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常恐秋節至
我,衛子夫 by 陳峻菁
2020-3-5 19:31
門外北風呼嘯,雪地上,一行深深的男子靴印,逶迤著,走進了衛家的窄小院落。我和少兒、衛青一起擠坐在前堂的火盆旁邊,火盆裡的餘火已經不多了,紅色的木炭漸漸變暗,浮在這曖昧的光線中的,是我們三張同樣沒有表情的臉。
窗外,暮色比平時更早地落了下來。侯府裡,燈火漸次點燃,依稀可聽見府中上等僕役們的說笑聲,箜篌聲排空而來,在我們小院的破木門外嫋嫋散盡。
A1·家宴
檀板聲濃,舞扇影驟。
承平十二年來,公孫將軍家每天都在舉辦宴會。
今天也無非是那數也數不清的大小酒宴之一。一巡酒後,我微微闔上雙目,臉上明顯地流露出倦意。
正廳裡忽然寂靜了,酒席上所有目光都在悄然注視我,審視的、訝異的、惴惴不安的、不耐煩的、關心的……
座右是我的女兒陽石公主、諸邑公主,還有我的侄兒外甥們,衛伉、衛不疑、衛登、公孫敬聲、陳掌家的幾個幼子,一些親近的表弟子侄,以及他們的妻兒;座左是我的太子和浮沮將軍公孫賀,全都是金枝玉葉、公子王孫,我知道自己的舉手投足都被他們注目,也知道這龐大家族的每一個人都在期待著我的離去。
「陛下,後院靜室已佈置好,請陛下移步降臨。」善伺人意的公孫敬聲趕緊從案几後起身,小步趨近,命人扶我去小憩。
我本意是想拂袖離開,但從來都不願讓人當面難堪的柔和天性,終讓我無法發作。
這些人,這些憑血緣與姻親加入衛氏的老老少少,對我並無真正的敬意。是的,我和衛青是他們的起點,是我們成全了今天的衛家,然那又如何?
霍去病帶來的榮耀更加炫目,他的牌位被高高供在靈堂上,用隸書燙金字書寫著「大漢大司馬景桓侯冠軍侯霍去病」的顯赫官爵,也見證了衛氏最頂峰的風光。
他早已成了一個傳說、一方牌位、一處壯觀的陵墓。浮沮將軍府裡這鋪陳華麗、賓客滿門的祭祀,與其說是一種紀念,不如說是一種顯擺。
太子、皇后、公主、一門五侯、兩大司馬、浮沮將軍、太僕侍中,還有眾多年紀輕輕的二千石高官……開朝以來,外戚之盛,恐怕只有當年的呂家才能與衛氏勉強比肩。
譬如今日,半個長安都在為衛家的祭祀喧騰,青蓋車馬在九街九巷中來來去去,道路邊擠滿了圍觀的黔首百姓,我的車乘從未央宮出行之際,門外萬歲之聲,響徹雲霄,甚至連我自己都被深深震動。
我,一個生來就是女奴的女子,真的配有如此尊榮麼?長安城歌坊裡悄然傳唱著《衛子夫之歌》:
生男無喜,生女無怒,
獨不見衛子夫霸天下?
霸天下?我何時有了這樣的權柄?虛名總是讓我感到不安,而這些年輕的孩子卻打心底鄙薄我的審慎。
單看外表,他們遠比我和衛青出眾,不但遺傳了父執們俊朗的外形,還接受過上百師傅、賓客的指點與教誨,精通射藝與書法、音樂,每日錦衣玉食、輕車暖裘,往來的全是公侯顯宦,一舉一動都會成為長安城的談資。
在他們眼裡,富貴不過是與生俱來的命運,而不是長輩們絞盡腦汁、出生入死得來的勝利。
敬聲陪我走到後院的靜室,幾棵巨大的古樹掩住白色的木門,侍女們飛快佈置好屏風,拉下重簾。
房間不大,一切陳設都合我心意,銅鶴噴煙,金盤浮蓮,木榻上鋪著厚厚的素淨絲綢被褥,門前掩映著碧綠樹影。
敬聲為人體貼溫雅,若不是他太能揮霍又不學無術,我本來應該最喜歡這個外甥——他遠比寡言少語、一臉悍氣的霍去病更讓人願意親近。
「陛下還需要什麼,孩兒馬上吩咐人送來。」他仍舊陪著小心。「不必了,什麼時候長公主來了,打發人告訴我一聲。」
「遵命。」
我側耳傾聽,隨著我的離去,浮沮將軍府前庭迴盪起紛雜的聲音,絲竹聲、嬉笑聲、斗酒聲、少男少女們的戲謔聲、門下賓客的奉承聲……到處都是歡樂,在今天,這個本該懷念故人的日子。
霍去病,他一定沒想到,自己的不世戰功只是成就了這些從不來往的表兄妹們的榮華。
曾經,我和衛青以為霍去病是我們衛氏家族冉冉而出的北斗,豈料他只是一顆耀眼的流星,二十四歲,這勇不可當的少年當上大司馬才兩年,人生還沒有真正開始,就已從天際隕落,「去病」這個名字,沒有為他帶來好運。
冠軍侯府空置多年,幾成廢墟。
霍去病的獨生子霍嬗十歲那年封官奉車都尉,在跟隨皇上去泰山封禪的路上意外死亡,冠軍侯的爵位後繼無人,從此消失,連霍去病舊日的封地,都已吞沒入官。
我不能抱怨君王無情,他對霍去病是多麼情深義重,十八歲因功封侯,二十歲授驃騎將軍,二十二歲和衛青併為大司馬,統帥三軍,對比他的輝煌,韓信和李廣,也彷彿是以螢火之光與日月爭輝。
只是,時間真的能改變很多事情……還不到十年,他就被忘記了,甚至連親人們的心裡也裝不下半點思念,不能再記清他的模樣。
歲月的塵土堆積,埋下的都是那些不欲為人知的往事,塗飾的全是這短暫而炫麗的繁華。
我們一家離開河東郡,已經三十八年了。
三十八年來,長安城門可以作證,它是如何看見一個女奴成為大漢皇后,一個奴才世家如何成為位極人臣、名震長安的豪門。
我也許有過驕傲,卻從來不曾感覺到喜悅。
B1·長安
車駕從河東郡一路西來,終於渡過了奔騰的黃河。
我們沿著渭河邊的古道前行,今天下午,平陽侯府的車隊就能通過灞橋,來到這個我從沒有見過的城池,京城長安。
我和母親、姐姐、兄長、弟弟們擠在一輛四面漏風的大車裡,遇到泥濘地段,馬伕便不耐煩地把我們這幫孩子驅趕下來,跟一群健騾、馬群一起在冰碴地上跋涉。
這沒什麼,在河東郡的冬天裡,我們經常赤著腳、穿著單薄的衣服忙碌。
我二弟衛步才四歲就在廚房裡收拾燒柴,大弟衛青六歲時已能去井邊打水。我有一個哥哥五歲那年淹死在井裡頭,還有一個姐姐因為無人照看燙死在家中的火盆邊。我和姐姐們剛會說話,就在侯府裡到處跑腿,我們是女奴之子,和牲口沒什麼兩樣,生來都是侯爺的財產。
我從來不記得衛家的孩子們有過像樣的童年,我們安分守己,只知道自己命該如此,我們的後代也會服從這樣的命運,過著勞役苦作、受人輕慢侮辱的一生,可以標價出售、隨便打罵……如同牛馬豬羊,世世代代為平陽侯家繁衍生息。
這次來長安,我們一家都是平陽侯攜帶的大婚禮物,侯爺被陽信長公主挑中為夫婿,要在長安城重新建府居住。
我們姐妹即將服侍的女主人,是一個極為獨特的年輕女子。
這一路來,我耳中灌滿了陽信公主的故事,聽說她可以隨心所欲地挑選男人而不是被男人挑選,連我們的少侯爺都是在比武場上力克群雄才獲得公主的青睞。聽說她精通經史詩賦、騎射出色,聽說她不但是今上最寵愛的長女而且常向皇上進諫政事,聽說皇上連立嗣都徵求過她的意見。
姐姐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她們做夢也想成為那樣的神仙人物,所以,此後的一生中她們永遠在追隨平陽公主的腳步,從妝容到衣著,從情人到宅第,從舉手投足到言談氣度。
而我只是長舒了一口氣,能離開平陽縣,我就覺得萬幸,娘在那裡的名聲實在糟糕,連累我們兄妹幾個都在街頭被別人嘲笑成「小雜種」。
怪不得人家如此奚落我們,在侯府當二管家的父親衛大伯死後多年,娘仍然接連不斷地給他添養兒子。
衛青、衛步、衛廣,他們全姓衛,他們當然不會是入墓多年的衛大伯的血脈。有人說他們的父親是縣吏鄭季,可鄭季雖然頻繁出入我們家,卻沒對他們顯露出半點父親般的情意。
娘當年曾是平陽侯府最美的婢女,關於她的傳說在縣裡多年來流傳不斷,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據說從侯爺到將軍,都曾向她的美貌表示過臣服。她曾經富有過,曾被公子少爺們熱烈追求過。
所以守寡以後,她不甘心就此受冷落。娘常揚言說她都是為了我們,為了用她曾經豔絕一時至今仍風韻餘存的容顏養活我們兄妹四人。
可大姐衛君孺和二姐衛少兒早到了可以打情罵俏的年齡,有的是男人願意為她們花錢。再說,我們兄妹比什麼牲口都好養活,只要兩塊冷麵餅和幾杯井水就能打發一天,侯府養著成千個像我們這樣的奴婢,都不覺得吃力。
雖然已經被命運踩在尊貴者的腳底,我還是希望能保全最後一點點廉恥。鄭季在侯府幫忙執事多年,這次又跟我們同上長安,據娘說,他要守在長安城裡和她共度下半生。
長安人不會知道他和孃的底細,也不會關心衛青他們是不是私生子,這就足夠了。
傍晚時分,我們的車隊來到灞橋邊,我抬起眼睛,立刻被遠處的青色都城壓得喘不過氣來。
在我十二歲的人生裡,我從沒有見過如此巍峨莊嚴、不可一世的城池。長安!
它雙闕重閣的東門敞開著,裡面似乎隱藏著一個陌生而令人敬畏的世界,這是大漢所有郡國的中心,這裡傳出的詔命,天下都得遵從。
在城池上方,是依龍首原山勢而建、遠高於長安城的未央宮,美輪美奐,氣象非凡,令人不敢仰視。
如果不是平陽侯在比武場上勝過所有長安少年,成為陽信公主的夫婿,我永遠也不會來到長安,不會進入未央宮,更不會成為它的主人。
那天晚上,我和姐姐們在新建的侯府裡接受了女主人的挑選。我們姐妹都被挑中了,安排了好去處。
大姐二姐年輕貌美,成了公主內室裡的侍女。
我尚在年幼,十六歲的長公主端詳我片刻,命人將我收入她的樂府班子,跟師傅學唱歌,將來在宴席上為公子們佐酒。
她的視線落到跪在不遠處的我兄弟身上,問道:「你們姓什麼?」大哥低頭答道:「奴才姓衛。」
「哦,又是衛家的。」長公主用馬鞭指指衛青,「你呢?」「我也姓衛。」八歲的衛青毫不猶豫地說。
我娘立刻打斷他的答話:「回公主殿下,這孩子姓鄭。」「不,我姓衛!」衛青堅持著。
娘暗暗瞪了他一眼,若不是當著公主的面,娘一定會給他幾巴掌。幸好,長公主並不在意衛青姓什麼,她利索地分配完府中的家務,便與平陽侯攜手去看後院安排好的歌舞。
暗黃的院牆內,大朵的雪花落下來,模糊了走廊上那一身紅錦的背影,我和姐姐們一直眺望著她離去,久久發怔。
她那樣輕盈美麗、明豔動人,那樣無憂無慮、無拘無束。
就算是後來我已經母儀天下,連平陽公主也在我面前請安行禮,我仍然清楚地知道,無論我怎麼努力,我都不可能成為她。
A2·平陽公主
「報,長公主已駕到。」敬聲派來的人,隔著屏風回稟。「宣。」
沒想到她還是來了。
這幾年,我和平陽公主很少見面,甚至我也很少見衛青,見多了,對他,對我,都是負擔。
旁人的譏訕和彈劾,彼此的憂傷與強顏,多見一次,不過讓心底徒然多一道傷口。
平陽公主大步走了進來,在皇上所有兄弟姐妹中,數她和皇上最相像,就像我和衛青。
我常想在她身上細細審視出皇上的另外一面,想看出除了權力、獨裁和天才之外,皇上身上還有些什麼,還有多少鄰家少年般親近樸實的地方,但很難。當人在某個萬眾矚目的位置上待久了,連他自己都會忘卻他本來的面目。
「陛下。」長公主緩緩地施了個禮。
依然是舊年的容貌,舊年的神情,歲月給她增加的不過是幾道眼角紋,無損她的豔麗和魅力。
風風雨雨這些年,縱然是天生的金枝玉葉,她也飽嘗到人生的艱辛,兩度喪夫又喪子,可是平陽公主,她依然有一種活在頂峰上的自信和睥睨。
我揮手打發走侍女們,內室越發安靜了,只有沙漏的聲音,映襯著前院的喧囂。
「昨日讓太醫送去的高句麗山參,還管用嗎?」她沒有答我,卻上上下下打量我。
「長公主在看什麼?」
「皇后,長平侯讓我代他來致祭,但衛家上下數百人,我只看到皇后一個人的臉上有憂思。」長公主的嘴角掛著嘲意。
她一向是個明白人。
有多少人會懷念那個天縱英才的少年呢?
他驕傲、狂放、張揚,讓身邊的人只能感受到強烈的自卑與無法停止的嫉妒,說不定,最捨不得他離去的人,只有皇上。
「青弟的身體還好嗎?」
平陽公主搖搖頭:「長平侯恐怕活不過明年春天,陛下有空暇,還是多去探望探望他吧。」
她總是這樣坦率,或許是她經歷得太多,失去的也太多。
她已經死了兩個丈夫。平陽侯曹壽生病成為廢人,歸居河東郡後,不久身故;再次下嫁的汝陰侯夏侯頗,因與父妾通姦自殺。如果衛青病故,平陽公主將第三次成為寡婦。
我的心被她的話猛然擊碎,若是衛青也離開我,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個世界上信任誰,依靠誰。
放眼望去,我的侄兒、外甥和兒女們,沒有一個不平庸。
他們沒有霍去病的天才,卻學會了霍去病的狂傲;他們沒有衛青的寬厚,卻渴望衛青的功名;他們沒有我打落牙和血吞的堅忍,卻惦記著我的顯赫地位。
「我後天就去看他。」
「好,」她點了點頭,「侯爺這幾個月越發虛弱,連在花園裡散步都喘不過氣來,陛下也知道的,自從元狩四年漠北最後一役後,長平侯已經十二年沒上過戰場,他除了在家中喝點悶酒,招待客人,什麼事也不想做。」
是不想做還是不能做,抑或不敢做?
元朔六年,我被冊封為皇后的第六年,衛青結束定襄北之戰歸來,這一役他斬敵萬餘,皇上賜他千金,並打算下詔讓群臣都在長安城外一齊跪迎衛大將軍凱旋,以此顯耀衛青。
那是衛青人生最輝煌的時刻,他本可以享盡風光,補償所有少年時損失的自尊,但一個趙國女子的出現,讓衛青改變了主意。
那女人姓王,出身比我還差——她不但是歌女,還是娼門之後。當然,皇上不在乎這些,就像他當年不在乎我是個女奴。
王美人剛剛十八歲,是十六年前我生衛長公主的年齡,她有著我當年的柔軟腰肢和宛轉歌喉,更重要的是,她侍寢不久就懷上了身孕,皇上答應她,若生子,一定封她為夫人,僅次於衛皇后。
我的孩子們很快就要有異母弟妹了,這讓我感覺奇異,專寵多年,有時候我已經忘記了皇上當年的風流。
王美人在定襄北之戰時生下了兒子劉閎,成為了尊貴的王夫人,宮裡的酒席座位上,僅下我一肩。
皇上又答應她,一旦閎兒長到六歲,會給他挑選全國最好的封地,不管王夫人為兒子要什麼屬國,他都會答應。
除了來遲一步,得不到大漢太子的稱號,閎兒的一應衣食住行,都不比太子遜色。
王夫人的年齡和我的衛長公主差不多,皇上日夜召她陪侍,連喝酒時視線都離不開她的面龐和舞袖。
我不知道該不該嫉妒她,她不一定比我當年更單純清麗,但無敵的青春使她顯得那樣動人。
衛青曾經說過,他縱橫北疆多年,在漢人裡面,在匈奴人裡面,見過無數女子,最美麗的那個還得數他的三姐衛子夫。
而此際,三十出頭的我,容顏已經被頻繁的生育和歲月摧毀,無法讓皇上多注目留戀。
據兒也不再是唯一的帝子,只有衛青,開漢以來唯一對匈奴屢戰屢勝的大將軍,才是我的指望。
衛青顯然也明白這一點,已經封侯拜將,他依然低調收斂如當年的侯府家奴,事事唯謹。
全軍覆滅、應當就地處死的副將,他帶回來交由皇上親自發落;群臣跪拜大將軍的禮儀,他上表極力遜謝;皇上賞賜的千金,他奉獻出五百金送給王夫人的父母,說是給他們的生日壽金;對與他不和的大臣,他含笑賠罪、極力討好。
他這都是為了我,為了衛家。
我的兄弟,他這一生都沒有完全按自己心意活過,十二年來,他過著不敢擅權、不敢得罪言臣、不敢張揚、不敢多言招禍的日子。
十二年的鬱結,怎麼能令他不重病纏身?
「公主還記不記得初見衛青的那一天?」我問。
平陽公主與衛青成親以來,一直親密無間、琴瑟和諧,這常讓我疑心傳聞是真的,他們倆真的在少年時就互相愛慕,而不是平陽公主兩度喪夫後才忽然看上了衛青。
她的嘴角浮出了一絲微笑:「怎麼不記得?那天平陽侯帶來的一群家奴裡,只有你們姐弟倆讓我一眼就看出了與眾不同,你才十二歲,已經出落成一個絕色佳人,衛青八歲,卻滿臉透著倔強自信。」
「公主,」我緊盯著她,「有時暗夜靜思,我常覺得自己這一生都是公主一手造就的,公主明白嗎?如果可以回頭,也許我希望自己根本不曾跟著侯爺來到長安。」
她有些驚訝,那雙黑亮依舊的明眸盛滿了迷惑:「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如今尊榮無比,衛氏福祚綿長,有什麼好後悔的?莫非陛下是埋怨皇恩菲薄麼?皇上對你們衛家恩情天高地厚,古來罕有。」
我托腮苦笑:「與其居高自危,還不如不要這令人恐懼的高位。公主,你告訴我,如果當年不是與館陶長公主結怨,你還會不會刻意蒐羅美女,充實皇上的後宮?」
她怔了一怔,走上前來,坐在我身邊,像個親姐姐似的輕撫著我的後背,微笑道:「別傻了,皇后,從小,我就看出你們衛家的孩子,一個個剛強好勝、不甘貧賤,決非久居人下的庸人,尤其是你和衛青。」
我明白,平陽公主這一生都與我同進共退。
她的弟弟立了我做皇后,她自己嫁給了我的弟弟,她的兒子平陽侯曹襄娶了我的女兒衛長公主。
平陽公主生於深宮,長於權門,對權勢的追逐已成本能,不管是什麼時候,她永遠都能找出長安城裡最顯赫最幸運的那個人。
而我不明白的是,我從來不曾是她選中的籌碼,為什麼卻身不由己地成了過河小卒,一次次被皇上和平陽公主拿去賭他們的運氣?
是我真的在心底深處藏著連自己也不清楚的野心嗎?
還是像娘到處揚言的那樣,她生我的前一天晚上,夢見月亮入懷,所以我註定會成為大漢最尊貴的女人?
B2·竇太后
來長安沒多久,我就去過一次長樂宮。
平陽公主新婚不久,有一天心血來潮,叫了一班剛梳雙丫髻的小女孩兒,盛裝打扮,排演了幾齣詼諧的俳優戲,送到宮裡頭讓竇太后和王皇后開心。
長樂宮溫室殿內,滿地紅氈氆,四壁塗金文繡,火齊屏風和鴻羽帳讓宮門外的那個冬天躲得無影無蹤。
我們低著頭,屏息斂氣地走進大廳,見案几後卻只坐著寥寥數人,她們一個個衣衫紋金,滿頭珠翠,令人不敢抬眼正視。
正首,那髮髻皓白如雪的老婦想必是竇太后,她身邊一左一右坐著兩個中年人,一位是身材壯實、穿戴華麗的貴婦,另一位是魁梧高大、臉帶三分病容的男子,打橫相陪的是一位身形窈窕、面目清秀的中年貴婦,她和那壯實貴婦都頭插金步搖,分不清哪個是皇后,哪位是竇長公主。
我還以為那中年男人就是景皇帝,但平陽公主搶上前去,給他們三人一起施禮,口稱:「皇祖母、皇姑母、二皇叔,孩兒奉請大安。」
竇太后揮手讓她起身,笑吟吟地道:「平陽,還是你最惦記皇祖母,知道奶奶這幾天心情不好,吃不下飯,睡不好覺,所以特地弄了樂班子來讓哀家開心。唔,算來算去,這麼多孫兒裡頭,就數你最貼心。」
她的笑容一閃即逝,視線凝固在身邊的中年男子臉上,滿是珍惜、愛憐與痛苦,聲音也變冷了許多:「皇后,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了,你就不替哀家想想,哀家已經風燭殘年,武兒也重病纏身,見一次就少一次,你勸勸皇上,讓武兒在長安多住上幾天,能礙著他什麼事?他怎麼就那麼眼裡看不得武兒?這可是他一母同胞的親兄弟!」
王皇后大氣也不敢出,只唯唯諾諾道:「太后聖明,妾身的話,皇上怎能聽得入耳?或許長公主去勸上一勸,還能有些效用……」
竇長公主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的話:「陛下這是何言?難道我在皇上面前比皇后陛下說話還管用?」
王皇后趕緊辯解道:「皇姐,我絕無譏刺之意,只是皇上平素與皇姐向來親近,或許皇姐的話能讓皇上改變心意,收回成命。」
竇長公主冷笑一聲,不屑地說道:「我早就知道,做多錯多,這世上,一過河就拆橋的事情真是數也數不盡。哼,分明是有人造了樑王的謠,說他想當皇太弟,皇上才嚴禁他滯留在長安,倒轉過臉來,說我能讓皇上改主意。」
王皇后的臉紅一陣白一陣,我不明白她們倆都在說些什麼,更不明白為什麼王皇后會在公主面前如此謙卑,只是空中瀰漫著一股異常烈辣的氣息,讓我清楚地看見王皇后眼底一閃即逝的怨念。
過得幾年我才聽說,王皇后之所以能入主正宮,讓她的獨子、景皇帝的皇十子劉徹成為太子,全都是靠景皇帝的同胞姐姐竇長公主出力。
也正是這個緣故,竇長公主常在王皇后面前以恩人自居,傲慢無禮。由於長年為景皇帝蒐羅奉獻各地美女,在皇上的眼中,長公主的地位自也是無可替代。
皇后即使想撼動她,也不容易。
竇太后似乎也聽出了一些言外之意,臉若寒霜地道:「你們都少說兩句,什麼皇太弟皇太子,也不知道是什麼人這樣心毒,竟然造這樣的謠言,來害武兒。自來父母疼幼子,哀家就是想和武兒多聚些日子,多給他些賞賜,亦不為過。當年七王之亂,武兒不是舍著性命為皇上打的江山?哀家回想起來,當年吳楚大軍合圍武兒,武兒數次向皇上求援,周亞夫都不肯發兵相救,還是武兒自行擊敗了吳楚之旅,皇上才有了今天!若是武兒力氣不濟,那一次連性命都保不住了!哼,如今皇上這龍椅坐穩當了,就不念著當年的戰功,把武兒當成眼中釘!」
聽得太后連景皇帝也抱怨上了,皇后和公主們都不敢再說話,只有樑王一邊劇烈咳嗽一邊勸解道:「母后!雷霆雨露,莫非皇恩……孩兒絕無抱怨。此番孩兒能上長安再見母后一面,以慰苦想,就算是一回封地就死了,也是心甘情願!」
竇太后顫動著雙手,拭去眼角不斷落下的老淚,我們這班謳者站在溫室殿裡面面相覷,不知道還能不能把俳優戲接著演下去。聽說樑王的確是想謀求皇太弟的身份,也看得出他是真的很孝順母親,所以竇太后此刻是一個偏心而痛苦的母親,為她不能保護最心愛的次子,而痛徹肺腑,遷怒於人。
平陽公主很快帶著我們去了王皇后的寢宮,一進門,王皇后臉上勉強堆著的笑意全都消失了,代之以深深的疲憊與煩惱。
「平陽,你用不著勸我,」王皇后倚著暖床,嘆氣道,「你說說看,她母親是皇太后,她女兒是太子妃,她自己是長公主,我們大漢還有哪家外戚能比得上她的勢力?別說皇上活著的時候,我比不了她,就算你父皇駕崩了,上有太皇太后,下有皇后,我夾在中間當個說話算不了數、凡事做不著主的冷宮太后,又有什麼滋味?這次不過是嫌我給阿嬌的生辰辦得不夠隆重,所以當著太后的面給我難看,將來,我看啊,以她的囂張,還不定又翻出多少花樣來收拾我!」
平陽公主揮手讓我們退出宮門外侍候,湊近皇后身邊耳語。
不知道她們孃兒倆絮絮叨叨,到底說了多久的家常,只知道我們在宮門外的走廊裡,站得腿都凍硬了,臉也凍僵了,一直站到宮裡頭的燈火都漸漸暗了,公主才打著哈欠,帶我們登車重返平陽侯府。
A3·霍光
奚君扶我登車的時候,我一眼望見遊廊前有個年輕挺拔的影子。
見到我,他立刻規規矩矩地走過來,隔著三丈遠,舉手加額,伏身下拜,每一個動作都紋絲不亂,足可以被我的大長秋當成宮廷禮儀範本,用來教導黃門官。他身材不高,但氣派儼然,膚色像女人一樣白皙,眉毛高高挑起,細長的眼睛裡含著一種波瀾不驚的寧靜,三綹鬍鬚精心修剪,飄灑頦下,秀雅非常。
霍光是霍去病同父異母的弟弟,十幾年來,我從沒有聽到別人挑剔過他一點禮儀和人品上的瑕疵,跟公孫敬聲、衛伉比起來,霍光完美得近乎刻板。
他完全不像我們家的男人,當然,他也根本不能算是。
二姐少兒在平陽侯府當侍女時,曾和小吏霍仲孺相好,生下了霍去病。霍仲孺跟當年的鄭季一樣,無意與一個女奴共度人生。
少兒很是悲傷,苦苦哀求那個俸祿還不夠酒錢的縣吏,好不容易得到了他婚姻的承諾,我卻突然被選入宮,少兒立刻拋棄了霍去病的生父、她同居五年的情郎,不久後,嫁給了詹事陳掌,一位年輕的二千石,開國丞相陳平之後。
霍仲孺只能黯然回鄉,直到霍去病被封驃騎將軍時,他仍然是個小吏。
「陛下萬壽安康!」三拜既畢,他又善頌善禱起來,彷彿這裡是未央宮的正殿,是我五十大壽的盛宴,但他表現得是那樣認真恭敬,讓我很難覺得這是一種逢迎。
「平身,霍都尉,你怎麼不進去喝酒?」我指指那歌舞正濃的前庭。他微微苦笑:「公孫太僕沒有邀請臣,臣是自己來的。」
我一驚,望向身後不遠處的公孫敬聲:「敬聲,你為什麼這樣做?」敬聲被質問得說不出話來,低下頭,眼角卻噴薄著怒火。
我知道他向來驕狂,卻沒想到他竟然傲慢到這個地步,在祭祀霍去病的家宴上,公然忽略霍去病的弟弟。
霍光十四歲時已是霍去病帳下的郎官,霍去病身故後,皇上痛心於愛將早逝,將霍光遷官為奉車都尉。二千石,又是皇上近侍,即使在長安也算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了,卻仍不在公孫敬聲的眼裡。
「還不快請霍都尉入席!記住,明年驃騎將軍的祭祀日,一定要由霍都尉主祭!」我大聲呵斥他。
其實敬聲是我最喜歡的外甥,他不像去病那樣難以接近,聰明好學,又多才多藝,但從小生長綺羅叢中,使他變得目空一切,聽不進我的半點勸誡。
「是!」他強壓怒氣,去請霍光入府。
但霍光卻退了一步,謙和地說道:「陛下,臣能在兄長的靈前致祭,於願已足,臣現下心情哀切,無意再去喝酒聽歌,請陛下允准臣就此告退。」
我點了點頭,走得遠了,眼角仍看見霍光恭立在路旁,連腰都沒有直起來。「陛下,這種人也配稱為衛家的子孫?」公孫敬聲按捺不住,在車簾外鄙夷地說道,「他出身寒門不說,為人謹小慎微,既沒有血性,又沒有學問本事,只比廟裡的泥偶多出一口氣,陛下是不是太抬舉他了?」
他說得振振有詞,我一時語塞,滿心惆悵,不知如何教訓這個不知稼穡辛苦的外甥,只能命奚君催車離開浮沮將軍府。
我還記得霍去病第一次將霍光帶到我面前,他誇獎那個在我面前直哆嗦的少年,說霍光性格沉靜,將來必能光大霍氏。這些年,我不曾過多關注這個少年,但偶爾傳入我耳朵的消息,無不是稱讚他謹慎知禮。
他十一歲時才從鄉下來到長安,初來時他瘦小、稚氣、不起眼,連字都不認得幾個,更不曾讀過像樣的書,十四年來他不但累遷至二千石近臣,而且舉止得當,風儀出眾,謙卑恭敬,從沒招過半點譏議。十四年來,他既無父兄倚仗,又無任何外援。
敬聲呢?他比霍光大得多,但二十年來我耳中聽到的,全是他的驕奢無度,處處張揚,他時時以正根正苗的衛家血胤自命,又處處以給我們衛家招惹麻煩為樂,似乎唯恐不能激發別人的嫉妒和仇恨。
失去了霍去病那樣的天驕不要緊,如果家族的後人們都如霍光這樣端謹,衛氏也許還有成為世家的希望,可惜,身為名將之子的敬聲怎能懂得這一點?
B3·人奴之子
到長安的那一年,大哥衛長君已滿十八歲,成了我們家最有身份的人。
每天天不亮,他拉出侯爺的坐騎,洗刷乾淨,扣好鞍韉,小步趨至侯府前庭,跪在地下,等待侯爺的皮靴重重踏上他的脊背,飛身上馬。
娘年紀大了,被打發到洗衣房,雖說是領班頭目,可大冷天裡,她仍要親自在冰砭的水中漿洗公主的貼身衣物。
她每天從早到晚不停地忙著,偶爾直起身體呵斥手下。
我遠遠望見母親花白的鬢角、傴僂的腰背,誰能相信,那曾經也是個有傾城之貌的美女?
公主每天換下的各色衣飾數不勝數,絲綢、綾錦、裘皮、羽裙、夾衣、繡襦、披肩……半個後院裡都晾晒飄繞著這些令人目馳神迷的衣衫。
到了傍晚,我的大姐會和一班婢女嘻嘻哈哈地走過來,收拾好衣裳。
大姐和二姐是公主的貼身侍女,一個負責衣衫配飾,一個專管妝容香料。白天她們生活在華麗舒適的內院,夜間回到我們狹窄寒冷的小院,穿著主子的舊衣服,對長安城的達官貴人們評頭論足,擺出一副見過世面的模樣。
早飯後我赤足走進琴堂,清擦箜篌和七絃琴,拉展韌帶,潤喉練曲,等待師傅們教習歌舞。
年滿十五歲的歌女會正式成為平侯侯府的謳者,為赴宴的客人們唱歌跳舞來佐酒,我還要足足等上三年。
衛青和六歲的衛步在雜役房侍候,擔水、劈柴、跑腿,只要能使喚他們的地方,那些成年僕役們就像用牲口一樣催個不停,失誤半點,便會挨打受罵。
命運從來沒朝我們衛家露過半點笑臉。
可如果有一天,哪怕有半縷命運的陽光照向我,我也會努力地抓住它。
為此我暗中學習一切繁瑣的禮儀,沒有人要求一個歌女擁有長安仕女的嫻雅安靜,她只要夠風騷美貌就好,然而我不甘願,縱然命中註定是個以色藝侍人的女子,我也想要有我的尊嚴。
那時,我是衛家唯一識字的人,能夠背誦整本的《詩經》,我還會背不少樂府傳出的詩作,甚至也能大段地背《離騷》: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制芰荷以為衣兮,集芙蓉以為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餘情其信芳。
美貌是我的天賦,但這遠遠不夠,我還想營造馥郁柔軟的內心,具內美,修才能。
第一次在平陽公主面前案板而歌,她就驚訝地望著我,嘆道:「這丫頭天生有點大家閨秀的派頭,進退知禮,真是難得。」
哪裡有什麼天生的氣度,那是我心中最後僅存的自尊。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為!
我們一出生就被打上了奴婢的烙印,與命運抗爭的唯一可能就是謹慎自重,活得像個會出氣的泥偶,每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錯。
A4·像廬山之冢
我在傍晚輕車簡從,悄然出宮。
平陽公主陪我走入長平侯府的茶室,叫來宮中最好的吳太醫,他從衛青的臥室剛出來,低頭凝思,一臉愁容。
「吳太醫,無論是禍是福,都不妨直言相告,我們只想知曉實情。」我盯著他。他抬起眼睛,打量我們二人,欲言又止。
「說吧,陛下恕你無罪。」平陽公主催促道。
死亡,在我這忽起忽伏的一生中,已經見得多了。
平陽公主也許見得更多,她的父皇、母后、兄姐、兩任前夫、兒子,全都棄她而去,而她仍然堅強自信地活著,當然,背影上也有她不能自知的落寞。
吳太醫咬了咬牙,終於開了口:「侯爺脈象微弱,久鬱於中,氣虛色黯,病入膏肓,恐怕鍼灸藥石都已經無濟於事了。」
幾年來,給衛青開藥方最多的就是這位來自南方的儒醫。我知道,不到束手無策,他是絕不會承認自己對病人無能為力的。
我不是今天才知道衛青的身子骨弱,多年在苦寒之地征戰,起居無常,酗酒,飲食不當,令他少年時底子單薄的身體再也扛不住了。
我與平陽公主都無語,甚至連對視都沒有。我起身去看衛青,她則悄然退避。
衛青的房間裡縈繞著濃郁的藥味,數名使婢在外間輕撥紫泥炭爐,蒸煮藥汁,留神不發出一點聲音吵醒病人。屋外的架子上放滿千金難求的珍物和奇藥,就算是太醫院和皇上的丹房,也未必有這麼齊全。
我跟隨公主多年,從未見她這樣精心照顧過平陽侯曹壽,甚至是她的孩兒曹襄。
人們傳說公主與衛青早就互相鍾情,在平陽侯活著的時候就如此。我對流言嗤之以鼻,他們相差八歲,誰會愛上一個長他八歲的女人,即使是公主。
我偶爾也有過疑心,成親後他們形影不離,衛青對平陽公主言聽計從,而那個曾經愛熱鬧愛宴遊行為不羈的女子,有時竟在他面前顯出小鳥依人的嬌羞模樣。
「青弟,」守候良久,才看見衛青微微睜開雙眼,我突然覺得鼻酸心痛直摧肺腑。姐弟七人中,我最疼的是他,如公主所言,我們倆實在太相像,從外貌到內心,「青弟……」
「陛下……」他氣若游絲,臉色灰白,雙目無神。
公主說他還能撐到明年春天,我不敢相信。錦被下這灰暗無力的影子,彷彿隨時都會變成一具不會說話的屍體,一幅徒具外表的圖畫。
「姐姐對不住你,」我的淚水一顆顆落在他探出被子的手上,「這一生我都在向你索取,要你為我拼命,要你為據兒委曲求全,要你忍耐……青弟,你為我做了那麼多,我卻什麼也不能回報……」
「陛下,」他吃力地抬起手,拭掉我臉畔的淚,「陛下言過了,這一輩子都是陛下在守護老臣,老臣何德何能,能受恩如此深重?」
侍女打起簾子,平陽公主從簾外走進來,片刻前的淚容已經不見了,她重新補過妝,又恢復了一貫的明豔,這才來見衛青。
「侯爺,」公主坐在床畔,握住衛青的另一隻手,從容微笑,「皇后剛剛告訴我,皇上命人加速修建像廬山之冢,與霍去病墓相距不遠,一起拱衛茂陵。侯爺你看,皇上從來就沒忘記你的戰功,在他心中,你和霍去病的分量一樣重。」
我在心底嘆氣,一樣重……元朔六年(公元前123年),十七歲的霍去病跟著衛青出征時,衛青已經在雁門關外領兵與匈奴廝殺了六年,一改大漢對匈奴每戰必敗的恥辱史。
元朔五年,衛青奇襲高闕,險些活捉匈奴右賢王。
皇上大喜過望,派特使前往軍中,拜衛青為萬戶侯、大將軍,衛青尚在襁褓中的三個兒子也同日封侯,恩遇之隆,前所未有。
但只過了一年,皇上便將所有的寵愛都轉賜給霍去病。
霍去病十七歲從軍,首戰便以功封侯;二戰,獨自統率萬人之旅,直搗皋蘭山,六天轉戰五部落,奪來匈奴休屠祭天金人;三戰,皇上特授他為三軍統帥,衛青和李廣只能配合他側翼作戰。
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漢家軍與匈奴決戰漠北。
皇上有意讓霍去病活捉伊稚斜單于,將所有善戰之士都發往霍驃騎帳下,打算要成就他震古爍今的戰功。不料伊稚斜單于聽了一名降將的獻策,集中精兵,在漠北設伏,意圖圍殲兵勢較弱的衛青,跋涉千里而來的衛青苦戰得勝,追擊單于直至闐顏山趙信城,才大勝班師。
漠北血戰,衛青有決勝之功,可受重賞的依然是霍去病,年輕的外甥與老於行伍的舅舅同日被封大司馬,霍去病的所有爵祿官秩,都與衛青平起平坐。
怎麼可能一樣重?
霍去病是皇上心中最重的那一份情結,是皇上少年夢的化身。他墓陵的外形是祁連山,匈奴人的神山,大漢的西北長城;而衛青的墓陵是廬山,是漠北隨處可見的穹廬和山丘,平凡得不能再平凡。
此刻的衛青好像既不關心皇上怎麼想,也不關心他陵墓的外形有什麼寓意。他只是緊握著我和平陽公主的手,灰黃的眼睛裡浮出淚光:「陛下,公主,老臣身後別無牽繫,可伉兒等三子年幼無知,既無才略,又不通世故……」
衛伉今年才二十出頭,一步都不曾踏出過雁門關,雖然十幾歲就跟著父親在軍中歷練,但周圍人處處讓著他、順著他,讓這個不到十歲就因父親軍功受封宜春侯的單純孩子沒有多少長進。
六年前,皇上酹金奪爵,一口氣廢了一百多位侯爺,衛青的三個兒子也在此列,曾經轟動一時的「衛門五侯」,一除三廢,轉眼間只剩下衛青這個長平侯。
「侯爺不必掛心,伉兒的宜春侯雖被奪爵,但我與皇后必定向皇上進言,讓伉兒以世子的身份繼承長平侯位。」公主安撫著他。
衛青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他輾轉著,極盡力氣,在枕上重重地搖著頭。
我明白他的意思。去年春天他就說過,不希望衛伉、衛不疑和衛登三個兒子入朝做官,因為這三個孩子都才具平平,雖不像公孫敬聲那麼招搖,但也是不知人生多艱的公子哥兒,以此庸碌之才,居萬眾矚目的高位,一旦皇恩不再,只怕有性命之憂。
或許是多年來的患得患失,讓衛青過於擔心了。
衛氏是當朝僅存的外戚,皇上雖然天恩莫測,但不管是論舊功,還是看著太子的份上,都不會對衛氏恩斷情絕,只要一旦據兒登基為帝,衛伉他們便可保得一世富貴。
況且,掐指算來,衛氏之後中,我還有幾人能夠倚賴?除了衛伉和公孫敬聲,其實我別無選擇。
衛青沒有在我的眼中看到承諾,神色越發凝重痛苦,他不斷地搖著頭,讓平陽公主也覺出了異常。
對不住,青弟,我們走得太遠了,遠得再也無法返回。
那條重返故里、重做凡人的道路,早就被我們弄丟了,我們迷失在這冰冷而高險的所在,身側是萬丈懸崖,前方是無底深淵,只能戰戰兢兢地一路往上爬去。
B4·暮雪
門外北風呼嘯,雪地上,一行深深的男子靴印,逶迤著,走進了衛家的窄小院落。
我和少兒、衛青一起擠坐在前堂的火盆旁邊,火盆裡的餘火已經不多了,紅色的木炭漸漸變暗,浮在這曖昧的光線中的,是我們三張同樣沒有表情的臉。
窗外,暮色比平時更早地落了下來。
侯府裡,燈火漸次點燃,依稀可聽見府中上等僕役們的說笑聲,箜篌聲排空而來,在我們小院的破木門外嫋嫋散盡。
公主和侯爺新婚的每一天,都響徹著音樂。他們年輕、相愛、富貴,即使在平陽公主無所不能的一生中,那也是最無憂無慮的時刻。
「衛青。」我們的二姐衛少兒,忽然站起身,從她那個寶貝的雕花描金木櫃裡取出來一個小小的包裹。
少兒是公主房中專管梳妝的侍女,她通曉長安城中的每一種妝容,能夠盤整出任何奇形怪狀的髮髻,掌管著各地貢來的名貴香水、蛾黛、首飾,還常常有貴婦們虛心地到她這裡來登門求教。
娘說,少兒是女兒中最得她真傳的。
少兒珍重地捧著那個包裹,緩緩地打將開來。
我覺得眼前一亮,好一件袖筒出鋒、細絹包面的羊羔皮襖,雖然半舊了,但仍可看出是宮廷內用的名貴衣物,透著一種不言而喻的身份和氣派。
「這是長公主今天早晨命人收拾衣櫃時賞給我的,正好這兩天大風雪,衛青,你穿上它就不冷了。」少兒有幾分得意地說著,輕輕將皮襖披在衛青的身上。由於聰明能幹,少兒很得公主歡心,常有些貴重的賞賜。
衛青的雙肩輕微地抖動了一下,用力將厚重而華麗的羔皮襖扔在地上。
「拿開!」他用幾乎有些惡狠狠的聲音低聲喊道。「衛青!」少兒驚訝地叫道,「你這是幹什麼?」
衛青沉默不語,將頭更低地埋在膝蓋上,注視著那盆木炭的餘燼。臥室的門仍然緊緊關閉,裡面不時傳出母親的低泣。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母親的哭聲,我們的母親衛大娘,向來是個強悍的女人,即使面對著外面的如潮譏議,也顯得鎮靜自若,可她今天哭得如此絕望。
「你走!你走!」母親的聲音高了起來,「姓鄭的,想不到你這樣無情無義!我們倆恩愛十年,我為你生兒子,為你操持家事,為你付賭賬、付酒資、付你逛樂坊的花粉錢……自己捨不得多添一件新衣服,捨不得打一件像樣的首飾,連幾個孩兒都跟著我受苦,可你說丟下我就丟下我,翻臉無情,心如鐵石……」
母親在臥室裡失聲痛哭。
她的情人,在我們家出入了十年的平陽吏鄭季,卻沒有開口安慰她。
我們聽說,他明天要返回老家,跟原來的妻兒一起生活,不像原來許諾的那樣,留在長安城裡與母親白頭偕老。
臥室半舊的雕花木門忽然洞開,身材高大、皮膚白皙的鄭季,左手提著一個大包裹,右手拎著一隻羊皮袋,面無表情地走了出來。
鄭季是衛青的親生父親,本是平陽縣裡的小吏,後來又到我們侯府當差。
他相貌不俗,武藝也不錯,但為人心狹暴躁,人緣頗差,加上好酒貪杯,辦事偷懶耍猾,所以一直也沒能升官。
聽說他這次跟著平陽侯來京裡大婚,著實發了筆小財。可能是這個緣故,他才決意回河東郡養老,不再一大把年齡還卑膝奴顏地給主子當差。
母親恣肆的哭聲追隨著他,但鄭季並沒有回頭。
「父親!」一直埋頭在火盆上的衛青,忽然開口喚道。
鄭季愣了一下,縮回正抬起來準備踢開大門的左腳,站在前堂的門前,扭過臉來,看了一眼剛滿八歲的衛青。
衛青並沒有抬頭,他將臉向膝蓋上更深地埋去,過了片刻,他才冷冷地問道:「父親,為什麼我不能跟你姓鄭?」
鄭季無法回答,只能有幾分尷尬地站在門邊。他將右手的羊皮袋交在左手,探手入懷,取出一緡錢,數了數,想遞給衛青。
「我來告訴你!」母親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走了出來,她臉上的淚痕已經擦拭乾淨,剛塗過胭脂的脣角掛著冷笑,「因為他不想承認你這個兒子,他不想讓你活出人樣,他要你一輩子都當個挨打受罵的賤奴才。」
我看著她那張憔悴的中年婦人的臉,覺得她有一種強烈的想傷害誰的慾望,但是受傷的並不是鄭季,而是我們外表剛強內心脆弱的弟弟衛青。
我感覺出來衛青的肩膀在簌簌發抖,他強自剋制著。我那八歲的小弟,已經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了。
母親看見鄭季臉上的難堪,不禁得意起來,向準備推門而出的鄭季厲聲說道:「姓鄭的,你走只管走,把你的幾個孽種也帶走!老孃才不替你操這冤枉心思,花血汗錢養你的私生兒子!」
在那一刻,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快四十歲的母親,臉上仍留著餘情不捨的繾綣,那種少女般的繾綣。
我知道,母親只是想用衛青來要挾鄭季,她以為鄭季會捨不得他的兒子。可是她錯了,這男人唯一捨不得的,只是他自己。
鄭季冷笑兩聲道:「幾個孽種?哈,衛大娘,這幾年你可不止我一個相好!衛青是我的兒子,我認下了,衛步、衛廣的爹是誰,那只有你清楚!」
母親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這些年他們倆之間並不忠誠,儘管母親最留戀的是鄭季,甚至動心想和他廝守一生。
鄭季不再理會她,轉頭向衛青說道:「衛青,你收拾一下衣服,我明天一早來接你,你跟我回河東郡的鄭家。」
母親傻眼了,其實她是最疼衛青的,我是說,在她忘記了自己是一個風韻猶存的美人、偶爾母性大發的時刻。
但這時候她騎虎難下,無法收回剛才的要挾,只好掩飾性地冷嘲熱諷道:「好,果然有膽子,我看你家那個母老虎會輕易放過你!等你臉上被抓得稀爛的時節,才念起我衛大娘的好來!老天有眼,鄭季,惡人自有惡人磨,你不要現世報在我的眼裡!」
鄭季沒有回答,他雙手提著自己的包裹和長劍,一腳踹開大門,向漫天大雪中頭也不回地走去。
北風捲著雪花,尖嘯著衝進低矮的前堂。站在一旁的少兒,走上前去,想關好大門。母親卻喝止了她:「不許關門。」
我和少兒都怔怔地抬起頭看她,卻見母親正有幾分漠然地抬臉向外看去。忽然間,她剛抹勻脂粉的臉上,衝下了兩道長長的淚跡,從那雙淚水迷離的眼睛中,我第一次讀懂了,什麼叫做絕望。
母親向前衝了兩步,手扶著冰冷的門扇,向暮雪中深深地望了進去。門外,鄭季高大的身影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漸漸變成一個淡不可見的小黑點。只有兩行深深的皮靴印,寂寞地留在我們破舊的小院中。
我們聽見了母親咬齧牙齒的吱吱聲。
我第一次看到,曾經歡好如一人的情人,也會有這樣慘烈無情的訣別。情為何物,讓十二歲的我感到惶惑。
是愛得越深,恨得越切?抑或男女之情只是一片掠過荒原的野火,燃燒之後,除了滿地灰燼,什麼也不可能留下?
A5·衛青之死
衛青在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的正月裡過身。
他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得太久了,以至於除了平陽公主和我以外,沒有人真正感到哀慼。
我在長平侯府守了三天三夜,鋪天蓋地的雪白,讓年久失修的侯府完全變成另外一副模樣,素淨而清寂,沒有多少故人來弔唁,衛青退出權力場太久了,又從不喜歡養士,僅有的幾個故交,飛黃騰達後也忘了他當年的極力薦舉。
牛油巨燭長燃在他的靈前,四天後,皇上吩咐要厚葬大漢大司馬長平侯衛青。
我的天空彷彿坍塌了一半,我預想過千百次此時的痛苦,事到臨頭,卻覺得此際只剩下空虛。
那個自幼與你一起成長,像共用一條命一樣互相信賴,即使不在你身邊你也完全知道他心裡在想什麼、在拼什麼的人,這世上唯一會為我著想、會體諒我、會憐惜我的人,去了。
我瞭解他如同瞭解我自己,他從沒有發自內心地熱愛過功名和富貴,他不是野心家,我亦不是,我們僅僅是想活出點尊嚴。
可就是這一點小小的願望,想實現也那麼艱難。
我還記得,那是元狩一年,皇上設了兩位大司馬,讓霍去病的爵秩、職位全都與舅舅並駕齊驅。他對霍去病明顯更為寵信,而對衛青,卻越來越不耐煩,越來越不客氣。
有幾次,衛青入宮奏事,皇上召他進去,坐在便桶上,一邊出恭,一邊和他說話。而和其他大臣相見時,皇上卻會穿好衣服,正正衣冠,態度肅穆莊嚴。
這甚至怪不得皇上,從漠北撤軍回來,衛青彷彿換了一個人,他漸漸發胖,體態臃腫,笑容可掬,一眼看上去,像個養尊處優的富家翁。
從前那種三軍統帥的大將風度,蕩然無存。
我私下裡抱怨衛青沒有尊嚴,向他說,君子不重則不威。衛青卻淡淡地笑了一下,他的笑中,有些無奈,有些苦澀。
我於是知道了,他是含忍的,韜晦的,小心地收藏著自己的鋒銳和光芒。我想,這樣也好。人沒有鋒芒,就沒有危險。
人們都說衛青廣開賢路,是位長者,他常在家中設宴饗客,長平侯府的大門永遠敞開著,誰都可以出入,有地方官員,有舊日的同袍,有王公大臣,也有前來投奔他的俠客。只要有一技之長,衛青就會往朝中推薦。
衛青對任何人都和藹可親,十分溫和,連他府中的僕役,衛青也都關心備至。這使他受到幾乎所有人的稱讚。
只有皇上常常罵他「鄉愿」,罵他沒有風骨。
公主從來不發表任何意見,幾十年來,過於貼近廟堂的生涯,讓她活得比誰都明白。
去年春天,衛青入宮奏事,我留他在長樂宮前殿飲茶。
春日的下午,成群的蜜蜂在殿外的桃花叢中嗡嗡飛舞,侍女奉上碧綠的毛峰茶。
「皇后,也許你會成為我們姐弟中最長壽的人。」肥胖的衛青,滿頭都是大汗,他啜飲著綠茶,說道,「大哥和兩位姐姐都不在了,我的身體近來也覺不快。」
「青弟!」我猛然抬起頭看他,真的,不到五十歲的衛青,已經生出了白髮,太平生活,反而是名將的毒藥,十二年前,橫刀躍馬在長安街頭,我的兄弟曾是多麼年輕剽悍,多麼令萬眾崇仰。
他將臉轉了過去,一向浮在臉上作為偽裝的笑容,此刻全都凋謝了,表現在他臉上的,是極大的疲倦和寂寞。
「青弟一定會長命百歲,陪著姐姐。」我含淚笑道,「你若是先去了,還有誰能幫助扶持姐姐?青弟,答應我,走在姐姐後面。」
衛青沉默著,緩緩地搖頭。
「青弟!」那一刻我止不住自己的眼淚,「你為什麼出此不吉之言?」
「近來我自覺身體一日不如一日,」衛青低沉地說道,「三姐,我想,這也許是因為小時候牧羊,長年睡在潮溼骯髒的羊圈裡的緣故。冬天那麼大的雪,我只有半塊掉毛的羊皮能禦寒,北風將我吹得硬邦邦的,只要缺少一點意志力,第二天早晨我就會成為一具凍僵的屍體,雪夜裡我不停地爬起來,在四面透風的羊圈裡跑動取暖……年輕時仗著底子壯,扛了過來,現在年近五十,終究是不中用了。」「該死的鄭季!」我回想起往事,不禁怒容滿面,「我早該殺了他!他竟把自己的親生兒子當成奴才!」
「不必。」衛青苦笑道,「我已經報復過了。二十年前,我強徵了他的家財。他的那三個兒子都被我徵募來,在帳下當騎兵,一個戰死在祁連山,一個戰死在龍城,剩下的小兒子,只有一條腿一隻手。現在,鄭季年過七十,還要為鄰人看守羊群,討一口殘羹冷飯,來養活他的殘廢兒子。我有時夜裡醒過來想,我是不是太殘忍了,他畢竟是我的生身父親……」
「他當年對一個八歲的孩子那麼絕情,應有此報!」
衛青走到殿門處,輕輕搖動一枝桃花,落英繽紛,衛青就在那棵樹下回首說道:「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已經命人去河東,給鄭季建一座簡單的房子,再安排兩個人服侍他,就讓他平平靜靜地死去罷,不要再有什麼痛苦,也不要再有什麼怨恨。」
「青弟!」從這件事上,我真的發現了衛青有夕陽落山的跡象,「你還記不記得,你剛剛從軍時曾向我說過的一句話了?」
「什麼?」
「你受命為驍騎將軍,將要北上立功之時,曾私下裡和我說:你少年時受盡天下人的白眼和欺凌,為了雪恥,為了功名,你可以不惜一切。你說你這一輩子決不原諒任何傷害過你的人,也不企求任何人的原諒。」
「我忘了。」
「忘了?」
「皇后,」衛青換了個話題,他走進殿內,深陷在贅肉裡的眼睛凝視著我,「老臣的身後,別人都放得下,只不放心兩個人。」
「哪兩位?我替你照顧他們。」
衛青淒涼地笑著:「好,你答應我,照顧好你自己。皇后,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我悲哀地點了點頭,垂淚道:「我答應你。你若是走了以後,我會更加小心謹慎,為了家族的榮譽、為了我自己而處處留神。」
「大勢已去,又豈是處處留神便能挽回頹勢的?皇后,你若迴天無力,千萬要記得一個字——忍。」我含淚點頭。
「我第二個不放心的,是伉兒。」「伉兒有我照顧,你放心。」
衛青苦澀地笑著:「伉兒從小生長侯門,不知稼穡,不通世情,失去父親以後,肯定會栽跟頭。我想,如有可能,將來讓他回平陽縣老家,買一塊良田,本本分分地做一個富家翁,反倒可保性命。」
「青弟多慮了。皇上再薄情,也不至於會殺衛伉。皇上曾親口許諾,要提拔衛伉至三公之位,將來輔佐太子,共治國事。」我安慰他。
衛青的聲音越發悲苦:「世事多變,難以預料。皇上本來善變,現下年紀大了,變得多疑、猜忌、冷酷,讓人畏懼……」
我不禁伸手將衛青的頭攬入懷中,放聲大哭道:「青弟,你放心,我好歹要還你一個好好的兒子,不然,將來地下我如何有臉見你!」
衛青像四十年前那樣,安靜而放心地在我懷中閉著眼睛,笑道:「姐姐,我真想再回到小時候,咱們住在公主府的那個破院子裡,一家人親親熱熱,兄弟姐妹們你追我打,破舊的屋頂下,全是笑聲……」
「姐姐,」衛青從回憶中醒來,「我常想,我這一生,若是不能脫出奴籍,不能成功封侯,自然抱恨終天。但現在我終於成功了,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將軍、長平侯,建下了不世功勳,為什麼還會常常覺得害怕,覺得煩惱,覺得苦悶,覺得孤單,覺得活得沒有意思,整天小心翼翼、夾著尾巴做人,整天裝成酒囊飯袋、窩囊廢,來保護自己呢?」
我無法回答他這個問題,因為,我自己也常常被這些念頭困擾。我已經是威權極重的皇后了,為什麼活得比以前更緊張、更小心?一年前的話,言猶在耳,而衛青已經長眠不醒。
我多麼希望此時死去的是我……這麼多年來其實我不曾真正廝殺過,青弟彷彿永遠都在每個險要的關頭及時出現,遮擋在我身前。
而如今,我四周一片白茫茫,好像在遇險,想順手抓起一件兵器,想大聲呼叫一個有力的救助者,卻發現什麼也沒有,所有的求救聲都嫋嫋消散在空中,連個迴應都沒有。
衛青、霍去病,你們拼死掙來的這一切,真的只有柔弱的我才能守護嗎?如果不是那個曾經給我巨大威脅的女人王夫人連同她的兒子齊王劉閎都已病亡,或許,衛青的離去會使我突然間遭受滅頂之災。
「陛下知道我現在是什麼心情?」公主一身白衣,坐在棺槨前,望著那具徒有衛青形狀的軀體怔怔出神。
我發現她的雙鬢蒼白了許多,素面朝天,毫不修飾。
那個從前連睡覺前都要重新化個妝的女人到哪裡去了?「難過嗎?」
「平陽侯曹壽和我是結髮夫妻,可他心裡從沒真正有過我,除了新婚第一年,其他時候他的外宅和女人我數都數不過來,所以他一回河東郡養病,我就求了皇上準我與平陽侯紕離;汝陰侯夏侯頗與我青梅竹馬,但直到成為他妻子,我才發現他只是外表正直開朗,私下裡藏著許多不可告人的祕密,他誘姦父妾,私通多年,是的,是我去皇上那裡揭發了此事,逼得他自殺身亡……」在這夜半無人的靈堂,她將長安城裡流傳多年的祕聞向我坦然相告,「只有衛青讓我明白了夫妻是什麼,讓我明白這世上總有一些東西可以相信,總有一些人值得相守,所以他去了,我覺得自己心魂裡的亮光就全都消失了。陛下,我想求你一件事。」
衛青也是她的一部分嗎?是她心底最明亮的地方?我相信公主所言。
青弟永遠是那樣誠懇樸實,他從小感受過的世間溫暖不多,所以每個對他好過的人,他都拼著命去珍惜,平陽公主,她不經意間的賞賜和提拔,或許讓少年時的青弟已然深深地銘記在心。
「長公主儘管說。」
「過幾年我死了,你要把我與長平侯合墓在一起,以夫婦之禮同葬在像廬山之冢,我要和他生生世世都做夫妻。」
她想辦的事並不難,但禮法上卻有無數障礙,衛青是她三嫁之夫,而衛青的結髮妻子趙吉兒還好好地活在世上,甚至仍保有著長平侯夫人的頭銜。公主的前夫平陽侯曹壽並無其他妻室,於情於理,她將來都應該與平陽侯合葬,把像廬山之冢的配葬室為趙吉兒空出來。
但我的平陽公主又豈是能被禮法拘束住的人?
我點了點頭。我知道,就算我不答應,她也會讓皇上下詔責成此事,這現成的人情,何不順水推舟:「公主放心,若公主走在我前頭,身後之事,儘管交給我。」她似乎放下心來,低頭去撥亮衛青棺前的長明燈,淡淡地道:「皇上已經準了,令伉兒襲爵為長平侯,登兒和不疑也全都加祿晉職,重加任用。我知道衛青不放心這三個兒子,總之,有我在一天,我就不會讓他們三個被人欺侮。」
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她將衛青的孩子們全都視為己出,可趙吉兒不會領她的情,衛青在地下也未必會領她的情。
長安,這是強者爭奪權力的所在,平凡者只能成為他們足底的塵埃。衛青身為大司馬卻甘願廢政多年,為的並不是讓他的三個兒子重新踏上爭權奪利的戰場。
我拾起火箸,撥亮了另一盞長明燈,燈影扶搖,映見了內棺中那具被金縷玉衣裝裹得嚴嚴實實的軀體。
數千枚由西域和田美玉削磨而成的白玉圓片,以純金粗索穿成頭罩、面罩和玉衣、靴子,將衛青打扮得既莊嚴又高貴,十八塊雕工精緻的名貴玉璧在他身周羅列,這幾乎是帝王的葬斂裝束了。
無論如何,我的兄弟不會被長安城忘記,不會被皇上忘記,不會被史官忘記,他的像廬山之墓,將傲立長安之側,他震古爍今的戰功,也會永銘汗青。
曾幾何時,那個被帶往河東牧羊的瘦小孩子,預料得到他將會有如此轟轟烈烈的一生嗎?
B5·落蠱
衛青木然地收拾著他的衣服,只不過兩件半舊的衫子,他卻疊了很久很久。少兒想將那件羔皮襖也放進衛青的包裹,卻被他輕而堅決地推開了,少兒極為納悶,只好咕噥著去廚房搬晚飯。
我知道衛青是嫌那件衣服是主子們的賞賜,也知道他這樣磨蹭著,無非想引起母親的注意。
但是母親將自己關在臥室裡,不知道忙些什麼。
隔著門,我們聽見她咬牙切齒地說道:「各路神仙在上,列位真人在上,小女子衛氏,河東人氏,素有虔敬之心,今日供奉鮮果、白米各一盤,祈求仙家相助。」
少兒和我同時豎起了耳朵。
「小女子時乖命蹇,一生孤苦。」她抽泣著說道,「先夫早逝,重遇平陽侯吏鄭季,一見成歡,恩愛十年,生有一子。未料他家有悍妻,不見容於妾氏。雖然有十載恩情,鄭某仍然將小女子拋閃下,獨自回鄉……」
是這樣嗎?我疑惑著,想起鄭季頭也不回地走入大雪的背影——他並不愛母親。
「小女子特請各路神仙,鏟惡扶弱。大仇得報之日,必當有以重謝。小女子衛氏叩首。」
一股香菸的氣息,從門縫裡鑽了出來,散在屋裡的寒氣中。少兒將飯搬了上來,我們默默地圍坐桌邊,等待著母親。
多年來,在我們衛家,孩子都是沉默而早熟的,也許,是由於我們身份的卑賤,是由於我們從小飽受了白眼和欺凌。
門扉被母親重重地推開了,她並不看我們,只是高聲叫道:「衛青!」
衛青的臉上泛出驚喜的神色,母親會特別注意他嗎?這樣一個纖瘦的孩子?她會留住他嗎?八歲的他,再堅強也還是害怕那種寄人籬下的孤苦。
「衛青!」母親俯下身子,將一個小小的木偶遞給他,「明天早晨,你帶這個走。」
衛青快要張開的雙臂收縮了起來,他有點無奈地答應了一聲,伸手去接那個彩色的做工簡陋的木偶。
忽然間,他低叫了一聲,失手將木偶丟在地上。
我們同時看去,只見那小偶人身上不斷地滴下血滴,它彩繪的身體上,前胸、頭顱、四肢一共被釘住六根銀針,顫巍巍地彈動著,暗紅色的血塗滿了它的全身。它的前胸正中,寫著三個墨跡淋漓的小字:鄭黃氏。
母親原來恨的是她,而不是鄭季。
鄭黃氏,是鄭季的結髮妻子,已經為他生過兩兒兩女,聽說,她相貌雖然沒有我們的母親美麗,性格卻比我們的母親更為暴烈。
「沒用的東西。」母親低聲咕噥著,伸出被白布條包紮起來的手,去揀起那個木偶。血仍然不斷地透過白布條滲出來,想必她割了自己很深的一刀。
「明天,將它帶回河東郡鄭家,」母親看也不看衛青,就將這小木偶塞入他的衣包,「埋在鄭黃氏的床下。」
衛青的手指有些顫抖。
「哼!」母親自顧自地說道,「我要咒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那時節,你爹爹才會回心轉意。」
她沉浸在自己的好夢當中,伸手去撫摸了一下衛青的臉:「事情辦成了,娘必定好好地疼你。你去吧。」
然而,鄭季一直沒有再回來過。
跟他一起重返河東的衛青,也沒了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