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個詭計 利馬症候群
二律背反的詛咒 by 御手洗熊貓
2020-3-5 19:28
綁匪篇1
阿剛是這麼和我說的:「老莊他們綁來的女人可不得了,老大說一定能敲上好大一筆錢。」然後我問阿剛這個女人長得什麼樣,好看不好看?阿剛砸了砸我的腦袋,說我整天就想著女人,還說只要有錢,什麼漂亮的女人弄不到手?我不聽阿剛的話,想去看一眼。正好阿勇和阿建扛著她進來,我就看了一眼。但她臉上蒙著布頭,我什麼都看不清楚,倒是覺得她的身材有些圓鼓鼓的。
我回來和阿剛說:「我什麼都看不見。」阿剛是我的好兄弟,他知道我這麼說就是對這個女人有了點興趣。阿剛的眼珠溜溜地轉了一圈,就有了主意:「阿飛,你負責送飯吧,我去和老大說一聲。」我至今都還沒和老大說上什麼話呢,也沒參與過什麼任務,心裡有些發毛,不知道老大會怎麼看我。
過了一會兒,阿剛捧著個大大的木盒過來,表情似乎很難看:「你可倒黴了。」我問他怎麼回事,他叫我打開來看。我於是掀開木盒的蓋子,看到裡面有好一些飯菜,大魚大肉的,一股香味直衝我的鼻子。我的口水都要滴下來了,就問:「這些是給那女人的嗎?」阿剛點了點頭。「這麼說,老大同意讓我送飯了?」阿剛又點了點頭,我問:「那有什麼倒黴的?我可以仔細瞅瞅那女的了。」我感到很得意,我終於有點事情可以做了。
「你不懂。」阿剛拍了拍我的肩膀,把那蓋子合上,「老大不僅讓你去送飯,還讓你去喂那個女人吃。」我沉默了半響,接過那個木盒:「要是那女人咬我怎麼辦?」阿剛也沉默了半響,只是告訴我兩個字:「忍著。」我想這是老大吩咐我做的事情,我可得好好幹,於是就這麼表個態:「我一定把飯喂到那女人的肚子裡,無論那女人怎麼吵怎麼鬧。」阿剛有點不忍心,安慰著我:「不知道為什麼,老大對這個女人這麼好。等錢到手了,我們什麼女人找不到呢……」但我沒有聽完阿剛的話,拎著飯盒想去喂那個女人去。
我在門口遇到了阿勇,他一直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堵著門,不讓任何人進去。我以前一見到他就想躲開,但今天我把飯盒在他面前晃悠著,說這是老大讓我送進去的。阿勇笑嘻嘻地放下了舉在胸前的刀,說:「那敢情好,只是出來的時候不要少了幾根手指!」我不耐煩地說:「她又看不見,她能咬,我還不會躲嗎?」
但是進去了卻發現女人不在這裡,裡面只有阿建一個人。阿建什麼話都不說,只是冷冷地盯著我。我舉了舉手中的飯盒:「老大叫我來送飯。」阿建指了指我身後的牆壁,我回頭就看見掛著的時鐘,還差十分鐘到五點。我琢磨著阿建的意思是讓我等十分鐘,他一向是很刻板的人。我舉著飯盒的手很酸,想放下來,但阿建一直盯著我看,我緊張得動都動不了。我知道阿建是老大最信賴的人了,我可得罪不起。
就這麼著,我感覺我的手已經完全麻痺的時候,阿建忽然站起來打開了裡面的一扇門,示意我進去。我忙提著飯盒進去,一隻腳剛跨到房間裡,就聽到身後沉重的關門聲。裡面的這間倒是十分敞亮,我的眼睛有些不適應,只覺得眼前明晃晃的一片。
「行吧,我們看著這小子餵飯!」、「喂,你是叫阿飛吧?」我分辨出這是老大手下最殘酷的兩個人——阿明和阿悅的聲音。一般他們是不會一起守著一個人的,看來這個女人的確非常值錢吧。阿明手裡拿著一把亮澄澄的手槍,不停地掂量著。而阿悅卻拿著一根鞭子,沒錯,阿悅是個女的,而且非常善於施暴。
我渾身已經起了雞皮疙瘩,心想這女人落在他們倆手裡,是有多麼可憐啊,心裡不由得起了不該有的同情。這時,我忽然聽到啪的一聲,感到我的大腿上有一種針刺般的疼痛,手裡的飯盒也差點脫手。「喂,問你話呢!」我看到阿悅舉著鞭子朝我走來。我忙道:「是的,是的,我叫阿飛,老大叫我來給那女的餵飯。」
「喲!千百年來,這可是頭一遭。」我看到阿明把手槍抵在那女人的脖子上,那女人快要透不過氣來了,雙腿一直猛蹬,嘴裡想要叫喚著,但一個音都發不出來。我想上去阻止阿明,卻被阿悅的鞭子攔住了:「讓我仔細看看你這小子。什麼都不會……心慈手軟的……還來給人家餵飯!」我倒是覺得自己成了阿明和阿悅手下的囚犯,顯然這兩人對老大的做法不是很滿意。
我看到那女人的臉已經漲成了番茄,便故作鎮定地說:「這是老大讓我來做的,如果這女人不吃下去,我沒法交差啊。」阿明放下了槍,那女人長吸一口氣,接著不停地咳嗽起來。阿悅也不堵著我的路了,而是在一旁不停地打量著我。
我不知道阿悅是什麼意思,只是心中毛骨悚然的。阿明道:「你去吧,這女人可凶得很呢!」但我只是覺得她很可憐,我看到她被綁在一張冷冰冰的鐵椅上,身上的衣服都因為摩擦而裂開了……還是這些血痕是阿悅下的手?我把飯盒放在地上,從中拿出飯和菜,這才看到原來下面還有一層,盛的是熱氣騰騰的雞湯。
阿悅往空中抽了一鞭,邊走過來邊陰陽怪氣地說:「喲,老大對這個女的可真好!阿明你看,還有雞湯喝。」「是啊,我們也沒有這樣的待遇。」「小子,你餵你的飯,把菜和湯留下。」「為了綁這個肥妞,我們自己還沒好好吃過一頓飯呢!」阿明和阿悅說著說著就要過來搶,我心底裡忽然升上來一股莫名的勇氣,張口就說:「這些飯菜都是她的!」
但還沒等我說完,就又吃了阿悅一鞭,這次打在了臉上,我感到血已經流到了我的嘴角。「你在這裡有什麼資格說話?一點用都沒有的小赤佬!」阿悅和阿明從我手中搶過了菜和湯,我現在蹲在地上,一動也不敢動,大氣也不敢出。
竟然是那個女人打破了沉默,我只聽她笑著叫道:「你們這些二流貨色,自己人打起自己人來了哈哈……」阿悅又抽了她一鞭,她不停地叫起痛來。我還是什麼都沒做,看著阿悅把她的身子打出一條一條的血痕。我之前所有的勇氣現在都消失了,只想快快離開這裡。
阿明忽然走了過來,然後低頭將嘴裡的一口雞湯吐在了飯上:「嗯,雞湯飯,味道也不差。既然是老大吩咐你餵飯的,那你怎麼還不動手?」我看到阿明還將自己指甲縫裡的髒東西彈在了飯上,那女人倒是蒙著眼什麼都看不見。我直覺得噁心,但還是規規矩矩地端起了飯。
我拿起調羹,偷偷將那些髒東西撥到一邊去,我可不敢被阿明看到。然後舀起一勺「雞湯飯」伸到那女人的嘴巴前,我從沒給人餵過飯,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就道:「張嘴,我給你餵飯吃。」那女人似乎愣了一愣,然後突然往後倒。我還沒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就覺得下腹被什麼尖銳的東西捅了一下,然後我摔倒在地,手中的飯也不知飛到了哪裡去,只聽到一聲飯碗碎裂的聲音。
接著是阿明和阿悅此起彼伏的笑聲,我勉強站起來,看到那女人和椅子都翻倒在地,她的兩隻高跟鞋高高地翹在半空中。原來是她故意踢我,我心裡感到一陣委屈,我只是想要給她餵飯而已。「我呸!誰要吃你們的東西!你們這些三流貨色!」那女人在地上還不停地叫喚,顯得甚是有力氣,但我知道她一定很餓。
我看了看地上的殘羹剩飯,都灑了一地,根本不能吃了,我又回頭看了看阿明和阿悅的桌子,看到上面的雞湯還冒著熱氣。阿悅似乎看明白了我的念頭,又狠狠給了我一鞭,就抽在那女人踢我的地方,我嗚啊一聲捧著那裡。阿明卻拿了把掃帚,把地上的飯都掃進了簸箕裡,然後把簸箕放在我的面前:「老大叫你餵飯,你快點喂啊!喂不完可有你好受的!」
我不知道今天要怎麼過去,心想怪不得阿剛的表情這麼難看,給那女人咬了手倒是小事,給阿悅抽鞭子可真疼得受不了了。我忙把那女人和椅子扶起來,然後用勺子在簸箕中舀了一口,這次我什麼都沒跟那女人說,直接想要把飯塞進女人的嘴巴里。
女人根本看不見,只是本能地閉著嘴巴、搖晃著身體想要躲開,我根本就喂不進去。阿明和阿悅看似對我們都失去了興趣,只是在後面一個勁地吃著菜、喝著湯。我這時小聲地對那女的說:「就吃一口,就吃一口我就走了……」但那女人絲毫不聽我勸,一聲聲「呸」把口水噴得我一臉。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心想自己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才會遇上這個肥妞。我一咬牙,將勺子裡混著灰塵的飯都塞進了自己的嘴巴里。我背對著阿明和阿悅,生怕她們看到,一邊對那女的說:「快吃,快吃!」一邊把飯都吃進了自己的肚子。
那女的還要用高跟鞋來踢我,我這次學乖了,先用手按著她的腿,讓她動彈不得。她忽然臉一紅,我心想她是不是覺得我在佔她便宜,就下意識地把手一鬆。她一點都不像餓著的人,覺著我手鬆了,立馬兩隻腳踢過來。我又給她踢翻在地,簸箕裡的飯也又灑了出來。
阿明和阿悅似乎厭倦了折磨我們,把他們吃完的空碗在我面前一丟,說:「行了,喂也餵了,走吧,就跟老大說那女人吃的可太平了!」我摸著小腹,感到自己很難站起來。阿悅看到我趴在地上,似乎又要抽我,我用手支撐著勉強站起來,把空碗放進飯盒內,蓋上蓋子,走了出去。在關門的那一刻,我若無其事地看了看那凶神惡煞的女子,我看到她臉上還粘著一粒我喂的飯粒。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有點好笑,便笑了出來。等我回過頭來,又看到阿建那副冷若冰霜的表情,他對我的狼狽毫不見怪,只是問道:「喂個飯你要這麼久!」……
他後面的話我沒有聽清楚,一路上我都失魂落魄。阿剛後來問我怎麼渾身都青了,我也懶得回答。現在我心裡面只有一個念頭:我想要救那女人出來,我想要看看她的臉。
綁匪篇2
從此,我就攬下了送飯、餵飯的活。那個女人從來不聽我的話,到後來,我根本也就不再勸她了。阿明和阿悅現在也懶得折磨我了,看見我來送飯也就瞄上幾眼,只是要將裡面的菜和湯都吃了。這倒也不打緊,我看那女人身體健碩,少吃幾頓也沒什麼事,還是一個勁的試圖來踢我,只不過我現在摸清了她下腳的路數,就這麼著過了一個禮拜也都相安無事。
每次送完飯,我都假裝在看不遠處的風景:我瞥見看門的阿勇舉著刀,卻連連打著哈欠;我看見冷若冰霜的阿建每到六點鐘的時候就會從裡面出來,過不了半分鐘阿華就會進去替代他看守;而最麻煩的是,我從沒有看到阿明和阿悅出來過;阿華每次來都會帶著飯盒,應該是給阿明和阿悅的;而到了晚上,門口的阿勇就會被阿翔和阿蘭替代,一直看守到第二天的早上再換回來。
所以,我仔細地考慮過了,整個晚上對我而言絲毫沒有機會,每時每刻都有人守著。而至於白天我也只有送飯的時候才能接近小屋,但我一個人能對付阿勇、阿建、阿明和阿悅四個人嗎?我即便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什麼法子。
阿剛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只是把那句話一再地對我重複:「等錢到手了,我們什麼女人找不到呢……」我覺得也是這回事,我連這女人的臉都沒見著、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又瞎起什麼勁呢?但我一直在想著那天她踢倒我後翹在半空中的高跟鞋,還有她臉上掛著的飯粒,一想到這裡,我就忍不住偷笑。
有一天,阿剛又把飯盒遞給我,但悄悄地把我拉到一邊,低聲問我:「老實說,那女人的飯菜都是給阿明和阿悅吃了吧?」我不知道怎麼回答,心想這不該是阿剛問出來的問題,這傢伙腦子裡也和我一樣只有女人。
見我不回答,阿剛只好說出原因:「我才不關心那女人吃沒吃著飯。你知道是誰叫我來問你的嗎?」我心中一緊,心想難道我的念頭已經被老大知道了?所以叫阿剛這麼來試探我?我嚥了口口水,裝作鎮定的問:「是誰?」阿剛瞥了瞥四周,在我耳旁道:「老莊。」
「老莊?」我幾乎尖叫出聲。大家都知道老莊是二把手,每次的綁架行動都是他計劃出來的,對大家來說,相比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的老大而言,老莊更像是我們的頭兒。阿剛忙捂住我的嘴,神情悚然:「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老莊要問你這個問題。不過既然是他問的,你也就老實回答好了。」
我點了點頭,示意的確都讓阿明和阿悅吃了。聽見我這個回答,阿剛忽然緊張得不得了:「老莊說如果是這樣,就讓你今晚過去見他,他有話和你說。」我大氣也不敢出,心想定是老莊知道了我的心思,正捉摸著怎樣弄死我呢。見我不說話,阿剛補了一句:「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今晚我就帶你去見他。」
我感覺手上的飯盒越拎越重,那女人趁我不備又踢了我幾腳,還一邊發出咯咯的傻笑聲。我倒沒有躲開,心想今天就讓你踢個痛快吧,也許明天我們彼此就再也見不到了。我喂完飯,看著她紅色高跟鞋尖上亮亮的光澤,上面似乎反射出了我這張苦臉。我苦笑一聲,將東西收拾好,起身的時候我又看了一眼她的臉。厚厚的布頭將她的上半張臉都矇住了,我只能看見好幾天沒洗的長髮肆意地披散在她的額頭,還有嘴角處淌下的湯水,慢慢流過她圓潤的下巴。
我不自覺的想要過去幫她擦拭掉,腳下已經中了阿悅一鞭。我的左腿完全失去了知覺,一下子跪在那女人的面前。只聽身後阿悅「呸」了一聲:「你們臭男人都是一個德性!只要是女人,就算是看不見臉,也整天想著那些齷齪的事!」
我想辯解幾句,但覺得渾身無力,也許就像阿悅說的那樣,我對這女人也不過是有著這番衝動罷了。我無力得就連另外那隻腳也要跪倒下去,只聽到阿明說:「如果不是老大吩咐,我早就把那女人辦了,還輪得到你這小子?」說著,阿明過來用槍重重地打了我一下。
出了門,我依然看見阿建那張毫無表情的臉,他直勾勾地盯著我,彷彿能一下子看穿我的心事那般。我快步走出了屋子,心中還是想著阿明的那番話。這個女人究竟有什麼重要的地方?不僅好菜好飯伺候著,還不許別人碰她?要知道,我們這幫匪徒一向是出了名的不講人性。
晚上,等大家都睡著了的時候,阿剛過來叫我去見老莊。這時,我心裡已經不如早上那般忐忑了,反正也救不出那女人來,我也不想救她了,老莊問我什麼話我就照實說好了。老莊的面前生著一堆火,他坐在那兒看見我來了也不說話,阿剛唯唯諾諾地走了,我不知道該怎麼打招呼,就這麼直挺挺地站著。
到後來還是老莊打破了沉默,他也站起來,問了一句我怎麼也想不到的話:「你覺得你適合這個地方嗎?」我心想,他怎麼不問我餵飯的事,卻問了這麼一個問題。我愣在那裡,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但老莊還是在等著我回答,我只能說:「老大想讓我做什麼,我就去做什麼。早上我去給那女的餵飯……」
我想把話題轉到那女人身上,但老莊搖了搖頭示意我停下來,接著又問:「你知道你為什麼不適合當一個匪徒嗎?」我再也不想說話了,我覺得我無論說什麼,今天都回不去了。但老莊的眼裡卻透露出了一股慈祥,他道:「因為你下不了狠心,我知道你看不慣我們做的事情。我更知道……」老莊頓了一頓,似乎想讓我自己說出來。
可是我怎麼能把這件事情告訴老莊呢?人是他千辛萬苦綁來的,而如今我這個小嘍囉卻為了自己一丁點的生理衝動想要把她放了,這種事怎麼可以承認呢?我想我今天必定是死路一條了,當時就不該注意到那女人,正如阿剛所說的,只要錢到手了,什麼女人……
「唉,匹夫無罪,懷璧其罪……」老莊忽然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接著拍著我的肩膀,讓我坐下。我就這麼坐下了,心想他一定是想在最後跟我說幾句哲言,讓我死的明明白白,這一向是他的作風。我的臉色慘白,心裡只是想到果然自己明天不能去給她餵飯了,自己死到臨頭還是沒有見到她的樣子啊……
老莊看見我這幅心不在焉的樣子,居然輕聲笑了起來:「 我之所以這麼問你,是因為我知道你並不是走投無路才來當匪徒的。你和他們都不一樣,你們是兩種人,你不能去當一個害人的人,你更適合當一個救人的人。」我聽到「救人」這兩個字,裝作不明所以、不動聲色地答道:「我不是很明白……只是我沒有什麼本事吧。」
「不,你明白我的意思。要救那個女人……」老莊盯著我的眼睛,我被他盯得把持不住,目光一直在四下漂移,「就要過四個人的關,阿勇尚且可以對付,只要出其不意的一擊,他連自己怎麼死的都不知道。難在另外三個人身上,阿明和阿悅一直守在最裡面,你要是有什麼不對勁的舉動,就一定不能活著出來了。即便把他們放倒了,阿建你也過不去。」
我嚥了口口水:「不,我沒有想救那女人的意思……」我說不下去了,因為我發現我實在不善於撒謊。我到現在只想問一個問題:「老莊你知道這個女人為什麼這麼重要嗎?」老莊沒有正面回答,只是這麼說:「即便你救了她出來,也不會有好日子的,但總比在這裡強多了。我知道你看不慣這裡的每一個人,一年多以來,你一直在裝傻。你明明比每一個人都要聰明,但卻一直在故意做傻事。不知道為什麼,你失去了人生的目標和動力,你想要靠墮落來懲罰自己,但你最終還是無法與之為伍。」
老莊的話嚴肅得令我羞赧,我想到那些綁匪所做的齷齪的事情,想到羸弱的婦女和孩子在黑暗中的啜泣,也想到我一個人在門外冷眼旁觀。也許老莊所生的這把火是為了我,為了將我逐漸麻木的心靈再次燃燒起來,我終於願意承認自己的想法了:「的確,我是想救那個女人,也許是因為我不想再在這裡呆下去了,要找個理由走吧。」我看著老莊,也許下一秒鐘他就會從口袋裡抽出利劍刺死我這個叛徒。
但是他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小夥子,你還年輕著呢。」他頓了一會兒,彷彿在回憶著什麼往事,然後從口袋裡拿出了一小袋東西塞給我:「雖然老大吩咐要大魚大肉伺候著那姑娘,但我們都知道那些飯菜盡落在了阿明和阿悅的肚子裡。那就很好辦了,這裡一袋是安眠藥,不用很多,就能讓人睡上一天了。至於阿勇,我說過他是一介匹夫,他根本沒把你放在眼裡,所以絕不會想到你有這麼大的膽子。」
我接過袋子,正在詫異老莊為什麼要幫我,他又道:「問題在於阿建。你去送飯的時候是五點,而他每到六點就要和阿華換班。」我接著他的話分析道:「是的,他總是先出來一會兒,然後阿華就進來了。」「但是這個時間差還不足以讓你把那姑娘救出來。」「是不足以,如果阿建能提早個十分鐘出來就好了。」「倒也並不是沒有辦法,阿建這個人並不比阿明和阿悅好對付,但他有一個致命的弱點。」
我眉毛一挑,顯得十分興奮。老莊又道:「但你把那姑娘救出來之後,得想好退路,怎麼才能快速地離開這裡。」我想了一會兒,告訴老莊:「我有摩托、有車。我明晚就去把它開過來。」老莊似乎顯得很滿意,點點頭:「我就說你不適合這裡,一個有車的人還去當什麼綁匪呢?如果不是為了體驗刺激,那就是喜歡作踐自己的受虐狂。」我不置可否,老莊又揶揄我道:「看看你,現在說出來的話一點都不傻了吧?那你快走吧,我就等著看老大惱羞成怒的樣子呢。」
這麼久以來,我第一次看到老莊臉上露出了笑嘻嘻的輕浮表情,我攥著那個袋子,還有最後一個問題:「阿建的致命弱點究竟是什麼?」老莊「啊」了一聲,似乎才從幻想中緩過神來:「他瞎了,他看不見。」
人質篇1
「……一開始的時候,我意識恍惚,根本意識不到自我。我只是明白我不應該被帶到這裡來,這個黑暗、潮溼的地方絕不應該是我呆的地方。我不屬於這個,我不屬於這個骯髒而荒謬的地方。我看不見任何東西,我向往著光明和喜悅,嚮往著新奇的世界,卻在這裡面僅僅和漆黑相伴。
「也許我在那一刻是充滿絕望的,也同時充滿了悲傷。雖然我無法自由的行動,但我的內心卻是渴望著離開。我鄙視著這樣卑鄙的勾當,為了自我的利益而不顧及別人的感受、甚至是迫害別人也在所不惜。假若我有力量,我一定會選擇死亡,也總比在這裡苟活的好。
「然而我對他們來說卻是一塊珍寶,為了完成他們邪惡的目的,必須對我以禮相待,甚至是成天美酒佳餚的伺候著。但我根本就不稀罕這些,我知道這只是為了保證我的健康和‘完整’,好讓這個綁匪獲得某種不應得的利益。
「所以,我根本就不願意‘配合’,即使每天飢腸轆轆也不願意吃下那些食物。我狠狠地將它們推開,緊緊地閉上自己的嘴。我渴望著自己能儘快餓死,好不讓他們的計劃得逞。然而綁匪卻還不肯罷休,硬是撬開我的嘴也要讓我吃下去。
「我鬥不過,於是我開始用我的腿猛踢。我什麼都看不見,只是對著前方猛踢一通,我能感到我有時候能提中對方,甚至踢到對方的那些要害部位,讓對方痛不欲生。踢完之後我就大笑起來,我倔強地和自己的生理需求做著鬥爭,我情願綁匪把我活活餓死。
「但對方完全認識到我的價值,硬的不行就來軟的,非要把那幾口飯喂到我的肚子裡,非要我健健康康地活著,我知道這樣我才具有非同一般的價值。但是這樣做卻考慮過我的感受嗎?我為什麼要在這樣陰森黑暗的環境中生存著呢?我所面對的只有未知和恐懼。
「所以,不管綁匪是溫柔還是粗暴,我都用雙腿予以還擊,我踢得對方一次又一次的倒地,我不停地哈哈大笑,我真想對方能氣的一下子把我劈死,這樣對我們雙方來說不都是最好的結局嗎?我解脫了,而綁匪的陰謀也瓦解了。難道最後你們能承受得住自己內心的譴責嗎?
「我不停地亂踢,我雖然看不見,但能感受到對方的倒地,對方每摔倒一次我就更有力量。雖然有時候我實在難以忍受,想要接受對方的施捨,但我最終還是忍住了,我不能吃這些我不該吃的、骯髒的東西,因為它們都來自罪惡的綁匪,是他們把我帶到這裡,體驗著無邊無際的黑暗和恐懼,折磨著我而僅僅是為了自身的利益。
「具體來說,我不知道他們是為了什麼而要這麼做,我只是覺得很噁心、很不應該,我又怎麼能和這些匪徒成為朋友呢?所以我只能將對方踢開,我渴望在黑暗中踢出一道口子來,哪怕讓我看見一絲光明也好,即便之後我就要死去……」
綁匪篇3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相信老莊,也許他是在試探我、在給我下套。於是回來之後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服下了一小撮袋內的白粉,結果我到第二天中午才醒來。阿剛以為我昏死過去了,一個勁地拍我。我記得的最後一件事情就是我服下藥後在床頭數著天上的星星,我想那個姑娘卻看不見這麼璀璨的星光,該是有多麼可惜呀。
還好在我睡死過去之前,我把袋子藏好了,不然準會被別人發現。我想老莊多少有點理解我,要我來說,他也不適合當綁匪,他太聰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也太仁慈了。但我實在不相信他說阿建是個瞎子,我從沒有意識到這回事,也從沒有人提起過。阿建如果是瞎子,他為什麼能來去自如,為什麼所有人都看不出來呢?
我沒有問阿剛這件事,這個「祕密」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第二天晚上我去送飯的時候,我故意提前了十分鐘進去,因為我知道不到五點整阿建是不會讓我進去的,這樣我就可以多觀察觀察他。我拎著飯盒規規矩矩地站在阿建的面前,他一言不發地盯著我,直看得我毛骨悚然。但我發現他很少眨眼,難道他的眼睛從不幹澀嗎?
於是我慢慢向旁邊挪了幾步,儘量不讓腳底發出聲音。我仔細看著阿建,不過阿建卻突然不看我了,而是低下頭翻起手邊的一本書來。我一咬牙,往旁邊跳開了一步,重重地落在地上,阿建抬起頭看著我道:「你跳來跳去的幹嘛?」我說:「活動下筋骨。」到最後我還是沒搞明白阿建到底是不是瞎子,反而覺得自己的行為太過荒唐,心虛地又道:「我……時間到了,我進去了。」
阿建點了點頭,起身把他身後的門打開了。我進去之前瞥了一眼對面牆上的時鐘,還差五分鐘到五點。這時,我渾身打了個激靈,一瞬間明白了阿建原來是真瞎。如果他是這麼守時的人,應該能看到現在並非是五點整,所以不會讓我提前進去,況且他手上也沒有戴錶,只能看對面的掛鐘。
但是他如果看不見,又是怎麼知道六點換班呢?我每天都看到他六點準時出來,如果他並不依靠對面的掛鐘,又怎麼精確的知道時間呢?我很迷惑,如果說阿建能夠在這裡行動自如,是因為他在這裡呆的日子足夠久了,所以對此的一草一木都瞭如指掌。那麼該怎麼解釋這個謎題呢?我恍惚著,然後又捱了阿悅一鞭。
「呆在哪裡幹嘛呢?不想混了是不是?」阿明一把搶過我手裡的飯盒,和阿悅把好菜好湯都端了出來,只給那女人留了一點點飯。我想到要是在湯裡下安眠藥讓阿明和阿悅吃下,簡直就是易如反掌的事,不覺嘴角上揚,步伐也一下子輕盈起來。我端著飯,走近那姑娘,邊輕聲細語的道:「吃飯吧,大概馬上就會有人來贖你了。」我說的相當自信。
女人「呵呵」了一聲,道:「無論多少錢,都會來贖我的。」但又覺得自己說的太多了,馬上閉上了嘴,臉也耷拉了下來。我伸出飯勺,想塞進她的嘴巴里,但她又開始倔強地左躲右閃,我握著的飯勺就這麼在她臉上摩擦著,我還要防備她從下面踢我……
但她最終還是又踢倒了我,不是因為我著了她的道,而是因為我猛然想明白了阿建究竟為什麼能夠知道時間。就像我拿著勺子在她臉上蹭來蹭去那樣……「他會摸呀!」我躺在地上高興得都不想起來了,阿明看著我有些古怪,還問我是不是被那女人踢中了要害。
我強忍著心中的喜悅,道:「哎喲,這娘們踢得可真重!」我假裝捂著身下的重要部位,慢慢站起來,但我手中還緊握著飯勺,我可不想又把灰喂到那女人的肚子裡。我對她笑著道:「既然過兩天就出去了,就別胡鬧挨罪受了嘛。」
那女人什麼都看不見,但好像聽到我說被踢得很疼,少有的出現了遲疑,腿也不再蹬了,只是說:「等我出去了,就把你們一網打盡!」我也「呵呵」笑了兩聲,繼續給她餵飯。後來,她也比以前乖多了,把整整一碗飯都吃了下去,我想那天要是再來一碗飯她也能吃得一粒不剩。
這回,我不再是載著殘渣剩飯出去的,而是感到自己載著一顆就要蹦出來的喜悅之心。出來之時,我大膽地看著阿建,他似乎沒有看到我盯著他看,仍在一門心思地看書。我挪到他面前揮了揮手,我的動作幅度很小,他果然什麼都沒有察覺。我想,他能裝這麼久而不被別人發現,也真是夠不容易的。
我把「越獄」計劃定在後天,因為明天晚上我要去把車開過來,一定要藏在不易被人發現的地方,當然也不能離這裡太遠,不然還沒等我開車遠走高飛就被這幫匪徒逮住了。晚上依然星斗漫天,我又想起之前餵飯時她一副乖如小孩的樣子,不覺心頭泛起了一種從未體驗過的異樣情感,既溫暖又酸楚。我希望後天晚上她也能看到這片星空。
我留給阿剛一本我每天晚上都會讀上幾句的書,我塞在他的枕頭底下,希望他睡不著的時候能摸到。但是他有睡不著的時候嗎?我不奢望他能看懂,即便是我也不太明白。只是對於我來說,這本書的意義在於:在動亂中賜予我寂靜,而在寂靜中又孕育著再生的渴望。現在,正如老莊所說的那樣,在墮落中逃避總不是個辦法。
對這個冷漠的地方,除了阿剛和老莊,我一點兒也不留念,當我將冰冷的摩托藏在附近的草叢中的時候,我哪怕摸著它冰冷的鋼板也比睡在我那柔軟的棉被中覺得更溫暖、更有人性。我想到過不多久她就會乘著這輛摩托,奔馳在自由的道路上,於是又回去把它積滿塵埃的坐墊擦了個乾淨。
要隱藏起雀躍的內心,對我來說並不困難,只是我沒想到問題出在了不該出的地方……像往常一樣,阿勇對我不屑一顧,我好想現在就把他放倒在地,看著他對我磕頭求饒,但我知道不是時候。我依然提早了十分鐘進去,這幾天來我一直這樣做,目的就是為了不在「越獄」的這天引起阿建的注意。
阿建依然在裝模作樣地看著手頭的書,我靠近看了一眼封面,說的是什麼民國年代的愛情故事。我想,這完全不符合阿建的風格,像他這麼冷酷的人怎麼會看這種書呢?「真是百密一疏。」我差點笑出來,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掛著的時鐘那裡。我猜到阿建一定是摸著時針和分針的位置才能判斷出時間的,於是我把分針往前撥快了十分鐘。
十分鐘對我來說就足夠了,阿華不會這麼快來接班,他簡直比阿建還要守時。而十分鐘的時間也應該不太會被阿建覺察出來,我想阿建一定是個倔強的人,居然如此不願被人看出自己是個瞎子。現在,他一定是在估算時間,等了大概七八分鐘,阿建作勢欲說,我忙道:「恩,五點整了,我進去了。」阿建打開身後的門,放我進去,而此時牆上的鐘已經指到了五點零八分。
雖然我急不可耐地想讓阿明和阿悅吞下我混在湯內的安眠藥,但是一切應該有條不紊、按部就班地進行。我打開盒子,拿出飯菜,還有底下一層的湯。大約是老天助我,這碗魚湯一拿出來,阿明和阿悅就過來坐下了。我畢恭畢敬地端到他們的面前,卻一副心不甘情不願的樣子,因為我知道這才符合我平時的態度。
我依然和那姑娘玩著踢人的遊戲,我邊往她嘴巴里塞飯邊注意著身後的阿明和阿悅。才喝了幾口,我就看到他們的動作遲緩了,也不太說話了。又過了一會兒,兩個人就齊齊趴在桌上,一動不動。不過我還是沒有下狠心,我知道這安眠藥的效力極大,所以並沒有全部放下去,還有三分之一藏在我衣內,我生怕他們再也醒不過來了。
我放下飯碗,一把抓住姑娘的兩腿,把她按在地上,道:「別動!」那姑娘愣神了,一定是心想事情有什麼不對,身體蜷縮起來,聲音顫抖地道:「別……別過來。」我可沒功夫打她什麼主意,只是走過去推了推阿明和阿悅。真的是紋絲不動,「老莊誠不我欺也!」我興奮地在心裡叫到。
我回頭看著姑娘,只見她低著頭、兩腳併攏縮在椅子上,身體似乎還在顫抖。一瞬間,房間裡只是充斥著靜默。我的笑聲最終打破了這份沉寂,我道:「沒事了,我現在可以救你出去了。」那姑娘依然蜷縮著,似乎根本不相信我說的話,一個勁地搖頭,還說道:「別過來……別過來……」
這也怪不得她,因為我根本沒和她說過這個計劃。我走過去,抓住她的臂膀,道:「我是來救你的,我不是綁匪……不,我是,我是綁匪,可是我……」我一時解釋不清,她又開始掙扎,然後用高跟鞋踢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心想前面一切都很順利,沒想到問題竟出在她的身上。到底要怎樣才能令她相信我呢?
我低頭看了看手錶,已經五點四十分了,也就是說還有十分鐘,在當阿建摸到分針指著天、而時針指著地的時候,他就會離開屋子。我只有十分鐘的時間,來勸這個女人跟我走……女人根本不容許我多做解釋,一個勁的拼命踢我,還差點又翻倒在地。
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我只是對著這個雙腿猛蹬的女人乾著急。她還一邊尖叫起來,叫著什麼「阿明」、「阿悅」的名字,好像他們才是好人一樣。我真是被她氣個半死,就一把抄起桌上的抹布塞進了她的嘴裡。可能是抹布上骯髒的味道令她忍受不了,她咳嗽了一聲就這麼耷拉下腦袋昏過去了。「哈!」我看著她不再鬧騰,真是開心極了。
時間已經來到了五點五十二分,我捉摸著阿建應該已經出去了——如果我的計劃無誤的話。我趕忙幫那姑娘鬆綁,一把將她抱住,我能聞到她身上十多天來積累下的難聞氣息,還有……我終於發現她的確是有夠重的!我好想在這一刻掀開她的眼罩,看看她的模樣。但是最終我還是忍住了,她還沒有脫離危險,況且她什麼都看不見,似乎是一樁好事,至少不會妨礙我的行動。
我捏著門把,手心已經冒出了冷汗。阿建到底走了沒有?如果他沒有走呢?我抱著這個女人出去,她高跟鞋拖地的聲音一定會被阿建聽到……但是我別無選擇,要是再猶豫個幾分鐘,阿華就會進來了,到時候我更會死無葬身之地。
我推開了門,眼前空無一人,對面的時鐘正指著六點零五分。我還有五分鐘的時間!我拖著暈過去的她走到與自由一牆之隔的門口,把她放在牆邊,然後抄起了牆上的時鐘。我打開門,阿勇似乎有些驚奇,訝異地回過頭來,接著看到我用不知什麼的、堅硬的東西重重地砸來……他連叫都來不及叫就如土委地。
這時候,我已經全然不再顫抖。我丟下被砸爛的鐘,俯下身探了探他的鼻息,我並沒有殺人,只是擊暈了他。我鬆了口氣,接著把那女子背在身上……這真是得使出渾身的力氣才行!但是我知道成敗就在這一刻了,遠方的星光正等著我們,星光中她的眼睛正看著我……
停止幻想,我連往四下裡打量的功夫都沒有,就徑直奔向我藏在草叢中的摩托車。我扶起它,然後把那姑娘和我綁在一起。在發動之前,我真想掀開她的眼罩,但是我還是忍住了,我只是取下了塞在她嘴巴里的抹布,我生怕她會透不過氣來。我想,等到了安全的地方就能看到她眼窩裡流出來的感激的淚水吧。
我沒有聽到身後有什麼過來追殺我的聲音,四周毫無聲息,彷彿天地間就只剩下我和她而已。我開動摩托,在風中我開心地叫喚出聲,我能感到她的頭髮隨著空氣的流動一縷一縷地打在我臉上,但我想就讓它打吧,這可比阿悅的鞭子溫柔多了啊。
開出去許久,我又換了事先藏在田地裡的車子。現在,即便是他們發現她已經被我救走,也絕對追不上了。我開了整整三四個小時才停下,我根本不知道現在身處何地,只知道天上的星星都藏在她腳上高跟鞋的光澤裡。我看著那裡,然後蹲下去吻了那裡。
這時,我看到她的雙腳又開始動起來,接著是咳嗽聲。看來她嘴巴里的氣味依然不好受,我拿出車裡不知哪來的一瓶水,對她說:「來,喝口水吧。」我得先揭下她的眼罩才行,但是當我的雙手觸到她臉龐的時候,她渾身就像被閃電擊中,一下子彈了起來。然後猛然揮手想要把我趕開,但是似乎是因為剛站起來,身體還沒有調節好,一下子失去重心又跌落在塵埃裡。
我又過去想要扶她,但是她的兩隻手就像兩個鉗子,阻止著我靠近她。我當然能用強,但是我們現在的情況和我所想的完全不一樣。我靜下來,心平氣和地解釋道:「我不是綁匪,現在把你救出來了,你可以把眼罩摘下來了。」但是她認得我的聲音,只是惡狠狠的向我啐道:「我呸!你不就是那個阿飛嘛!天天過來想著佔我便宜!你滾,你滾開……」我完全愣住了,接著看到她舉手想要把眼罩掀開。
這本是我夢寐以求的時刻,但是我立即清醒過來了,我抓住她的雙手,然後用繩子再次綁了起來。我知道我不能讓她看清楚我的臉,因為在她心裡已經認定我——阿飛,是個十惡不赦的綁匪,我再怎麼辯解也都無濟於事。現在,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做了,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我只聽見我在星光之下,對她這麼說道:「是的,我是綁匪,我要佔有你、我要蹂躪你,你永遠都不要想再見到這個世界了!」
綁匪篇4
但連我自己都為這句話柔弱的語氣感到好笑,我根本不是會威脅別人的人,「綁匪」這個身份對於我來說實在太不適合了。我就像個倔強而懦弱的小孩,面對一件束手無策的事亂髮著脾氣。我說著「要佔有你」、「要蹂躪你」,可一點勁都沒法用在她身上。直到她嘶吼的聲音快要刺穿我的耳膜,我才從車內找來一塊乾淨的抹布,去堵住她源源不斷冒出比我所說的更不堪的話的嘴。
我還想跟她說道理:「我如果和他們是一夥的,又怎麼會把你救出來呢?看我千辛萬苦地……餵你吃飯,這叫忍辱負重,一點點地蒐集信息,這才想出一個萬全之策……如今你卻說我是綁匪?真是太荒唐了!」但我的語氣依舊令我感到可笑,她也忍不住「嗚嗚」地悶笑,這件再真實不過的事在我的敘述下似乎充滿了可疑。
我又把她嘴裡的抹布取下,期望她這回可以明白過來,可以認識到在她面前的不是想利用她騙取利益的綁匪,而是一個救了她命的好人。但這女人不僅轉不過腦子,而且更是精力無窮,又接著嘶吼起來。還好這裡四下無人,即便是她叫上一天一夜也是毫無迴應。
這時,我心裡泛起了一陣悔意。自己費盡心機把這個陌生人救出魔窟,她不僅不感激我,還認準我是個壞人。現在她倒成了我手裡一個燙手的山芋,如果帶著她走,遲早有一天會被她從背後捅死,如果就這麼「丟」了這個山芋,我又覺得……心裡總有些不踏實。
或許,我還是太心軟了吧!我又再次宣揚了一些道理:「我是想要幫助你,想要把你帶回家的。你如果能告訴我你家在哪裡,那我馬上就送你回去,這樣我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走了……」但當我再次拔掉抹布的時候,我知道我還是說了一通廢話。她的口水不停地噴濺到我的臉上,就像冰冷的雨水一樣。這次,我把她塞到了後備箱裡,我得靜一靜,仔細想一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漫無目的地開著車,朝陽逐漸升起,空中美麗的星星都離我遠去了,過去十多天以來我和她在暗室中的一幕幕也都彷彿逐漸散落,成了並不真實的過去。我完全不明白自己為何做這些事情了,我為何要加入這幫匪徒?為何又要去反對他們?我為何要救這個女子出來?還似乎一定要對她柔言細語、百依百順?我只能默默嗤笑著自己、默默嗤笑著我這個「綁匪」。
接著我聽見我自己肚子發出的叫聲,原來時間已經過去了大半天了,我感到飢腸轆轆,我得去找些東西來吃。我慢慢向城市開去,終於找到一處郊外的便利店。我把車子停下,看了一眼後面,毫無動靜。我買了一個麵包,當我拿著它要走出來的時候,心裡面又想起了後備箱裡的那個姑娘。過去幾天,她幾乎能把整碗滿滿的飯都吃完了……我不禁傻笑起來,於是又回去給她買了一個更大的麵包。
我把車開到一處偏僻的地方,打開了後備箱。我看到她一動不動地倒在裡面,心中一慌,手中的麵包也掉落在地。可就在那時,當久違的陽光第一次照到她身上的時候,她居然試圖一個鯉魚打挺翻身站起來,還用一隻腿對著我猛踢過來。我根本來不及反應,那時心中只是滿懷著可以再次去喂她的點滴喜悅,不曾想過她又會下這樣的毒腳……
但是根本看不見周圍形勢的她一聲悶哼,接著跌倒在地。這一下似乎還摔得不輕,支撐在地上的胳膊已經被磨出血了。我想我一點都不會心疼,反而在心裡覺得好笑著呢!「你這叫害人反害己。」我得意地道,還把地上的麵包給踢到了一邊去,心想看來扮演「阿明」和「阿悅」的角色也還挺有趣的嘛,「就憑你這三腳貓的本事,還想逃出我的手掌心?沒門!」我把她抱回去,不,簡直就是扔回了後備箱。正想蓋上,但轉念一想,又從地上拾起那隻麵包,撕開來餵了她幾口,然後丟在她邊上,惡狠狠地道:「你還是吃幾口吧,死了的話可不方便我換錢!」我重重地關上門,重重地踩著油門,心想如今總算出了一口惡氣。
又開出幾公里遠,我停下來,又打開後備箱看了看她。只見那隻麵包已經一點渣都不剩了,我不禁莞爾,把手裡吃剩下的半隻麵包又丟在了她邊上,道:「你真是頭豬,整天就知道吃。」但當我把抹布再次移開的時候,她似乎又恢復了力氣,又開始破口大罵起來:「你這個匪徒!這個不得好死的匪徒!」我不想聽她這樣說我,真想給她幾個耳刮子,但又聽她繼續罵道:「你這個匪徒!媽媽是匪徒!爸爸是匪徒!孩子是匪徒!一輩子、老老小小、上上下下都是沒出息的匪徒!」這回我可是真的生氣了,感到心口像被一塊大石頭壓著,簡直要噴出血來。
我揪著她的耳朵,對她大聲道:「你敢再說一遍,我就殺了你!」她先是一怔,然後突然大笑起來:「哈哈!你敢殺了我?像你這種下三濫的人也敢殺了我?你是不想活了嗎?敢殺了我?哈哈……真是……你他媽一個下賤的匪徒,敢威脅我?!你可知道……你可知道……」但我再也不想聽她說這些羞辱我的話了,好像在她的心裡我就永遠只能當一個以威脅別人來牟取利益的下作之人,好像她本身有什麼遠遠勝於我的高尚身份似的。好像她是寶石,而我只是微不足道的塵埃。好像她是星星,而我只是骯髒的垃圾。
她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辱罵著我,我這時才明白我和她之間不單單隔著一層薄薄的紗布,我們之間的鴻溝根本是不可能跨越的。我真想馬上拔了她這條舌頭、挖了她這雙眼睛,讓她這輩子都再罵不出這些傷人的話來,讓她這輩子也別想看見蹂躪過他的人是什麼樣的。「你以為你自己很高高在上嗎?」我猛然扇了她一巴掌,她才安靜下來,「去見鬼去吧!」我想伸出手掐住她的脖子,但剛觸到她的皮膚,她就像被冰冷的鋼鐵戳到,身子蜷曲著一下子退後,頭撞到鋼板上發出了一陣低沉的回聲。
靜默中只有我們兩人的呼吸。我身子前傾著,雙手籠罩在她的面前,她這回才彷彿真的害怕起來,一動也不敢動,也不再想著要趁機會來踢我了。她流淚了,在逼仄而黑暗的後備箱裡,我看到她臉上兩行一閃一閃的淚水。但她嘴裡依然在輕聲咒罵著我,罵我是個「下三濫的賤貨」,罵我是個「沒出息的綁匪」。我餘氣未消,想再次塞住她的嘴,但我身子一動,口袋裡那包白粉一下子滑了出來。
那是老莊給我的安眠藥,我還剩三分之一沒有用。我靜靜地看著她,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心想她還好被矇住了眼睛,不然看到我這幅猶猶豫豫的樣子,一定不停地想要欺負我……「欺負?」我想著我腦海裡冒出的這個詞,感到又好氣又好笑,難道我這個堂堂正正的綁匪還要被人質欺負嗎?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正在我想這些滑稽的事的時候,她似乎是見我沒了動作、也沒了氣勢,又開始凶起來。不僅聲音更大了,用詞也更加難聽了。我真想一下子把她掐暈過去,但我又看到她臉上淌下的淚水……我把那包藥全倒進了礦泉水裡,使勁地搖晃著,然後一滴不剩地灌到了她的肚子裡。她想拒絕、她想吐,但我用瓶口抵著她的喉嚨,用手捏著她的嘴巴,我就是要讓她、就是要讓她……不要再說下去了而已。
她似乎感覺到了苦味,一個勁地作勢欲嘔,但一滴都吐不出來。她那「高貴」的身子這才顫抖起來,嘴脣一張一合,似乎想問什麼。我得意洋洋地道:「這是爛肚子的藥,過不了一時半會兒,你下面就得穿個洞了,哈哈!」她真相信了我的恫嚇,在黑暗中猛哭了起來。我輕罵了一句:「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要是你……」但是我受不了這個場面,我再次塞住了她的嘴,也塞住了她的抽泣。
過不了三分鐘,她就軟軟地倒了下去,她的黑髮和後備箱裡灑落的麵包屑、吐出的藥水混在一起,我看了一眼,又輕罵道:「你這回再高高在上呀!還不是被我這下三濫的綁匪給輕易地解決了?再叫呀!再橫呀!」我想關起來,就這麼走開,但那一剎那我又瞥見她耷拉著的兩隻高跟鞋。她聽了我的謊話,彷彿真感覺肚子痛起來,兩隻腳一直在抽搐般的猛蹬,之前鋥亮的漆皮已經被蹭得像大象的皮膚,我再也不能從中看到滿天的星星了。
我嘆了一口氣,心想自己不僅要救她出來,看來接下去還要負責照顧她了……我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將她的身子輕輕抱起放在後座上。我怕開著開著她會從椅子上摔下來,還把安全帶繞過了她的肩和腿,她就彷彿睡在一個吊床上那樣舒服。但她好像還覺得彆扭,忽然咳嗽了起來。我想大概是胃裡的水反流了上來,忙停下車,又給她腦袋下墊了個東西。我開得很慢很慢,我能從後視鏡中看到她微微鼓起的肚子,心中一樂,心想原來她這十幾天下來吃了這麼多飯,果然是長胖了啊。我一會兒看著前方,一會兒又往上看著鏡中她熟睡的身子,我心道:「如果她能永遠閉上嘴,那該是有多溫柔美麗啊!」
不知不覺地,天又暗了下來。我已經開到了都市,這裡的天穹都被入雲的大樓所遮擋了,繁星所發出來的光芒也都被燈光所遮蔽了。我熄了火,就這麼在黑暗中呆了好幾個小時。我知道我必須呆到整個城市的人都在午夜昏昏沉沉地睡去,才能帶她去我已經一年多沒進過的家——我自己的家。
這是我唯一能安置她的地方了。黑暗中,我只能苦笑。現在,倒有一種我被她綁架的感覺了,是我自己被「麻煩」所綁架了吧!在阿勇和阿建扛著她進來的時候,我為什麼要去看一眼呢?她這麼窮凶極惡的踢我,我為什麼還要把每一口飯都喂進她的肚子裡呢?她這麼罵我是個天殺的綁匪,我為什麼還能憋著這口怨氣將她帶到自己家來呢?黑暗中,我只能苦笑。
我抱著她,將她的長髮披落在前面,這樣就能遮住她眼前白色的布頭。我害怕有人路過,連自己也裝成一副踉踉蹌蹌醉酒的樣子,這樣也好有個說法。我這時倒也希望有人能把我逮住了,就能立馬終止這個荒唐的麻煩了,但四周安靜得彷彿只剩下我們兩個活人了。
她靠著我,我能感到她溫柔的呼吸。我把鑰匙插進去,小心翼翼地轉動著,儘量不發出一絲聲音。終於,門開了,我忙將她扶了進去。漆黑中,我摸到了牆上的按鈕,條件反射般地按了下去,房內的燈一下子亮了起來。這倒反而嚇了我一跳,要知道我已經一年多沒有回家了,一直在外面當著綁匪、當著小嘍囉。
我看著她,這時心裡一點兒也不緊悚了,抬手「砰」地一聲關上了門,因為我知道現在一切都歸我了。溫柔也好、麻煩也罷,這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想丟也丟不開了。
綁匪篇5
這裡的擺設一點都沒變過,就好像打開了一個塵封已久的保險箱,裡面還是一塵不染。我呆呆地看著明亮的燈光下,那暗紅色的桌椅、那仍露出一角未遮蓋住的電視、那一排排散落在床頭的書籍。我把她輕輕地放到床上,看著那些雜亂無章的書。我一本一本地翻過去,當我看到上面一本的時候還能完全記起下面一本是什麼,彷彿這些在外的日子短得就像這兩本書之間的距離。
她鼾聲如雷。就在那一剎那,我把書拋在了一邊,抬手想要揭開那層紗布,我想這恐怕是我唯一能見到她面容的機會了吧。我觸到了她的臉頰,我能感到細密的汗毛劃過我的指腹。我的食指已經伸到了那層紗布之下,我能感到她之前因為恐懼而留下的淚水在眼窩處已經凝結。但在下一剎那,我就猛然抽了回去。
這回,反倒是我感到恐懼了。我的心砰砰亂跳起來,我害怕看見她的樣子,無論是讓我感覺到美還是感覺到醜,我都害怕看見。我不明白自己究竟為何不敢看她哪怕一眼,只是裝作淡然地對自己說:「面容又代表著什麼?難道天生麗質就代表向善,而凶神惡煞就應下去地獄?」我嗤笑著自己之前的膚淺,將她扶正,為她蓋上了一層被子。
我把那些書一本接一本地挪到地上,看著她的身子將整個空曠的床褥壓出了一個深坑。我於是又不禁笑了起來,彷彿深怕我的床被她睡塌似的。我坐在地上,背靠著那些書,這才深深地嘆出了「越獄」之後的第一口長氣,心想這件事總算告一段落了,好像她一直是我再也熟悉不過的人,而我一把她接回家自己家使命也就完成了。
但我馬上從這不明所以的幻想中明白過來了:我只不過成為了凶殘綁匪裡的叛徒,一面要躲避他們的追殺,一面還要接受警察的追捕,更糟糕的是……我捂著頭,心氣一下子跌到低谷。更糟糕的是:我這前面拼了命才救出來的姑娘,還依然認為我是十惡不赦的綁匪,還依然認為我要拿她高高在上的身份換取一大筆不義之財呢!在她眼裡……
我雙拳猛然捶地,身後堆起來的書也重新散落了一地。我知道當前最保險的做法無疑是將這位不識好歹的姑娘隨便丟棄在荒野裡,反正她也沒瞧過我的樣子。或者……或者把她偷偷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也算是默默的積善行德了。但……「但這樣就能讓我脫離嫌疑嗎?」即便她不曾見過我,但也聽過我的聲音,我難道有什麼方法可以證明自己並未參與這起事件嗎?
「到底有什麼萬無一失的方法……證明我……」我苦惱地撓著腦袋,這才發現自己也是好幾天沒洗過頭了。我不禁看了看酣睡著的她,心想可以為她擦個身或者換個衣服,但……我又想了想,還是等她醒過來了再說吧。「到時又說不清了,我可是正人君子。」哈哈,什麼正人君子,我又笑起自己來,在她眼裡,我做再多善事,也不過是個下三濫的、下作的罪犯。
我鼓搗著那一排排我看過的小說,其中也有不少那所謂的偵探小說。「沒錯!就是那種裡面有著不在場證明詭計的小說!」我忽然感到自己的興奮,而整整一年半以來我都沒有感受到這種興奮勁了。整整一年半的時間,我都在做著殺人掠貨的事,心裡卻遠沒有我曾閱讀偵探小說時的那種激動。因為正是我在現實裡經歷了犯罪,這才明白那些奇妙而精巧的詭計不過僅僅存在於小說內罷了。
——現實裡怎麼會有這麼多巧合和這麼多苛刻的條件呢?我越翻越覺得無趣,心中點燃的激情也慢慢消隱了。我似乎再次退回了之前什麼都不感興趣的狀態,拋下書本,呆呆望著天花板。可是天花板上只有枯黃的牆面和開裂的縫隙,連一顆閃爍的星星都看不見。
「大概……」我才想了一會兒就放棄了,「沒有什麼辦法可以幫助我的了。只要她一醒來,就會認為我是個惡人。只要她一指認我,我也是百口莫辯了。因為、因為……」我知道,我無論是把阿勇砸昏,還是把阿明阿悅砸昏,甚至把老大砸昏,這一切都會被認為是綁匪之間的內訌,絲毫改變不了我見不得人的身份。
「而她呢……」我再次看著這屋裡唯一的星星,「我不知道你來自哪裡,不知道你為什麼這麼‘貴重’,但我知道你比起我來是那麼不一樣。正如你所說的——高高在上。所以……」我不禁失笑,自己還想看到她那明媚的雙眼?不怕高高在上的光芒「亮」得我抬不起頭來?
我思忖著,既然什麼辦法都想不出,那就等她醒過來之後把她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吧。自己這種叛徒和廢料,從此開始漫長的逃亡生涯,不也挺合適的嗎?我在書堆裡躺下,任由身體將那些書頁壓彎,心想即便是這些傳播文化的書籍,不也不應該是我這種人閱讀的嗎?在我睡著之前,我腦海裡不斷迴盪著老莊的那句話:「你想要靠墮落來懲罰自己,但你最終還是無法與之為伍。」但現在我才明白,墮落才是我的歸宿,才配得上我的身份。
在夢裡,我從由書堆起來的高山上一下子跌落進黑暗,深不見底。當我感覺就要觸及到深淵的底部,整個人馬上要被砸得四分五裂的時候,我猛然驚醒。我渾身冒汗,直射進來的陽光令我睜不開眼來。我這才想到我昨晚竟然沒有拉上窗簾,我趕忙起來,然後看到窗外車水馬龍,所有人都已經開始了正常的生活。而在這間見不得人的屋內,綁匪和人質正相互對立著。
我揉揉眼,轉過身依然看到她在熟睡,胸部一起一伏,整個睡姿都沒有變換過,看來這藥效實在是夠強勁的。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鐘,已然是早上十點了。我走過去,把她的身子稍微側過去一點,我怕一直這樣睡著對身體不好。但旋即我又自嘲起來:即使我做得再妥貼,也是匪徒的角色。
我該去弄點吃的。我下意識地打開了冰箱,冰箱內空空如也。「呵,當然,沒有人會為我準備食物的。」冰箱的接頭也早已拔下。我去抽屜裡取了點錢,出門之後我還縮頭縮腦,還想盡量遮住自己的臉。但一想這屋子原本就是我長大的地方,一下子更笑起自己的傻來:難道僅僅一年半的時間,我真的把自己當作歹徒了嗎?
我買了很多東西回來,有吃的也有用的,還有給她換洗的衣服。我不知道她的尺碼,所以儘量往大里挑選。我害怕她一會兒就醒來,所以剛買了一些就回來,但看她依然昏睡的樣子,就又放心地出去了。我從來沒想過要照顧……或者說暫時安置一個人,心裡不停唸叨著應該買一些什麼日常用品,無非是衣食住行、吃喝拉撒,我轉悠了好幾圈,直到覺得一切齊全了才安心。
瞬間,我覺得我空曠的家被塞滿了,到處都是我不會用到的東西,但同時我也覺得這種「充實」的感覺居然特別溫馨。我更是感到一種熟悉的暖流,但自己曾在哪裡也體驗過卻怎麼也記不起來。我把家裡重新收拾了一遍,幾乎改裝成了女孩子的閨房。但當我甚至開始噴灑香水的時候,我才意識到即便這房間有多美麗漂亮,她也不會看見的。
我在她身邊靜靜地守了三四個小時,她依然沒有醒過來。我這時才真的著慌了起來,我之前見識過這藥的厲害,只要一小勺自己就多睡了半天,更別說阿明和阿悅了,我怕他們醒不過來至今心裡面還有著擔憂和愧疚。但是她……我當然知道之前我把所有剩下的藥都給她灌下,是因為我一時氣急,因為我實在受不了她不分是非的辱罵,但這畢竟是整整三分之一的藥啊!她能受得了嗎?
更可怕的是,如果她醒不過來、就此永遠睡去……我這下豈非成了殺人凶手?不僅僅是綁架這麼簡單,還是殺人不眨眼的凶手!我之前因為期待她醒來而產生的激動一下子熄滅了,我希望她能看到……不,感受到我為她所做的一切佈置,但現在——喜劇成了悲劇,這香水的味道聞著就像葬禮上白菊的氣味,我想著想著不禁跪倒在地。
我這時候腦子裡一片空白,心想自己所做的一切竟然都白費了。不僅沒能得到她的認可,還害得她不明不白的死去。但我依然能聽見她喘氣的聲音,還能看見嘴角處流出的口水,我安慰著自己說也許過一會兒就會醒來了,何況她在當時也吐出了幾口藥水。我撲過去抓著她的雙手,使勁地搖晃著,但是她依然毫無反應。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兩點、三點、四點……到了傍晚的時候,她依然靜靜地躺在我的床上,就像一個被遺棄的人偶。我的心亂撞得快要蹦出胸口了,我使命地搖晃起她的全身來,但一切都是白費功夫。我端來了一盆冷水,想澆醒她,但猶豫著還是放下了,我只是輕輕拍著她的臉頰,邊對自己說:「沒問題的,該醒醒了。」但我已經逐漸加大用力到抽打的程度,她還是一動不動。
一瞬間,我呆立在床邊,感到一切都已經遲了,自己當時為何這麼心急,要將所有的安眠藥都灌下去呢?我感覺眼前發黑,胸口發疼。我也不要再想著把她安全地交給警方了,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我正這麼幾乎無意識地站著,她忽然咳嗽了一聲。我轉向她,她還是沒有醒。我一下子抓起她的手,還是能感到一股溫度。我依然抱著一些希望,安慰著自己說再等一會兒一定會醒來的。但是牆上的時鐘已經走到了晚上九點,她已經整整昏睡一天一夜了。
「一天一夜……」我不停地重複這四個字,覺得現在一切都失控了。我不但無法左右她對我的看法,現在,我連讓她醒過來都做不到了。「所以,我沒有資格……」我知道即使她再也不能對著我大呼小叫了,我也不能去看到她的面容了,因為我作為一個剝奪她生命的殺人凶手,又有什麼資格看呢?
事到如今……我忽然想到了一線希望,衝過去拿起了電話。是的,這時候撥打急救電話,應該還來得及吧?我按下了號碼,但是按到最後一個鍵的時候手開始了顫抖。「如果、如果救護車過來……我是否、我是否……自己能解釋發生了什麼嗎?怎麼會有一個陌生的姑娘躺在我的床上?我和她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她醒過來之後難道不會……」但是當我想到我竟然害怕她醒過來之後說出真相,便立即為自己的這種想法感到驚愕和可恥。難道自己真的希望她死去嗎?
「呵呵,這倒是丟掉‘燙手山芋’的最好方法。」我這大約是最後的自嘲了。我按下了最後一個鍵,接著聽到電話裡的詢問聲。我正想說出這一切,甚至想要自報「家門」說我的人質有了生命危險,但在恍惚中我依稀聽見她再次發出了一聲咳嗽。
我回頭看著她,她的身子動了一下。電話那頭的人員焦急的問著我地址,而我看見她一個翻身居然坐了起來。我嚥了口口水——居然坐了起來!我摔下電話,叫道:「你醒啦?」她似乎還沒有完全清醒,不明白我的問話是什麼意思,只是坐在那裡不斷掙扎,似乎想要從床上下來。
我鎮定下來,把電話掛好,一步一步走過去,仔細看著她。她的動作逐漸有力起來,不一會兒又開始罵起我來,說的依然是那幾句話,看來這回她完全記起來了,身體也看似沒有什麼問題。我哈哈大笑起來,抄起桌上的抹布再次塞了進去,把她硬生生地按回床上,在她耳邊得意的道:「給我老實點!你的小命可在我的手裡。」邊還裝作粗暴地推搡著她的肩。
她一開始扭動著身子,但後來似乎因為體力不支也不動彈了。這回我卻喪失了興趣,心裡甚至還不安起來。心想她這段時間也是吃了不少苦頭,更是一天一夜沒有進食了。我盤算著該怎麼動手喂她,又道:「老實點就給你吃東西。」邊小心翼翼地摘下抹布,防止她又要咬到我的手。但她似乎真沒力氣了,就像個聽話的孩子一般躺著。
我邊拆著包裝塑料,邊聽到她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都不拿東西封住窗戶,也不怕別人看見?」我完全沒反應過來,回頭看了看窗。但我把窗簾拉得好好的,再說現在是晚上了……她又道:「哦,反正是荒郊野嶺,大白天的也沒人過來。」她說的非常放鬆,似乎已經把我當成是個好「欺負」的……
「吧嗒」一聲,我手中的飯盒跌落在地。我這才明白她這話的意思:她看不見,她不知道自己被下了安眠藥,她睡了一天一夜,所以……她以為現在還是大白天,她把屋頂白熾燈的光當成了窗外的陽光,她不知道現在其實已經是晚上了。
「哈……」我俯身拾起飯盒,正想告訴她她已經睡了很久,但驀然我想到了什麼,驀然我的身子打了個顫慄,驀然我的臉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我抬頭看著她被蒙的嚴嚴實實的眼睛,我想起了老莊之前告訴我的關於阿建的祕密——「他瞎了,他看不見。」我就是根據這個祕密把她帶離了魔窟。而現在,她的眼睛被蒙著,她也就幾乎等同於瞎了。而現在,一瞬間我就在心裡構建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計劃。而現在,我要利用她的「瞎」來給自己作不可辨駁的不在場證明了。陰差陽錯地,我等了一天一夜,終於可以擺脫「綁匪」這個罪名了——就依靠著偵探小說中的異數:「敘述性詭計」。
人質篇2
「……我依然什麼都看不見。對我來說,我的力氣也逐漸衰竭了,並且我知道即使我做更多的反抗也是毫無作用,對方為我設下了天羅地網、包裹著我,我怎麼嘗試都是無法逃出去的。
「我只能沉沉地睡去,有好幾次我都希望自己就這麼在夢中逝去,也比在現實中任人擺佈強。但在醒過來之後,我就愈發感到周圍的寒冷和黑暗,這種寒冷和黑暗深深地刺入我的骨髓,令我失去勇氣。
「我渾身乏力,對於綁匪的行動我也不像之前那樣排斥了,我甚至開始進食。我鄙視我自己,我竟然吞下了綁匪為我準備的食物,我竟然漸漸朝著綁匪預期的目標行動。但我實在太累了、太餓了,我雖然嚮往著解脫,但到底還是害怕死亡的。
「這一覺我覺得好長,在夢裡我似乎能感覺到外面世界的五彩斑斕。但我真的看見色彩了嗎?還是自我的想象?我無比渴望著能衝出去、能逃脫綁匪的掌控,但就算在夢裡,我也知道這一切都是綁匪為我安排好的,對方為我塑造了一切,而我只能扮演好自己的角色、讓綁匪順心。
「我不情願地從夢中醒來,我是多麼希望自己能永遠跌入夢裡啊,這樣就不用面對著毫無邊際的黑暗。我努力睜著自己的眼睛,想要看清楚景色,想要讓光進入我的眸瞳,但一切都是白費勁。我的眼前已經被堵住了,我只能永遠與黑暗為伴。
「也許……也許日子再過得久一點,我就不再渴望能看到光明瞭,我或許會覺得這個世界本就是這樣子的。也許將來有一天,當我移開眼前的障礙,當這個世界的光芒對著我照耀的時候,我反而會躲開了,因為我已經習慣了黑暗、習慣了陰影。
「說到底,這一切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呢?怎麼開始的?我似乎已經忘記了,而只能在凝結了的時間中忘記自身。但我畢竟存在著啊,畢竟有著自我的思想!而綁匪卻將我禁錮在這裡,隨意地捉弄著我、擺佈著我。我現在難道還有什麼人格嗎?
「我看不見,我不知道對方在做什麼,也許在做著什麼欺騙我的事吧。我深深地感到害怕,這種對於未知的恐懼在一開始久久地縈繞著我,我之前還能用雙腿的猛踢去反抗,但沒過多久我就感到迷茫了。我知道自己再怎麼努力也是白費力氣,我逐漸接受對方的食物,我感到我不僅僅失去了希望,更糟糕的是,我也失去了自尊。
「我充滿著對於自身的質疑,我認為我本就不應該活在這個世界上。在被黑暗和未知吞噬的日子裡,我不僅渾身無力,而且內心裡也充滿了無助感。我什麼都不能做,自己卻一直暴露在綁匪的視線內。我覺得我的存在就是無意義的,然而比之更可悲的是,我也同樣沒有能力去抹去我的存在。我連死都達不成,只能一天又一天地在黑暗裡遊蕩……」
綁匪篇6
我打開那盒飯,用塑料調羹舀了一口,邊笑道:「那是,這荒郊野嶺的,鬼也不見一個,更別指望有人來救你了!還是乖乖的……」我把那勺飯塞進了她的嘴巴,這次她卻不再反抗了,大約是餓極了,或是覺得反抗也沒有意義了吧。「還是乖乖的怎麼?」她吧唧著嘴問道。我哼了一聲,心想難道乖乖的一直躺在這裡被我養著嗎?我恐嚇她道:「要是敢再不老實,老子一定把你給辦了,知道辦了是什麼意思嗎?」
她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似乎覺得這實在不像是我會說的話:「辦了?意思是要把我怎樣?」這話我卻說不出口,只是一個勁地餵飯。我看了看牆上的掛鐘,現在是晚上十點整了,我收拾好一切,她也躺了下去。我就這樣呆呆地看著她,時間依然一分一秒的過去,但是充斥在我們之間的只有沉默和無言。
然而,我知道要完成這個「敘述性詭計」,就必須要和她——這個看不見眼前的人——保持持久的交流,好讓她「以為」我一直在她身旁、寸步不離。我喝了口水滋潤了下乾澀的喉嚨,沒話找話地問道:「覺得這飯好吃嗎?」她舔了一下嘴脣,並不回答我的話。我又想說話,但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覺得實在是沒什麼話好說的了。
我捏了捏塑料袋,試圖弄出點聲音證明我還在她的近旁。但我也知道這個行為不足以證明如此,只能勉強繼續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呀?」她根本就不想睬我,閉嘴不言。我連吃了兩個閉門羹,心氣低落,一個勁地在旁邊捏著塑料袋,覺得自己可真是幼稚得不行。
過了一會兒,我總算找到了一個我想知道的問題,又道:「你究竟有什麼值錢的地方?」那女人總算有了反應,哈哈大笑起來。我怒道:「你再笑,小心我再把你的嘴堵起來!」她還在不停地笑,邊說道:「你這個綁匪,居然不知道綁來我有什麼用,真是太滑稽了!哈哈哈……」我真想告訴她我的確不知道為什麼要綁她,因為我根本就沒參與到整個綁架行動中,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嘍囉而已。
但我就是不能告訴她這個真相,既然她說我是綁匪,那麼我也要當個大綁匪、大罪犯才行呢!我不屑地道:「呵呵,你這種人價值不大,所以我也不怎麼過問。既然你不想說,那我也不想知道。看你這幅又胖又醜的樣子,也沒有什麼人會來贖你吧。」我勉強地乾笑幾聲。
她笑得幾乎咳嗽了起來,搖著頭道:「這你可就猜錯了!值錢的呀不在於我……」但她神祕地中斷了她的話,還似乎覺得說的太多了,把頭側到一邊去,不再理我了。我覺得這是能持續對話的良好開端,便接著又「自言自語」地問了好多問題,但她一動不動,完全把我當成了空氣。
我知道這樣下去可不行,將來警察盤問起來,肯定會覺得奇怪:為什麼有個綁匪要一刻不停地對著人質講話?這其中必定有著什麼非同小可的陰謀。我於是幾乎是下意識地拉起了她,但等她坐起來之後我根本不知道要接著幹嘛。她開玩笑地問道:「要轉移地點了嗎?」我無言以對。過了半響才道:「你想……你想……洗澡嗎?」
我動了動鼻子,聞到空氣中她所散發的一種味道,十分難聞,但我還是能忍住。我重複道:「你想洗澡嗎?」她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又強著躺了下去,道:「不想。」「可是……」我眼見她已經很多天沒有洗澡了,身上肯定非常難過,「身子會爛的啊!」她這回又一動不動了。
這時,我才明白過來,她是害怕我會對她做出什麼事情,就像我之前所說的「把她給辦了」。想到這裡,我不禁再次莞爾笑起來:「原來你害羞了呀!怕我……把你給辦了?」她還是不回答,我再次拖她起來。她猛地啐了口噴到我臉上,罵道:「下流!滾!」我笑得越發起勁起來,道:「這下害怕了吧!不過,你這可得好好洗洗,才值得一辦呢!」她的身子加劇了顫抖。
看到她這幅真心害怕的樣子,我動了「惻隱之情」:「啊……呵呵,你這身材、這皮膚,還有這脾氣,我才不要辦你呢!我只是覺得你的味道實在太難聞了,有辱我的房子。」「這是你的房子?」她驚詫地問。我心想這可多嘴了,便道:「呵呵,像我這種有名的匪徒,房子可是應有盡有、十隻手都數不過來!」她怔怔地坐著,似乎想要逃避剛才的問題。
我知道再這樣「胡攪蠻纏」也沒有什麼意義,所以乾脆動手把她拖下了床。我本來以為她的力氣很大(至少是從前幾天她這樣踢我來看),但今天她的身子卻都軟綿綿的,我心想難道這是因為吃了安眠藥的緣故?她又開始嗚嗚地叫嚷起來,我趕忙把她的嘴塞起來,要知道這裡上下左右可都有人住著呢。想到這裡,我就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帶著人質越獄的綁匪,還要在人質面前假裝著綁匪,還要為自己作什麼「完美犯罪」的證明!
我幾乎是「拎」著她來到了浴室,到最後她的眼淚都流了下來。我可不管這麼多,因為我知道這麼做到底是為了她好。我關上了門,我看到暖燈灑下的黃色的光照得她的頭頂冒出了蒸汽,似乎又烤出了陣陣臭味。我嫌棄地「去」了一聲,道:「快脫衣服吧,我可不想弄髒我的手!」我看著她,防止她掙扎逃跑。她委屈地立在那裡,就像一個犯了錯誤的小學生。
於是,空氣中瀰漫的臭氣就和尷尬混雜在一起,讓人無法忍受。我啪嗒一聲關上了燈,道:「這樣,我把燈關了,什麼都看不見,你自己洗行嗎?」我聽不見回答,沉默了一會兒,我突然感到黑暗中伸出來一隻胳膊向我打來,我差點被她推倒在地。我立即反身關上門,又重新把燈打開了:「你給我老實點!要是再想逃走,我在浴缸裡就把你給辦了!」空曠的浴室迴盪著我的吼叫,我這才發現她的臉頰又流下了兩行淚。
等了一會兒,我才又關上燈,然後摸索著把她的衣服脫了。她似乎是憋著沒有哭出來,任憑我對她「動手動腳」的。我眼見她也漸漸聽話了,手腳也溫柔了許多。我把龍頭打開,調好水溫,道:「進去吧……」可是突然我又想到一件事,馬上抓過她的手,用毛巾再次綁了起來——我可不能讓她見到我的臉!
「沒辦法,我只能幫你洗了。」我裝出一副很不情願的樣子,就這樣,在黑燈瞎火中,我上下擦拭著她的身體。她也不再反抗了,大約是因為她也實在是需要洗個澡吧。我心裡想,早能這樣也不必吃這些苦了。我用沐浴露反反覆覆塗了三遍才覺得她乾淨了,這才將我新買的衣服給她穿上。最後我將新買的眼罩先給她帶上,才抽掉裡面的。我滿意地看著這個煥然一新的她,道:「就洗個澡而已,你吃虧了嗎?」然後抬手把燈打開了。
她彷彿被我的「君子」所為感動了,略一點頭道:「你幹嘛對我……你幹嘛要這樣對我?」「怎麼樣對你了?」「給我洗澡。」「我說了,味道實在太難聞,我是為我自己考慮。」「你……」她看著左前方,似乎以為放在那裡的櫃子是我,「你是叫阿飛吧?」「嗯,你叫我阿飛好了。」「嗯,阿飛……你為什麼不讓我看看你的樣子?」「哈?」我笑起來,「我的樣子?將來好讓你給警察指認出我嗎?」「你……」她低頭不語。我又繼續「拎」著她回到了床上。
我看了看鐘,現在不過是十一點,就這麼著我才混過去一個半天的六分之一。我撓了撓頭,突然靈機一動,抽出一本書道:「反正你也看不了,我給你讀個故事聽吧。」她不置可否,我選了一則短篇小說,一個字一個字慢慢地讀了起來。我讀幾句就瞄一眼時鐘,到最後竟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讀的是什麼故事,但是她卻咯咯咯地不停在笑,還道:「我早就猜到是這樣了,你再講一個吧。」
「哈!」我心裡想她這個人質也未免當得太開心,不僅有人給她洗澡餵飯,現在還多了個講故事的服務。我重重地合上了書,踱了幾步,道:「外面的太陽可真好啊。」但我也覺出了這句話實在莫名其妙,又補充道:「要不是為了你,我早就出去了。」「為了我?」她重複道,「你作為老大,手下難道沒人可以看著我嗎?」我一時語塞,乾咳數聲。她又不依不饒地問:「還是……你根本不是頭兒,只不過是打發過來餵飯的?」
我既不能告訴她真相,也不願「降」了自己的身份,只能轉移話題:「想一想,大概很難有人會來贖你了,看來我們還會相處很長一段時間,總該知道怎麼稱呼你吧。」她思忖了片刻,答道:「葉葉,叫我葉葉好了。」「樹葉的葉嗎?」「是的。」「哦……」我又來回踱了幾步,冷不丁叫道:「葉葉。」「什麼事?」她朝著我叫她的方向抬起頭,我看到她這幅聽話的樣子,不禁傻笑起來。
她似乎覺得不應該對我態度好轉,又一下子不睬我起來。我實在找不到什麼事做,只能再讀了幾個故事,這樣又混過去了個把小時。直到我念到一個關於美食的故事的時候,才突然意識到應該給她繼續餵飯了,我看了看時鐘:「現在……到一點了,該吃飯了。」我拆著盒飯,又補充了一句:「該吃午飯了。以後你可得早點起來。」她搖了搖頭:「我只是覺得睡得挺沉……」我忙打斷她的話:「以後我會叫你起來的。」她又乖乖地吃下了這頓「午飯。」
「下午」,我接著給她念書,一眨眼功夫就到了早上十點。這時我的眼睛已經幾乎快睜不開了,為了服侍好她,我可是一天多沒有睡覺了。喂好「晚飯」後,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已經晚上十點了,你該睡覺了吧。」她「嗯」了一聲,接著道:「是的,該睡了,真有點困,我今天一直都有點困,渾身都沒有力氣的……」這回兒,反倒是她的話多了起來,滔滔不絕地說著她自己的情況。我掐斷她的話:「既然困就趕緊睡吧,哪有這麼多廢話呢?你以為我不累嗎?」她「哦」了一聲,躺了下去。
我假惺惺地拉動著窗簾,裝作把窗簾拉上的樣子(其實窗簾外一片陽光明媚),在聲音的遮蔽下,我關上了房間的燈。但我這才意識到房間一下子暗了下來,這樣未免對比也太強烈了點。藉著透過窗簾的微薄的光,我看著靜靜躺在床上的葉葉。她似乎完全沒有察覺出這點,漸漸地呼吸開始均勻起來——她睡著了。
我想這安眠藥的效力沒有完全過去吧,不然她應該不會這麼犯困才對。我又在黑暗中靜靜看了她許久,直到她再次鼾聲如雷,才關門出去。我這時上下眼皮已經完全睜不開了,步履也蹣跚了起來,我真想倒下就睡,但我知道對我來說這一「天」還剛剛開始——為了完成我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我用冷水潑臉,稍微振奮了下精神,接著準備出門。但我略微想了一下,打開電視,這時我看到現在播出的正是午間的新聞。我心想明天她一醒,我如果回放現在的新聞,那麼她一定會對「現在是白天」這個信息更加深信不疑了。我關了電視,心中為這個點子感到得意萬分,但我必須多想一些法子來證明這個時間差。還有,屋內的燈光也不能一下子熄滅,這樣遲早會被她發現的……
想著想著,我來到了街上。這時正是中午,我知道自己應該做出點什麼事,好讓大家注意我,好讓以後警察在調查我行蹤的時候,能夠明確的知道我在葉葉和那個叫「阿飛」的綁匪「促膝長談」的時候,在外面忙著自己的事。但我想來想去、晃盪來晃盪去,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到最後,我只能進了一家飯店,因為我自己也已經餓極了。但我明白自己終須搞出點什麼事來,便從桌下抓了一小粒石頭丟進了面裡,叫道:「老闆!他媽的你給我過來!自己看看!」服務員見勢馬上低頭哈腰地趕過來,問我有什麼吩咐。我強忍著笑,道:「你仔細看看,這個……難道不是隻蒼蠅嗎?」服務員面有難色:「這個……這個怕是不是吧,再說……」「什麼事?」身後響起一個渾厚的聲音,我看到老闆走了過來。
雖然明知這不是什麼蒼蠅,但我只能繼續無理下去:「這隻蒼蠅,你看見沒有?這麼大一隻蒼蠅,你們店到底是怎麼搞的?還讓不讓人吃飯了?給我換一碗過來!」「呵呵,」老闆似乎被我逗樂了,「我說您這位……儀表堂堂的先生,我開店這麼長時間,還從沒出過這種事呢。何況……」抓過我手中的筷子,眯著眼問道:「何況,這粒東西是蒼蠅?」
我知道這件事必須以戲劇性的方式結尾,這樣才能讓他們對我印象深刻,便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道:「啊呀!真不好意思,在下眼拙,怎麼剛才明明是蒼蠅,現在就是一粒芝麻呢?」我抓回筷子,然後把那粒石頭吞進我自己的肚子裡。老闆看得傻眼了,想要阻止我但是來不及了,我又道:「不愧是百年老店,味道可真不賴。」我抹抹嘴,面不改色地走了出去,只留下身後一群目瞪口呆的人。
我心想他們一定以為我是瘋了吧,他們也一定記清楚了我的長相和打扮,這樣就達到了我的目的。但我轉念一想,如果每天我都做這些出格的的事情來證明我的「不在綁架現場」,那也是夠可疑的。我應該想出一件既不令人覺得奇怪、又能確保自己每天在外奔波的事情來,但一路上我想了好久還是一無所獲。
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我看著她酣睡的樣子,覺得很是可愛。再過大約兩三個小時,我就應該把她叫醒,因為她的「白天」就要到來了。我儘量不弄出聲音,把電視搬了進來,然後給白熾燈上蒙上了幾層布,這樣逐層地拿開,那麼燈光的亮度就能變化了。等做完這一切,我實在堅持不下去了,在外面的沙發上到頭就睡。
但我絲毫沒有睡著過,心裡始終擔心她會馬上醒來,然後發現我還在睡覺,並且一睡不起。迷迷糊糊中我聆聽著一牆之隔裡的動靜,時間卻彷彿過得很慢,我感覺我已經躺了大半天了,這才到晚上八點。我揉了揉眼睛,伸了個懶腰,然後看到她依然在熟睡。我推了推她,叫喚道:「葉葉,葉葉,起來了葉葉!」連叫了幾聲,她才醒來。我道:「早上八點半了!起來吃飯吧。」葉葉搖著頭:「我又不去上班,你這麼準時叫我幹嘛?」「我……」我又語塞了,只能道,「飯總歸要吃的。」
我餵了她幾口,但她這次卻吃得很慢,我問道:「不好吃嗎?」「是……」她又搖了搖頭,「不是……」「到底是還是不是?」「不是,只是覺得有點噁心。」她作勢欲嘔。我怕她吐在身上,忙撐開塑料袋:「裡面有什麼你不喜歡……你不能吃的東西?」但她嘔不出來,道:「也不是。只是……我覺得不好吃。」然後推開了這盒飯。「那你要吃什麼?」我哭笑不得。她道:「我什麼都不想吃。」我這回簡直想要扇她個耳光,我買回來了這麼多好吃的,她卻發起嗲來了:「不想吃是吧?那行,你今天就別吃飯了!」我重重地把那盒飯放在桌上。
沉默了半響,她似乎想要說什麼,支支吾吾地卻聽不清楚。我道:「看看電視吧。」我打開電視,裝作在換頻道,其實是在調半天之前的回放內容,「看這個早間新聞好了。」我邊聽著電視裡的播報,邊看著她的反應。她對此毫無懷疑,一言不發似乎聽得很認真。這也難怪,任誰被囚禁了十多天,也對外面發生的事情感到關心。
新聞過後又是天氣預報,我又著重重複了一遍:「明天28號可要下雨呢!」我得讓她記住當下的日期,在她的意識裡現在是27號的早上,但實際上已經是27號的晚上了,她的時間比我的時間早上了整整12個小時(她並不知道她多睡了12個小時),所以她以為的白天卻是我的晚上。當她在「27號白天」和綁匪坐在一起看電視的時候,我就可以在真正的27號白天在外頭給自己作不在場證明了——很顯然地,我那時正在飯店裡為一粒石頭還是一隻蒼蠅和店員面紅耳赤地爭吵著呢!
這就是偵探小說中所用的「敘述性詭計」的真諦:通過種種手段,讓讀者以為的書中發生的事情和書中實際發生的事情有巨大的偏差。在這起「阿飛天才綁架案」中,讀者毫無疑問就是被阿飛玩弄於股掌之間的警察,他們的證詞全部來自被蒙著眼睛而分不清晝夜的人質葉葉,而由此形成的時間上的錯位就造就了不可推翻的不在場證明!
想到此處,我不禁在心裡為自己的聰慧鼓起掌來——了不起!看來我以前所看的那些偵探小說可真是沒有白費!我藉著興致,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起來,又問她過去是做什麼的,又問她將來有什麼打算。她沒好氣的道:「都沒人來贖我,還能有什麼打算?倒是你……」她頓了一頓,繼續問道:「你的話,還真打算做一輩子綁匪嗎?」我冷笑道:「做又如何,不做又如何?」「沒有人天生是綁匪,你以前……你以前是做什麼的呢?」「我以前啊,啥都不做唄!」我不停地查找著回放內容,我要找到那些有明顯時間標誌的節目。
「什麼叫啥都不做?總歸做過什麼工作吧?」「工作……」我下意識地重複著,「我能做什麼工作?」但突然間我想到了一個更好的主意,這才明白我的完美犯罪計劃的最後一塊拼圖終於也到位了,我不是正愁著不能名正言順地在外作不在場證明嗎?現在,我大約找到方向了,那就是去找一份工作,是的,我不去工作,我每天都去面試,最後當然都以失敗告終……是的,我得失敗得很徹底,好讓那些面試官都記住我這個窩囊廢!
「哈哈,是的,我可做過不少工作呢!」我回頭看了看她,然後趁她不注意(實際上她也無法注意到我)撫摸了下她的臉龐。過了幾秒鐘她才反應過來,這次卻不啐罵我了,只是面帶紅暈的往後挪了一點,道:「你想幹嘛?」「沒事,」我看著她現在渾然像換了個人似的,心中不覺泛起了一陣喜悅,「我只是覺得……只是覺得你還挺好看的。」「你……」她掩嘴笑道,「你都沒有看過我的臉,怎麼知道我好看了?」「這我當然知道。」這回換我臉紅了。一時間,房間內又充滿了沉默。
我起身將蒙在燈上的一層布緩緩拿開,室內的光線稍微亮堂了一些,我道:「又到中午了,吃飯吧。」她卻擺了擺手:「不是前面還說不讓我吃飯的嗎?」我也想起我之前發的脾氣,這回自己倒進退兩難了,她又道:「我真的不餓,感覺就是不想吃飯。」「你這是太閒了,整天躺著不運動,哪會餓呢?」她點頭稱是。但我知道我絕對不能讓她起來活動,這樣就會增加一分我的佈局被拆穿的可能。
「那你會做什麼?」「我會……」我想在眼罩底下,她肯定在眨巴自己水靈的眼睛(奇怪,我都沒見過,為什麼會覺得那是一雙水靈的眼睛),「我會洗衣服、我會做飯!」「那行,」我還記著她脫下的那堆臭烘烘的衣服,「去把你自己的衣服洗了吧。我可看著你,別想把眼罩拿下來!」我把她「趕」到浴室,給她鬆了手上的繩子。
她乖乖地洗著衣服,其實我也有洗衣機可以給她用,但我怕她一會兒就沒事幹了。突然我聽到一聲「哐鏜」,從她的衣服裡掉出一把鑰匙。我撿了起來,問道:「這是你家的嗎?」她下意識地要去摘下眼罩,我忙把她的手按住,道:「給我保管了。」我把鑰匙揣在兜裡,看著她把衣服都洗完了。
「現在餓了吧?」「是有點。」她乖乖地坐回床上,我也乖乖地一口一口給她餵飯吃。轉眼又到了「晚上」,我把燈關上,她倒也自覺,倒頭就睡。洗那幾件衣服似乎真的耗費了她許多體力,沒過多久我就又聽見她的打鼾聲。我知道自己應該好好地睡上幾個小時了,將來如果每個面試官都對警察說我雙目通紅的,肯定也會引起注意。但我不自覺地反覆摸索著懷裡的那把鑰匙,把它從冰涼摸到沾上了我的體溫……雖然我沒有參與綁架,但我多少也知道這個女人是在哪裡被綁的,換言之,我知道她家的大概方位,所以……
所以……我得去看一看,我得去葉葉家看一看。這樣,她為什麼這麼重要、哪裡「高高在上」也許就能明白了——即使是一家家地嘗試過去,我也想要知道這一點。但我得先做好自己的簡歷,我把自己好好地吹噓了一番,說自己曾在國外留學,還在好幾家大公司做過。看著這份異想天開的簡歷,我不由得歡呼起來:讓面試官們去調查吧,這樣他們才能記清楚我這張騙子的嘴臉!
人質篇3
「……是的,我告訴過你們,比起失去生命來說,更可怕、更難堪的是失去自我、失去自尊。我的視線被阻擋著,我根本看不見對方,然而對方卻能無時無刻看著我,我完全被對方掌控著,我甚至赤身裸體暴露著。我不斷地反抗,我用雙腿猛踢,試圖尋找什麼機會能脫離對方的控制。但弱小的我始終都無法脫離綁匪的魔爪,我只能將自己完全交給對方、仍憑綁匪的宰割。
「也許對方要做什麼迫害我的事,我也根本無法阻止。也許對方在看我的笑話,也許對方在嘲笑著我這個奇怪的人,嘲笑著我如果知道自己現在如此不堪,還會不會選擇降生於世?當然不願意!我在心裡嘶吼著,如果知道自己最終將帶著屈辱而死……即使還能苟延殘喘下去,我也不願意活在眾人的目光下。
「我情願去擁抱這片殘忍而冰冷的黑暗,但我現在根本連自殺也辦不到。每一天,我都必須忍受對方對我的羞辱,綁匪左右著我的行動,讓我往東我就不敢往西。在一開始的時候我也盡力地反抗著,但不久我就沒有力氣了。再過了幾天,我連這種慾望都沒有了,我失去了想要掙脫的渴望,一再地沉淪下去。
「然而……我在今天這麼向各位解釋我當初的行為,好像我真的是不由自主的墮落那樣……然而,事情的真相卻是更令我羞赧,或者不如說,我如果將真心所想的表露出來,定會讓諸位認為我是個令人羞恥的人……我本以為我只是逐漸地沉淪下去,淪為綁匪的奴隸,對方讓我做什麼我就不會再反抗,我只是被馴服得乖乖的……
「但是現在,當我回味那時候的諸多事情,卻有另一番情感、另一種我所一時不願承認的真相在內。你們之中當然會有人反駁說,我這不過是罹患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而已,竟然對綁匪也產生了同情,進而產生了認同感。但是我之後才知道,,人與人之間所產生的感情,又怎麼能用冰冷的術語和知識去概括呢?
「我雖然什麼都看不見,但我開始仔細地觀察綁匪的行動、我開始捉摸對方到底為我做了什麼、做到了什麼程度。當我轉換角度去思考的時候,我就開始迷茫了。即便我有著非同一般的價值,但一般的綁匪會為了保護我而去做這些看似不可思議的、可笑的事嗎?
「對方所有的事都是為了我,彷彿有了我的存在,對方就失去了自我的生活。綁匪的生活重心完全在我這裡,如果說要利用我的價值,為什麼要做到這種地步呢?所以我開始了迷茫,我開始仔細考量我們之間的關係,難道是我在黑暗中也矇昧了自己的心靈嗎?我竟然會替一個綁匪說話?
「我不知道你們會如何評判我的感受,也許你們會給我請心理醫生,給我吞下許多價格不菲的良藥,期盼著我能對是非善惡有清醒的認識。但我所看到的……不,我所感受到的是再真實不過的事實了。一個懷揣著利益至上思想的人,會對於我這麼無私嗎?會這麼在意我的冷暖、在意我的喜怒哀樂嗎?除非是他真的對我也產生了某種感情啊……」
綁匪篇7
但實際上,這麼突然地想要找到很多面試的機會,實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自己莫名地闖進去說要尋求一份工作,任哪家公司都會把我趕出來。我先在網上將吹噓自己的簡歷都投了出去,而在開始幾天就去一些不正規的公司尋求機會,所找的也大多是體力活的工作。我儘量表現的異常突出,好給人留下印象。有好幾回,我都對面試者抱怨自己能耐很強,只是懷才不遇。而當他們開始有點相信我的時候,我就立即表現出與之相反的不通人情。
可我知道我得去一些更大的、更會將面試者一一記錄下來的公司去面試,這樣就能為自己作更充分的不在場證明。果然,我所投去的誇張的簡歷收到了成效,一些稍有名氣的公司也給我發了通知函。我所應聘的崗位也是五花八門,但我所求的並不是一份真正的工作,而是每一個公司對我所留下的面試記錄。
這幾天當中,葉葉的情緒逐漸穩定下來了,作為一個「人質」,她顯得十分安分守己。並且最重要的是,她的生物鐘似乎完全顛倒了過來,和正常人形成了半天的時差,每當我帶著倦意想要睡覺的時候她就會準時醒來,而當我要出去面試的時候,她就會沉沉地睡去。十幾天下來,我們都熟悉了這種怪異的生活,只是對她來說,長期臥床不起的習慣似乎讓她的身材更肥碩了。或許也是因為生物鐘的顛倒,讓她的胃口也一落千丈,我得每天翻著花樣做菜,她才能勉強吃上幾口。不過,忙著四處面試的我也無暇顧及這些,尤其是我幾乎沒有任何睡覺的機會。
最尷尬的一次是,當我在休息室等待面試的時候,我因為過於睏倦而當場睡著了。最後我連面試官都沒見著,就被通知面試時間已過,讓我早早回去了。我預想著將來警察問我為何會睡著的時候該怎麼回答,我就說因為面試而緊張地失眠吧!
我最擅長的是將自己偽裝成一個有演說癖的面試者,在對方詢問我任何問題之後,我都要講一長串對於這個世界的抱怨,怨恨這個世界對於有能力者的不公,以及我對於這個世界乖張而獨特的看法。這些荒唐的言論,有時令面試官勃然大怒,立刻將我掃地出門,有時又令他們感到新鮮,覺得我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因而會對我多加觀察。不過結果都是一樣的:我都沒有通過面試。不過若是我得到了這份工作,還得想辦法怎麼進行推脫呢!
不過,我不曾擔心的事卻真的發生了。這一次,當我侃侃而談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之時,面試官突然鼓掌稱好:「說的對極了,我也經常這麼想。我們只能做這些毫無意義的工作,對這個世界的進步和人類文明的發展毫無幫助。我們成天循規蹈矩、亦步亦趨,撿拾別人的牙慧,甚至拍著那些我們所厭惡的人的馬屁,無非是為了能在世界上苟延殘喘。」我愣愣地看著他,不知該怎麼接話,只能略一點頭。
他看我無動於衷,又熱情地道:「年輕人,我很欣賞你的憤怒。我認為當下的人所最缺乏的就是憤怒和激情,都是二十幾歲的年紀,卻一身暮氣。只是想著能尋求一份穩定的工作,卻不明白自己生存的價值。就像你說的那樣,人生而不是金錢的奴隸,人有別於動物的地方在於他們會創造。我們公司也是力求……」
我覺得這次的面試完全超乎了我的預計,便打斷他的話道:「我之前已經被拒了十多次了。」他直視著我,只是聳了聳肩,擺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那是他們沒有眼光。」「可是你知道嗎?」我得使出殺手鐗了,我指著那張薄薄的簡歷,「上面的經歷,呵呵,都是我瞎編的,我只是想……只是想獲得肯定,所以懷著僥倖的心理,希望你們不會去調查我。」「什麼?」他驚呼出聲,但立馬鎮靜了下來,「你是說這些經歷都是子虛烏有的?」「當然。」我鬆了口氣,心想這回還是可以全身而退的。
他將身子完全埋入了沙發裡,看了我好久,才道:「我們公司……至少我,從來不會看重一個人的過去。他曾經在哪裡做過什麼,我們並不關心。我只關心我在現在這個時刻所認識到的你,我認識到你是一個有活力和創造力的年輕人,而且不服輸,有著極強的上進心和野心,這點對於我們公司來說……」我心中感到很不耐煩,想快點結束這件事,於是起身想走。
他倒也沒有攔著我,也不勸我了,只是為我開了門。但當我跨步出去的時候,我又想到將來如果警察問我「為什麼辛辛苦苦想要找到一份工作,卻又如此輕易地放過?」我該怎麼回答時,我就收住了腳步。我得給出一個理由,於是我又坐了回去,他似乎感覺到了希望,微笑著道:「這麼說,你也覺得……」我擺了擺手,示意我只是有話要說而已。這回,他似乎生氣了,將我虛假的簡歷揉成一團丟進了垃圾桶,道:「先生,您這是在捉弄我嗎?是為了顯示你高我們一等嗎?」
「哈哈哈,」我聽到這句話,心裡不由得也怒火中燒,「什麼高一等?我只不過是一個綁……」我差點將「綁匪」二字脫口而出,馬上改口道:「我只不過是一個旁觀者而已。」「旁觀者?旁觀什麼?」「恩,」我的大腦飛速地運轉著,想要為這個莫名其妙的「旁觀者」找個解釋,「我只是在觀察。之前你說人的價值是什麼?存在於世,就要自我實現是嗎?」「這不是我說的,」他指著我的鼻子,「這是你自己的原話,我只覺得很契合我們公司的理念。」
我再次大笑起來:「所以說,我說的只是反話而已。我只是在觀察每個公司對這句話的理解,你們同意我這句話,所以我要離開。我還是想要找一個更適合自己的職位,能夠穩定地給我工資以及保障。」他沉默好一會兒,似乎完全不理解我的變卦:「先生,我想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你不理解嗎?」我用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字,「這是我最喜愛的一本書,你讀過嗎?」
「《倫理學》?」他顯然沒有讀過。我解釋道:「這是荷蘭哲學家斯賓諾莎的著作,全稱是《用幾何學方法作論證的倫理學》。」「好吧,不管是用幾何學還是辯證學,這和你的求職又有什麼關係?和自我實現又有什麼關係?」「當然有關係,斯賓諾莎在書裡以幾何學的方法解釋了人的感情。」「……」他聽不懂我的話,「什麼?」
「很神奇吧?就是從一個人人皆知的公理去推導出人的感情,人類的所有感情,愛、恨、恐懼、嫉妒、慾望……都能夠用冰冷而精確的幾何學去描述。」「但這……但人的感情,怎麼能用數學去解釋呢?」「那是因為你沒有看過這本書罷了。」「好吧,即便是這樣,我還是不理解……」「你應該理解了,我的意思是即便是人類的情感,這種複雜、感性、又看似帶著偶然性的東西,都能被一種理性而科學的邏輯所解釋完整,那麼你所謂的創造、創新、自我實現和不朽的價值,這些充滿‘神性’的東西,又怎麼可能存在呢?」我能感受到他逐漸開始了迷茫,彷彿在這一刻我和他的身份又互換了。
「你的意思是一切都能用科學和理性來解釋?」「當然,」我點點頭,「即便是人們以為最難以解釋得通的東西,認為它看似毫無理由,但這只不過說明了人們的知識不夠罷了。舉例來說,你認為對一個人的感情,比如說男女之間的愛情是有確切的理由的嗎?」他考慮了一會兒,道:「有時候會沒有理由……」「當然你相信沒有理由,因為你過於感性,是一個幻想型的人。但要知道……生命只不過是DNA的排序、智慧也不過是腦內的化學反應。所謂的愛情,只不過是基因為了進化而給我們製造出來的假象罷了。」
他握緊雙拳、額頭上已經冒出了汗,顯然完全不相信我的鬼扯。我繼續在打亂他原有的世界觀:「男女之間的相互吸引力從何而來?為什麼你會覺得有些女人漂亮,而有些女人醜陋?這些審美標準從何而來?一切都是為了繁衍而設定的,一切都源自於我們祖先的遺傳,一切都是為了基因可以進化。我以前會在自己喜歡的女性身上聞到一股特殊的香味,這種味道令我相信她就是我的唯一。但我現在明白這不過是一種幻覺,一種超越我個體意識、而由我上萬位祖先和上億條基因為我準備的陷阱。她之所以吸引我,最深層的原因是因為我的祖先和基因判斷我與她之間的結合能生育出更為優秀的後代,所以我的大腦給我釋放出了這種香味的幻覺而已。其他的種種吸引力,一切都源自於性,都源自於繁衍和進化這一基礎動機。」
他開始慢慢相信我的話,但內心還在抗拒,臉上的肌肉抽搐起來,我繼續道:「所以你明白了吧,感情這種東西是可以被科學和理性解釋的。這世上的一切事情都是可以被解釋的,一切果都有因,一切都是被動的、現實的。當第一推動產生之時,後面所發生的一切都已經被預定了。這個世界是宿命的、機械的,總而言之,一切都逃不開的不外乎物理順序,正如那本書的標題——用幾何學方法作論證,一切都是推導出來的秩序,無法改變。」
「所以你認為,」他現在總算明白了我的意思,「既然一切都是可以被解釋清的,一切都是按照順序發生的,那麼什麼創新、什麼自我價值的實現,也不過是胡扯罷了?」「當然,沒有自由。」我起身走出門,背對著他又說了一句,「沒有自由,只有秩序。」我看似很瀟灑地處理完了這件事,又一次完美地完成了自己的在場證明,但整個一路我都心情低落。斯賓諾莎的《倫理學》正是我在越獄前送給阿剛的書,現在我卻後悔了,因為無論是誰如果知道這個世界的真相,難道不會絕望嗎?所以即使是這個面試官牢牢地記住了阿飛曾在今日今時一直待在這家公司,宣講著他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我也對自己所取得的「成就」瞬間感到了空虛。難道這不是預定的嗎?按照邏輯,這不是正在順序之中必然會發生的嗎?
在這一刻,我真想摘下她的眼罩,好好看看她的面容,似乎如此我才能不被這種充滿宿命感的悲傷情緒所擊敗。但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不能將我十幾天的努力全部白費。我靜靜地看著她,給她餵飯,這幾天她的胃口也沒有好轉,甚至接連幾頓都會有嘔吐的現象,我認為這一定是她成天躺著無法運動造成的結果,於是道:「等吃完,我牽著你下來走走吧。」「是要出去走走嗎?」她顯得很興奮。但我當然知道一旦出去就會露餡:「不,現在外面空氣不好,我只是說下來走走。」她顯得非常失望,一把將我做的飯都推開了。
我們之間產生了近來難得的沉默,但我心情低落根本就不想說話,還是她率先開口道:「阿飛哥哥……我還沒有問過,你為什麼、為什麼要一直照顧著我呢?很明顯的,我已經、已經沒有人會來贖我了。」我真想說我只是為了給自己作不在場證明而已,好在將來拋棄她之後不會被警察盯上,但我在那一瞬間似乎在內心抗拒這種說法,彷彿我其實是有著什麼別的原因要一直照顧著她:「不會的,會有人來贖你的,而且是個大價錢。只是錢出的太高了,要給他們一點時間準備。」
她完全不信這種說法:「哈哈,無論是多高的錢,你以為他們會出不起嗎?」我的心裡又突然產生一種抗拒,她的這種說法好像令我看到我們之間無法逾越的一層障礙——一個富可敵國的有錢人和一個卑鄙的綁匪之間的障礙。我這時終於顯得不耐煩了,怒道:「你家住在哪裡?他們到底是什麼人?快說!」但是她並沒有覺得我是真的發火了,還一個勁的傻笑:「哈哈,你不是綁我的人嗎,怎麼會不知道?當然是大人物啦!」
我二話不說,就抽了她一個耳光。她完全僵在那裡,就彷彿死了一般。她完全不相信我如今還會這麼做,連我自己也覺得剛才的動作像是幻覺。我的手彷彿就凝結在空氣裡了,我沮喪地一動不動。她連大氣也不敢出,就這麼歪著脖子坐在床上,我看不見她的臉龐,不知道她有沒有流下淚來,不過我想她是流了吧。
我們就這樣在虛假的佈景中相互對峙著,我感到一切都完了,我之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白費了,她或許再也無法叫我的名字了,我的內心充滿了懊悔,但……一切都是預定的,我之所以這麼做是我所無法避免的……我這麼在心裡對自己說,但這時突然隱約聽到她的叫喚:「阿……阿飛哥哥……你不要,你為什麼要打我?」我一開始沒有聽清楚,覺得是自己的幻覺,直到她轉過頭來一遍又一遍地叫著我的名字。
我這才慢慢地從哀傷中回過神來,用手撫摸著她紅腫的臉頰,想要解釋我的粗暴行為:「我只是……我沒有……我不想……」但我沒法解釋我的行為動機,我的心靈完全紊亂了,現在充斥在我眼前的只有她臉上發紅的印子。我感到她的熱淚溼潤了我的掌心,她輕柔地又道:「你……你不要打我,好嗎?我一定會聽話的,只是……不要,不要就這樣拋棄我,好嗎?」我沒想到她會這樣直白地說出這些話,心中悸動地像是有一股急流衝過,我立馬答道:「好的,好的,我不會了。」
似乎是聽到了我這樣的保證,她慢慢恢復了矜持,向後退了回去,也輕輕地推開了我的手,道:「你……你沒有自己的家人嗎?爸爸媽媽?或者……孩子?」我不明白她為什麼突然問我這個問題,但我不想回答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便道:「你要下來走走嗎?」她搖了搖頭,還是繼續問我:「我想多知道一點你的事。如果沒有一些……一些不太好的經歷,沒有人願意來做這種事的吧?」我呵呵笑道:「看來你一定生活的很幸福咯?」「也不是,我只是想說,」她噘著嘴,似乎在找合適的詞彙,「我不是想要去探究你的過去,只是……我今天覺得你不太對勁,還有……還有剛才我醒了過來。」
「什麼?」我感覺天要塌了下來了,「你醒過?」難道她已經知道我施加在她身上的圈套了?「恩,我叫你可是你不在。你睡著了嗎?」我小心地試探著:「我很早就醒了,出去買點東西。」「哦,那時候你不在,我感到非常空虛,又非常害怕,而且眼前又是一片黑暗,我覺得自己像是被你拋棄了,你再也不會回來……回來……」「回來照顧你嗎?」我冷冷地問道,在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她最近對我越來越接近的原因了。
「啊?」她摸著自己被我打疼的臉,「什麼?」「你自己說,你是不是很渴望被我所照顧著,並且對我產生了一種很深的依賴?」我還是冷冷地道。她一改之前的溫順,厲聲道:「呸!我對你產生依賴?要知道你可是綁架我的綁匪!」「沒錯,這種事並不少見。」我把她按到床上,又綁上了她的手,「七十年代,在瑞典的斯德哥爾摩,綁匪綁架了四名銀行職員,他們最終失敗,人質也被成功救出。但是這四名人質卻在法庭上拒絕指控這些綁匪,甚至還為他們辯護。」
她在黑暗中「看」著我,我繼續道:「不可思議的是,這些人質還表達了他們對匪徒非但沒有傷害他們還對他們進行照顧的感激之情,最可怕的是……最可怕的是,還有一個女人質愛上了其中一名綁匪。」我也在黑暗中看著她的「雙眼」:「有些人質,比如你,對於綁架自己的暴徒,一開始懷著恐懼。然而當綁匪對自己施加一點恩惠和照顧的時候,他們會把恐懼一點點轉化為感激和崇拜,最終對綁匪形成情緒上的依賴。這些人,我們稱之為‘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人質篇4
「……所以,我完全不認為自己得了什麼‘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即便我和那些病人一樣對綁匪產生了不應該產生的親密感,但是……我要告訴大家的是,‘綁匪’這兩個字只不過是一個身份、一個代號。難道一個人做過綁匪,就要一輩子帶著這個稱號嗎?又有多少在人前表現得像君子的人,卻在背地裡做著奸險狡詐的事呢?
「當然,我這樣說多少也有些偏激。我只是想告訴在座的各位,那時候我雖然意識到我們的關係是人質和綁匪的關係,但拋開這些,我們卻更像一對朋友、甚至比朋友更有著親密的關係……沒錯,你們現在已經看出來了,在我心裡我對我們的關係是正是這樣稱呼的。
「我知道他曾經說過這樣的理論,認為世間的一切都是可以被解釋的,一切除了由秩序推導之外彷彿沒有自我的意志。在他看來,一切都是固定的,你是綁匪,那麼你就應該受到法律的制裁,你是人質,那麼你就應該去指認綁匪的罪惡面目。我也不認為這有什麼錯。
「然而,除了科學和理性之外,人與人之間產生的感情也是可以被解釋、被推導出來的嗎?如果是這樣,又怎能解釋我和綁匪之間竟然會產生這種超越性的感情呢?是因為我身上的奴性被激發了出來嗎?如果是我是這樣的受虐狂,為什麼所深深記得的還是那些對方對我施與的愛和照顧呢?
「對於綁匪來說,要控制一個人為什麼又要依靠這種方式呢?用愛、用理解、用包容、用體貼,甚至用犧牲自我也要去保護對方的決心呢?你們難道還能說在這種情形下、在這種脫離了綁架行為的環境下,我們之間還是勢不兩立的人質與綁匪的關係嗎?
「在沒有威脅、沒有干擾、沒有對峙,甚至是超越了個人利益的相處環境中,難道還存在什麼人質和綁匪的區別嗎?當一位母親要求孩子去完成作業,如果不能完成就施加懲罰,你能說這位母親是綁匪,而孩子是人質嗎?不能,因為母親的愛遠遠超越了綁架關係中的恨和利益。那麼反過來說,當我們之間的愛和關係也遠遠超越了仇恨和個人利益呢?在這種非綁架的環境下,我們還是那種你死我活的關係嗎?
「我認為不是。當我們相處得越深,我就越覺得自己一開始的暴躁雖是可以理解的,但卻是無法持續下去的。不僅僅是因為自己無法從力量上鬥得過對方,還因為對方對於我施加的真情實感令我瓦解了心理防線。當我一天又一天地看到這名受萬人唾棄的‘綁匪’是如何體貼入微的照顧我時,我的心中就充滿了懊喪。
「因為我知道,即便是這樣的贖罪——更何況對方這樣做不是為了贖罪,而是發自內心的一種行為,一種由人類的靈魂深處生出的寶貴情操——也無法在這個地方逃脫應有的懲罰,所以我才會為這名‘綁匪’感到懊喪。
「我知道即便我在這裡飽含深情、流著熱淚為之辯護,或許也無法得到大家的同情。但我還是想要將自己的真實感受告訴大家,讓大家明白即便一開始是綁匪和人質的關係,他們之間也可以由人類偉大的情感去跨越這種鴻溝,也可以攜手在這裡為自己多年來的罪惡和清白作出擲地有聲的辯護……」
綁匪篇8
「你是說,我有這什麼摩綜合徵?」葉葉似乎對此一無所知。我將所有的燈都關上了,看著黑暗中她被縛的軀體:「呵呵,你不瞭解就算了,總之是一種……恩,情緒化的表現罷了。」「但是你說有個女人質還會愛上其中一名綁匪?」「只是聽說這樣罷了,不過你不會對我也產生什麼感情吧?」她又開始呸起我來,我知道自己並不真的以為她對我產生愛意,而是感覺到她對我產生了依賴,這種依賴建立在這幾十天裡她都和我獨處的情況下,所以無疑是不自然地產生的。
但「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症狀在她身上已經逐漸顯露出了,我內心裡油然而生一種深深的恐懼感,我既害怕她因為知道這個病症而開始疏遠我,又害怕她真的更為接近自己。我想到自己這十幾天來所作的敘述性詭計和不在場證明已然足夠,更何況將來她也不一定會指認我作為罪不可恕的綁匪,我便有一種想送她回家的衝動:「告訴我,你家住在哪裡?我想贖金是不可能要到了,那我又為什麼要雙手沾血呢?所以……」
可是聽到這番話,她突然開始掙紮起來,我用力按住,道:「難道你不想回去嗎?難道你不想重新看到這個世界了嗎?」她發瘋似的笑了起來:「哈哈,你這個沒出息的綁匪,前幾天不還說要佔有我、蹂躪我,要讓我永遠別想再見到這個世界了,怎麼……」我根本不想再記起那時候的話:「你只要告訴我你家在哪裡,我把你送回去之後保證永遠都不會來找你的!」在漆黑中,我斬釘截鐵地道。
她停止了掙扎,重新躺了下去,但就這麼躺著,一語不發。我又勸道:「你究竟還想怎樣?是想我賠錢給你嗎?還是非得要把我捉住、非得要把我千刀萬剮?」她還是不回答我,似乎在發著什麼脾氣。我實在有些納悶,是不是她懷疑我不夠誠心?懷疑我還有著什麼陰謀?難道人質還會不捨得……這時,我又想起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症狀,心中一驚,難道她真的對我產生了依戀感?並且這種依戀感強大到足以使她選擇不想終結作為人質的身份?
我重新打開了燈,我得好好和她說清楚才行:「姑娘……」但是無論我怎麼叫喚她,她都毫無反應。我給她鬆了綁,拉著她的手:「葉葉,這段時間你想必吃了不少苦頭。既沒有好好吃飯,也沒有好好看過一眼這個世界。和所有的親人都斷了關係……」「我沒有親人!」她突然叫起來,然後強行的翻過身去,背對著我。這句話令我感到吃驚,如果她沒有親人,那麼誰會替她付贖金呢?
我實在搞不懂這一點,便道:「這又怎樣?我也沒有親人……」但當我下意識地說出這句附和的話時,我就後悔了,因為我這樣說會使我們之間的相似性進一步加強,而增進她對於我的依賴感。我考慮了片刻,直接問道:「你到底想不想回去?還想不想看到這個世界了?」她的身子顫抖了起來,我能聽見她又開始了抽泣,她最後還是小聲地應道:「想。」「好,那就告訴我地址,我送你回去,之後再也……」我掐斷了自己的話,我明白自己不能對她說這種有分離意向的話。
果然,她又選擇了閉口不言,這回我再也撬不開她的嘴巴了,無論我好說歹說,是威脅還是引誘,都對她失效了。我明白無誤,她現在已經是一個斯德哥爾摩綜合症患者了,而且大約是由於她所說的「沒有親人」的緣故,面對我這般「不合時宜」的關心和照料,她對我已經產生了不切實際的依賴感,所以根本不會讓我從她現在的生活裡走開。不過……
我摸了摸口袋裡的鑰匙,她不肯告訴我地址,難道我還不會一家一家地搜嗎?我還記得老大是去哪裡綁的人,儘管不知道確切的地址,但要找到應該並不困難,只是時間問題罷了。我不想告訴她這一點,只是默默地給她蓋上了被子,關上了燈,等她再一次睡著我才離開。我知道自己以後不應該對她這麼好了,不應該依著她的喜好給她買吃的,或者喂她吃飯,或者給她讀她愛聽的故事、陪她聊天、給她講最近發生的事情……這些善意的做法都不應該繼續了,我不應該繼續對她施加不符合我綁匪身份的恩惠,以免得她一輩子糾纏著我。
想通了這點,我又在寒風中走出了家門,我得去尋找她的家,早一天找到就能早一天讓她擺脫我……然而,在寒風中我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眼淚也一行一行地流了下來,我自己為什麼又要哭泣呢?難道是因為……是因為感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沒有了價值?到頭來她還是以為我是個十惡不赦的綁匪?不!她明明已經對我產生了好感呀!我自己究竟為什麼要哭呢?
我想不明白,也不想讓自己沉浸在突如其來的悲痛之中,我想盡快找到她的家。然而,當她開始睡著的時候,時間反而是大白天,我又怎麼能挨家挨戶地嘗試用鑰匙去開門呢?我在街上兜了一圈又一圈,始終找不到「下手」的機會。我只是去了幾幢比較偏僻的房子,左顧右盼著料想不會有人注意我,才將鑰匙插進去試了試。但這猶如大海撈針,我可能要嘗試好幾天、好幾個月才能找到正確的房門。
我東躲西藏地嘗試開門,有好幾次我都懷疑保安已經盯上了我,或者我的行動早就被攝像機拍下來了,只要我一走出小區就會被逮個正著。更不堪的是,有好幾次當我轉動鑰匙的時候,房內的主人正好出來,和我撞個正著,我當然無法解釋自己怪異的行為,只能稱自己是走錯了樓層。還有一個房主對我說「怎麼從來沒看到過你?」我雙腿一軟,差點從樓梯上滾下去。
不知為何,我的心緒完全影響到了我的行動,到最後我連鑰匙都拿不穩了,整個人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我不斷地想起葉葉在床上背對著我的身體,還有她那句「我沒有親人」的話,我的心中充溢著的完全是不知來由的焦慮。我清楚自己並不是焦慮著我遲遲沒能找到她的家,而是焦慮著其他的、迫在眉睫的東西。但我害怕搞清楚這一點,到後來我也不嘗試著開門了,只是像看風景那般看著那些破房子——這片區域幾乎都屬於貧民區,而「高高在上」的葉葉的家又怎麼會在這裡呢?
晚上,我回到了家,也回到了葉葉世界中的白天,她似乎早就醒了,在床上喘著粗氣。我差點又要喂她吃飯,但我定了定心神,只是裝作不在乎地將幾口飯塞進了她的嘴裡,就離她遠遠的。她也察覺出了我反常的行動,但是似乎是出於顏面,也並不和我說話。我依然回放著半天之前的節目,但是那些節目在我面前成了毫無意義的流動佈景,我心中所想的是過去的一些往事,包括在匪窩中她是怎麼用腳來踹我的,還有在摩托上她的頭髮是怎麼緊貼著我的臉龐,一想到這裡,我就不自覺的摸了摸自己的臉,彷彿癢癢的感覺依然還在。
終於,她按耐不住,用一種幾乎是命令的口吻對我道:「我餓了,給我吃飯。」「你不是不想吃嗎?餵了你也會吐。」「我沒有,我只是……」她彷彿被我逼急了,「你就不能多餵我兩口?」「哈!」我走過去又粗暴地塞了她一口白飯,「夠了吧?別忘了你的小命可在我手裡,給我躺下。」我又一把把她推倒。她似乎也氣急了,不再和我說話。
但過了一會兒,她又開始找我聊起天來:「能給我讀個故事嗎?我想看……」「不能!」我幾乎是吼著對她說,她委屈地似乎又要哭出來,「還想聽故事?呵呵……」我明白自己不能心軟,我每多遷就她一下,她對我的依賴就會越強。她又沉默了,但過了一會又道:「你……」還沒等她說完,我就叫起來:「不能!不能!不能!你給我閉嘴!」我抄起抹布,想把她的嘴堵起來。但想了想,又把抹布丟在地上踩了兩腳,我知道自己不能讓一個人質好受——這才是正常的綁架。
還沒等我動手,她又道:「但是我很難過。」「哪裡難過?」問出口我就知道自己失言了,我不應該去接著她的話茬。「渾身難過,我想洗個澡。」她又坐了起來,抬起頭「看著」我,似乎期盼著我把她拉下床。「什麼?」我感到異常滑稽,這個女人從一開始畏懼我給她洗澡,到現在反而樂意讓我給她洗澡了,「你想洗澡?」「是啊,很多天沒洗了。再說……你難道不想……」我知道她開始想用色誘這一條來留住我了,我在那時心中真有一股想把她給「辦了」的衝動,不是因為真的被她所引誘了,而是我知道或許我只有真正地傷害了她,才能讓她遠離我、憎恨我,才能讓她正常地面對一個綁架了她的壞人。
我沉默不語,她依然在懇求我,於是我把她帶到浴室,三下五除二地扒光了她的衣服。她的臉依然泛出了紅暈,但卻並不反抗我。雖然我知道她看不見我的眼神,但我依舊不敢正視她的裸體。我不想對她進行這種羞辱,即使現在她並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妥。我背對著她,放了一桶冷水,我想我必須做出點什麼,才能讓她重新對我產生恐懼。
我拎起那桶冷水,道:「你想洗澡是吧?」「恩,幫我洗吧。」我沒有回答她,而是作勢想要把這桶水一下子潑到她的身子上。但等我的動作剛做出來的時候,我就後悔了,我驚呼出聲,想要把木桶拉回來。可是那些冷水已經從桶內全灑了出來、往她身上亂竄,我看著那些水花,就像一根根冰柱那樣刺向她白嫩的、溫暖的軀體。
木桶哐噹一聲跌落在地,我用我的身體撲向了她,然後緊緊地抱住了她,似乎想用我的體溫去溫暖她。我能感到我們之間所隔著的冰冷的溫度,她的皮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一開始尖叫出聲,然後就像失去知覺那般軟到在地。我能感到那些冷水滲透進了我的衣服,一瞬間我的身體也麻木了,我抓過旁邊的毛巾,把她的身體擦乾,然後打開了浴室頂上的取暖燈。我也能夠感受到她躺在我的懷裡,那種既想要推開我又想要被我所懷抱著的細微動作,她的左手緊緊抓著我的脖子,而右手則在不停地捶打著我。
到最後,我還是像贖罪那般在黑暗中給她洗了一個熱水澡,我用毛巾將她身體的每個地方都洗得乾乾淨淨,但她既沒有哭出來也沒有開心的笑出來,等到床上躺著才問道:「你為什麼用冷水潑我?」我回答不上來,我更害怕的是她問我「為什麼又不再潑我了?」但她沒有問,只是在等待著我說話。她就這麼直直地「盯著」我看,我被她看得心慌,但我又實在不想承認自己的心軟,只好這樣道:「萬一凍死了,不就換不到錢了嘛!」
「啊?」她似乎不理解我的回答,「為什麼用冷水潑我?」我這才意識到,慌亂之下,我回答的竟然是我害怕她所問的問題!我嚥了口口水,試圖找到一些可信的理由,但她卻率先反應了過來,搶道:「這麼說,你其實不想潑我的,是不是?」我快被她逼瘋了,但內心裡卻有一種因為被她所理解而產生的喜悅,彷彿一個自己對之充滿期待的人,終於能夠明白我對她所作所為的原因了,我只是輕描淡寫的道:「你說要洗澡,我給你洗了,你還想怎樣?」
「不想怎樣了。」她似乎滿足了,不再糾纏著我,她一直「看著」天花板,彷彿在回味著剛才浴室裡的那一幕。我心想我之前所做的一系列試圖想要讓她對我重新產生恐懼的行為,也都白做了,到頭來她反而感覺到我是不想傷害她的,她對於我的依賴或許也因此更重了。我懊喪地捶著自己的腦袋,可同時,心中也泛起了一股……很難以形容的美妙感覺,彷彿對這種情況我就是這麼期盼著的,而現在終於實現了。彷彿我所有對她惡意的行為,都是為了最後重新對她好,為了讓她重新開始感激我。
我深深的覺得自身的邪惡,我感到自己不經意間操縱了一個無知的少女。她要是永遠賴著我該怎麼辦?難道她這樣清白的人會去依靠一個一事無成的綁匪嗎?我心中對自己的邪惡也滿是唾棄,我知道當務之急是儘快將她送回家,然後從她眼前徹徹底底的消失。
從第二天開始,我不再顧及別人的眼光和潛在的危險,我就這麼拿著鑰匙、在大白天開始一家一家地嘗試。因為心中懷著將她送走這個堅定的目標,所以一旦有人向我盤問,我的回答也是無比自信的:「哦,走錯樓層了。」他們也只是狐疑地看了我幾眼,就走開了。我發現之前我的擔心也是多餘的,這裡是貧民區,根本沒有什麼保安,更別提什麼攝像頭了。
我就這麼連續去了好幾天貧民區,但是仍然一無所獲。而葉葉依然對她的住所閉口不言,我也並不像之前那樣細緻溫柔的對待她,而是儘量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當我快要將那個地方搜遍的時候,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如果老大他們綁到葉葉的地方並不在葉葉的家裡呢?那樣我豈非一直都找錯了地方?意識到這裡,我心中猛然升起一股怨氣,對她劈頭蓋臉地罵道:「臭婊子,這都快兩個月了,也沒人來救你!快說,你到底住在哪裡的?」她似乎真的慢慢重新對我產生了恐懼,不再對我開玩笑了,只是一個勁的搖頭:「不會的,不會的,會來贖我的。」
我實在沒有任何線索,只好一天隔一天的再去那裡搜,而我也沒有忘記我要去不斷面試的事情,我感覺為了這個不知從哪來的女人、這個面都沒有見過的女人,我的生活已經一團糟了。我完全不明白我究竟為什麼執著於此,難道不能把她隨便扔在荒郊野外嗎?為什麼非要去知道她的底細呢?但為她辦事似乎已經成了我的習慣,我不是在為她找住址,就是在照顧她,我完全已經被她所「綁架」了。
今天是我搜尋計劃的最後一天了,因為這幢樓的隔壁就是商業區,我想老大應該不會大膽到在商業區綁人吧。這裡的居民本來就不多,一到了晚上更是人煙稀少,看來老大派阿勇他們來這裡綁人也並非沒有可能性。我懷著最後一線希望一扇門一扇門的插著鑰匙,眼見已經要到樓頂了。
我琢磨著回去應該怎麼面對葉葉,以及最後應該將她送到哪裡去。現在已經夕陽西下了,我看著對面樹木投下的殘影發呆,突然心中冒出一個巨大的擔憂——是的,晚上了!她應該快要醒過來了,她的世界比我們的要早上12個小時,因此……但是!我突然發現了問題所在……我終於知道自己並非是真正的萬無一失的罪犯了,我雖然實行了敘述性詭計,也完美地給自己安排了不在場證明,可是最後怎麼收場呢?
——最後怎麼才能讓她的時間和真實世界的時間保持一致呢?怎樣還原?我渾身顫慄,我怎麼就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呢?我下意識地舉起手中的鑰匙。再睡一覺嗎?告訴她其實你已經睡了24個小時?但……我下意識地將鑰匙插進了鎖孔裡。可是她是正常睡眠呀,怎麼會相信自己睡了24個小時?那麼……我下意識地轉動著鑰匙。怎麼想都必須填平這多出來的12個小時,不然我的計劃根本無法收場!我下意識地推開了門。
一陣黴味撲鼻而來,我看到殘陽將我的影子深深投射了進去。「是啊,怎麼填平呢?」我呆呆地看著這間空洞的房子,然後猛然驚醒,手中的鑰匙也跌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呀!」我這才意識到門打開了,是由這把鑰匙——葉葉的鑰匙所打開的。我一瞬間拋棄了所有困擾我的問題,激動地摸索著牆邊電燈的開關。
一下子房間就亮了起來,我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感。我知道自己終於找到了她的家,終於找到了這個「高高在上」的、「大有價值」的女人的家……可是,這裡為什麼看起來……我迷惑地看著堆得高高的髒衣服,還有各種陳舊的傢俱,還有……我想轉身把門關了,可就在這時,我聽到背後一聲非常熟悉的聲音——「快走!」
我一時還想不起這聲音的主人,但我緊接著聽到一聲更為巨大的聲響——「砰!」毫無疑問,那是槍聲!我心中一緊,將門關上,整個身子往後倒去,然後聽到又是一聲,而那扇門上也被打穿了一個孔子。我趴在地上,跪著往後退,這時又從門外響起了一聲刺耳的破空的聲音,就好像一條鞭子打在了人的身上……啊!我終於想起來那是誰的聲音了!「走啊!」那聲音從被打穿的孔中傳來,就像一顆子彈砸在我的心上——我聽到了,那是阿剛的聲音;而那條鞭子,無疑是阿悅的。
綁匪篇9
我跪在地上,抱頭痛哭。我知道他們都來了,無論是阿悅、阿明還是阿剛,他們是來抓我這個叛徒的。他們帶著槍、帶著鞭子、帶著刀子,一扇薄薄的門又怎能擋住他們呢?我知道今天自己是必死無疑了,我在逃走的那天就應該料想到今天的事情,一旦入了匪窩,就難有脫身之日。即便是過上幾天安穩清閒的日子,需要付出代價的時候也終將到來。
我捂著耳朵,害怕再聽到槍聲,還有阿悅刺耳的鞭打聲,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還沒有進來一槍斃了我,或者一刀一刀地宰割著我,好不讓我這個壞了大事的叛徒痛快乾脆的死去。我盯著門看,心想也許下一秒一顆子彈就會擊穿過來,打得我面目全非、血肉飛濺。我彷彿能感受得到那種痛苦,全身都緊繃著。
可是隨著那聲槍響,外面的一切都平靜了下來,四下裡更是沒有一丁點人聲。我跪在地上的雙膝這才感到冰冷和麻木,我站立起來,可還是往後退著,我知道他們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我見識過阿明和阿悅的手段,要不是老大的吩咐,他們早就把葉葉折磨得不成人形了,他們難道是在外面商量著怎麼折磨我嗎?我不寒而慄,牢牢地盯著門口。我連觀察葉葉家裡的心思都沒有了,只是想著如果他們進來,那我就應該當場自盡。
是的!只有立馬自盡才能免過一場酷刑。我看了看四周,尋找能自殺的東西,即使是一支筆我也緊緊地握在手裡。我舉起它們,抵住自己的心口,我已經想好,如果那扇門打開,那麼我就把手中的這支筆硬生生地插入自己的心臟,無論是多麼痛苦,也總比被他們折磨得死去活來要好。
但是我聽到的唯有風聲,還有從自己胸腔內放射出的心臟的砰砰跳動聲。一切都顯得那麼奇怪,難道他們需要商量這麼久嗎?我知道阿悅一向是個急性子,難道不會先進來將我抽個半死再說嗎?我感到有些不對勁,慢慢放下了手中的筆。但正當我放鬆警惕的時候,「吱嘎」一聲,門往內移開了。
我馬上又將筆戳著我的胸口,就想要刺進去,但是門口只有夕陽的餘光照射了進來,一個人影都沒有看到。我的心臟幾乎就快停止跳動,難道他們是在對我開著什麼玩笑嗎?這算是精神折磨的一種嗎?我忍受不住,往前走去,想要看個究竟。然而這時,我卻看到一團黑影從門口滾了進來,它撞開了門,完全蜷縮在地上,所以一時間我沒有看到它。
我把筆轉過來,對著它,彷彿這樣就能對付它一樣。但是它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似乎已經死掉了。「這是……」緊張的情緒使我眼前發黑,我的大腦幾乎停止了運轉。我慢慢地移動過去,蹲下來看著這團黑影,我看到他穿著黑色的大衣,有著一頭捲髮,還有……從身下慢慢流出了一團漆黑的液體,那是人血!
「你是誰!」我站起來用筆指著他,邊說著邊退開了幾步。他的身子微微顫動,然後慢慢向我這邊轉過來。現在,藉著殘陽,我總算看清了他的臉,高高的顴骨,還有濃濃的眉毛。沒錯!這是衝著我叫喊的阿剛!我想要過去扶起他,但是立馬想起現在我們已經是勢不兩立的了,他是來捉我的綁匪,而我是手無寸鐵的叛徒。
我右手拿著筆,左手往後摸索著,想要找到什麼能防身的東西,但這女人的家裡真是空空如也,除了幾件髒衣服之外就沒什麼有用的東西了。我只是摸到了一個空碗,我抄在背後,心想緊急的時候可以給他來一個出其不意。
但是阿剛並沒有從地上爬起來,也沒有向我開槍,只是捂著他不斷流血的腹部,大口喘著粗氣。我這才有了點理性的判斷,知道他對我形不成任何的威脅了。我和他就這樣僵持著,我不知道這是不是阿明和阿悅給我下的陷阱,也許他們正在門外等著看我們相互廝殺的好戲呢。
「阿明和阿悅……」阿剛突然開口,我猛然舉起筆,防範他對我突然攻擊,也許那些血只不過是假象呢……但是阿剛的語氣顯得非常脆弱:「你不用擔心,他們死了。」「什麼?死了?」我喃喃地重複著,「阿明和阿悅死了?」「恩,死了,就在剛才。」「怎……」我彷彿想要看他們的屍體那般抬頭看了看門外,「怎麼死的?」「被我殺死的。」阿剛突然衝我笑了笑,「為了你。」
我終於明白過來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阿剛對我說「快走」顯然是為了救我,但是我卻往屋裡躲,結果……結果也許阿剛出其不意地躲過了阿明的槍,然後殺了他們,沒錯,我剛才是聽到兩聲槍響。阿剛繼續解釋道:「他們要來殺你……我替你殺了他們。但是……」我撲過去,從地上抓起一件衣服,用力地按住他的傷口。
「但是……我也給他們刺了一刀,還有阿悅的鞭子,哈哈……」他顫顫巍巍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我看到那裡有一道深深的鞭印,已經將他的頭皮也削去了一片。我的眼淚奪眶而出:「阿剛,你……你是來救我的嗎?」阿剛點了點頭,但又瞬間搖了搖頭:「只是在剛才那一刻,我才想明白我要來救你。」
我看著濃稠的血液源源不斷地從阿剛的體內流出,那件衣服已經被完全染成了黑色。我試圖抱起阿剛的身體,但阿剛粗壯的胳膊把我的手拉開了。我道:「我得送你去醫院,不然你會死的!」「不了,我們這種人,不……」我第一次看到阿剛的臉上流露出無比溫柔的神情,「我這種人,是不能去醫院的,我是綁匪呀!」
「不,你不是!」我又換了一件衣服,想要將那個傷口包紮好,但阿剛依然推開了我的手,「你不是綁匪,你是個好人呀阿剛!」阿剛搖了搖頭:「說這些都沒用了,我知道自己快完了。你不該來找這地方的,你知不知道老大就派人守在這裡?」「什麼?」離我帶葉葉走已經過了快兩個月了,但想不到老大依然還在追殺我。「老大說她很重要,能換很多……很多的錢。」阿剛突然咳嗽了起來,嘴角也滲出了血。
我呆坐當場,心想自己怎麼這麼不小心,不僅自己差點命喪黃泉,也害了阿剛。「我們一直守在這裡,老大說你一定會找來的,因為你喜歡她。到時候叫我們跟著你,這樣就能發現你把那女人藏在哪了。」「但你為什麼要……為什麼要救我?」我的視線完全被淚水模糊了,我只能聽到阿剛輕描淡寫般的道:「救你?你是我的兄弟啊!怎麼能不救?」
我再也說不出話來,再也問不下去了,只是感到心裡一陣暖流,想不到自己在匪窩也能找到一個真心的朋友……「呵呵,大概我是說謊了。在前一刻我還是想要完成老大的任務的,只是想到……只是想到我們曾經在一起聊過天、聊過那些女人……」阿剛不覺舔了舔自己的嘴脣,「我很懷念那些日子啊。你究竟……這些天你究竟是怎麼過的?」阿剛說完這句話,眼淚也忍不住地滴落下來。
我從沒有看見阿剛這樣哭過,也不知道怎樣安慰他,只是如實地回答道:「我和那姑娘在一起,我想找到她的家,然後送她回去。」「哈哈,你們可好著呢!」阿剛破涕為笑,在那一刻,我感覺他完全就是個孩子,「她漂亮嗎?」我搖了搖頭:「不知道,我沒有看見過她的臉。」「哦。」阿剛應了一聲,但轉瞬間就疼得面容都扭曲了。
「我送你去醫院吧!」我試圖抬起他,但他再一次推開了我。「我沒救了,我想告訴你……」阿剛將嘴湊近我的耳朵,「你走之前給我留的那本書,我一個字一個字地看過了。我是不懂……」他的聲音越說越輕,但我還能勉強聽清楚:「很多地方我都不懂,但我記著裡面的一段話:‘當一個人……想象著他所愛的對象……被消滅時,他將感到愁苦,反之,如果他想象著……他所愛的對象……尚保存著時,則他將感覺……快樂。’」最後那個「快樂」他幾乎是咬著牙說出口的。
我愣了一愣,記起這果然是《倫理學》中的一條命題。他接著背道:「還有這條:‘我們想象著……有任何東西能夠引起我們……或我們所愛的對象快樂,則我們將……努力對它加以肯定。反之,按照我們的想象……凡足以引起我們和我們所愛的人……的痛苦的任何東西,我們將努力加以……否定。’,這些……還有……」
我掩住他的口:「夠了,這些我都知道。」他看著我的眼睛,然後說出了一段我至今難以忘懷的話:「這些話……多麼理智、多麼冰冷,就像一加一等於二那樣有序……那樣不可推翻。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能感覺到這些道理當中……那種痛徹心扉的溫暖,就像……我從中看到了滿天的星光……滿天的星光啊……」他睜大眼睛,往上看著。上面只有黑漆漆的天花板,但我相信在那一刻,他的視線穿過了天花板、穿過了大氣層,他看到了我不曾看見過的最溫暖的星光。
我不想合上阿剛的眼睛,我希望他能永遠看到這些美好的事物。我心中迴盪著阿剛所說的話,這些理智的、冰冷的推理……為什麼從中卻能感受到不曾體驗過的溫暖呢?難道我之前對那個面試官所說的話都是錯誤的嗎?人們從宿命般的順序中也可以得到感情嗎?如果不能,那麼就像分子凝聚而成的有機物那樣,到底是如何產生所謂的「生命」的呢?人性,到底是如何產生,並且超越了萬物所遵循的物理順序的呢?
那一刻,我不能自已地慟哭著,我感到我對於這個世界的理解瞬間被瓦解了,我從《倫理學》中學到這個世界理性的順序,又同時從中感受到了因此奇蹟般產生的生命、情感和脈動。
我久久地坐在地上,雙目朝天,似乎也想看到阿剛所看到的光景,我就這樣失神地眯著眼睛,感覺自己的意識在星空之中流動著……然而,突然我眼前一黑,已經被人蒙上了一層黑布。接著感到脖子猛然被人掐住,一下子透不過氣來,我使勁想要拉開那人的手,但是渾身毫無力氣,就這麼癱倒在地。我感到窒息,我什麼都看不見,我跌入了深深的未知中,這時我才切身感受到作為一個人質所感受的恐懼。
然而又是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他也漸漸鬆開了手:「阿飛啊,你可算是害死了不少人哩!」然後他又把我眼前的黑布拉開了:「我本來想把你抓回去的,或者一槍斃了你也不打緊。但是……」老莊指了指身旁依然圓睜著雙眼、依然憨笑著的阿剛道:「但是我不想辜負了阿剛的一片好意。」
我茫然地看著老莊,猛烈地呼吸著空氣,現在我的大腦缺氧,還無法完全恢復正常的意識。老莊拍了拍我的臉,又道:「阿明和阿悅我本來就不喜歡,死了我也不會可惜。但阿剛為你而死,我因此敬佩他的所作所為。我聽不明白你們說的什麼‘所愛的對象’,但我知道阿剛這是在報答你,他似乎從中得到了他從未得到過的東西。」我點點頭:「那是星星,溫柔的星星。」
這回換成老莊茫然了,他搖了搖頭:「年輕人的世界我實在搞不懂,星星還會有溫柔的嗎?」我一副不想解釋的神情,老莊用槍抵著我的脖子,我再次感到喘不過氣來:「但是我不可能放過你的。阿明、阿悅、阿剛都死了,我回去怎麼向老大解釋呢?所以……」他啪嗒一聲開了保險,我默默閉上雙眼,我想我這輩子果然既看不到天上溫柔的星星,也看不到……也看不到葉葉或許也很溫柔的雙眸了吧。
「所以我只能給你12個小時,」老莊放下了槍,拉我起來,「我只能如實彙報說是阿剛攪了事,不然我沒法交差。當然你知道老大會怎麼對阿剛的屍體……」老莊奸笑著,我低頭看了看阿剛依然幸福著的臉,毅然的道:「那你抓我回去吧,我不能讓他們……」老莊猛然扇了我一個耳光:「阿剛用生命在救你,你卻要讓他的努力白費?!再說,他也是死得其所了,你又在意什麼身後的事?」
我清醒了過來,但是我不明白老莊為什麼要給我逃走的機會:「你……老莊,你為什麼不乾脆……」「你不記得當初也是我放你和那姑娘走的嗎?」老莊繼續奸笑著,「我沒辦法脫身。」他解釋道,我好像明白了老莊的意思,他是想將自己不能去辦的事讓我去做了,我就彷彿是他年輕時候的化身。
「但我還是想要弄明白一件事。」我還是不死心,我看了看這間屋子,既狹小又陰暗,屋中的物件又非常陳舊,「這是葉葉住的地方吧?我本來以為她是哪一家的千金小姐,所以老大才會綁來她。但是為什麼……」老莊思忖了一下,似乎在考慮要不要告訴我答案。我用祈求的眼神看著他:「我真的很想知道,我得帶她一起逃走……」
「不!」老莊又給了我一個耳光,「你想害死那個孩子嗎?」我冷靜了下來,點了點頭:「是的,我不能和她再在一起了,老大會一直追殺我到天涯海角的。」「哈,這是你自己選擇的道路,就必須自己去承擔。至於她為什麼重要麼……」老莊俯身在我耳旁說出四個字,聽到這四個字我渾身一顫,因為我知道……
我還想再多問幾句,因為我不太相信葉葉會和這些人有什麼關係,但是老莊卻又舉起了槍:「你快走吧,別磨蹭,給你12個小時,現在已經過去十分鐘了。」我低頭又看了一眼阿剛,然後看了一眼老莊,接著向他們各鞠了一個躬。我想說一聲告別的話,甚至還想向他們道歉,但是老莊顯得很不耐煩:「十五分鐘了。」我收起自己脆弱的情感,往前邁出了步子,我知道葉葉究竟能不能逃出他們的魔爪,就看接下來的12個小時我到底怎麼做了。
我剛走出葉葉的房子,就看到在走廊裡躺著阿明和阿悅的屍體,他們的胸口都開了碗大的洞,從中能看到白森森的肋骨。我一陣反胃,掩著嘴巴走過去。整幢樓都顯得空蕩、安靜,我想肯定有人聽到了槍聲,但在這種貧民窟,大家也都想著明哲保身,所以儘量躲得遠遠的吧。在回去的路上我還注意著身後有沒有跟蹤我的人,我生怕自己再害了葉葉。
我驚魂未定,在門口徘徊了好久,我不知道究竟該怎麼和葉葉解釋,也不知道我能把葉葉帶到哪裡去。我不能再讓葉葉跟著我了,她當然也不能回家去。那麼她能去哪裡呢?我想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把她交給警方,即使自己被捉拿歸案、即使自己被當作匪徒判刑,那麼葉葉也會安全了……
想著想著,我把鑰匙插進了孔內,但是我還沒有轉動,門就被鑰匙推開了。我一愣,心中不覺高度緊張起來,難道老大他們已經找到了這裡?難道葉葉已經被他們給帶走了?我抄起放在門口的一盤花,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我看到走廊裡亮著燈,但我離開的時候是關上的。我明白事情有些不對勁了,而且可能是往著極壞的方向發展……
我放下花盆,又拿起廚房間裡的一把菜刀,然後來到了葉葉的房門口。我正想推門,但突然聽到從裡面傳出了葉葉的笑聲:「哈哈哈,您說的真好笑,怎麼會是這樣的呢……哈哈哈……」我完全摸不著頭腦,我把刀背在身後,然後打開了門。
葉葉依然躺在床上,她也依然蒙著自己的眼睛,她不知為什麼笑得花枝亂顫,而……而面對突然出現的我,坐在她旁邊的男人回頭看著我,然後我看到他臉上輕鬆的笑容慢慢凝住了,轉變成了一種奇怪的焦慮以及……他突然站起來,朝我走過來,幾乎是想要和我擁抱,但我躲了過去,叫到:「你怎麼在這?」
「是阿飛嗎?」我聽見葉葉在叫我,但我無暇回答她。我冷冷地盯著眼前這個充滿……充滿我所不理解的喜悅的男人,道:「你可以走了。」但他並未挪步,反而衝著我伸出了一隻手:「好久不見了,我都不知道你這麼久都去哪了,我非常……」我「哼」了一聲,打斷他的話:「我說了,你可以走了!」我的口吻顯得很憤怒。
這個男人一下子垂頭喪氣,道:「這麼多日子來,你還是……我一直會來這裡,幫你打掃,幫你……」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我一年半沒有回來,這裡還會有電、還會有水,甚至屋子裡每一樣東西都一塵不染的。但我並不稀罕:「我沒有叫你這麼做,你快點走吧!」他沉默了半響,但是看著我堅持而冰冷的眼神,他已經從我身旁邁了過去。
但是身後又響起葉葉的聲音:「阿飛,你為什麼要趕他走?他可有趣了!他是你的誰啊?」那男人聽到這番話,一下子轉過來又露出了笑臉:「小飛,這是你的……女朋友嗎?」我心中充滿著憤怒和嫉妒,我不明白葉葉為什麼會覺得他很有趣。要知道,我只有12個小時可以救葉葉的命了,到了這個時候,為什麼我的繼父還要來糾纏著我不放呢?!
綁匪篇10
我能感覺到自己臉部的肌肉因為憤怒而扭曲,這個什麼都不懂的男人為什麼在這個時候突然出現呢?難道這真是上天的安排,讓我和葉葉死無葬身之地?到底……到底他知不知道我綁架了面前這個蒙著眼罩的女孩?但比起這個,我更想讓他立刻從我眼前消失。
我看著這張和我沒有一點肖似的面孔,心中油然地泛起了一股噁心,我厭惡他空洞的雙眼和滿是皺紋的額頭,我冷冷地道:「你難道不知道我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嗎?為什麼還要來我家?」他動了動嘴脣,想要說什麼,但還是嚥了下去。我知道和以前一樣,他明白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沒有用。
「我們之間自從……所以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沒有任何血脈上的關係,即使你曾經和我在一起生活過。要知道,這個世界上勉強在一起過活的人比比皆是,難道分開不會是更好的道路嗎?」我見他毫無反應,依然像根棒子那樣杵著,心裡就升上來一股怨氣,急道:「你走啊!我和她的事與你毫無關係,不要以為她對你笑一笑,就是接受了你。」
他又回頭看了看葉葉,皺了皺眉,但還是和往常一樣從我身邊挪開了,只是對我習慣性地說:「那你多照顧好自己。」我心中一鬆,點了點頭,然後抬頭看著葉葉,現在我心裡完全沒有這個男人了,他走去哪裡我都不會關心,我心中只有那該死的12個小時!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到底該把葉葉帶到什麼地方呢?還是……
但一瞬間葉葉叫了起來,我彷彿看到她的目光穿過眼罩投射到了我的後方:「你是……你怎麼可以走呢?」她簡直要走過來拉住我身後那礙事的男人了。我一把摟住葉葉,在她耳邊道:「葉葉不要管他,我們……」但她開始用力捶著我的背,還一邊為他說話:「他是個好人,他是你的……他是個好人。」我只是用力抱著她,根本不想回頭去看那個男人。我用力閉著眼,甚至能感覺到淚水也要被她擠出來了。
身後傳來男人陌生而柔和的聲音:「你是叫葉葉嗎?」「嗯,我叫葉葉,是他……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你讓他說吧。」葉葉停止了捶打,我心道這一定是你這麼多天沒有見外人,所產生的一種心理上的渴望,即便是要見外人,為什麼一定要留著他……我一下子鬆開了手,葉葉差點跌倒下去。
但最先來扶起葉葉的卻是那男人,我看著他把葉葉扶回床上,還問我:「她這是怎麼了?身子發虛,臉色也不好,腳都站不穩,是不是生了什麼毛病?」我就是討厭他這種什麼事都要摻和一腳的態度,怒道:「你怎麼還不走?不要裝作一副誰都和你認識的樣子,葉葉……葉葉和我一樣,和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我知道!」那男人竟然打斷了我的話,然後擺出一副義正言辭的樣子,「但……」我等著他開始罵我、開始說一些我聽都不想聽的話,但他看著我最終還是閉口了。
就像好幾年前一樣,我們之間又充斥著沉默,這種滋味我以前覺得不堪忍受,但現在竟覺得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我盯著他,似乎想要讓他說下去了,同時也覺得自己這回萬難逃過老大的毒手,大家還不如同歸……「但我明白!」出乎意料,打破沉默的卻是什麼都看不見的葉葉,「我明白你們這種關係。」她抿著嘴:「想要給予愛,卻不懂得珍惜。」
「哈哈,哈哈哈……」我不自覺地笑了起來,「什麼愛不愛的?一個完全和我沒關係的人,還談什麼愛和感情?」那男人長嘆了口氣,似乎又要離開,但葉葉好像是看到面前光線明暗的變化,拉住了他的手:「你可不要走,來,我來當中間人吧。」「中間人?」我訝異了一下,我想聽她繼續能說出什麼話來,但心裡愈發焦慮起來,想起老大正派人追殺我們,就想拉著她直接奔上街去。
「謝謝。」他慢慢移開葉葉的手,這次看來果真準備離開了。我靜靜地呆在房門口,看著他一步一步懊喪地走出去。葉葉從床上下來,似乎還要說什麼,我忙過去拉住她道:「你又不認識他,瞎說什麼。」她小聲對我說:「但我看得出,他很……他很在意你,雖然你說你們之間沒有關係,但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必須靠關係來建立嗎?我們之間不也沒有任何關係嗎?」我無言以對,一邊偷偷瞄著他的身影已經從屋內消失。這時,似乎是見我不回答,葉葉突然朗聲大叫:「頂多也就是綁匪和人質的關係了!」
一瞬間,這句話彷彿成了一枚炸彈在我腦海裡轟開,炸裂的聲音不斷在房間內迴盪著。我忙捂住她的嘴,但顯然這句話還是被他聽見了,他再次出現在我面前,想問我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過他顯然不會這麼問,只是假惺惺的道:「小飛,葉葉……你們有什麼我需要幫助的嗎?」竟然還當著我的面叫「葉葉」的名字,難道你們之間有這麼熟悉嗎?
我的憤怒這次來得不可遏止,我拋下葉葉向他揮拳過去,他沒有還手,只是往後退這躲開了,我嘶叫著道:「你不知道我沒空嗎?我沒空和你敘舊!也沒空和你解釋什麼!」我又回頭轉向葉葉:「你知道你就快死了嗎?老大一發現我們,我們就都完了!你還在幫他說什麼話?」我再也憋不住自己的眼淚,就這麼從眼窩裡一行行流下來,如決堤之海。
好一會兒,我才重新回過神來,然後看到他正蹲在我邊上,想要安慰我卻不知從何說起。這時我心裡的怒火卻完全不見蹤影了,竟有一種想要撲到他懷裡的衝動,我什麼都不想面對。但我又聽見在寂靜中葉葉的喘氣聲,我又看見她掛在床邊的紅色高跟鞋,我又想起阿明和阿悅胸前所貫穿的兩個大洞……我抹了抹淚水,站起來對那男人道:「我……我可以相信你嗎?」
他臉上露出了難得一見的愉悅表情,一個勁地點頭:「當然,當然,我一定會幫你的……還有葉葉。」他側過頭也高興地看著葉葉。不知道為什麼,我對他的煩躁逐漸消失了,也許是我一個人揹負這件事太久,真的需要找個人來幫我吧。但我還是猶豫不決,我問葉葉:「葉葉,你有沒有和他說過我們……我們之間的關係?」
葉葉搖搖頭:「沒有,我不知道……我還以為他知道呢。」嗯,沒錯,他既然能進到「匪窩」來看葉葉,又怎麼不是和我一夥的呢?這樣看來,我究竟要不要告訴他我的事呢?他會去告發我嗎?不,最主要的是他會來理解我嗎?即便按他所說,他對我有著超越血脈的感情,難道他也能從精神上去理解我嗎?我依舊覺得不可能。
「是綁匪和人質的關係嗎?」男人似乎以為我們在玩著某種角色扮演的遊戲,「還要蒙著葉葉的眼睛。」但就因為這一句話,我之前試圖和他建立起的某種親密關係的願望就一下子瓦解了,我的內心又無比焦躁起來。我作勢想要推開他,他見我的動作,這才意識到我所面對的是多麼大的一樁困難,立馬嚴肅起來:「小飛,你們到底遇到什麼事了?我會盡一切來幫你們的。」他看我恢復了之前冷若冰霜的神情,又轉向葉葉,似乎在懇求葉葉不要讓他離開。
但葉葉什麼都看不見,我這會兒還是下定決心不再相信他,便道:「你還是走吧,我不需要你的幫助。我們之間也沒有什麼關係。」「你們……」他恍惚了,他似乎覺得我是在說我和葉葉之間沒有關係。我指著我和他又重複了一遍:「我們之間沒有什麼關係。」聽到我又說著這番話,他卻並不挪步,而是一直盯著我看,看得我心裡發毛。緊接著他竟像我之前那般眼角處滲出了一絲淚水,但他馬上閉上眼、低下頭,試圖不讓我發現,然後道:「既然這樣……」
「你不許走!」葉葉突然冒出來打斷了他的話,「我不知道你們之間有什麼矛盾,但我明明看得出來你們之間是需要彼此的,為什麼又要像孩子那般推開對方呢?難道你這幾十天下來不需要一個同謀嗎?難道你見到久違的朋友也不覺得高興嗎?不要說什麼沒有關係,關係難道是天生的嗎?既然建立起了關係,又為什麼要輕易放棄呢?」她難得一口氣說這麼多話,說完了直喘氣——的確,我發現她最近的身體狀況一直都不是很好。
「你有沒有聽見我說的話!」她衝著我吼道,緊接著她又重複了一遍。這回我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聽了,但表示並不認同:「血脈之間的關係就是天生的。」我是對著他說的,他的面容抽搐,道:「所以你媽媽……你就再也……你就覺得在這個世界上你是一個人了嗎?」我根本不想回答這個問題,我現在想的只是怎麼才能挽救葉葉,怎麼才能躲過老大的追殺,而他們……
我憎恨著自身的懦弱,心想自己一直就是這麼沒用。這幾十天來不停作著滑稽可笑的不在場證明,卻對葉葉一點幫助都沒有……當我的思想再次遊離的時候,葉葉卻用一種近乎哀傷的口吻對我們道:「唉,有個媽媽,是多好的事啊。要知道,這是我一直以來的願望。我才是一直一個人生活的呢。」沒錯,我去過葉葉的家,裡面一貧如洗,完全不像有第二個人一起生活的樣子。
「你有媽媽,還有他這個……我不知道是不是你繼父,但總歸是一種超越一般的關係吧?為什麼你還不懂得珍惜呢?難道非要有著血脈的關聯才能去探討感情嗎?這麼多天來……」葉葉咬著自己的嘴脣,「這麼多天來你我之間不也產生了感情嗎?難道我們也需要什麼不同一般的關係嗎?難道你不是眼裡只有金錢、凶神惡煞的綁匪嗎?你忘了你告訴我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嗎?我們之間為什麼會有感情,為什麼會超越人質和綁匪的關係?因為我們在彼此的生活中、照料中都找到了自己獨特的位置啊!」
我知道這回再也無法堵住她的嘴了,只是聽她繼續這樣說著令我羞赧的話:「我是個孤兒,我知道自己為什麼對你產生愛慕,因為我從小就渴望這種別人的垂愛。我從你身上找回了缺失的關愛,同時……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會對我同樣產生感情,我不知道……」她搖了搖頭,繼續道:「我希望是,因為我能感覺到你對我是如此的體貼,就彷彿你也在我身上找到了什麼一樣。」我悶哼了一聲,覺得這些事情都無所謂,但她指著我和我的繼父:「那為什麼你們之間找不到超越親情的某種聯繫和需要呢?你們明明有呀!」
我看了看他,我見到他就像對著聖人那般看著葉葉:「我承認,我也在你身上找到了什麼,但我說不出來,只是覺得有些溫暖、有些……有些有人情味。我缺失它們,而如今我卻用罪惡來換取它們。」在那一刻我想立馬摘下葉葉的眼罩,不是為了看清楚她的面容,而是為了讓她記住我的臉,好讓她日後能告訴警察綁架她的人究竟是什麼嘴臉。
「不是的!」這回反而是她顯得不耐煩起來,「你有沒有聽明白我的話?不論我是被綁架還是有什麼斯德哥爾摩,我從你這裡得到的愛和體貼……都遠遠超過這些屈辱。」「哈,你是說要讓你再選擇一次,還是願意幾十天都看不見,僅僅是為了讓我餵你飯吃?」「不僅僅是餵飯,」她臉紅起來,「還有很多事情,我一直明白……」「你如果明白的話……」我心裡想,她如果明白的話,就該知道現在老大說不定已經在門口候著我們了!
但是她什麼都不明白,還有眼前這個似乎在期盼我做出選擇的男人……我究竟該告訴他們真相,還是……但我如果不說出來,又怎麼能帶葉葉離開呢?我看著時鐘一分一秒的動著,心裡迴響著葉葉剛才的話——為什麼你們之間找不到超越親情的某種聯繫和需要呢?
我盯著繼父,看著他眼角已經變乾的淚痕:「你會幫助我嗎?」「我會的,雖然我不明白你們的話,什麼綁匪、什麼人質,但我看得出你們之間有很深的關係,你是想要幫助葉葉的吧?」「當然,我要帶她離開這裡。」「離開這裡?」「是的,有人在……在追殺我們。」「什麼?追殺你們?」「不相信嗎?」「一年多以來,你從沒有回過家,我不知道……」「你不知道我變成了這樣?」「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這不是你的本意。」「嗯,是吧……」我悵然地點了點頭,我對自己的墮落感到失望。
「所以有什麼需要我幫助的嗎?」他期盼地看著我。「難道你沒聽清楚,我們被人追殺了嗎?」「我聽到了,只是這樣不更需要我了嗎?」我從他眼裡只是看到真摯,還有一種我曾拒絕但看起來如此美好的關懷。我想如果葉葉也能從我眼裡看到這種關懷該有多好啊,但……但不是現在。我道:「我是說真的,綁匪在追殺我們。這當中的事情太複雜了,我現在沒時間告訴你。」「沒關係,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和她不會做壞事的。」「我……」我覺得自己在利用這個男人,「但你如果幫助了我們,自己也會惹來殺身之禍的。」
葉葉似乎聽不下去了,插嘴道:「你還需要問他這個問題嗎?如果是我……如果是我有著什麼危險,你會來幫我、救我嗎?」我不置可否,我真想告訴她就是我在僅僅「半面之緣」下就冒著生命危險把她救出了魔窟。「所以……以你們的關係,即便有危險,難道他會不來幫你、救你嗎?」他又是一個勁地點頭。
我看著已經年過半百的他,現在就像一個孩子那般渴望著我的回答,心裡一時間充滿了歉意:「我知道你會的,我……我叫你阿福吧。」「你不是一直這樣叫我的嗎?」他一下子破涕為笑,似乎感到一年多的等待都沒有白費。我感覺自己反而成為了他的長輩:「現在時間緊迫,他們恐怕就要來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只知道自己不能在和葉葉在一起了。」
我看著葉葉的反應,她不情願地撅著嘴、皺著眉:「我是說我會把壞蛋引來的,為今之計我只能把你交給警察了。」「但你不怕我……但你不是綁匪嗎?你是去自首的嗎?」「我是綁架了你,我不怕坐牢。」我說的真是言不由衷,其實我最害怕的就是孤獨和束縛,但為了葉葉……「不!」葉葉又發起脾氣來,「你不能坐牢!那樣,我就不能和你在一起了!」我真想告訴她她的「斯德哥爾摩症」已經快到晚期了,但在同時我也體驗到自己內心的衝擊——我也不想離開葉葉!
我這難道不也是什麼病症嗎?我猶豫著,又道:「你會要求警方來捉我嗎?」「不,你不能把我交給警方。」「但如果沒有警方出面,他們會一直追殺我們的。」「但如果警方知道這件綁架案,就會一直順藤摸瓜,即便我不指認你,那些壞蛋也會供出你的。」「那當然哈,」我自嘲道,「我是叛徒,他們死也不會放過我的。」
一陣沉默,接著是阿福的聲音:「我腦子笨,還不明白你們在說什麼。既然不能交給警察,你也不能帶著葉葉,那就交給我好了,把葉葉交給我,我會像對自己的子女那樣對她的。」他看看葉葉,又看看我,他彷彿完全不能明白我內心的焦急,甚至臉上還洋溢出了一種幸福的表情。
要是在以前我一定難以忍受,但我現在覺得這副表情也不算太難道,便道:「但你要知道追殺我的都是……」「我知道,都是壞蛋嘛!但我會保護你們的。」他說的斬釘截鐵,我當然知道他對此還沒有任何概念,我應該先去帶他看看阿明和阿悅的屍體……葉葉也叫道:「沒錯!讓阿福先生帶著我好了,我想一定不會有事的,他是個這麼有趣的人,也像你一樣體貼。」我點點頭,心想體貼倒是真的,有趣卻未必。
我心裡至始至終還藏著一件事,又問葉葉:「你知道……你知道誰會來贖你嗎?」「知道啊,當然是很有錢很有錢的人。」「是誰?」「就是有錢人。」「是……」我想起老莊告訴我的四個字,「是‘金龍集團’嗎?」「金龍集團?我不知道。」我心中一驚,心想難道老莊告訴我的是假話:「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個會贖你的人是誰?」「一直都不知道,這是保密的呢。」「什麼事情需要保密?」「我……你……」她突然猶豫了,似乎不想告訴我這些,「你不會想要知道的。」
我傻了眼,心想事到如今,在生死關頭,她竟還會有什麼事不肯告訴我聽:「你不願意讓我知道嗎?」「不不不,我是說……」她急得要跳起來了,「我是說你不會想知道的。」「為什麼?」「唉!」她嘆了口氣就不再說話了,還躺了下去。我還想問下去,阿福卻阻止了我:「姑娘她不願意說,就不要逼她了,等她想說的時候你自然會知道。」我心想這個問題才是所有事情中最關鍵的一環,假如沒有這個有錢人這一切也都不會發生了……
我正想著怎麼撬開她的嘴,葉葉又翻了個身坐起來:「你說,你會和我在一起嗎?」「這種時候……」我急得快哭出來了,「你不知道你這是病嗎?」「病又怎樣,又不會死咯。」這我也無法否認,我能聽見阿福在一邊偷笑。「我無論……我無論做什麼事情,你都會和我在一起嗎?」她說的很認真,彷彿受了委屈一樣。我裝作一副意外的樣子,反問道:「我們很熟嗎?搞得好像你做了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情一樣。」
她堅決地搖搖頭:「當然沒有,我只是說我們之間能超越……能不再是綁匪和人質之間的關係嗎?」「我們?」我一開始覺得自己完全配不上「高高在上」的她,但去過她家之後我感到我們的距離被拉近了,現在橫亙在我們之間的……「你難道不會介意我是個綁匪嗎?不介意我是個壞人嗎?」「在我眼裡,你不是綁匪,你也不是壞人,即使你曾是,但這有什麼關係呢?在我看來,這一切都不足以讓我們……怎麼說,隔開我們。」她見我不說話,又解釋道:「就像你和阿福,難道沒有血脈的關係,就不能生活在一起了嗎?感情還需要準則嗎?還需要……還需要許多足夠的理由嗎?」
我看著她,又看著阿福,感到經年以來我一直信奉的價值觀都是錯誤的。在那一刻,我又想起阿剛在《倫理學》中所讀到的超越理性的情感,我深深為之動容和尊敬。我於是將葉葉交付給了阿福,我得去避開老大他們的追殺,同時去調查所有這一切變動的源頭——金龍集團。
在分離之前,在昏黃的燈光下,我看到阿福將葉葉的眼罩摘了下來,我明白在那一刻我所做的「完美犯罪」的努力都失效了,但我更在乎葉葉在那一刻終於能重新見到這個美麗而生機勃勃的世界。「對不起啊,」我在心裡對漸漸遠去的葉葉說,「我害你這麼久都活在黑暗裡。」我也明白這麼些年來,我也同樣對不起阿福,我和他也一樣活在黑暗裡。我回頭離去,聽著她高跟鞋的聲音「踢踏踢踏」的變弱,但同時,漫天星光在我心頭升了起來。
人質篇5
「……當我明白了這點,心中就彷彿有漫天的星光突然升起,一下子我的心裡就敞亮敞亮了。儘管我還在被對方挾持著,儘管我知道還有人在不斷追逐著我,儘管我知道也許再過幾天那些人就會放棄來贖我了……但我得到了這些星光啊,這些美麗而永不衰竭的星光。
「這就是人與人之間超越理性的、超越身份的情感和親密關係。對我們來說,要建立起這種關係就要不斷跨越障礙、跨越困難,無論這些障礙和困難是來自於我們自身還是他人……甚至是社會。我知道當我站在這裡訴說我過往的經歷的時候,必定有人會報以嗤笑,認為我所說的都毫無意義。
「我不知道應該怎樣從法律上去為我們辯護,也不知道現在在我對面虎視眈眈看著我的人……看著我的親人們究竟有什麼打算、有什麼目的,但我知道就是這一點是你們、是法律也都無法否定的:從我們願意為彼此承擔開始——承擔未來的險途、承擔過往的罪責、承擔現時的艱難——我們就已經獲得了這種永恆的關係,任何人都不能將我們分開!
「是啊,也許對方的律師會說這些都是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症狀,自我想象地從綁匪那裡獲得了某種承諾、建立起某種不切實際的關係,最終變得依賴性極強,為了維護十惡不赦的綁匪甚至甘願自我犧牲……但你們知不知道,這些書上的症狀都建立在‘意外性’之上。而當我們雙方都持久地渴望這種依賴、並且也切實依賴著對方的時候,難道還能說這些是一時的症狀、是一時糊塗嗎?
「一個患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症’的人質會二十年如一日地廝守在綁匪的身邊嗎?他們相親相愛、他們彼此照料著對方,他們為對方的成就而喜悅,為對方的失意而哭泣。為什麼有著僅僅幾十天的綁架經歷,就要全盤否定他們之間會產生感情的可能呢?
「如我之前所說的,那段綁架的經歷我們不可能去否認,當中或許有著什麼誤會,時至今日我們也無法記清每一個細節。但我們現在真真實實地站在你們的面前,我們將彼此之間的愛與依賴都毫無保留地坦誠在大家的眼前。我們的心中已經沒有了黑暗和猜忌,我們願意為我們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也同時想請你們能肯定我們已經不再是人質和綁匪的關係了。
「是的,我說的很清楚。我知道無論從法理還是情理上來說,我都是清白無辜的。如果以一般的立場而言,我更應該站在對方那裡……但我知道我們才是一體的、才是完整的一家人,即便有著身份的障礙和過往的羈絆……我們承認那些不容抹去的事實,如果最終‘綁匪’會為過去的事情付出代價,那麼我這個過去的‘人質’也會依照現在的——二十年以來的——身份為之默哀、為之長守。現在,我們願意審視過去無法變更的錯誤,我們也都願意承擔責任,並從中滌淨黑暗,等待群星的光芒再次照耀。」
綁匪篇11
當老莊告訴我葉葉和「金龍集團」有關係的時候,我第一反應當然是覺得老莊在耍我。但我回想起老大對葉葉的重視程度,又覺得也並非全無可能。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要是葉葉是「金龍集團」的人,老大縱然會好菜好飯的伺候著,但也不會讓她受阿明和阿悅的虐待吧?而剛才葉葉又和我說她完全不知道什麼金龍集團,難道葉葉還會欺騙我不成?更奇怪的是,葉葉雖然不知道他們,但顯然她在隱藏一個不太想讓我知道的祕密。
一路上我都左顧右盼,生怕那幫殘忍的匪徒跟上我,要是他們對我嚴刑逼供,我難保不會說出我繼父的住址。而現在對我來說,我要保障的不僅僅是葉葉的生命,還有這些年來想要尋求我理解的阿福的生命了。當我將葉葉交託給他的一剎那,我就已經認同了他在我生活中的位置。正如葉葉所說,我們之間會找到超越親情的某種聯繫。
我逃得遠遠的,我知道離他們越遠越好。雖然我很渴望再和他們見面,尤其是能再聽到葉葉說幾句倔強的話,但現在對我這個叛徒來說……到了必要的時候,我還考慮過用死亡來保護他們。「呵呵。」想到這裡我就不禁笑起來,我明白自己的缺點就是思慮得太多,要是像葉葉那樣思維單純一點,那麼我也不會有諸多煩惱了。
躺到旅館之後,我想好好的睡上一覺,畢竟為了作可笑的不在場證明,我幾乎每天都只能睡兩三個小時。而且又怕著老大他們追殺我,我的精神負荷也已經到了極限。在睡著之前我的腦海裡浮現出那些逝去的面孔,即使是阿明和阿悅,我也覺得虧欠他們——我本該有更好的處事方法。還有阿剛呆呆望著星空的臉,他的眼神令我心碎,他才剛體悟到人之所以有別於他物的真諦,就……還有我母親的。
當我醒來的時候,我產生了一種深深的恍惚感,彷彿這幾十天來所經歷的事都是不真實的,是我的大腦對枯燥生活的反抗。然而當我穿上衣服的時候,仍能摸到我手臂上淺淺的疤痕,那是之前給葉葉洗澡的時候她抓的。我摸著那些傷口,逐漸從幻想之中逃離,我得面對現實生活,我得面對這被我的高傲和孤立所弄糟了的一切。
我之前曾聽說過「金龍集團」,只是知道他是這片區域財力和勢力最大的集團,大約我們的生活或多或少都被它看不見的手所操控著。但我瞭解得不多,我對這些俗人俗事本來就沒有興趣,在我眼裡,他們只是一群利慾薰心的混蛋,和老大那群綁匪沒有本質區別。我呆在旅館裡搜索了很多有關他們的資料,知道陸金龍有四個子女,分別叫順珍、順發、順啟和小平,小平是金龍晚年得子,所以萬般寵愛。
我還打探到了不少小道消息,說金龍的身體每況愈下,似乎得了不治之症,即便是有家財萬貫也離歸天不遠了,所以當下是四個子女爭權奪勢的時機,每個人都想完全掌控「金龍集團」……當然,這些都是流言,如此龐大的集團又怎會讓百姓知道他們的情況呢?不過這世上也沒不透風的牆,我所奇怪的就在於葉葉這麼個單純的少女,怎麼會和他們扯上關係?
雖然我沒有看過葉葉的面容,但以一個男人的判斷而言,她的姿色應該不會太差。不過要攀上「金龍集團」這種……何況,我搖了搖頭,葉葉是不會有這個慾望的,我去過她家,只能說一貧如洗。她要是真的想靠引誘男人來獲取金錢利益,那麼也不至於這麼失敗。而她不想讓我知道的事情,到底和「金龍集團」有關嗎?
我沒有做任何的偽裝就來到了「金龍集團」的大樓下,我知道不能讓人看出我有些許異樣,不知道多少人對這地方虎視眈眈,所以一旦有什麼差池我的下場或許會比被老大抓住還要慘。我又想起葉葉曾經很多次自誇說一定會有個有錢人來贖她的,難道是她手裡握著什麼有關「金龍集團」的重要祕密嗎?
一天下來我都胡思亂想著,我已經把陸金龍和他四個子女的特徵都熟記於心,但我明白我的方法本來就收效甚微。難道集團的高層也像工薪族一般天天會過來打卡上班嗎?我已經換了很多咖啡店,也在周邊的街角站了好久,我仔細盯著每一張臉,但這猶如大海撈針,完全是浪費精力。
我想著還是自己問問葉葉好了,便撥通了阿福家的電話,這是我好幾年來第一次打過去。同樣的,他也沒有給我打來過,但我知道這是他怕我生氣,這些年來他一直去我住的地方看我,給我付錢、為我打掃,只是為了有一天能夠贏得和我之間超越血脈的某種聯繫。我現在拿著手機的手已有了顫動,我知道這通電話是一種和解的表示,是一種打破我多年來固有思維的行為。
但接電話的卻不是阿福,而是葉葉:「是阿飛嗎?」「是啊,你……你最近好嗎?」「當然好啦,你父親……阿福對我可好了,就好像我是他的媳婦一樣呢。」「是嗎?」我知道葉葉是個直白的人,但這樣說也令我有些猝不及防,「阿福呢?」「哦,他說是你的電話,所以讓我來接。」我心裡一陣感動,我想阿福是知道我更願意和葉葉說話的。見我一愣,葉葉又嘰喳嘰喳的道:「要我讓阿福聽電話嗎?我這就……」「不,不,我先問你個問題。」「好,你問吧。」
但葉葉還是對「金龍集團」一無所知,我甚至威脅她說要是她真的瞞著我,我就再也不會來見她了。但她帶著幾乎哭泣的口吻告訴我:「什麼‘金龍集團’我真的不知道,哪怕是‘金鳳集團’我也沒聽說過!」接著她委屈得幾乎要摔電話了。我好說歹說把她安撫住,又問:「那在我們綁架你之前,你有去過哪裡嗎?」電話那頭是一陣沉默。
我又道:「你難道不想知道綁架你的原因嗎?」「我當然……」「你知道,但你不肯告訴我,所以我要親自調查。」「為什麼,難道你不能現在過來陪著我嗎?」「不能,我不搞清楚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就永遠不能和你在一起。」「嗯……」她似乎下定了決心,「我也不是很肯定,我只是一個弱女子……」然後她告訴我了一個醫院的名字。
「我去過那裡,但我不想告訴你我是去做什麼的。」我心想即便是她成為了阿福的準媳婦,她也沒想完全和我坦誠相待,「每個人都有祕密的,不是嗎?何況這些祕密還是藏起來好。」我能想象到她又在電話那頭咬著自己的嘴脣,我無奈的道:「行吧,你只能告訴我這些?」「是的,但是我不想你去調查清楚。我怕……我怕你會有危險。」我把那醫院的名字記了下來:「放心吧,我自有分寸,你快叫阿福聽電話。」
但她霸著電話就不想放下來:「我跟你說,我最近看了不少書。」「哦?你也喜歡看書了?真不像你。」「等你回來,我可以給你說不少故事呢。」「嗯。」「你以前說我有‘斯德哥爾摩綜合症’對吧?」「很顯然。」「我發現你也有病。」「病?但我……」「書上說這叫‘利馬綜合症’。聽著,九六年的時候一批匪徒在祕魯的大使館綁架人質,但沒過多久,匪徒就被人質所同化了。嗯,同化,意思就是被人質的人格光輝所感染,而放棄了綁架行動。」「反過來了是嗎?」「沒錯,那座大使館就叫‘利馬’,我們把類似綁匪以來人質的病症叫做‘利馬綜合症’。」「哈哈,你學到不少知識呢!」我揶揄道,心想自己可完全沒有什麼毛病,再說……
「你有在聽我說話嗎?」」當然。」「那你說你是不是有‘利馬綜合症’?就是綁匪會喜歡上人質那種?」我噗嗤一笑:「真的,看來我真的有這壞毛病。現在可以把電話給阿福了吧?」「好。」她乖乖的交給阿福。我道:「你以後不要怕接我的電話,有什麼事也可以和我打電話,畢竟對我來說,你是媽媽的……也就是我的父親了。」電話那頭是一片溫暖的沉寂,然後我聽到阿福雀躍的聲音:「當然,當然,我只是怕我們說不了什麼話。」
「我們可以聊聊葉葉。」我笑道,然後我聽見他真的開始說起了這個少女:「阿飛,你知道嗎?我猜你不知道,不過她最近身體不太好。」「怎麼回事?」「只是……吃不下東西。」「哦,她應該告訴你她喜歡吃什麼的。」「她是吃不下了還想吃?」「什麼?」「吐了還要吃。」「一直吐嗎?」「偶爾,但得了你那個什麼哥爾摩的毛病,會不停的吃東西嗎?」「那還真奇怪,不過你勸著她點吧。」「好嘞。」接著又是一陣沉默,我知道我們才剛重新建立起來聯繫,不能指望一夜之間就可以到非常親密的程度,我在最後感謝了他願意幫我、願意照顧葉葉、願意攬下這些髒活累活。
他只是輕描淡寫地說大家都是一家人,不必計較這些。要是在以前我一定會覺得虛假,因而產生厭惡,但當我掛上電話的時候,眼前浮現的是他因為被我趕走而眼角佈滿淚痕的那一幕。我閉起眼睛,仔細體驗我已經好久都沒有體驗過的親情,不知過了多久我才從這紊亂的情緒中醒過來,比起我曾奉行的秩序和理性,這些普通的情感讓我感到了更為本質的衝擊。
過後的幾天,我都守在那個醫院旁邊,這是一傢俬立醫院,非常高級的診所,不過主要治療的是婦科疾病,為什麼葉葉會去這裡呢?我屢次問自己,為什麼要執著於找出整件事的真相呢?如果我現在就去繼父那邊和葉葉永遠在一起,有什麼不能的呢?更何況我現在已經不再偏激,我已經從舊時理性和秩序的束縛中走了出來,開始擁抱那些我曾鄙夷的普通情感。我已經漸漸愛上了葉葉,為什麼又要去追查這些可能破壞這份情感的真相呢?
瞭解了之後我就能躲過老大的追殺嗎?我就能躲過法律的制裁嗎?我就能和葉葉永遠在一起嗎?還是……還是我所想要的不過是一份坦誠相待?我想知道葉葉究竟有著什麼不能告訴我的祕密?還是……
終於,在這些遠離葉葉的日子裡,我逐漸明白自己的想法了,正如她所說的,我對她的情感是來自於「利馬綜合症」,正如她對我的依賴是因為「斯德哥爾摩綜合症」一樣,我們之間親密關係的建立是沒有什麼更牢固的基礎的。我們只不過在一起互不照面的生活了幾十天,我們並不瞭解彼此。所以我之所以遠離葉葉,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目的:我潛意識中想知道沒有了綁匪與人質之間特殊的環境效應,我究竟還愛不愛著她?究竟還想不想跨越任何障礙去和她在一起?
同樣,也許再過個幾天,她說不定也會對我冷淡了吧?這一切不過是……我又想起我在下決心要救出她的時候是這樣解釋我自己的行為的:我這個小嘍囉只不過是為了自己一丁點的生理衝動想要把她放了。我感到無比失望,在想到這一點的瞬間,我感覺我內心升起的燦爛焰火又要熄滅了,又要回歸到那充滿秩序的陰冷黑暗裡。
「難道人與人之間所產生的情感……會因為距離就輕易抹去嗎?」我思考著這個問題、我拷問著自己的心靈,就在這時,我看見醫院門口出來一個人。半天都沒有人進出了,我的雙腿已經發麻。但當我看到他的臉的時候,我幾乎要跳將起來了。我拋下了心中的敏感問題,我一下子辯認出了——沒錯!這就是「金龍集團」的大當家陸順發!葉葉來過這裡,他也來這裡,他們之間果然是有什麼不同一般的關係嗎?難道……我看著順發滿是老人斑的臉,心中一陣作嘔。
綁匪篇12
我騎著摩托跟著順發的轎車,我心中沒來由的飽含著憤怒,就好像葉葉就是被他所玷汙的那樣。葉葉口中所說的一定會來贖她的有錢人就是順發嗎?他們之間……我不想想下去,難道這就是葉葉不想讓我知道的祕密?如果這是真的,我會嫌棄葉葉嗎?但轉瞬間我就笑了起來——我這麼個被壞人追殺、被好人判刑的人,還能有什麼資格去嫌棄別人?
我猛踩油門緊跟著它,如果不能知道真相的話我絕不會罷休的。在狂風中,我心中所產生的嫉妒和猜疑越來越重,還有嚴重的不安全感。我這時才真正體會到,那些凡人的情感中不僅僅有喜歡、愛慕和信任,還有這些相反的,正是這些矛盾情感的交織,才讓煩惱和興奮交替而生。要是在往常,我一面對這種刺激,就會躲入自己依靠理性和科學所建造起來的精神堡壘中,嘲笑著凡人是多麼看不穿,但這一次……我不想退縮,我明白自己得去面對。
我大汗淋漓,懷疑自己已經被順發發現了,因為它的車看似繞了好多彎路。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腎上腺素正急劇分泌著,心慌、心悸,也許再過個幾秒鐘我就得車翻人亡……但順發的車卻停了下來,我也忙踩下剎車。它停在一處綜合醫院的入口,由於前面有很多私家車,它也只能在後面等著。我轉個彎,靠邊把摩托停好,又脫下了外套,因為我實在燥熱得難受。
我這時也顧不上自己的古怪行為了,亦步亦趨地跟著它。直到我躲在一根柱子後面,看到順發從地下停車庫出來,旁邊還跟著一箇中年婦女,我想一定是順發的老婆。那一剎那我又迷糊了,如果說順發是和葉葉約在那個私立醫院的話,為什麼他老婆會跟著呢?難道是被他老婆發現了……
但下一刻我就察覺出自己的卑鄙來,我這樣想好像真的認為葉葉和他有不可告人的祕密似的。我得驅散這種不信任,我的身子挨著柱子旋轉,慢慢看到順發他們走進了住院部。我也緊跟了上去,我知道這大概是我唯一的機會可以接近「金龍集團」的人物了,不管葉葉和他們的祕密會令我失望還是令我欣喜,我都想知道,我實在被它折磨得好幾天不得安寧了。
令我感到奇怪的是,車內的幾個保鏢卻沒有跟上來,他們只是在附近瞎逛著,看來順發並不想讓外人知道他要去做什麼。他也裝的一副普通人的樣子,從外表看完全看不出有什麼顯貴,而他老婆則老老實實地挽著順發,身上也沒有任何扎眼的飾品。我想看來他真的不想引起別人注意,這裡面必然住著對他來說……難道!
我馬上想起傳聞中已經病入膏肓的陸金龍!沒錯,醫院裡肯定躺著順發的父親,他是來看父親的!我為自己的推測頗感得意,但也同時覺得毫無意義。陸金龍究竟怎麼樣、是不是快要死了,這和葉葉又有什麼關係呢?雖然順發去過葉葉所說的醫院,但完全看不出他們之間的聯繫。
我也裝作一副看望病人的樣子,不緊不慢地跟著順發他們上了二樓。我的頭還未完全探出去就聽到一個聲音衝著樓梯口叫道:「你可來了啊!爸爸要不行了你才來!」我嚇得馬上又縮了回去,又聽到順發他老婆發話了:「死都死了,早點晚點又有什麼關係?」我不想她能說出這種話,心中一驚,差點從樓梯上跌下來。
這天來探望病人的本就不多,除了順發外我幾乎找不到一個上樓的。我猶豫了半天,還是走下了樓,我決定從另外一邊的樓梯繞到他們背後。我走下去的時候還能聽到順發老婆在上面尖銳的聲音,我想隨便哪個男人都會討厭這種女人的吧!
我來到另外一邊的樓梯,小跑著上去,接著看到二樓的走廊裡正站著好多人,從外形上來看除了順發一家,順啟、順珍和小平也都來了。他們正站在病房的門口,大聲嚷嚷著。但說話的人實在太多,你一言我一句,我完全分辨不出他們說了什麼。我只是默默地搖了搖頭,如果不知道你們是身家過億的富豪,沒準還以為是哪裡來的流氓混混呢!
我就這樣靠著轉角處的牆壁靜靜聽著,只聽還是順發老婆的聲音停止了這場不知所謂的爭吵:「我說既然你們都來了,老頭子也快不行了,就把事情好好說說!」「什麼事情?」、「說什麼事情?」、「爸爸死了,你還說這些!」、「你目中無人!」……此起彼伏的聲音又響起來,都在指責著她。但她重重地哼了一聲,又道:「別裝君子了!我可知道你們背地裡都下了什麼功夫!我們順發是老大,你們還想爭什麼?」
我正聽得起勁,但隨著她這句話,大家都不做聲了。我這才完全明白過來他們到底在爭什麼,還不是整個「金龍集團」嘛!既然陸金龍病重,而且如他們所說的「快不行」了,那麼他的遺產又該由誰繼承呢?以後誰來當集團的老大?我聽明白了這茬,在暗地裡不禁笑將起來:說到底,這些家財萬貫的人,還在貪錢、還在奪利!連自己父親正病危躺在床上也不管不顧了!
我直感到這些話一點意思都沒有,便想走開。但突然一個稍顯年輕的聲音響起,我想這是小兒子小平吧,只聽他說:「爸爸高齡臥病,我想這陣子大家也都忙得夠嗆……這點事情不如以後坐下來慢慢談,醫生說爸爸也就這會兒能和我們說些話了。」我想這多少還算句人話,又聽他說道:「在這裡我算是最年輕的了,我們集團歷經風風雨雨,然而面對新世紀和新形勢多少顯得有些暮氣沉沉,難道不是因為……」
他接下去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清楚,正想探身出去,但突然聽到一聲清脆的聲音,彷彿像是一個巴掌:「我呸!你這個小赤佬!你的意思是我們都老了,將來天下是你的了嗎?我真懷疑……難道你們沒懷疑過嗎?小平到底是不是爸爸親生的?難道不是那女人在外面瞎搞出來的!」接下來的話更是無比齷齪,但我聽明白了小平的意思,他是想說這些哥哥姐姐都老的不行了,不配繼承父親的事業。
然後又是一陣混亂,接著又突然安靜了下來。我正奇怪,這時看到一張陌生的面孔走過我身旁,下了樓,原來是路過一個外人。我心想難道陸金龍這種來頭醫院不知道嗎?為什麼要把自己的爸爸安排在這種小醫院?這不是讓他的病……想到此處,我渾身打了個冷戰,我明白他們的意圖了:金龍早點死,那麼集團也就早一天是他們的了。
我實在感到噁心,就像跟著那人下去,但又聽到一個新的聲音道:「小平啊,你說的沒錯,我們是老了,老到你都不會正眼看我們了。」「呵呵,當然不是……」「但要知道我們雖然老了,但我們還有孩子呀,集團遲早有一天不是我們的,而是我們的孩子的。」「當然,我的意思是……」我正聽著,突然順發的老婆又灑起潑來:「順啟,你這是什麼意思!你說,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什麼意思?就是字面上的意思,集團要有人繼承,就要香火旺盛。順發,不是我說你老婆,這幾十年下來,怎麼一點動靜也沒有?」「你給我閉嘴,閉嘴!」順發老婆歇斯底里地叫起來,我探出頭去看了一眼,順發和旁邊幾個人一起才把她給拉住。只聽她又道:「沒有孩子又怎麼樣?難道我們順發……幾十年來兢兢業業,又是長子,就沒有資格繼承老頭子的……」「不是說不能,而是說要拿的少一點,你們才一個人,我這邊……」我雖然背對著順啟,但也能感覺到他現在是一副得意洋洋的表情。
「更別說順珍了……」順啟又補了一句。順珍敢怒不敢言,跺了跺腳然後進病房看陸金龍去了。我把頭縮了回來,心中為金龍老爺子感到不值。這麼多年所建立起來的偉業,眼看就要被這幫只知道窩裡斗的廢物們糟蹋了,一個說年長的跟不上形勢不能繼承,一個說女的不能繼承,一個說沒有子嗣不能繼承,一個又說自己是長子所以一定要繼承……誰也不肯讓對方半步,就好像彼此之間一點血脈關係都沒有。
誠如葉葉所說的,血脈並不是最重要的,沒有血脈基礎也能像親人那樣生活在一起。而看看眼前這些不孝子,為了身外之物甘願鬥得你死我活。見到這一幕之後,我對我之前所遵循的邏輯法則又產生了新的認識,我知道人和人之間的感情並不依照著邏輯順序而排列,人和人之間既能逾越身份的障礙走在一起,也能因為利益的分歧而老死不相往來。這一切都沒有定數,我以往那個由宿命所塑造起來的世界得推翻重來了,我得一點點地接受葉葉和我繼父那樣的世界觀,才能更好地和他們生活在一起。
我正在惆悵的時候,牆的那邊卻一點聲音都沒有了。我走過去瞄了一眼,發現走廊裡空無一人,我想他們是都進去看陸金龍了吧,難道金龍這回就要撐不住了嗎?我也躡手躡腳的靠近病房,透過玻璃我看到一圈人正圍在金龍的身旁,而旁邊站著似乎已經無能為力的醫護人員。見到這番景象,我長嘆了一口氣,正想離開,這時從人叢的空隙裡我卻看到了金龍,看到了他那雙無助、哀怨,同時又充滿困惑的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啊!柔弱、可憐得就像……就像那時候也躺在病床上的我母親的眼睛。他雙眼眨也不眨地盯著面前這些冷酷的人;她想乞求著什麼,但病魔正折磨得她,折磨得她一動也不能動、一句話也不能說。他的嘴脣不停的顫抖著;她彷彿想要和我說什麼,彷彿想要叫喚我的名字,但即使我衝著她大叫著「媽媽」她還是一點都聽不見。他的雙眼失去了光芒,我看到那群醫生正不停地電擊著他的前胸;來為她穿冥衣的人翻過她的身,露出她背後一個碩大的洞口,他們試圖堵住那裡流出的膿血……她這時完全失去了自我、失去了自尊,仍憑別人脫光她的全身、仍憑別人為她穿上冷冰冰的衣服,我也無法阻止……
我這才明白為什麼阿明和阿悅胸前被子彈貫穿的血洞會一直進入我的噩夢,因為它們喚醒了我小時候對於母親的回憶、喚醒了我對於分離的恐懼。這些年來、這些我失去媽媽的日子裡,我渴望重新被愛,但我拒絕接受一個不是我親生父親的人的愛,我因此放逐自己、讓自己墮落到匪窩裡去……我因此封閉了自我的情感,逃避進一棟由秩序和理性所搭建起來的空中樓閣裡。
這眼前的一幕是多麼的熟悉啊,在那一刻我彷彿就看著自己的母親是如何死亡的,我趴在玻璃窗上失聲痛哭起來。我想起了媽媽是如何哺育著我;我想起她身上清新自然的香味;我想起當我做對做好事情的時候她是怎樣誇獎我的;我想起她是怎樣一口一口地給我餵飯吃,還當著我朋友的面驕傲地餵給我吃,我害羞地丟下了媽媽逃開,我害怕被人說我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但我現在完全知道,她是想盡量彌補我父親早夭給我帶來的缺失,即便是後來找到一個……
我沉入無窮無盡的回憶中去,這些回憶我本已封存起來,但在今天,我望著面前的那雙失神的眼睛又都統統回來了。我在以前害怕記起這些來,但現在……我感到這些真實的經歷才是我需要的,我需要不停地從回憶裡獲取再生的動力、獲取能重新面對生活的勇氣。也許能夠記起那時候的痛苦,才不會對任何在意我的人又一次冷漠。
我也同時記起我那時是多麼冷漠地對媽媽,我叛逆、我反抗、我……我的身子幾乎倒在地上,這時感到背上一涼,一隻手搭在了我身上。我驚覺起來,抹掉眼淚,轉身看到那原來是一位護士。我看著她,好想對她傾訴這一切,但我忍住了,我知道自己情感的決堤是因為我讓自己冷靜得太久了,所以一下子爆發了出來,可是我又怎麼能夠立馬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呢?
護士給了我一塊手帕,讓我抹掉眼淚,還問我:「你哭的這麼厲害……唉,你是病人的家屬嗎?」她似乎覺得我和金龍子女的反差太大了,所以嘆息了一聲。我只能點了點頭,接著看到病房內已經有人向我走來了。我忙說了聲謝謝,將手帕扔還給她,然後飛一般地衝下了樓、衝出了醫院,騎上摩托,風馳電掣般在城市漫無目的穿梭。
一圈又一圈,我不知要騎向哪裡,直到完全沒油了,我才發現天都已經完全黑下來了。我的淚水在風中早已凝結,我呆呆地看著面前河流的湧動,心想即使我所親近的人都死去,這條長河也不會停止流動的吧?就在這一刻,我瘋狂地摸著自己的口袋,我想掏出手機,我想再一次聽到葉葉的聲音、再一次聽到阿福的聲音、再一次聽到我媽媽親切的聲音——小飛,回來了啊?小飛,你想要吃什麼?
熱淚從我的眼窩裡滴落進這條冰冷的河裡,馬上消失無蹤。我握著手機卻一動不動,我又在擔憂、又在懷疑……葉葉和阿福會真的在乎我嗎?在寒風中等了好久,我才穩定住自己的情緒,我給阿福家撥了過去。阿福馬上就接了我的電話:「這麼晚了,你還沒睡啊?」「嗯……」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要我把葉葉叫起來嗎?」「她睡了嗎?」「嗯,早就睡了,她還說要等你的電話呢,哈哈,現在已經打呼嚕了。」我笑起來,彷彿聽到葉葉的這些「蠢事」,我就能夠忘記一切煩惱了。
「但我得告訴你一件事。」「什麼事?」「葉葉……我前幾天說她身體不好,那時候我就有預感了,畢竟我比你瞭解一些。」「你說什麼?」「我是說……」但電話一下子沉默,我聽到一陣雜音,「來,葉葉和你說話,她醒了。」我聽到葉葉久違的聲音,感到寒風中終於傳來一絲暖意:「我想你,你快回來吧。我想你!」「我……」我猶豫著,擤了擤鼻涕。
「你感冒了嗎?」「不是,我只是在外面。」「這麼晚了還在外面呀?」我正想著怎麼和她解釋,又聽她不斷的說要我回來。我的內心再次激動起來,我開玩笑地問道:「你還認為我們有著什麼毛病嗎?都這麼多天沒見了。」「當然沒有!我只是想要見你而已。」「無論什麼病都不能描繪出這些感情的,就好像我曾試圖用理性和科學來解釋人類的情感……」我知道自己不應該對她說這些沒用的,又道:「我也想你。但……」
「既然想,為什麼還要猶豫?」「我在考慮……」「考慮壞人會不會來殺你?考慮警察會不會來抓你?」我在心裡默默說是,我不能也拖累……「你難道認為我也會躲避嗎?這些多天來……你難道還沒看清楚我嗎?有人來追殺你了,我會為了自己而離開你嗎?你被判刑坐牢了,我會不等著你出來的那一天嗎?」當她說完這段話的時候,我聽到那頭阿福在叫著葉葉的名字,他搶過電話:「小飛,葉葉她……」但我明白了葉葉的意思,我不想讓她失望、讓她看不起我們之間的感情,我道:「我馬上就過來,我去自首。」
我的摩托沒油了,我就這麼在寒風中走著,但我的心卻不冰冷,我知道除了我曾失去的母親之外,還有一個人願意和我分擔我的痛苦和我的錯誤,也許不止一個人……我還能記清楚繼父家門前所貼著的那副春聯,到現在也還沒變過,只是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了。我摸著它們,然後按響了門鈴。
葉葉一下子從門內蹦了出來,撲倒在我懷裡。我根本來不及看清楚她,我只是看見眼前阿福停在半空中的胳膊,顯然他是想拉住葉葉的。我道:「我回來了。」阿福點了點頭,就彷彿一切如常。我低下目光,看著葉葉烏黑的秀髮,我叫著她的名字,她害羞地抬起頭來,然後……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刻,因為我從來沒有看見過一雙這麼漂亮的眼睛,璨如明星。
璨如明星。
她也叫著我的名字,緊接著說了一句我也永遠都不會忘記的話:「我懷孕了。」「什麼?」我脫口而出,不敢相信。阿福在旁邊道:「嗜睡、乏力、厭食、嘔吐……這些都是懷孕的症狀。更明顯的是……你給葉葉換過衣服、洗過澡吧,你難道不知道她一直沒有來嗎?」我這才明白她不想讓我知道的原來是……她又俏皮的道:「我們都有‘利馬綜合症’,我們是利馬症候群。」我不知道她的意思。
我不知道,我只是看著她的眼睛,深深吻了下去。即使如此,即使如此……但我明白我們在此刻才完全坦誠相待了,彼此之間沒有了可恥的祕密,因為既然選擇了共同去承擔,還存在什麼不能告訴對方的呢?我感到我的脣吻在一顆恆星上面,熾熱如火。
熾熱如火。
人質篇6
當我說完最後一句「辯詞」的時候,我沒有去看對面的「金龍集團」,也沒有去觀察法官的臉色。既然知道無論結果如何都願意一起承擔,還需要在意這些嗎?我只是在寂靜的包裹中,注視著緊挨在我身旁的父母,還有緊挨著他們的阿福。
沒有人對我說的話鼓掌,即便我認為這都是我內心最真實的想法。而這種寂靜正如我一開頭所描述的,是那麼像一個孩子在母體子宮中的感覺——一片黑暗,但現在,我卻在黑暗中滿足了、感到一切都是可以把握的了。
我坐下來之後,爸爸在我耳旁輕聲道:「為你說的這些話……我真感到驕傲。」我一時之間就要止不住淚水,他又道:「千萬不要哭,要像你所說的那樣堅強。」是的,我們在一起堅持了二十年,還會被這場突如其來的小小意外所擊敗嗎?
「那麼我想問思齊先生……」我聽到對方律師的聲音,「你開頭的那些煽情的片段,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難道是你一開始在你媽媽……哦,在葉小姐肚子裡的時候的感受嗎?」我厭惡對方用「葉小姐」來稱呼我母親,但媽媽從小就和我說遇事要保持冷靜,我只是淡然地說:「是的。」
「金龍集團」的律師於是笑了起來,而順發的老婆似乎憋不住,在位子上笑得前俯後仰:「呵呵,請問思齊先生,既然那時候你是個嬰兒,又怎麼會描述得出當時的感受呢?」「我描述不出,只是比喻。」「比喻?所以……」他不懷好意地看了法官一眼,「所以是為了煽情,為了為你父親……啊,阿飛先生說情的嗎?」
不!我在心裡叫道。即使我不知道當時的情況,但在這二十年裡,父親和母親一直對我就像親生兒子那般……不!這種感情又怎能僅僅用血脈關係來形容?還有阿福先生,也對我關愛備至。這什麼「金龍集團」為了自身的利益,真的可以踐踏別人的情感嗎?
但我還沒來得及反駁,對方律師又咄咄逼人的道:「所以開頭那些簡直令人落淚的話,都是假的咯?」「我只是想告訴大家,身份是可以轉變的,感情也是可以培育的。在這二十年裡,我和阿飛、葉葉和阿福的關係,已經……」「不似父母,勝似父母?」「是的,」我不明白對方的企圖,「有可能你們並不是很理解,所以我用比喻的方式來說明。」「目的還是為了煽情,還是為了替你養父母開脫?」
我心中生出一股焦慮,正想爆發,但父親攔住了我,他心平氣和地道:「從法律上來說,思齊和我們並無任何親屬關係,我也願意讓他為我們辯護。但您這麼咄咄逼人,似乎想要否定我們之間存在任何親密情感的可能性,併為您身後的‘金龍集團’牟取利益……」「我只是實話實說!無論故事多麼感人,也並不能改變你和葉小姐綁架我們陸總裁親生兒子的事實!」
一時間,法庭內又充滿了寂靜。我看著呆坐著的父親,似乎感到他的思緒已經沉入到久遠的往事中去了。這時候,我才深深感到自己要對抗一個集團是多麼的不知天高地厚,儘管「金龍集團」已經日薄崦嵫,這幾年間幾位老大也都相繼離世,但……對方律師不依不饒又道:「當年,陸總裁和葉小姐所簽訂的‘代孕協議’是有法律效力的,難道還要讓我拿出來給大家看嗎?」
我當然知道我不是葉葉和阿飛的親生兒子,對面坐著的不斷咳嗽的陸順發才是我的生父。我不知道當年葉葉和阿飛是怎樣做出的決定,是怎樣的勇氣和魄力讓他們在綁匪的追殺和「金龍集團」的追逐中以求一息生存的空間,更何況……更何況還要帶著我這個和他們毫無關係的人……
但在被「金龍集團」發現之後,母親是這樣對我說的:「當我懷著你的時候,一開始並不感覺到我已經是個母親了。我只是將你當作一個賺錢的工具,只要把你健健康康的生下來,我就可以和貧窮告別了,我就可以過上富裕的生活。然而,一次綁架卻改變了一切。在黑暗中,我被你父親救了出來,在他的體貼和關照下我開始審視自己的內心。我不僅僅愛上了他,也同時愛上了你……」
父親也和我說過他對於母親的那種愛,那種偉大的感情是產生在對於對方的關愛中的。他在學會怎樣去愛葉葉的過程中,也同時獲得了愛的回報。而我母親從一開始的根本不顧我的感受,到最後即使自己吃不下了也要嚥下去,她這樣做僅僅是為了讓我能夠茁壯成長。但不能用「利馬症候群」來形容他們,因為我們相互的愛已經成為常態。
我聽著父親和母親的故事,我能感受到他們的艱辛,所以我才在剛才驕傲地說了那個我不可能感受到的故事。我並非是想讓這個故事感動大家,而是想讓大家知道一個人要去獲取另一個厭惡自己的人的認同和喜歡,是一件多麼不易和偉大的事啊!
但我們都做到了,父親用自己的真心和行動獲得了母親的認同,而母親也用自己的犧牲和保護獲得了我的認同,在我看來,什麼血緣、什麼財富都是身外之物,都比不上我們之間因真實經歷過的困難所產生的真實情感。在我長大懂事之後,他們也曾告訴我一切的真相,但我依舊選擇和養父母同甘共苦。
現在,我當然知道陸順發是我的父親,是他當年為了爭奪繼承權所以將我的生命種在了葉葉的肚子裡……我也當然知道他又為什麼來找我,因為我眼下是「金龍集團」唯一的香火了,那些在他看來礙眼的人……我不想去假設我所不認識的人的卑劣,我只是為他的這種行為感到荒謬、感到可笑:為了爭奪自己的孩子,竟然還要對簿公堂!
「所以思齊先生……對方律師,你還有什麼要辯解的嗎?」我聽著對方的提問,心中的憤怒一下子就要爆發出來。而對面的陸順發則先站了起來,衝著我叫道:「你……我的孩子,這麼多年來你被這兩個人所綁架,到現在也還不願意回來嗎?」我真是感到又好氣又好笑,心想這個粗俗的人又怎會理解我們之間……
「陸先生,我雖然是你的孩子,但有一點我要向您說清楚!」我的語氣強硬,想再說一些更為「絕情」的話。但阿飛再一次阻止了我,他把我按回椅子上,對陸順發笑了笑。他似乎對這場官司的勝負並不在意,他接著看了看葉葉,又看了看我,面向法官道:「法官大人,一切就按照法律程序辦好了。」
我還想提出有關那張「代孕協議」的幾點質疑,我父親又對著陸家道:「我之所以給陸先生的兒子取名‘思齊’,乃是取‘見賢思齊’之意。‘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也。’,古人是這樣勸教我們的。然而什麼是賢,什麼是不賢呢?沒有人天生就是賢者,也沒有人天生就是惡徒。金錢、地位、權勢無法說明一個人有是有賢德的,而曾經誤入歧途、即使現在一無所有也無法說明一個人就應該遭到唾棄。
「在我看來,爭權奪勢、為了利益不惜親情,是不賢的表現;輕賤貧困者,而無視他人平凡的感情,是不賢的表現;抓住別人的弱點不放,而沒有寬恕之心,是不賢的表現。在我看來,能超越彼此的距離,產生真實可靠的情感,是賢德的表現;能風雨同舟,共同面對生活中的磨難,是賢德的表現;願承擔罪責,給予對方選擇的餘地,是賢德的表現。
「現在,在我的右邊,我的妻子願意與我廝守,不管我要在黑暗困苦中停留多久;在我的左邊,我們所帶大的孩子願意與我們廝守,不管我們要在黑暗困苦中停留多久;而在我的前邊,我看到陸先生正活在金錢和權勢的光芒中,卻始終一個人獨行。願您的孩子向賢者看齊,永遠活得有愛心,活在這片寬廣、自由、璀璨的星空之下。」
我的父親飽含熱淚說完這些話,然後抬頭久久地看著上邊。我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麼,也許這上邊有他的回憶。然後他的手穿過了我和母親的臂膀,將我們緊緊地圍抱在一起。我看到他看著母親臉龐的目光裡,充滿了溫柔、充滿了激情,就好像是第一次看到我母親那樣。我知道我不用再說什麼了,四下響起的掌聲將我們包裹起來,這一次,我再也沒有感覺到黑暗了。
(全文完)
後記
《利馬症候群》的創作企圖來源於一個小小的詭計,也就是阿飛對葉葉所下的敘述性詭計。直到我想到「綁架」這個事件的時候,才找到能合理運用此詭計的場景,並且依賴這個對讀者明示的敘述性詭計,我完成了另一個作者層面的敘述性詭計(建議讀者再讀一遍「人質篇」,定會恍然大悟),最終通過最後爆裂的真相揭示出本作的主題:人與人之間的真情對於物理秩序的跨越(crossing the order)。
先補充一些作品中未來得及說清的細節(我認為在小說世界內沒有機會說明):葉葉和陸順發是在那傢俬立婦科醫院簽訂的代孕協議和做的代孕手術,葉葉在被阿飛救出之後,因為無法獲知去向,順發就放棄了葉葉,並且想再去找一個代孕媽媽,所以阿飛會在那裡遇到順發。葉葉在和阿飛相處的幾十天裡,葉葉逐漸體會到了當母親的滋味,並且愛上了肚內的孩子。阿飛在看到陸家的紛爭之後,也不願意孩子將來生活在利益的漩渦中,所以最終同意和葉葉一起共赴天涯。
在兩人相處的過程中,我也已經充分給出「葉葉懷孕」的信息,讀者可以再次翻看。斯賓諾莎的《倫理學》也是我非常喜愛的一本書,正如作品中所說,這本書對於我意味著:在動亂中賜予我寂靜,而在寂靜中又孕育著再生的渴望。這種寂靜來源於對於世間萬物內在秩序的理解,而再生的渴望則來自於人性的悸動、來自於人與人之間超越性的真情實感。這二者我常以為是互相矛盾的,但在本作中我寄託著自己的期望,希望二者能相互協調,最終達到和諧的境界。給孩子取名「思齊」則是為了感謝我的一位朋友,是她給我這些指教和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