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如願
我消失的影子 by 高博洋
2020-3-3 19:54
(1)
蔡梓想過阿布有一天和她一樣。
在這個沒有星星但月光濃重的夜裡,蔡梓獨自坐著,無論如何躺不下來,明明狹小的空間忽然變得曠大,死刑犯唯一的好處是可以享受單間。藉著小窗灑進來的光線打量自己光禿禿的手腕,湊近一點再仔細盯著看,痕跡似乎是淡了,可紋身還沒洗完呢,永遠洗不完了,蔡梓想到這突然想哭,一段過去剪不斷了,這紋身曾經一讓她看到就渾身不舒服。想當初蔡梓殺了人,只有她知道自己的影子不見了,她惶恐無助了好一段時間,從沒告訴過任何人。直到遇上了阿布的影子,當時她還懷疑這個世界是不是真的,竟然還有人像她一樣丟了影子,這背後一定藏著更大的祕密,蔡梓想幫影子,幫它儘可能找到真相,幫它回到阿布身邊去,她體會過那種滋味,幫它或許也是在幫自己。現實裡找不到的,就只有從回憶裡找。蔡梓後來面對自己影子的時候,就這麼告訴自己。現在好了,經歷了這麼多事,都結束了。
阿布的影子此刻就在她眼前,幾乎要跟自己的影子重疊在一起,它是來告別的。
蔡梓感激它,之前就覺得身旁有這麼個陪伴心裡很踏實,她習慣了它的存在,在它之前她沒什麼朋友,而對它來說蔡梓也是它唯一能溝通的人,這麼說蔡梓更不捨了。
影子的使命完成了,阿布的內心也該重歸平靜,真相面前人往往都會釋然的。它可以回到從前老老實實做影子,自首是需要勇氣的,它得陪阿布一起面對,所有痛苦它得陪阿布一起面對。
你是陪他一起贖罪。
影子沒回應蔡梓的話。
蔡梓沒法說她心裡有多複雜,影子都想好要去承受了,她沒理由不接受。畢竟是近似虛無的事,沒法把其他太多寄託給它,就是覺得可惜,失去自由對誰來說都可惜,但對她和阿布來說不遺憾。
蔡梓想讓影子轉告阿布,不要愛上那些註定會離你而去的人。算了,來世遇上了再講吧。
(2)
自首之前阿布本來計劃打車來著,稍微一想,最後一點時間了,還是走著去吧。選擇傍晚也是覺得不會像白天那麼顯眼,活這麼多年沒太學會低調,最後一次自己決定的事,還是低調點好。
距離不遠,就是蝸牛的步幅二十多分鐘也到了,於是他刻意繞了路,何止是繞路,幾乎在起點和終點之間畫了一個大大的字母「U」。
沿途經過的大街小巷,紅綠燈,指示牌,顯眼的商鋪,餐館,銀行,寫字樓,還有各種亂七八糟的門店,攤位,以及廣場舞大媽…讓他眼睛有點花,好像太久不識人間煙火,猛地一接地氣,滿世界眼花繚亂的。
再熱鬧也是別人的,他的行走路徑或許在宇宙誕生之日起早就規劃好了。
快走到了,過個馬路就是。等紅燈時阿布隱約聽到了一陣悠遠的樂音,扭臉就瞥見了一家不知是餐館還是茶館,古色古香頗具格調,門上四個字用隸書寫就—「皮影會館」。
循著粗獷的西北唱腔就摸了進去,門廊不大,沒兩步就開門見山,大廳裡一個個八仙桌上有的吃有的喝有的樂,聒噪得一塌糊塗,深處是一涼亭式景觀,柵欄後頭橫著一塊微微偏黃的白布,倆皮影小人兒在上頭動來動去,一唱一和,惟妙惟肖,卻沒引起大夥的注意,不知道那曲裡拐彎的唱腔是拜音響所賜,還是後臺什麼地方真藏著一支戲班子。待了沒一會兒就出來了,阿布還懷疑起那對皮影的真實性,說不定也是靠LED屏幕之類呈現的。
瞅瞅腳下的影子,還是自己的最實在,低下頭想對它說點什麼,話到嘴邊就嚥下去了。
天徹底黑下來,阿布走了進去,兩手空空,身無一物,除了腳下的影子,只有這影子緊緊跟著他。
阿布最後還悄悄轉了一下身,周圍誰也沒有,就自己孤零零站著,一切都是孤零零的。沒有酒肉助興,沒有兄弟踐行,連跟人說句再見的機會都沒有。
告別
沒有睡袋阿布很難睡著,那種小時候被媽媽蒙在被子裡快要窒息的感覺曾讓他無比安全。
天還沒到黑的時候,光線已經開始變暗。
不過就A4紙那麼大一扇窗戶,中間被一根鐵柱截成了兩半,玻璃還是特製的,厚度很厚,感覺不止三層,好在朝南向,一旦天氣好的時候,折射進來的光線像是塗抹了一層淡淡的黃油。阿布會踮起腳用指尖去觸碰淡淡的黃油,彷彿也被塗抹過了,足以拿舌頭去舔舐,能像孩童一般歡喜。再側起腦袋,光是指尖的影子也富有了生命。
望著被截成兩半的天,卻看上去跟水泥牆無異,阿布哼唱起《友誼地久天長》。
眼前浮現出一個揹著書包的小男孩,放學以後跟著一個小女孩,往西走。小男孩踩著小女孩的影子,抿著的嘴角翹了翹,悄悄的,怕被發現,還不太敢抬頭,就這麼一直走下去,哪怕不回家也樂意。女孩發現他的時候,男孩幾乎把頭埋到了胸口,女孩問他為什麼跟在她身後,男孩猶豫了一下說,看你書包開了,就想告訴你。女孩問他怎麼不早說,男孩一下也沒猶豫,回答說,早說就沒法跟你走一路了。
這是告別的機會。
阿布想到爸媽,想到小橙,想到許娜,還有蔡梓和新星,還有一些人,他們是誰,他們在哪兒。望著影子阿布跳起了舞,邊跳邊告訴它,有機會替我跟這個世界多說幾聲抱歉,我也會為往事默哀。再見了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