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哪怕下一秒他就會死，他也希望自己是以人類的身份死去而不是怪物的狀態死去。

　　林希聽到自己心底的那個聲音低語道。

　　大概真是因為不斷地告訴自己，無論是叫「一號」還是沙維爾，這隻異種始終都只是怪物……在那天晚上，當林希在熟悉的心悸中醒來，然後又一次地看見沙維爾正在另外一枚即將誕生的囊袋面前展露出攻擊的模樣時，他甚至都沒有感受到生氣。

　　一切都像是時光倒流，或者是噩夢重現。

　　沙維爾的上半身直立，而前肢幾乎已經快要刺破那隻膨脹的肉質囊袋，牠的眼睛裡閃爍著一種冰冷的東西，哪怕最頂尖最殘忍的掠食者也不會有這樣的眼神——畢竟普通的掠食者大腦裡可不會有這樣強烈的排除異己的殺意。

　　沙維爾在林希面前牠總是表現得很怯弱，牠會軟綿綿，黏糊糊地與林希說話，撒嬌，也會縮著翅膀發著抖可憐巴巴地發出嗚咽。

　　偶爾，這種柔弱的感覺甚至會蓋過牠的外表，給牠籠上一層脆弱可憐的保護罩。

　　但當牠企圖殺死其他生物時，沒有人能夠忽視牠的猙獰與恐怖。

　　「你在幹什麼？」

　　林希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他問道。

　　他很平靜。

　　因為早在這之前他就已經預料到了這一幕。

　　唯一出乎他意料的大概就是沙維爾的行動竟然會如此迅速。林希還以為牠會等到那些新生的異種出生,就比如說「白色」，沙維爾至少還讓牠在林希的腳邊停留了一晚上，一直等到林希沉睡之後牠才若無其事地走過去然後直接咬碎了「白色」的喉嚨。

　　更不要說，沙維爾殺死「白色」的動機中還有嫉妒對方的成分。

　　而這一次,不管怎麼說……沙維爾終究還是擺脫了那個宛若編號一般的「一號」的稱呼，得到了一個牠渴求的名字。林希以為這大概會讓這隻怪物感到安心一點，他沒有想到，當他再一次陷入昏睡之後，已經得到了新名字的沙維爾會如此急迫留——牠甚至直接對還在發育中的同類們出手。

　　林希感到有些心煩意亂（這其中又有很大一部分是來自於他內心深處那個屬於怪物的「祂」的本能），卻並沒有感到奇怪。

　　其實仔細一想就能就能回憶起來，早在沙維爾還是「一號」，還是那隻纖細華美而可愛的星蝶幼蟲時，牠就一直在想方設法地企圖破壞卵鞘並且殺死那些剩餘的蟲卵。

　　也許這就是牠殘忍的天性也說不定……

　　「林希——」

　　相對於林希的冷靜，反倒是沙維爾自己，在被林希發現了那明晃晃的企圖後，有那麼一瞬間的不自在。

　　「對，對不起。」

　　沙維爾倏然將自己的手臂背到了身後，牠手足無措地看著對方，眼神中有點惶恐。

　　而在他的旁邊，另外一隻蒼白的蟲影正在囊袋內部不安地抽搐著。

　　隔著已經腫脹的半透明的薄膜，林希已經可以模糊地看到牠的樣子。

　　牠跟「白色」有著非常相似的外貌，但跟「白色」不一樣的是，這一次的牠在外貌上與薩維爾越來越相似。那種屬於異種的非人感幾乎已經很難看出來，在感覺到冥冥之中來自於沙維爾的殺意之後，牠十分人性化地將自己的雙手都撐到了囊袋的邊緣，牠無比驚慌地隔著黏液和膠質的外壁凝視著林希。

　　怦怦——

　　怦怦——

　　怦怦——

　　林希輕輕地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

　　來自於又一隻新生異種的眷戀與依戀再一次地連結上了他的精神，而他的本能也開始變得活躍。

　　「嘶嘶……」

　　林希聽到自己的喉嚨裡冒出了帶著些許威脅氣息嘶嘶聲，那是祂正在警告沙維爾遠離這些新生的眷族。他猛然抿住了嘴唇，那噁心到極點的，屬於怪物的口器正在他的口腔裡蠢蠢欲動。

　　林希心底產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他渴望對沙維爾發起攻擊，因為這隻王蟲是不合格的存在——哪怕牠的身體強壯而且有著高效的殺戮本能，但林希的本能正在不斷發出警告，警告他沙維爾正在對整個族群的存在造成威脅。

　　哪怕林希已經儘量地克制住了自己的獸性，但他身上縈繞的氣息還是變得尖銳而且充滿了敵意。

　　沙維爾身形一顫，然後牠極為不情願地往身後退了好幾步。

　　「林希……」

　　牠可憐巴巴地看著林希，牠沒有任何辦法來解釋自己如今的行為。

　　牠只知道自己厭惡這些新生的蟲子。

　　牠本來以為，在得到了新的名字和林希那前所未有的憐惜與寵愛之後自己會變得放鬆下來，但那種占據著牠靈魂的情愫卻變得越來越強烈，強烈到牠作為王蟲的本能根本就沒有辦法抑制牠的黑暗情緒。

　　明明應該儘可能地繁衍族群，催生出更多的子民——不，牠討厭林希的身邊出現別的同類。

　　明明應該順從異種之母並且幫助牠管理繁多浩瀚的眷族——牠想要殺掉那些眷族，讓牠們永遠都不要出現在林希的眼前。

　　沙維爾還記得自己偽裝成星蝶時的模樣，牠內心最深沉的渴望便是回到那個時候。

　　林希身邊只有牠。

　　只有牠——

　　然後，沙維爾在黑暗中，睜開了自己的眼睛。

　　只可惜，就在牠的本能和牠的渴望互相僵持的時候，牠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林希醒了過來而且他親眼看見了牠的那些舉動。

　　沙維爾不會錯過林希眼底那不容錯認的憤怒。

　　牠感到一陣撕裂般的絕望與痛苦。

　　「林希。」

　　牠喃喃地低語著，等待著即將到來的傷痛。

　　牠已經看見了林希眼底的暗紅，那是屬於「祂」的眼神，還有那種異常明顯地，殺戮的欲望……沙維爾已經做好了準備，牠也許會被「祂」吃掉。

　　只不過，如果是那樣的話也沒有關係……牠已經有了新名字，是林希給的名字……

　　所以牠已經……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是沙維爾永遠都不曾想到的。

　　「噗嗤——」

　　是濕潤的穿刺聲。

　　然後是屬於異種的血液，不斷地從破碎的皮囊中噴湧而出。

　　沙維爾睜大了眼睛，震驚地看著林希——

　　後者眼簾低垂，面容異常平靜。

　　漆黑的，細長的尖爪宛若死神的鐮刀從他的指甲下方探伸而出。

　　也正是這些尖爪，輕而易舉地刺破了那些孕育著嶄新生命的肉質囊袋，並且直接穿透了那隻即將誕生的新生異種的頭顱。

　　「嗚嗚嗚……嗚嗚……嘶嘶……」

　　那隻新生的異種並沒有立即死亡。

　　牠顯得無比痛苦。

　　細弱的，與人類幾乎一樣的手臂在包裹著牠軀體的黏液中不斷晃動著。

　　就跟當初的」白色「一樣，牠在哭嚎時用了最能觸動林希的，人類一般的嗚咽聲，只有在即將死亡的那一刻，才轉換為無比淒涼的蟲鳴。

　　「嘶嘶……」

　　最終，那高亢的蟲鳴變得微弱了下去。

　　牠睜著湛藍的，與薩維爾一模一樣的眼睛，在林希的面前死去了。

　　「林希？」

　　沙維爾嚇呆了。

　　林希全身顫抖，冷汗浸透了他的整個背脊。

　　他不停地深呼吸好讓自己維持住理智。

　　太痛苦了。

　　他想。

　　那隻尚未來及出生就被他親手殺掉的異種臨死前的所有情感都傳遞到了林希這裡。

　　他無比鮮明地體會了那隻怪物的茫然，恐懼和悲傷，那感覺幾乎如同他親手殺死了自己一樣。

　　作為怪物的本能開始在他的靈魂深處尖叫，他的感情變得無比敏銳卻又異常麻木。

　　而那隻異種的鮮血混合著黏液，浸潤著他的手指。

　　「不會有別的蟲子了。」

　　林希聽到自己輕聲嘟囔，他彷彿是在對身邊的沙維爾解釋，但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不會有什麼眷族，什麼……繁衍……我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林希一想到自己的那種「渴望」就噁心得全身發抖。

　　他盯著那隻異種的屍體，細細地研究著自己的情緒。

　　那種彷彿對自己孩子一般的憐惜與那種發瘋一般的噁心感竟然是成正比的。

　　如果是正常人的話，看到這種從卵鞘中發育出來的東西，再想想牠們如果真的孵化成功會對自己做什麼，大概會憎惡到精神崩潰吧。

　　可現在，他竟然還會因為牠們的死亡痛苦成這樣。

　　有些事情並不是逃避就可以解決的。

　　林希的內臟宛若結了冰一直沉甸甸地壓在他的身體裡。

　　他必須要不停地回想與布萊斯和艾麗莎分開前的那一幕：他這輩子最愛的親人明明親眼看見了他的異變，卻依然可以努力撐出笑容，讓他去找他們。

　　艾麗莎和布萊斯的態度甚至成功地迷惑了林希，就好像有朝一日林希真的可以完全地恢復成普通人然後與他們重聚——

　　只不過，沙維爾的一舉一動，終究還是讓林希清醒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