竟然為了我親自出手,以萬金之軀前去救拯我那奴隸出身的幼弟。這是輕率,還是摯愛?

後來的後來,我想過,即使為了他化裝混入羽林郎前往公主府這一件事,衛青和霍去病也應該忠於他一輩子,鞠躬盡瘁,死生以報。而我,不管那一刻他的出發點是愛,還是年少好嬉,我都要為這個回憶感動落淚。

一把伏夷劍凌空飛了過來,矮小的公孫敖在他的馬上騰身而起,左臂一長,伸手接過了這把劍。

公孫敖「噌」的一聲猛地抽出長劍,銀白色的青芒劃過,冷如秋水,亮若朗星,劍尖上五色流動,有一種幽寂、詭祕而肅殺的焰彩。

我提起一隻金錯黃耳方壺,壺裡散發出濃烈的酒香,向侍兒託著的方盤裡一一斟去,再親手奉給這支即將出徵的馬隊。

「衛子夫當翹首以聽佳音,一切拜託了!」我向那七雙眼睛一一看過去,終於碰見了他那雙燃燒著黑色火焰的眼睛。

我們的目光交織在一起,此時無語卻勝過千言萬語。

被軟布包裹的馬蹄飛騰起來,無聲地疾馳而去,那些人馬和長劍的影子,都消失在柳樹的深蔭中。

冷月流照漢宮,已經是初秋天氣了。

直到深夜,公孫敖才由平陽公主府回來。他送來一封信,硬綾的信封裡沒有一個字,只有一塊淡青色的玉雕小羊,那是衛青從小佩在項上、不離不棄的吉祥物,上面似乎仍帶有衛青的體溫。

我喜極而泣,眼淚濺在晶瑩的玉羊上。

「今天晚上,」公孫敖深思著說,「有一位羽林郎特別勇敢多計,他對公主府的地勢十分熟悉,一個人在十幾名公主府侍衛包圍圈中橫挑豎打,全無懼色,最後衝出重圍,砍斷門鎖,將衛青負在肩上跳出了圍牆,打個呼哨,騎馬遁去。」我的心在顫抖,不知道是震驚,是喜悅,是興奮,還是擔心。

「奇怪的是,我覺得自己似乎認識他。」公孫敖若有所思地抱著雙臂,撫摸著自己脣上翹起的八字鬍鬚,喃喃說道。

我沒有回答,合起手掌,將那小小玉羊握在手中,默默想念著那兩個我同樣愛重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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