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蔡梓的光學現形(上)
我消失的影子 by 高博洋
2020-3-3 19:54
(1)
大夫們覺得阿布有病。我是有病!他恨不能把嘴貼在人家耳朵旁強調好幾遍,影子沒了還不算病?
有些樹挺奇怪,剛一到秋天葉子就往下掉,一片一片像阿布脫落的頭髮,真擔心到了冬天就光禿禿地在風中搖擺。
想要訪遍民間高人,就不信沒人能管,可時間不等人,許娜不等人。
大仙兒的話對阿布來說更像是心靈雞湯,影子的事兒還是沒解決,本打算狠下心一分錢不給的,想想還是心軟了,時間就是成本。可剛把裝了錢的信封給人放下,接著又趕緊拿起來,死死攥手裡,跑之前撂下一句話,老子的時間也有成本!
上次在一位道長那兒也是如此,寧願被追出去兩條街,也不想花冤枉錢。
西醫中醫都瞧過了,廟堂道場也去過了,該拜拜,該求求,就是不見效。沒影子的這段時間裡阿布感覺像得了一種怪病,或許體內某塊重要的器官被莫名摘除了。
再過一兩天就要進劇場聯排了,他快瘋了,還有什麼辦法。
想起上次在酒吧遇到的那個玩塔羅牌的姑娘,純屬偶然,意識裡的自己坐在一棵樹下,一顆蘋果掉落下來砸中了他,那蘋果就是她。在阿布有限的社交經驗裡,只有這姑娘似乎跟那種比較玄乎的東西沾點邊,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然將這個姑娘劃入到自己的社交關係中。
姑娘叫什麼、怎麼聯繫,一概不知,或許當時她根本沒有告訴自己,但姑娘說到「影子」時目光中閃爍著的老道和自負,以及她拍著胸脯口口聲聲要為他打保票,讓他冥冥中想試一試,病急亂投醫他也認了。
有時候對陌生人的信任衝動,或許就是第一眼錯覺。
阿布坐在上次的位置上,把角,視野好,將整個酒吧盡收眼底。
前後分三次要了鮮榨西瓜汁、炸雞以及紅豆抹茶蛋糕,每次跟不同的服務生描述並詢問姑娘的情況,三個服務生都記得阿布,卻不記得姑娘。
守株待兔似乎保守了,如果擱在過去那種封閉型社會形態裡或許還有可能,如今想在同一個地方等到同一個人,除非摸清對方極其詳細的規律,否則,在一個荒謬跟奇蹟並舉的特大型城市裡,茫茫幾顧,滄海一粟,即便是座位相鄰的兩個陌生人看完同一場電影,出了影廳可能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了。
當然,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阿布決心找到她,之前聽過「六人定律」,世界上任何兩個陌生人之間相隔不超過六個人,想知道他和姑娘彼此間會有哪六個人存在。
要不是服務生為鄰桌結帳時提到了關注公眾號即可優惠,他也不會想起那天姑娘主動說要加他微信來著,當時他喝多了,竟然拿不用微信當藉口拒絕了,跟多數男的正好相反。
姑娘特別提到了自己的微信公眾號,阿布用力回想了半天,隱約記起了個大概,好像是什麼「光學」什麼會。
公眾號搜索欄裡,關鍵詞跟「光學」有關的倒是出來了一大堆,「中國光學光電子行業協會」,「北京光學學會」,再往後什麼「光學計量測控」、「應用光學國家重點實驗室」,還有各種企業機構等等,加起來最起碼上百個,沒一個看著像跟塔羅牌或占星術沾邊的,劃拉著屏幕瀏覽下來,眼睛都快花了。
難道記錯了,還是根本不存在?按說酒桌上的話不必當真,何況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猶豫了片刻,阿布琢磨著要實在不行,就讓酒吧把當時的監控調出來拿給派出所,求他們幫著找。
醞釀好了一套說辭,準備去找酒吧的負責人,可大小腸偏偏在此時蠕動加劇,促使他不得不先去找馬桶。
靈光乍現就是這麼的隨機,蹲在馬桶上的時候,捧著手機那麼不經意地一劃拉,一個名叫「光學現形」的公眾號映入眼簾,點進去一看,介紹欄裡分明寫著:「塔羅占星、六爻排盤、推背歸休,其實全不重要,我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們。」
(2)
姑娘叫蔡梓,聽起來像「菜籽」。
阿布本想著約在鬧市區的咖啡館,蔡梓一句多餘話也沒有,直接發來一個定位。位置不近,竟然在北大校園裡,就是大家都知道的那個北大,原本還在為長途跋涉犯難的阿布,內心踏實了一點,北大乃國之重器,能把據點安插在那兒,應該不會太low。
進了校園卻不知是導航路線出了偏差,還是自己認錯了方向,七拐八繞走了四十多分鐘,猶如打牆一般圍著未名湖兜圈子,樹上的鳥都急了,像猴子似的從一棵樹跳到另一棵樹,前後跟著他飛。
湖畔附近的一片林子後頭有一條狹長的岔道,彎度比較大,站在道口根本不會知道里面是什麼,只有向深處走去,才發現豁然開朗。道路盡頭竟然通向了一條僻靜的小衚衕,顯得人跡罕至,衚衕兩側是幾座低矮的建築,獨門獨院,青瓦朱門,雕樑畫棟,如同二環內的王府貴邸,甚至比老去的遺蹟還要精緻,反倒說不上年代感了。不過,在這體面背後,雜草恣意蔓延到了路中央,還有像垃圾堆一般砌積而起的土坡,上面的小樹歪歪斜斜枝幹凌亂,想必經過一番野蠻生長,掩飾不住頑強而悲愴的氣息,讓這一切更透出荒誕的真實感。
挨戶去找「光學現形」四個字,連個門牌號也沒有,正要發微信給蔡梓,嘩啦一聲像是推拉門開了,回頭望去,一個姑娘站在推拉門後,著一身輕薄的織物長裙,頭髮比上次梳理地齊整,眉眼間透著捉迷藏一般的頑皮。
她身後倒也不算四合院,是一棟磚體結構的現代建築,看不出風格,穿過甬道進去就是一個門廳,兩旁的青花瓷厚壁缸顯得厚重,金魚在裡面並不活躍,一掃而過的是牆上生了鏽的暖氣片,還有漏水滲下來猶如尿漬一般的瘡痕,除此之外,像極了性慾寡淡的老婦女,帶不來任何新鮮的刺激感。
門口也不掛個牌子。阿布這算打招呼了。
葉問一生也從不掛牌。蔡梓邊走邊迴應道,口氣比上次穩重了不少。
進了主屋,整面牆全是書,沒有書架,一本一本一層一層像壘磚一樣壘到了天花板,跟前有梯子,梯子上放著長柄夾,不像姑娘的擺設,反倒像是給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學究配備的。
阿布適當地歪了一下腦袋,便於讓視線橫過來分辨那些躺著的書名,意外地發現書上竟然都沒有落灰,可見是愛書之人。
不過,沒書架,會讓整面牆看起來搖搖欲墜,別說從下頭抽一本書出來了,估計在跟前跺一下腳,整摞書都可能砸下來,就砸在阿布頭上,因為他坐在了最靠跟前的沙發椅上。
泡好的茶涼了,只好倒掉重沏,弄得阿布還怪不好意思,其實他不喝茶,但礙於面子,在蔡梓重新沏好後,沒等水溫涼下來,就勉強送到嘴旁。似乎正因如此,他有些語無倫次,語氣裡透著急躁,跟屋裡昏暗的光線不太搭,瞥見牆上那一幅幅看也看不明白的抽象畫,有的像馬克羅斯科,有的像達利,還有的近似於瑞士的克利,其實他也是瞎說的,多說點話或許能相應地少一些焦慮,至於那點可憐的繪畫素養,都是受了小橙的薰陶。蔡梓倒是頻頻點頭,反正她不懂,誰說什麼就是什麼唄,她也不關心。
(3)
原來在書牆中央還隱藏著一個機關式的暗門,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暗門並不神祕,與之相連的不過是一間看起來很普通的房間,吊燈和壁燈的光線都經過了設計,讓人昏昏欲睡,牛皮紙式的壁紙加重了這種氛圍,貼牆的長條矮桌上擺著一排不知作何用途的木器和鏡子,談不上什麼風格,沒有風格或許就是一種屬於當代中國的風格。
那是什麼?阿布的視線落在其中一杆架子上,像是擺放手機用的,類似於可以伸縮的自拍杆。算他猜對了,蔡梓沒解釋,阿布樂了,沒想到你還玩兒自拍。
我以前還玩視頻直播呢。
你不會把跟我的過程都直播出去吧?阿布不安道。
別逗了,誰會看你啊,再說我早不碰那玩意了。
阿布噓了一口氣。
蔡梓請阿布坐在她對面,一張橢圓形木桌,這環境讓他拘謹起來,望著桌上擺著的塔羅牌,心跳不由得加快,彷彿要迎來一場手術。
你打算怎麼解決,要我怎麼配合,提前說,我好有心理準備。阿布直勾勾地盯著蔡梓,兩隻手疊在桌上,顯得很不自在。
凡事別一上來光想著解決,別糾結影子為什麼消失,這都只是表面,你要想根源,是什麼導致它這樣的。影子雖然不是實體,但它也是人,起碼有人形,甚至有人心。它的訴求甚至委屈、痛苦等等,都是什麼,你想過沒有?
別扯了!人形人心?還成精了。你行不行,不行咱就別浪費時間了。
蔡梓沒被他的話干擾,擺擺手讓他坐下,聲明一點,我這可不是什麼怪力亂神,沉不住氣,影子就飄,影子一飄,就容易被風或者別的東西帶跑…
你再講這些概念性的話我就睡著了。阿布耷拉著眼皮,語氣裡透著一股邪火。
別說話,照我說的做。蔡梓開始壓低嗓音。
阿布沒再反駁,深吸了一口氣,硬讓自己平靜下來,隨著蔡梓的要求,伸出雙手開始洗牌…
整個占卜過程,阿布隱約感覺蔡梓像變了個人,似乎她沾沾著塔羅牌以後,整個人的氣場就沉了下來,深邃了起來,嘴角都見不到活潑的痕跡。
(4)
離開時天色已晚,蔡梓沒親自送他,長髮披肩的女助理陪阿布走到了鐵門前,阿布沒敢盯著她的臉看,只是憑直覺猜到這姑娘面容姣好。
外面的雜草和小樹紛紛呈傾斜狀,透著誇張,起風了。想到蔡梓的話,沉不住氣,影子就飄,影子一飄,容易被風或者別的東西帶跑。
跟姑娘道別後,阿布才意識到忘了問出去的路,不過他很快就有了主意,反正習慣不走回頭路,況且另一頭還有一盞路燈有意無意在向他招手。雙手插進褲兜沿著小路走,兩側的建築愈發破舊,有一棟平房估計拆了一半停了工,屋內搬空了,只剩下樑架,還有漏了風的窗格,其他殘垣斷壁橫陳在路邊,殘骸一般令人絕望。
原來這條衚衕並不短,越走越僻靜,除了呼呼掠過耳朵的風聲,剩下就是樹葉翻飛亂舞,雖然像是在聒噪,卻一點不覺得熱鬧。阿布納悶為何附近一個人也碰不到,轉念一想,即便碰到了,才可怕呢。
被催生出的顫慄感逐漸遊走全身,阿布加快步伐,以至於拼命跑了起來…
總算跑上了大路,誇張的樣子引來了路人異樣的目光,天徹底黑了下來,三三兩兩的學生走過,讓他踏實了不少。
喘著粗氣回想在「光學現形」的整個下午,恍若隔世。
說來也怪,切牌之後,蔡梓沒再提影子的事兒,按說作為求問者的阿布應該問自己想知道的,再根據選擇的牌陣,將所選的牌依次入位,最後由蔡梓根據牌面上的信息為他解讀和分析,可蔡梓只顧著自己比劃了,聊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無非是工作、生活作息以及和其他人的相處等等,阿布就想談影子,卻不知不覺被蔡梓帶跑了。後來還聊到了小橙和許娜,兩個讓阿布頭疼的女人,一個在躲她,一個他想躲。
蔡梓倒沒收他一分錢,只是告訴他,她會把他的影子找回來的,具體什麼時候也沒說,讓他等電話。
這讓阿布心生一絲猶疑,說不上具體原因,就是有點不想再來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