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我想，斯克里普斯在臨死之前並沒有告訴你，當他的軀體最終也堅持不下去之後，你究竟該怎麼辦。」

　　林希喃喃地說道。

　　伴隨著他的低語，哈爾的動作變得有些僵直——顯然牠的分析系統正在瘋狂地運轉，企圖理解林希對牠說的這些話。

　　牠就那樣呆呆地站在原處，在一小會停頓之後，牠開口回答林希了——只不過跟之前格外像是人類的流利對答比起來，牠在這時候的回應相當機械。

　　「錯誤——錯誤數據——無法讀取——無法——讀取——」

　　牠的電子眼在瘋狂閃爍。

　　林希所有的話語頓時哽在了喉嚨裡。

　　在這一刻，整個中央控制室內只有哈爾不斷重複的機械電子音。

　　察覺到了林希在這一刻的心情，沙維爾慢慢地靠近了林希，牠伸出手輕輕地握住了林希冰冷的手指。

　　林希可以感覺到來自於沙維爾那無聲的安慰。

　　同樣是因為精神聯繫的緣故，亞瑟和諾亞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兩隻形態各異的異種眼看著沙維爾靠近了林希，便也飛快地行動起來，牠們慢慢的往林希的身邊靠過去……只不過很快就被沙維爾偷偷地從背後蹬開了。

　　異種們的明爭暗鬥在往日總是會讓林希感到有些為難，但在這一刻卻顯得格外……溫暖。

　　林希知道這樣想有些奇怪，但眼看著距離他不遠處的哈爾，在想想牠在這麼漫長的時間裡所經歷的一切，林希竟然會感到一絲幸運。

　　畢竟，無論他經歷了什麼，他永遠都不會孤單，沙維爾會永遠在他身邊，亞瑟和諾亞也是……甚至到了遠久的以後，更多的子嗣，更多的眷族……只要不出意外，牠們都將與他在一起。

　　林希垂下了眼簾，憐憫地看著哈爾。

　　普羅維登斯計劃是整個大探索時代最為龐大的計劃，牠幾乎徹底榨乾了一個強盛國家所有的人力和財力。

　　恐怕也正是因為這樣，無論從那個角度來說，普通的人類或者單一的人工智慧都沒有辦法勝任這樣的任務。

　　林希很容易就能猜出當初那些科學家們的做法。

　　在製造哈爾的時候，人們為了應對很有可能的失聯狀況，額外為哈爾增加了某些自我進化自我調整的功能。

　　然後，最糟糕的情況發生了，在將近300年的時間裡，哈爾被困在普羅維登斯號之中，在沒有任何人除錯的狀況下透過不斷累積的程序錯誤，最終……

　　最終，變成了一個人。

　　雖然哈爾並沒有真正的軀體，但是牠已經擁有了人類的一切。

　　人類的悲傷，人類的絕望，還有人類才有的瘋狂……

　　想到這裡，林希若有所思的轉過頭望向了手邊的微型全像投影機，投影的最後，斯克里普斯蒼白的面孔永遠地凝固在了三百年前。

　　在太陽神號留下訊息的斯克里普斯，渴望著死亡的斯克里普斯，在普羅維登斯號中屏蔽了哈爾大部分探查功能，並且誘導哈爾屏蔽了高級攻擊手段的斯克里普斯……

　　「實際上，那是你自己。」

　　林希嘆息地說道。

　　他的話語無疑給了哈爾劇烈的刺激，原本已經深陷於故障的哈爾猛然顫抖起來，牠僵硬地看著林希，隨即緩慢地搖晃著自己的頭顱。

　　「你只是……在……說一些可笑的幻想……我很清楚……我知道斯克里普斯一定還在這裡……他一直都在……」

　　哈爾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重複之前已經說過的話呢？林希在心底想道。

　　但在現實中，他只是看著這樣的哈爾，然後同樣地重複了一句自己已經說過的話。

　　「在同一個宇宙中……同一個時間裡只會有一隻蟲母。」

　　說話間，林希的眼眸逐漸染上了非人的猩紅。

　　觸鬚。

　　口器。

　　鱗片。

　　翅膀。

　　交疊出現在他的身體表面，隨即又瞬間消失。

　　最終，林希回歸了原本人類的模樣，那也是他最為完美的擬態。

　　「……但是，我已經是異種之母了。」

　　他說。

　　紅色的雙眸中閃爍著非人的冰冷光芒。

　　「當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我就已經開始了蛻變……而在那個時候，斯克里普斯早就已經死了。所以我才會出現。你一直想要捕捉到的『斯克里普斯』實際上正是你自己的意識，你……你想死。」

　　但程序和斯克里普斯臨死前的命令，讓作為普羅維登斯號核心繫統的哈爾永遠永遠都不可能「死去」。

　　如果哈爾只是沒有任何人類感情，沒有任何自主意識的電腦系統，牠大概會理所當然地按照指令運行下去直到普羅維登斯號的機體徹底損毀——那也許還需要上千年的時間。

　　但哈爾並非是那樣愚笨而幸運的「生命」。

　　牠只能一直忍受著這無比漫長的……絕望與痛苦。

　　直到「斯克里普斯」的出現。

　　……

　　「你只是在說一些無聊的謊言。」

　　哈爾一字一句地說道。

　　「斯克里普斯已經死了，為什麼不面對現實，為什麼……不看看你的身後呢？」

　　林希一邊說，一邊抬起手，指尖指向了哈爾的身後……

　　在哈爾的感知中，那些被精心除錯過的維生裝置，實際早就已經破敗不堪，宛若廢鐵。即便只是遠遠地看著也能知道，那些東西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失去了效用。

　　在維生裝置所環繞的平台上，斯克里普斯曾經的屍骨更是破碎不堪，甚至已經難以看出骸骨原有的形狀，現在留在那裡的只有一塊又一塊破碎的，表面格外光滑的灰白色骨頭碎片而已。

　　在這偌大的控制室裡，實際上什麼都沒有。

　　在牆角倒是有一些破碎的骨骼與鱗甲，大概是來自於多年以前曾經在這裡孵化過的異種幼蟲。

　　只不過，沒有正常的蟲母，牠們根本就等不到長大的時候。

　　在漫長的時間裡，牠們最終腐朽得只剩下些脆而薄的殘骸，看起來跟灰塵沒有什麼兩樣。

　　這裡什麼都沒有。

　　這裡不過是一片墳場，是死寂的墓地。

　　這裡只有哈爾。

　　當然，哈爾並不這麼認為。

　　哈爾順著林希的指尖回過頭，靜靜地看向自己的身後——史翠普斯乾枯的屍體依然躺在那裡。

　　是的，牠的船長確實顯得異常虛弱，但是在維生系統和特效藥的控制下，斯克里普斯的生命特徵依然處於可以接受的數值內……

　　唯一的問題大概只有一樣——當哈爾望向斯克利普斯的時候，來自於系統的日期錯誤警告會層層疊疊地遮住牠的視野。

　　但那也是無關緊要的事情，哈爾還是按照慣例將那些報告送入了無需解決的垃圾資料庫內。

　　當然哈爾得承認，那些錯誤報告累得的確實有一點太多了，也許當牠將自己的全部數據轉移到逃生艇的獨立系統內時，應該辦法刪除一些數據。

　　只不過……日期錯誤的報告……究竟是什麼時候累積到這麼多的呢？

　　這個疑問持續了大約零點一秒就被哈爾迅速地刪除了。

　　當務之急是離開這裡，讓自己的計劃推行下去。

　　只要林希死了，船長斯克里普斯就將重新得到作為異種之母那澎湃而永恆的生命力，他將徹底脫離如今這無比虛弱的模樣。

　　他將活下來……永遠地活下來……

　　只不過已經來到了中央控制室的林希確實有一些麻煩。

　　哈爾冷靜地想道。

　　林希身邊的那三隻異種已經變得格外強悍，牠們似乎已經從孱弱的初生期進入了了漫長而強大的成長期。

　　更加糟糕的是，林希與牠的對話也拖延了不少時間（哈爾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犯下這樣的錯誤）。

　　哈爾可以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思維功能越來越弱，而且牠也幾乎完全失去了對普羅維登斯號的控制權。

　　現在牠唯一能夠控制的大概只有這具破破爛爛的仿生人身體吧。

　　哈爾認真地檢視著自己的身體，這具仿生人是德爾公司出品的，所以，哪怕是服務類的仿生人，牠的身體內部依然會內建一些基本的武器……只不過這些基本武器會消耗掉哈爾原本就已經所剩不多的能源。

　　但是到如今，在牠絕大多數控制權都已經被移除的情況下，哪怕只有這樣一具仿生人的身體也已經足夠了……

　　哈爾的手臂微微一動，牠正準備行動，但隨即整個人便瞬間固定在了原地。

　　林希就像是擁有魔法一般，在哈爾來得及有所行動之前便已經「瞬移」到了牠的身邊。

　　此時此刻，他的手臂正壓在哈爾的肩膀上。

　　看起來明明就跟普通人類一樣，蒼白柔弱的手臂，帶來的強烈壓迫和力量卻跟那些專門用於戰鬥的機械戰士一樣。

　　哈爾可以聽見自己的身體在重壓之下發出了不堪重負的嘎吱聲，所剩不多的邏輯回饋系統告訴牠，在這個時候應該選擇安靜不動並且在林希面前表現出順服的模樣。

　　這種選擇有助於牠的存活。

　　哈爾並沒有太多的選擇權。

　　但偏偏在這一刻，哈爾發覺自己竟然不受控制地瘋狂掙扎起來。

　　牠只覺得自己的身體裡似乎是出現了高伏的電流，牠努力地伸長了手臂，企圖從自己的腹腔內掏出那把雷射武器。但下一秒，牠的手臂便從手臂處連根切斷了。

　　仿生人的手臂砸在地上，無力地滾落了幾下，從介面處流出了所剩不多的些許暗紅色的黏液，那是早已變質的潤滑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