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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行實錄 by 徐浪
2020-3-2 19:56
爸媽喜歡保健品,一年被騙一萬億
2016年10月份,我在整理新聞和線索時,看到了一份死亡名單——燕市「仙草保健品死亡名單」。
在這份名單裡,有三十五人因為服用仙草保健品死亡或受到嚴重傷害,上面明確地寫了這些人死亡或受損的時間、症狀,以及他們的家屬或朋友的聯絡方式。
這不是第一次出現保健品死亡名單。
2007年,報紙曾報導過一份保健品公司的死亡名單,上面有2004年至2007年間,服用了某公司保健品後身體受損或死亡人員的訊息。
這份死亡名單撲朔迷離,說真說假的都有,對保健品公司的影響,直到今天還有餘波。如果不是因為這份死亡名單,該公司說不定早已成為業界翹楚。
老金當年也參與調查過這起案子,但因為某些原因,半途而廢了。他後來和我提起過這事,說自己對保健品行業的觀感極差。和老金一樣,我對保健品行業也沒什麼好感,但很大原因是因為我睡不好。
按「中國睡眠研究會」的調查結果,全國的成年人裡,有38%都是失眠人口。而生活在一線城市的人,失眠率更是高達六成。而我恰巧在這60%裡,只能長期服用安眠藥來幫助進入深度睡眠,以紓解夜行者的調查工作和寫稿的疲憊。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去年年底。田靜分享給我一篇出自《美國臨床精神病學》的論文,上面說長期服用安眠藥極可能導致性功能障礙。我立刻把安眠藥停了,改為服用一種據說對人體無害的保健品,褪黑素。
吃了很長時間,也沒什麼效果。諮詢了學醫的朋友,他告訴我這東西是改善睡眠質量的,對失眠沒什麼幫助,代替不了安眠藥——這讓我有種受騙的感覺。
如果這份死亡名單為真的話,很容易就能引起社會關注和共鳴,專題調查可能賣很多錢——我決定跟進這件事。
我叫上週庸,抱著試試看的心態,按照死亡名單上的電話,挨個打了過去。半個多小時後,我對這份名單上的人有了一些了解——名單上的三十五人裡,有九個人沒開機,七個人沒接電話,十個人不願接受採訪,三個人直接掛斷。還有五個人很友善,告訴我和仙草保健品公司已經達成和解。按照協議,不能再提這件事。
周庸電話打到一半的時候就快放棄了:「徐哥,不用打了,這是編出來唬人的吧。」
我說:「就三十多個,都打完得了。」
全都打完之後,好在還有一個人願意和我們聊一聊。
這人叫張超,他的女友是死亡名單上最年輕的一個,只有二十七歲。死亡名單的其他人裡,最年輕的也有五十九歲了——除了張超的女友外,這份名單可以算是「老年人死亡名單」了。
在電話裡,張超告訴我們,2016年10月12日,他的女友在吃了母親給的仙草極致美肌丸後沒多久,頭痛發冷,喉嚨發癢,她母親急忙打電話諮詢賣保健品給她的銷售人員。
對方告訴她沒事——這種情況是中醫所說的瞑眩反應,現在身體正在排毒,等毒都排出來就好了。
她媽一聽放心了,也沒去醫院,告訴女兒忍一忍。三個小時後,張超的女友出現了休克的症狀。這時再打120,送到醫院時,人已經快不行了。醫院搶救了兩個小時後,將病人轉進了ICU,告訴家屬,病人現在處在昏迷中,有很大的可能醒不過來了。
她的父親憤怒地打電話給保健品公司,結果對方不承認這是保健品的原因,但願意賠償一部分費用作為捐助,希望不要將事情鬧大。她父親沒同意,說要報警。結果這家保健品公司就人間蒸發了。
我試圖約張超,問他能不能出來一起吃頓飯,想深聊他女友的事。他答應了。
10月19日12點,我和周庸開車到了約定的地方,找到三樓的飯館,一個穿著灰色帽衫,看起來挺憔悴的男人站在門口。
我伸出手說:「你是張超吧?」
張超和我握了握手,我給他和周庸相互介紹了一下:「咱別在這裡站著了,進去說吧。」
我們進去坐下,點了汽鍋雞和煎豆腐。服務員走後,我直接問張超,他女友出事後,他們是否採取了什麼措施。
張超:「出事的第二天,她爸就報警立案了。但這家保健品公司已經找不到了,推銷員的電話打過去也是關機。警方查推銷員的電話號碼,發現是不記名的手機卡。」
汽鍋雞,雲南名菜之一。湯的味道很鮮美
周庸:「真孫子啊!不過張哥,說句不好聽的,你女友她媽也夠嗆了,自己閨女出事不打120,聽一個賣假藥的。」
張超點點頭:「是,她媽特別愛買各種保健品,平時就總給她吃。」
我問張超是否方便去他女友家裡看看。張超讓我等等,出去打了個電話。過一會他走回來:「方便,吃完飯咱就去。」
吃完飯出來,我和周庸跟著張超到了地方。這個社區很冷清,幾乎沒見到年輕人,在樓下閒逛的都是一些老頭兒老太太。
周庸問張超這社區怎麼這麼多老人。張超說因為這邊的社區基本都是經濟適用房。
我和周庸「哦」了一聲。燕市的經濟適用房一直限制購買資格。這社區建好有十來年了,當時能在這邊買房子的都是老城區的拆遷戶。
一般在老城區的房子被拆遷了的老人,都會買城郊地帶的房子養老。這裡房價便宜,環境也還可以,還有優惠,老人自然就多了。這個社區有許多拆遷後、手裡有錢的老人。這裡離市區也遠,老人的兒女大都為了工作不會住在這種偏遠的郊區。對於保健品推銷行業來說,這個地方簡直就是遍地客戶的天堂。怪不得張超女友的母親會被騙。
我們到了十一層,張超敲了敲門,一個老頭兒開了門:「小超來了。」
張超說:「來了,」轉頭指著我和周庸,「這就是剛才電話裡和您說的兩個記者。」
剛才張超吃飯時和我們說,他女友的父母老來得女,現在已經六十多歲了——但看起來,老頭兒分明得七八十歲,可能是最近家裡的事太多,加速了他的蒼老。老頭兒過來和我握手:「麻煩您二位了。」
我問了老頭兒一些他閨女出事時的問題。他說的和張超告訴我的大同小異,但有一個問題——他們都不是第一當事人,老頭兒的妻子才是。所以我問他妻子在哪裡,說想要聊聊,看能不能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
他們家是兩室一廳,老頭帶著我和周庸來到其中一個臥室的門口,打開了門。裡面一個老太太正坐在床上抹眼淚。臥室裡除了床以外,其他地方都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箱子。這些箱子大都是口服的保健品,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按摩儀和我沒見過的器材。
我說:「阿姨,我想問問您閨女吃的那個藥,您能給我看看嗎?」
老太太找了找,拿出一盒仙草極致美肌丸遞給我。我看了一下,這盒美肌丸上沒有食品生產批號、沒有廠址,也沒有保健品的小藍帽。我又登錄了食品藥品監督局的官網,查詢這個產品——發現完全沒有相關訊息。
這肯定是款「三無」產品。我問老太太購買時是否有發票,她搖搖頭,說:「他們說這是進口保健品,沒發票。」
我又問她女兒出事那天,是否還服用了什麼別的保健品,或者吃了什麼不該吃的。
老太太說:「沒吃,她從小就是過敏體質,對花生啊什麼的好幾種食物都過敏。我們不敢給她亂吃東西。這個仙草極致美肌丸我也是問了很多遍,配方裡沒什麼會讓她過敏的,才給她吃的。」
基本上可以確定,張超女友的昏迷和這個「三無」保健品確實有關。但現在的問題是——這家公司已經消失了。
我點點頭:「阿姨,您還買過這家仙草公司的其他產品嗎?」
老太太又拿出了一盒黑的、一盒紅的口服液,還有一瓶藍色的護手霜:「這三個也是他家的產品。」
拿相機拍下這幾盒保健品後,我們和張超一起出了小區,他要去醫院看看女友的情況。我和周庸目送他離開後,靠在車旁抽菸。周庸說:「徐哥,怎麼查啊?這幫人肯定早跑路了。」
我搖搖頭:「不一定,很可能是換了個名字,換了幾個推銷員,繼續在這裡騙人。」
老金給我講過一些保健品行業的行為準則——對保健品銷售公司來說,他們選擇行騙的老人是有標準的。並不是所有的老人都會成為行騙對象。他們會根據兩點,找到最有「潛力」的老人客戶。
第一是身體不好。身體健康的老人不是他們的目標人群,他們的主要目標是六十五歲以上,身體有問題的老人——年齡越大,對事物的判斷力越弱,也越容易相信別人,八十歲的老人肯定比六十歲的要容易上當。
第二點是老人是否獨居。獨居老人都比較孤單,防備心不強,手裡都有些積蓄。加上沒有孩子的阻攔,更容易上鉤——那些和孩子同住的老人很少被騙。
對大多數保健品銷售公司來說,符合這兩點標準的老人數量有限。所以他們往往會反覆壓榨這些老人的價值,每隔一段時間就上門或者打電話推銷保健品,定期循環——直到把老人的退休金和積蓄,甚至房子都壓榨乾淨。
我給周庸講完後,他點點頭:「怪不得新聞上都說老人幾年間買了多少多少保健品。但這和他們跑不跑有什麼關係啊?」
我解釋這個社區的老人多,手裡有錢,兒女不在身邊。對於推銷保健品的人來說,簡直就是遍地黃金客戶的天堂,不太可能輕易放棄。所以很有可能,幕後做這件事的人,會重新招一批人,繼續行騙。
周庸說:「我懂了,挺可靠,但他們換了名,咱怎麼找啊?」
我拿出手機晃了晃:「順著剛才拍的保健品照片找。雖然美肌丸出了事,但其他產品沒出事。他們這種保健品都是找代工廠生產的,一訂就得是一大批貨。壓手裡肯定賠,很可能會接著賣。順著這些產品,說不定就能找到換了名的保健品銷售公司。」
給周庸解釋完後,我們開車去了田靜家附近的燒烤店——調查死亡名單,找出換名的保健品公司這件事可能很花精力,我需要田靜確定是否可以賺到錢。
晚上6點,我和周庸、田靜坐在飯館的角落。點了烤串和啤酒後,我把調查的情況和她說了一下,她想了想:「我覺得可以。即使你最後沒查出這死亡名單的事,一個揭露行業內幕的專題新聞,賣給大媒體也能保本。」
周庸:「徐哥,我也覺得可以。但咱就直接去找這些東西會不會太顯眼了?咱又不是老人。像我這麼年輕又帥,那幫賣保健品的肯定躲著我走。」
我讓他滾:「當然不能直接去,得先變成他們信任的人。」周庸想了想:「沒聽懂。」
田靜聽懂了,在旁邊插了一句:「他的意思是你們要偽裝成老人。」接著她轉頭問我:「這次要用人皮面具嗎?」
人皮面具,聽著像個笑話,但卻真實存在於我們的生活中——事實上網上就有賣的。在網路上,很多東西用常規關鍵字是搜索不到的,比如輸入「人皮面具」「矽膠面具」,搜索到的都是一些萬聖節裝扮品之類的東西。但轉換一下關鍵字——「易容臉」,就可以找到很多訂製面具的店鋪。價格在幾百元到幾千元不等,而且,還可以訂製——完全照著某個人的臉做。
除了網路上,我知道燕市有一家店,價格奇高,但要精緻得多。他們家的人皮面具讓我相信,可能真的有犯罪分子,透過使用人皮面具,而逃過了法律的制裁。
田靜的提議很好,但這次行動不適用。
我說:「這次不用人皮面具了,我手頭沒有現成的,老人的人皮面具,從訂製個新的到做出來最快也得一週。而且這次可能有大量的近距離接觸,被識破的機率也有點高。再說了,人皮面具太貴了,萬一最後這次調查賣不上錢怎麼辦?」
田靜點點頭:「那你想怎麼弄?」
我說化裝。想要化裝成老年人,有三種方法:1.乳膠吹皺法;2.繪畫化妝法;3.零件黏貼法。
特效化裝通常被用於舞台表演,步驟很多,技術複雜,需要經過專業培訓
其中最常用的是乳膠吹皺法。影視劇裡,青年演員需要化裝成老年人時,一般都會用這個方法。這種方法其實就是用天然乳膠或共聚物吹成皺紋,然後黏在臉上,是三種方法裡最好的一種。
第二天上午,我和周庸找到一個專業的影視特效化裝工作室,花了三個小時的時間,化裝成了兩位老人。化好裝之後,我和周庸站在鏡子前,花了兩個小時練習符合「老人」這個身份的一舉一動。
然後我們開車又來到了那個社區,這時已經是下午2點了。我們下車進了小區,裝成兩個在小區裡溜達的老人。
從下午2:30到5點多,我們總共收到了七個人的邀請——有的說免費送生活用品,讓我們去領,還有幫我們免費檢查身體的——總之一切都是免費的。我和周庸記下了這幾個推銷員的聯絡方式,承諾第二天去看看。
接下來的三天,我和周庸總共去了十一個保健品推銷的現場。之所以說是現場,是因為所有的保健品基本都是由一種「會銷」推銷。會銷,就是把老人湊到一塊,用專家開會的形式,向他們推銷保健品。
我之前對這種推銷方式不太了解,但參加了十一場會銷後,我發現,這和傳銷並沒有什麼本質的區別,都是一種洗腦的行為——只不過會銷專門針對老年人罷了。
一進入他們的會銷場所,所有的東西都在影響你。一般牆上會貼一些假的名人語錄,灌輸應該養生保健的觀念。然後再通過專家講座,告訴你他們的產品有多好。
當然,和傳銷一樣,這些「專家」都來歷很大——不是某某醫院的曹大夫,就是某某大學的李教授,最後為了中西合璧,還會有一個海歸張先生。這些都是傳銷玩過的手段,並沒有什麼新穎之處。
特別的是,他們在傳銷的基礎上,進行了一些改變,融入了一些類似邪教騙人的把戲。第一次見到這樣的把戲,是在我們化裝成老人的第二天上午。
我和周庸在地鐵站附近,參加了一個免費檢查身體的活動,一位「負責中央首長保健養生」的王教授,給台下的老人們做了一個實驗。他們賣的是一種包治百病的口服液。王教授先是拿出兩塊豬肝,一塊是健康的,外表紅亮;一塊是病變的,呈紫黑色。然後將「病變」的豬肝泡進保健藥水裡,神奇的一幕出現了:豬肝慢慢變色,最後顏色接近健康豬肝的顏色。台下的老人嘖嘖稱奇,很多人都購買了這款口服液。
我拿出手機查了一下關鍵字:豬肝變色。發現這是一個已經流傳了許多年的騙局——「病變」的豬肝是用碘伏泡出來的,變色只是一種化學反應;藥水裡面添加了維他命C,碘伏遇到維他命C就會褪色。
維他命C遇碘伏會發生化學反應
當天下午,在小區邊上的一個底商,我們又見識到了一場「牛蛙實驗」。在史丹佛大學搞科研的張女士在出售一種叫酶法多肽的藥時,將兩隻牛蛙解剖,拿出心臟,一個放在清水中,十分鐘後心臟停止了跳動;另一個心臟放在他們所謂的溶有酶法多肽的藥水中,過了五十幾分鐘,心臟仍在跳動。
一個促銷員端著心臟到台下給老人們觀看。帶我和周庸進來的保健品推銷員不時地發出驚嘆:「叔叔,你們看啊,太神奇了,快看快看!還在跳!」
兩個小時後,我和周庸去卸妝時,他用手機查完給我讀搜索結果:「牛蛙心臟離開活體放入清水本來就會很快死掉,若放入生理鹽水中,可以跳動至少三個小時。徐哥,你說這幫孫子是不是把人都當傻子了。」
我說:「不能這麼說,人進入老年後會對死亡產生恐懼,兒女也不在身邊,孤獨感和從眾心理都能讓他們輕信別人。現在保健品宣傳都是針對性地抓他們這種心理,還經常弄一些專家以及國外學者什麼的彰顯權威性,再虛擬一些人現身說法,他們被虛假訊息洗腦也正常。」
周庸點頭:「我看著那幫老頭老太太,就想起張超女友她媽,覺得他們可悲又可恨。還有上午來鬧事的那個兒子,得多傷心。」
周庸說的是上午會銷時的一個小插曲。一位老人的兒子來到了現場,指責保健品公司讓自己父親購買了幾萬元沒用的東西。老頭很生氣,給了兒子一個耳光,說他再不走就脫離父子關係,兒子無奈只好走了。
我說:「是,心中毒比身中毒更可怕。但出事之前多關心一下老人,預防一下,可能就不會有這種事了。」
參加了三天的會銷,我和周庸都毫無收穫。直到第四天下午,我和周庸參加的第十四場會銷,事情才終於有了點眉目。
之前所有的流程都很正常。像前三天一樣,我和周庸來到某間免費體檢的會議室內,專家在台上不停地宣傳保健品。我拿著手機看新聞,基本上什麼都沒聽進去,周庸忽然問我:「徐哥,你說他怎麼老提馬雲呢?」
我說老年人特別喜歡喝這些「雞湯」,馬雲已經成了「雞湯」的頂端人物了,讓馬雲和自己有關係,會讓人信服:都和這麼大的老闆有關係了,總不可能是騙子吧?
周庸:「那他也不用一直說馬雲吧?」
我點點頭,台上的專家忽然說了聲:「有請馬雲,馬總來到我們的現場!」台下的老人們頓時都激動了,周庸:「不可能吧!」
這時一個戴著面具,手裡還提著一款保健產品的人走上了台。他揭開了自己臉上的面具,下面的老人們掌聲不斷。
周庸蒙了,說:「徐哥,馬雲真來了。」
我說:「你傻嗎?你仔細看,只是長得像而已。咱倆現在都變老頭兒了,他們找個長得像點的人化裝成老馬怎麼了?」
周庸仔細看了一會:「你說得對,這就是長得像,我感覺他比馬雲帥一點。」
看了一會,周庸又「啊」了一聲,我說:「怎麼了?哪個富豪又來了?」
周庸搖搖頭,讓我看「馬雲」手裡拎的東西。我抬起頭看,「馬雲」正從盒子裡拿出一個黑瓶的口服液,向大家吹噓功效。關鍵是,這個小黑瓶我見過——正是仙草公司的口服液。
把手機放回口袋後,我告訴周庸儘可能地,從後排開始,搜集這家公司所有人的電話號碼。
在會議開始的時候,這些銷售人員分散在了各個地方,充當現場烘托氣氛的托兒,所以完全沒發現我和周庸管每個人都要了電話。我和周庸分別行動,我從前排往後,他從後排往前,藉著買東西的名義,將出現在會場裡的銷售人員的電話都記了下來——包括專家和現身說法的人。
出了門上車後,周庸抱怨壓著嗓子裝老人說話太累。我告訴他以後不用裝了:「咱倆去卸妝吧,裝老人的行動已經結束了。」
在保健品推銷這行裡,永遠都缺人。人越多拉到的客戶也就越多——所以背後的組織者會一直招聘推銷人員。
我和周庸回到家,立即用每一個推銷員的電話號碼對著招聘、推銷、保健品等關鍵字檢索。二十幾分鐘後,我們找到了一條招聘推銷員的訊息。聯絡電話對應的是假馬雲。
為了套出和張超昏迷的女友以及死亡名單的相關訊息,我和周庸打電話過去應聘,對方讓我們第二天去應聘。
周庸問我應聘用不用準備什麼。我想了想:「今晚去農貿市場買兩個破包,再去夜市地攤上買點衣服。再把你燕市口音收一收。他們招新人肯定喜歡招年輕、小城鎮來的,什麼都不懂的,好騙,沒什麼心眼,危險性低,幹起活來死心塌地。明天你和我一樣是個黑市人。」
第二天上午,我和周庸背著淘來的帆布包,裝成剛來燕市的樣子,來到面試地點。
在對著市場的一棟門市房裡,我和周庸又一次見到了「馬雲」——由於卸了妝的原因,他現在看起來沒那麼像馬雲了。
他把我們帶到一個房間,裡面還坐著另一個人。他介紹說:「這是我們公司的董事長,我是總經理。下面我們想問你們倆點問題。」
「馬雲」問了問我們的家庭、年齡,以及一些工作情況。
當我和周庸騙他說,我們都來自北方一個偏僻的小城市,剛到燕市沒多久時,董事長挺高興:「我就喜歡招北方人,嘴皮子都俐落。」
「馬雲」又問我們有沒有住的地方。周庸看著我,我搖了搖頭說沒有。他爽快地說:「沒有沒關係,公司提供員工宿舍,就在附近小區裡。」
在告訴我和周庸面試通過了後,「馬雲」問我們:「知道這行賺錢嗎?」
我說知道,史玉柱蓋巨人大廈欠了幾億元的債,最後就是靠這個翻身的。
董事長誇我懂得多,說現在市場的行情比那個時候的還好——今年光是擺在明面上的,就有一萬億元。「那些就讓那些上市公司去搶,咱不靠那一萬億都行。」
「馬雲」也在旁邊說:「跟著董事長,保證年入百萬不是夢。」
和我們交代完後,「馬雲」叫來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一聽口音就是外地的,讓他帶我們去員工宿舍。外地小伙把我們帶到了一棟一百三十平方公尺的宿舍,告訴我和周庸:「休息一下吧,下了班大家就都回來了。」
我和周庸在屋內轉了一下,房間裡掛滿了標語:「抵制負能量,堅持你的夢想!」「沒有事業的人,豬狗不如!」
晚上所有人都回來後,算上我和周庸,總共住了十個人。其中兩個女孩一個房間。剩下兩個房間,每間房四個男生,我和周庸分到了一個上下鋪。八個人都很年輕,晚上吃飯的時候,他們主動幫我和周庸夾菜,每個人都無比真誠——除了周庸,他嫌棄地把別人夾到碗裡的菜撥到了一邊。
晚上睡覺的時候,我、周庸和對床的兩個人聊天,然後我們吃驚地發現——他們是真心覺得自己在做一件偉大的事。
這其中有一部分肯定是來源於工資。在我和周庸的反覆追問下,他們告訴我們倆:「一個月都賣十好幾萬,每月工資兩萬多很正常。」還有一部分原因,在第二天為迎接我和周庸開的動員會上,我們也知道了。
董事長和總經理「馬雲」毫無架子地和我們交談。
「有很多人說保健品公司是騙子公司,說我們騙老人錢,我不知道別人怎麼樣,但我們的目標是讓天下老人健康幸福。對這些獨居老人,你就把你自己當成他們的親兒子、親女兒!沒有菜了,我們買菜。沒吃過孩子做的菜,有我們;沒人陪伴,有我們。最後他們為什麼會買我們的保健品?因為我們讓他們高興,特別高興,如果他不買的話,就會特別痛苦,我們把他們照顧得這麼好,他要是不買會覺得對不起我們而痛苦!」
周庸捅捅我,低聲說:「徐哥,我怎麼覺得他說得有點道理。」
我和周庸待了三天後,發現董事長說的不在乎萬億元市場的話不是吹牛。這家保健品銷售公司只有幾十個人,但一個月能賣出幾百萬甚至上千萬元的產品。
最可怕的是,按照「馬雲」的說法,僅在燕市就有五百家左右和該公司一樣專賣老年保健品的銷售公司,而在全國,這樣的公司有近萬家。
10月27日,趁著在小區抽菸時,周庸問我:「徐哥,我都花自己錢代客戶買了五萬元保健品了,現在咱倆業績也有了,『馬雲』也表揚過咱了,是不是該套套話了?再待幾天,我容易被洗腦啊。」
我說:「現在信任度肯定不夠,咱演場戲吧。」
周庸問我演什麼。我問他記不記得裝老人參加會銷時,有老人的兒子來鬧事。周庸點點頭。我說就演這個。
我和周庸在網路上找了個醫鬧,讓他帶幾個壯漢,明天來假裝家裡老人被騙買了很多保健品。
第二天上午,我們正在開一場推銷會,「馬雲」在台上激情洋溢地講著養生之道,幾個壯漢衝了進來,要求公司賠償三十萬元,說自己父親花了十幾萬元買保健品,還吃壞了,現在正在住院。
「馬雲」很慌張,所有的推銷員都不敢動的時候,我和周庸挺身而出,和他們去外面談了談,成功地通過勸說解決了問題。
回來之後,「馬雲」對我們更加另眼相看了:「你們怎麼說的?把他勸走了?」
我說我跟他承諾,他爸再來買保健品,絕對不賣給他。「馬雲」欣賞地點點頭。
下午做完會銷回到公司,我和周庸帶著鈕扣攝影機,進了「馬雲」的辦公室。他問我有什麼事,我說我們想辭職。
他很驚訝:「是有什麼困難嗎?」
我說:「沒有,就是怕出事,昨天那人說他爸吃壞了,萬一我賣出去的東西吃壞吃死人了怎麼辦?」
他笑了:「我們的藥,都是些維他命什麼的,雖然沒有治好人的功效,但也吃不壞,這不挺好嗎?讓他們補補維他命。」
我說:「我聽人說,前一段這片兒就有出事的,所以真不想幹了。賺錢可以,但不能犯法啊,我們家可就一個兒子。」
「馬雲」想了想,找來董事長,讓他和我們談。
董事長極力挽留我們倆:「我是把你們當成骨幹培養的,希望你們能和公司共同成長,靠自己的努力發家致富!」
「但要是實在不願幹了,我們也不強求。」他補充說。
我說我們想幹,但聽說小區和前段保健品死亡名單那事後,真是有點害怕。
董事長點點頭:「理解,但死亡名單那事,我們行業內都清楚,就是惡意競爭,沒有的事。為了打擊對手瞎編的,這片兒是塊肥肉,一家多吃點,其他保健品公司就少吃點。這事我都知道是誰幹的!」
然後他拿出手機通訊錄給我看:「這是琳琅保健品公司老闆的電話。你看看那個死亡名單,他的聯絡方式就在上面,你要給他打電話,他就告訴你,說已經和解了,不能說太多。」
我和周庸說考慮考慮。晚上我們在小區裡閒逛時,找私家偵探查了一下琳琅保健品公司老闆的電話,綁定的人確實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法人。
死亡名單的事,應該是琳琅保健品為了「商業競爭」搞出來的,但張超女友的事卻是真的。董事長很狡猾,完全沒透露自己和這件事的關係。
出了門,周庸說這也不行啊:「咱得讓他承認!把張超女友吃壞的仙草極致美容丸,是他弄的啊。但這孫子就不說和自己有關,還說是內部消息。」
我點點頭:「但他不應為了證明真實性,給我看那個琳琅公司老闆的電話號碼。」
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我憑著記憶打給琳琅公司老闆,自我介紹之後,告訴他我想扳倒仙草保健品公司,問他想不想合作。
監聽設備常隱藏在角落裡
他沒多想就同意了:「可以啊,需要我們做什麼?」
我說他什麼都不用做,明天上午打電話給他的競爭對手就行。
當天晚上,我和周庸溜進董事長的辦公室,安裝了幾個針孔攝影機。第二天上午,董事長上班後,我給琳琅的老總發了封簡訊,告訴他現在就打電話。董事長在辦公室接了電話後,很快就把「馬雲」叫進了自己的辦公室。
晚上下班後,我和周庸故意最後走。離開之前,在董事長的辦公室裡取出了監聽設備。我和周庸沒再回「宿舍」,直接回了家,將針孔攝影拍下的東西導到電腦上打開。
董事長接了電話後,叫「馬雲」進自己的辦公室,問他小區的那件事有沒有什麼漏洞。「馬雲」說沒有:「咱沒註冊公司,手機號碼也都沒實名認證,上一批員工都遣散後,辦公地點也換了。」
看完影片,周庸問我是不是直接交給警察。我覺得不行:「這種用特種裝備偷拍的東西都是非法證據,不能作為呈堂證供。交給警察,咱倆容易被判刑。」
第二天上午,我和周庸又去了公司,「馬雲」看見我們很高興:「聽說你們倆沒回宿舍,我還以為不幹了呢。」我沒理他,直接進了董事長辦公室,把影片給他看。
2016年10月31日,張超的女友昏迷一週之後,醒了過來。在差不多同一時間,他們收到了一筆二百萬元的匯款。我打電話告訴張超這筆錢拿著就行——這是和解的錢,我只能幫他到這裡了。
張超很感激,說要請我和周庸吃飯,感謝我們為他女友的付出。我和周庸晚上到餐館時,張超已經點好了菜,並要了一打啤酒。
喝了幾輪後,周庸看了看桌上已經空了的油炸花生米:「你愛吃花生?」張超說是。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問張超他女友出事那天,還做了什麼。
張超想了想說:「沒有,我們一起吃完飯,她說她媽讓她回去取點營養品,然後就走了。到晚上,她爸告訴我她出事了。」
我看了看張超,最後還是決定不問他那天吃沒吃花生,又是否和他的女友接吻。
開車回家的路上,我和周庸說了我的猜測。張超那天可能吃了花生——然後兩個人接了吻。作為最致命的過敏源之一,花生差點要了她女友的命。
周庸想了想:「那我們不是冤枉董事長了嗎?」
我說他要是沒賣保健品騙人錢,還告訴人家那是瞑眩反應,正常情況下肯定會打120,不會耽誤治療。
周庸點點頭:「這次的案子挺開心,替人追了一筆錢,還威脅董事長以後不能從事保險行業,能讓受害的人少點。」
我說:「你這麼想不對,沒有了仙草,還會有別的保健品公司,他們永遠都會騙下去。只有子女平時多關心父母,多預防,才能杜絕這種情況的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