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秘的大師
對弈 by 常書欣
2020-3-2 19:54
中州市,位於市區中州大道中段的人民公園。
此刻公園的人工湖畔長椅上端坐著一位年輕人,他西裝革履,正襟危坐,聚精會神地看著報紙,斜挎的單肩包放在身側,嚴肅的表情與周圍的閒適環境很是格格不入。年輕人聚精會神在看著的,是招聘廣告。
看來看去,像往常一樣沒什麼結果,高薪的自己不夠格,低薪的咱還不想去,薪酬合適的,去了也沒人要你。「看來我帥朗生不逢時呀……」年輕人嘆了口氣,看來失業的痛苦還將繼續,他正要把報紙疊起來收好,不經意地被旁邊的幾個人吸引了目光。
這是三個大胖子,正朝自己這個方向走來,腳步聲很重,邊走邊粗聲大氣地說話,走到離年輕人幾步之外的長椅邊,最左邊的一位一屁股坐到長椅上,招呼著另外兩個,仨人氣喘吁吁,那喘息聲如同風箱破漏的雜音,呼呼有聲,看樣子累得夠嗆。
這仨胖子開會,簡直就是脂膘薈萃……帥朗咬著嘴唇,眯著眼睛吃吃直笑,生怕這仨哥們兒發現,把臉側向了一邊,不過還是忍不住瞥眼瞧著這個難得的景觀。城市里美女向妖異化發展,男人向肥胖症過渡,這號胖子倒也見怪不怪,隻不過這仨人胖得有點奇怪。左邊坐的那個矮胖,五短身材;右邊坐的那個粗胖,一個人佔倆人的地方,中間坐的那位就是肥胖 了,凸著將軍肚,斜靠著長椅喘氣,正埋怨著走了多長多長的路,而事實上,這裡離公園大門不過幾百米而已。
帥朗正偷眼瞧著的工夫,那肥胖的像是領頭的,埋怨上左邊的人了,就聽他側頭問著:「銼炮,消息準不準呀?這都來了三天了,天天起大早,我談對象都沒有這麼勤快過,人呢?」
哦,是找人?帥朗一看這銼炮是指那矮胖的,心裡揣度著,這個綽號蠻形象的,就聽這位銼炮勸著身邊肥胖的那位道:「許哥,別急呀,心誠則靈,這事得機緣湊巧,古鐵卦那可是大師,咱們這個圈子不少人找他算過,挺準的。」
「真的假的,老肉你也算過?」肥胖的問粗胖的,估計這「老肉」也是外號,也蠻形象的,光腮幫子那兩塊肉就有斤把重,他神神叨叨把話題引向了道聽途說的事:「沒算過可我聽說過,許哥,你記得開上島咖啡那劉麼嗎?」
「上個月不都死了,人都火化了。提他幹嗎?」
「對,就是他……他那輛豐田霸道還是咱們給他倒騰的,我聽人說,這小子幾個月前找古鐵卦算卦問財運來著,一見面那老頭就看了看面相,又摸了摸手相,很失望地嘆了口氣就走了……咦?這事搞得大家都迷懵得不行,誰知道沒過多長時候,劉麼覺得渾身不舒服,去醫院一查,咦喲,胰腺癌,動了手術沒過仨月,得,人沒了……後來才知道,老頭早看出他命不長了,算都不給他算了。」
粗胖的老肉說得繪聲繪色,形神兼備,抑揚頓挫,直說得肥胖的許哥被嚇了一跳,他瞪著大眼回頭問銼炮:「真的!?就這麼算死了?」
「當然是真的……不是算死了,是老頭算出他活不長了,人家不好意思說不是……還有更玄乎的呢,許哥,金河區區長您知道不,也慕名來求過卦,那老頭還真給他蔔了一卦,就說了句什麼『前無通衢路,後無回頭岸』,扭頭就走……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就這麼一句話把區長打發走了,結果沒過幾天,你猜怎麼著……」銼炮那哥們兒也同樣神神叨叨地說著。
一讓猜把肥胖的許哥嚇了一跳,脫口而出道:「又算死了!?」
「沒有……先雙規後雙開,進去了,貪污腐化外加包養幾個情婦,全曝光了,比死好不了多少……後來這事傳出來,大夥才弄明白,『前無通衢路,後無回頭岸』是說那丫已經走投無路了……真的,這事好多人都知道,都傳神了。」銼炮也在繪聲繪色地形容。
「扯淡吧,你什麼東西,人家區長問蔔算卦能讓你知道?」許肥哥在質疑消息來源,兩眼一瞪,蠻有老闆派頭。
「你看你說的……區長不認識我,可他司機跟我是發小,要不我還不知道咱中州有這號神人呢……一打聽才知道,比我知道的還神。」銼炮極力辯稱著,一旁老肉也附和著。看來這倆都捧著這位許哥。
不料這麼一說,肥許哥坐不住了,騰聲站起來叱著:「那算了,王八蛋,一個算死了,一個算進去了,哥我現在都賠得提不起褲子了,你們是想把我折騰過去是吧!?」
「別別,許哥,我們就是說老頭算得挺準的。」
「對對,許哥,碰著咱就問問,碰不著咱就當出來鍛鍊鍛鍊,老窩在家也不是回事……」
「坐,許哥,再等等……」
「來,抽根菸……」
倆胖子把中間的肥胖子又強拉著坐回到長椅上,仨脂膘繼續開會,那許哥明顯心裡有事,連抽菸都抽得緊張兮兮的,旁邊坐著的帥朗聽到「鐵卦」、「大師」、「心誠則靈」之類的話,猜得出這仨胖子一大早來公園是找大師算卦來了。聽著仨胖子在嘀咕著萬一碰到古鐵卦,怎麼問,怎麼辨真僞,怎麼別上當等。這下更讓邊上的帥朗詫異了,越聽越覺得離譜,越覺得離譜人家越說得起勁,不但說得起勁,而且還鄭重其事,據說這古鐵卦看陽宅陰宅、算男人發財破財、算女人嫁窮嫁富、甚至連孕婦生男生女都算得準,比那B超還管用……聽到這裡,邊上的帥朗捂嘴直樂,半信半疑地四下望望,除了老頭就是老太太,你說這裡有大師,誰信呀?
可有些事呀,你越覺得邪性,還就越往邪性的地方發展。帥朗心裡隻覺得這仨胖子八成是道聽途說被人蒙了,十成要撲空,卻不料不到一支菸 的工夫,又跑來一位氣喘吁吁的哥們兒,披著夾克衫,撒丫子往這方向跑,看樣子是仨胖子一路的,邊跑邊欣喜若狂地手向後指,喊著:
「……來了……來了,真來了,卦仙真來了……」
旁邊的帥朗一愣,也跟著朝他所指的方向看過去,實在按捺不住好奇心,雖說中州大得去了,什麼鳥人都有,可就沒見過長翅膀的,難不成今兒還真飛來一隻……
傻子天天有,今天特別多。奔來報信的是個酒糟鼻子齙牙哥,比仨胖子的長相還不如,旁觀的帥朗一眼瞧過去,暗想就沖這仨胖子挑跟班的水平,眼光都準不到哪兒去。
「你看清了?」銼胖子立刻站起身來,一把揪著報信的衣領。
「沒錯,就和手機上的照片差不多……」報信的看樣子像仨胖子的司機,有點興奮地回答,還真像碰見神仙了,樂得屁顛屁顛的。
準備工作做得蠻足,連大師的照片也弄到了,一舉手機說長得差不多,仨胖子這下子樂了,呼裡隆咚都起來,非常正式地提提褲子、整整西裝領子,像迎接貴客一般,正要擡步迎上去時,那肥胖的許哥一拉倆人,小聲地嘀咕著什麼,三個人反常地停下腳步,咬著耳朵商議上了。
帥朗詫異地回頭,這一瞧,眼珠子頓時定格了,終於看到疑似的鳥人了,隻見十數步開外,一位頭髮花白、負手而行的老頭正朝湖畔踱來,衣褲都是綢制唐裝,衣袂隨風飄飄,顯得步履行雲流水,不知道是先聽了仨胖子的話起了心理作用,還是這老頭顯得著實不凡,越看倒越讓人覺得頗有仙風道骨的味道了。
妖怪!?肯定不是。神仙?有點像。騙子?說不準。
人越來越近,仨胖子一司機加上一位旁觀的帥朗,俱是瞪著大眼,像被飄然而來的老者的氣場震懾了一般,大氣不敢出,待稍近點,才注意到不是一個人,後面一左一右還相隨著倆人,都是五六十歲的年紀,一個提著鳥籠,一個背著劍,說說笑笑向著湖畔小道走來。
「快去……快去……」
肥許哥腳下輕踢,銼胖的那位哥們兒打了個趔趄,幾步上前,胖胖短短 的臂膀往路當中一伸一攔,觍笑著,對著被攔下的仨老頭諂言著:「是…是…古神仙不?」
當中那位老頭哈哈一笑,拱手抱拳,朗聲客氣著:「鄙人姓古,名清治,可不是神仙啊。」
喲,這謙虛的口吻蠻有神仙風度,現在的凡人都不怎麼懂得謙虛了。
古老頭一開口,確認了身份,同行而來的兩位老頭看著仨胖子都聚過來,也被這仨人體態逗得樂呵著,那叫老肉的胖哥們兒湊上來,一臉皮笑肉也笑地客套著:「就是找您……我們是搞水產品的老寇介紹來的,您給他算過卦,可準了不是?我們在這兒找您好幾天了。」
「哦……有這麼回事。呵呵……怎麼,幾位也想蔔一卦?」老頭笑著,打量著面前攔著去路的仨胖子,這仨一聽,正中下懷,幾乎是不約而同地點頭。仨人的身後還站著位跟班,不遠處長椅上扭頭看過來的一位年輕人,不過像與事無關的路人,老頭一眼掃過,再看一臉期待的仨胖子,爾後朝著肥胖的那位許姓男子一抱拳,問了句:「我看,是這位小哥有事問卦吧?」
咦?一句見水平,一下子就找著正主了?
左右兩位胖子詫異地互看了一眼,被問的許姓胖子更詫異地看了看一左一右倆人,眼睛一瞪,犯迷糊了,那意思是在示意:他怎麼知道的?
「嘖,說什麼來著許哥,老神仙一眼就瞧出來了。」銼胖一語中的,拇指一指老頭,一副果然名不虛傳的樣子。
「就是啊,什麼都瞞不過老人家。」粗胖的老肉也附和著,用很崇拜的眼光看著老頭。
話說神仙放屁那是不同凡響,這說話更了不得了,一句話就找到正主,那仨嘀咕了半天,此時倒面面相覷都說不出話了,不過犯迷糊的樣子哪裡還分得清真假。
此時,那位自稱古清治的老頭淡然一笑,回頭朝兩位同伴拱拱手,抱了個歉,說隨後就到,倆隨行的同伴看樣子對他被人攔路算卦已經見怪不怪了,笑了笑,先行一步告辭走了。人一走,這老頭看許胖子要吭聲,手 一揚阻住了話題,很有風度地笑道:「這位許小哥,別急,先聽我說,蔔課這事呀,信則有,不信則無,我也不是賣藝餬口,不衝著卦金賴話好說……你要真讓我算,我可是實話實說,聽不到好話,可別埋怨我啊。」
「不埋怨,不埋怨……」許胖子頭搖得像小腰鼓左右擺著,又看看同來的伴,像在徵詢什麼。
徵詢什麼?旁觀的帥朗壓抑著笑,這仨胖子長相蠢,可人不蠢,剛剛還在商量著都別吭聲,考考算卦的,這年頭騙錢的太多,別讓個江湖騙子蒙了,不過老頭一亮相,便找著正主許胖子,跟著又說不在乎卦金什麼的,看樣子倒把仨胖子震住了。連靠著長椅扭頭看著的帥朗也很詫異,老頭越這麼說,好像還真有兩把刷子似的。
猜得不錯,確實有兩把刷子。仨胖子一愣,老頭也發現了這仨人拿不準主意,笑著拍拍中間的許胖子的肩膀,安慰著:「這位許小哥,咱們簡單一點,批批你的生辰八字吧,你看我說得準不準,準了你再問……來來,坐這兒……」
說話間,老頭領著許胖子就近坐到了長椅上,背對著那位一直旁觀看熱鬧的帥朗,這倆人一坐,旁邊倆胖子一瘦子都立正站在跟前,眼巴巴盯著。問到了生辰八字,這許胖子卻很為難,說不上來,好在口袋裡有身份證,他恭恭敬敬地遞給老頭看,再問到幾時生的,好歹這個記得。邊問老頭邊慎重地兩指一併,劃過許胖子的額前,兩手一支,撥弄著許胖子的胖臉,跟著又把許胖子那肥嘟嘟的大手拿起來摸了一遍,整個過程老頭一言不發,許胖子傻不愣登地被老頭擺弄,也不敢出聲詢問。
問完了生辰八字,看完了面相手相,然後老頭一閉眼,右手捏訣,嘴唇翕動,不知道念叨著什麼,看得一幹求卦的人云裡霧裡。那叫銼炮的胖子神色凜然地小聲說著,這是古老神仙的翻天印,能天人交流,能蔔前生後世什麼的,聽得其他仨人又多了幾分凜然之色。
真的假的?這年頭求蔔算卦的東西還這麼有銷路?近在咫尺觀察的帥朗雖然實在不相信,不過被老頭這神神叨叨的表情搞得雲裡霧裡,不由得注意上了。
動作稍頃便罷,老頭兩眼一睜,眸子裡似有精光射出一般,驚得面前站著的倆胖子渾身激靈了一下,跟著隻見老頭胸有成竹地把身份證遞給坐在身側的許胖子,笑著批上了:
「許大圭,庚戌年卯巳月巳醜日未醜時生,醜日頭克父、醜時尾克母,從你這八字看,命宮高隆,不過運途多舛,我看你上一輩呀,也就是你的父母,應該是『父在母先亡』之兆,對不對?」
「噝……」站著的倆胖子一司機聞言,明顯地倒吸涼氣,脖子發硬挺直,眼睛睜大了一圈,不知道是驚訝還是憤怒地盯著老頭,表情說不出的怪異。那正接了身份證的許胖子許大圭,手僵在空中,眼睛瞪得牛鈴般大小,嘴合也合不攏,歪頭斜眼傻瞪著算卦老頭,那樣子有點像咬牙切齒發飆的前奏。
聽這批卦,一上場就把人家媽批死了,蒙對也就罷了,要是蒙不對,那不找抽來了不是!?
即便帥朗聽到「父在母先亡」也嚇了一跳,一般算卦的都是算好不算壞,說好不說賴,這要是人家媽還在,立馬就有好戲看了。
得,今兒這位呀,不是人傻成神,就是神中傻人。旁觀的帥朗心裡暗道了一句,看著瞬間而來的僵持場面,悄悄地挪了挪屁股,準備立即開溜。這虎視眈眈的仨肥一跟班,看那樣起碼也是小老闆的角色,不用喊幫手,就這四個人超出一噸的重量,真要撲將上來,還不得把老頭這柴火身子拆散架嘍。
帥朗挪了挪,悄悄地站起身來,裝作欣賞湖景一般,拉開了幾米距離,生怕遭了這池魚之殃。
不準備摻和熱鬧的帥朗此時面朝湖的方向,腦子裡浮現著那扮仙老頭被人痛毆的場面,最起碼捋幾個大耳光是肯定的了。說時遲那時快,他剛轉身沒幾秒,馬上就聽「嘭」的一聲重響,帥朗嚇了一跳,這就開打了!?他隨即回頭一看……
咦?沒事?沒開打?
意外無處不在,許大圭確實沒打人,而是手重重地敲到了長椅背上, 神色凜然朝著算卦的老頭豎起大拇指,厚嘴唇咂吧著:「厲害、厲害,要不是我們哥兒幾個找了你幾天,事先根本不認識,我還真不敢相信。」
咦?算對了?敢情這許胖子他媽真不在了!?這是蒙的還是算出來的?
這回可把旁觀的帥朗驚呆了,心裡犯著嘀咕,越看越迷懵,扮神仙的裡頭,難不成真有那麼一兩個會飛的鳥人!?
「厲害…厲害……」
同樣驚訝的銼炮和叫老肉的胖子也點點頭,相互對視著,敢情倆人的緊張是被老頭猜中嚇著了。仨人都看著眯眼帶笑的古老頭,越來越被這等仙風道骨的氣度折服了,似乎神仙表現出這麼一點奇異之處是理所當然一般。
沒錯,真蒙對了,那求卦的許胖子握著老頭的手重重一握,幾分信服,不過嘴裡卻說著:「老神仙,您連我媽不在都算出來了,您還知道我家什麼事?」
不知不覺中「你」已經換成了「您」,代表疑心去了大半,而且一問家中的事,讓帥朗暗暗稱奇,看來這胖子不是一味地蠢,也沒有被一句話就唬住了,問家裡的私事,估計有考考老頭的意思。
許胖子慇勤一問,老頭毫不介意,哈哈一笑道了句:「各人的運不同、命相各異,詳細點的東西得見人,根據面相、手相、批八字,不過簡單點的表象沒問題,比如,我算得出你兄弟姊妹幾個。」
「這也行!?那……您給算算,我兄弟姊妹幾個?」許胖子不太相信,神色凜然地愣聲問。
「嗯……」老頭沉吟著,右手捏訣似乎又在神算,五指飛快地點著,那天人交流的翻天印又來了,跟著又是雙目一睜,批了句:「命相根深,手相枝散,呈『桃園三結義,獨出梅一枝』之勢……你說對不對?」
老頭邊說邊豎了三根指頭,又換成一根指頭的手勢,直伸到許胖子的面前,手指變幻著兩個姿勢。
「這……怎麼解?」許胖子沒反應過來,愣了一下。老頭笑而不語,頷首示意著:「要問你呀?天機就在話裡。」
喲,這機鋒打出來了,不過遇到錢多文化少的主了,許胖子愣是聽不 明白,愣了半天,不好意思問老頭了,側頭用目光詢問銼炮,銼炮小眼瞪圓了,憋不住了脫口道:「許哥,你是兄弟仨呀?」
「是啊,可還有個妹妹呢?」許胖子犯迷糊了。
「啪唧」一聲,老肉那哥們兒按捺不住了,發現了新大陸一般喊著:「我知道,你妹,許哥。」
「你妹啊,怎麼說話呢?」許胖子一聽這詞翻著白眼,「你妹」已經有了特殊含義。
「不是不是……」老肉趕緊搖手解釋著,「我是說,桃園三結義是說許哥你兄弟仨,獨出梅一枝不就是說你妹麼?三個加一個,這不正好四個麼?算得好……老爺子剛才不打手勢了嗎,一個是仨、一個一,正好您一家……」
老肉大巴掌一數,這三加一還是算得來的,一解釋倒比老頭機鋒打得還形象。
「對呀!?」
許胖子撓撓腮幫,終於恍然大悟,再回頭,卻和高深莫測笑著的古老頭目光撞了個正著。許胖子一臉喜滋滋正要恭維幾句,不料老頭根本不為所動,隻是淡然一擺手,搶著話題說:「不用不用,我聽不得老神仙這個詞,我也就痴長你幾歲,研讀過幾年周易……你就叫我古老頭吧,幾位呢我看出來了,還是心有疑慮不敢輕易問蔔,這樣吧,咱們省點時間,我直接問,許小哥,你是不是問財運來了?」
「這……」又是一個驚訝,許胖子看樣子被問到點子上了,又回頭看看倆同伴,驚訝更甚,不過這回他反應得很快,幹脆地點點頭,肯定了老頭的話,有點緊張地問:「那…老神仙,老爺子,那您說我這財運……」
神仙太生分了,許胖子的稱呼立時換成了老爺子,叫得甭提多親熱了,就這當會兒,旁觀的帥朗也看出來了,不管這兩起頭卦是怎麼算出來的,不過就這,唬仨人應該沒問題了。
「我給你批批吧……」
老頭又是一番捏掐右手訣,邊掐邊批著:「卯巳月生多破財、而未醜 時生又多聚財,巳醜天生呢,往往能守財,許小哥你命宮高隆,生就富貴之相,不過恰恰生在這聚、破、守之間,所以我說你運途多舛,用現在的話說,你的財運軌跡就像……就像股指和大盤曲線一樣起起伏伏……」
老頭一邊說一邊比劃著,修長的食指在許胖子眼前畫著曲線,許胖子的眼珠跟著那根食指在動,聽著這批卦,不知道是觸了心事還是算到了心坎上,喉嚨呃了幾聲,牙關打了幾個顫,嘴皮子直哆嗦。那老頭食指畫完,話鋒一轉,長嘆了一聲:「哎……許小哥你是時運不濟,財當聚時卻做散,財運呈溪流彙川之勢,而且來得如此之猛,嘖嘖嘖……你這兩眼發綠,就應了這個破財之相,而且這次可破得不輕呀。」
老頭說話端是表情豐富,這麼大會兒工夫把一個原本不太相信的許胖子說得已經是深信不疑,而且這回估計是戳中了什麼心事,一聽老頭說到此處,許胖子臉上頓顯一片淒楚,一拍巴掌,拉著老頭說:「哦喲……太對了。神了,老爺子,連我許大圭股市栽跟頭也算出來了。」
「哎,罷了罷了,許小哥你四旬前後命犯天罡,沖了財運,今兒這卦金我就免了,想開點,這破財消災也不一定就是壞事……」古老頭拉著許胖子的手,很有風度地安慰著。
「別別……咱不差錢,牛都沒了,還在乎牛鈴鐺值幾個錢?」許胖子倒也義氣,一說不差錢,再一說牛賠沒了,又是牽動了心事,如喪考妣似的把大腿拍得啪啪直響,拉著算卦老頭的手訴說著:「老爺子,我今兒一進公園就犯嗝應,全是綠色,跟交易大廳屏幕一個色,一屏全綠的,暴跌呀……我甯戴個綠帽,也不能天天看這綠色呀……老爺子,您給支個招,我這一多半身家可都被套著呢,有法子麼?我看出來啦,就老爺子您這一手,行,您給挑個個股,我籌錢去……少不了您那份……」
「差矣、差矣,隔行如隔山,信我一句啊,小哥,股市隻有賠錢的凡人,沒有常賺的神仙,這個忙我可幫不上……」
話到這裡戛然而止,老頭抽回了手,緩緩起身,對這位喋喋不休的許胖子報之以愛莫能助的神情,不過似乎看著這雙期待的眼睛又有所不忍,起了身,又不忍邁步。仨胖子和一跟班都不解地看著談興正濃的古老頭站 起身來,還以為老頭擺架子,趕緊攔著,隻見老頭同情地嘆了一口氣,拍拍許胖子寬厚的肩膀,安慰道:
「時不可逆、命誰能改……這個我就幫不上你了,不過你命宮高隆,注定是個多財多寶的富貴之命,跨過這一個坎,以後的路就坦蕩多了啊……十年之內,必有大富。怎麼樣,許小哥,咱們今天就這樣,如何?我古清治批卦很少給別人說這麼多,今天是看我們有緣,就多說了幾句,不過有些話隻能點到為止,就你這富貴命,小磕小絆蹚得過去……別人蔔卦隻說未來的好話,而我蔔得出你的過去,一看你就是個命格清奇,應運而生的人物,說白了你就是幼年受苦、青年發奮、壯年有成,白手起家拼出來的,起起伏伏這麼多年,都到這把年紀了,就算不求神不求仙,你也過得去……」
這幾句話跌宕起伏得厲害,而且被老頭的表情演繹得很真切。一聽說幫不上,許胖子有幾分失落,此時他對這位貌似神仙的老頭子已經是信服得緊,再一聽十年之內必有大富,又多了幾分安慰。不僅許胖子,同來的人似乎也舒了一口氣,最後一句,又多少讓許胖子有了幾分自得,加上兩位同來的胖子鼓勁加油,許胖子本來略顯凝重的氣色漸漸放鬆了。
而那位算卦的老頭笑了笑,搖搖手,自顧自地負手而行,旁觀的帥朗看這老頭連卦金也不收,心裡又納悶上了,越看老頭的背影越有點纖塵不染的意思。不過,這年頭還有這號人麼?你看人家連錢都不喜歡,沒準兒還真是世外高人。
正想著,銼炮趕緊上前拉拉正沉吟著不知所想的許胖子,許胖子眼看老頭要走,又不死心地大聲問了一句:「老爺子,那您說我現在怎麼辦?」
「送你一句話。」老頭回首一笑,聲隨人去,不過留下的話聽得真切,是四個字:「壯士斷腕。」
「什麼意思?」許胖子愣眼左右瞧瞧仨同伴,看來人以類聚,都是一群認錢比認字多的哥們兒,你看我、我看你,都搖搖頭,傻眼了,實在理解不了老神仙的機鋒。
半晌,他們還沒反應過來,湖邊那位實在看不下去、也憋不住了,忍 著笑,終於爆出了一句:「大哥,老頭讓你們割肉呢。」
一語驚醒夢中人,四個人霎時一看那位其貌不揚的帥朗,許胖子恍然大悟,「啪唧」一拍腦袋:「對對對……割肉,對……銼炮,趕緊走,到開市的時候全拋了,不能再猶豫了,再幹幾個跌停闆,哥就得來公園練攤來了……哎,等等……快快,老肉,給老爺子送去,這老頭不是凡人……我琢磨割肉的事好幾天了,該痛下決心了,老爺子早看出我有這心思來了。」
帥朗遠遠地看到老肉追上了算卦老頭,畢恭畢敬地給老頭作揖,並孝敬卦金。
帥朗細琢磨著這仨胖子和老頭那一番神乎其技的批卦,先是皺皺眉頭,實在被搞得有點暈頭轉向,你說這是真神仙吧,實在讓人難以信服;可你說是江湖騙子吧,人家確實批對了兩卦。不認識就批出別人父母和兄弟姐妹,光是這招就夠唬人的了。
是認識?不可能,這應該是偶遇。
有托?也不對呀,那老頭是單身呀。
曾經見識過不少江湖賣藝場面的帥朗越想越疑惑,慢慢踱了幾步,但凡江湖種種忽悠本事,總有一個障眼法貫穿其過程中,今兒批卦的竅門要訣在哪裡呢?要說真是算出來的實在讓人難以信服,真有那本事,去算算股票彩票,不比蒙這仨胖子幾個小錢強?對了,有一樣算準了,老頭肯定算準了仨胖子一定給錢……
「哦…是這樣……不會吧?這都能賺錢?」
走了幾步,靈光一現,帥朗先是恍然大悟,跟著滿臉愕然,爾後又恰恰看到那四個人並排出了公園門口,他一下子笑了,笑得很樂呵,很開懷,扶著湖岸邊的垂柳,一手掩著臉,越笑越明了……
「這位小哥……敢問尊姓大名……」
朗聲一句,打斷了湖邊自娛自傻樂的帥朗,他驚得一回頭,那位仙風道骨的卦仙不知道什麼時候折返,正站在自己身後不遠處問著。
「你問我呀?」帥朗指著自己一愣,看著負手而立、風度翩翩的老卦仙,不知道哪根神經錯位了,又嘿嘿哈哈地笑了半晌,跟著把自己慣常用 的自我介紹爆出來了:「免貴姓帥,單字朗……帥哥的帥、俊朗的朗。」
這個自報家門一出口,溫文爾雅的老頭也面上帶笑了,主要原因是面前這位既不帥氣也不俊朗,中等偏低的個子,髮型還是平頭,顯得有點土氣。一張臉嫩得很,年紀不大,一身西裝一看就是地攤貨,皺皺巴巴的,這模樣要是扔進人群裡,絕對不會出現鶴立雞群的意外,頂多也就扔雞群裡像個人而已,否則他剛才就不會無視此人了。
老頭這麼鄭重其事地審視,讓帥朗霎時驚了驚,趕緊解釋道:「老爺子,我可沒攪和你的生意啊,錢你都騙到手了,怎麼又回來了,我和他們不是一路的。」
「騙!?」古老頭兩眼一緊,愣了愣:「我是騙嗎?」
老頭口氣生硬了幾分,帥朗一捂嘴,警惕地四下看看,沒敢接話茬。
看什麼?當然是看看這丫是不是有串騙的同夥了,有道是賊怕擋路騙怕揭,人家明明是卦仙,你偏偏說騙錢,萬一有同夥跳出來找事,那不是自己找麻煩嗎。
好在沒人,最起碼附近沒人,帥朗算是個人小膽大的主,笑了笑回道:「非也非也,請恕小生失言,竊不為偷、詐不為騙……哈哈……我說這話怎麼就這麼彆扭,得,老人家您繼續做生意啊,不打擾了。」
說這話的時候,帥朗一臉戲謔,他和江湖人可沒有攀交情的興趣,隻當是路過,打了回醬油,看了回樂子。帥朗剛要擡步離開,不料那老頭卻一伸手攔下了他,和藹可親地勸慰著:「留步,小哥……你誤會了,難得咱們有緣相見,何不稍坐小敘?」
「大爺,您神卦算算,不騙你,我身上就三十塊錢,沒油水……」
帥朗笑了,一攤手自報身家,堵住了這貨的嘴。不料古老頭並不介意,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先自坐到了長椅上,很狡黠地笑了笑,看著有點疑竇的帥朗,單刀直入地說:「別緊張嘛,小帥,你這麼窮,我這麼老,好像彼此沒有威脅吧?」
這倒是,帥朗再細看眼前的老頭,此時才發現遠看仙風道骨的老家夥,近看卻有點瘦骨嶙峋,綢的衣服像掛在架子上一樣飄飄悠悠,好在臉 上的表情足夠人畜無害。帥朗自忖一雙拳頭對付這等老弱病殘還是蠻有把握的,再看四下確實沒有伏兵,他便坐到椅子一端,帶著幾分調侃的口吻問著:「大仙,我可是凡胎俗人,頑石腦袋,好賴話可都聽不進去,咱倆似乎沒有共同語言呀?」
「有啊,誰說沒有?」老頭道。
「有麼?」帥朗一愣,訝色問。
「當然有,比如……你我說不定都是無神論者啊……」古老頭狡黠笑著一說,帥朗撲哧一笑,這等於承認騙人了,古老頭促狹地問著:「小帥,剛才看你幾次偷笑,怎麼?看出什麼門道來了?」
「沒有沒有……您老直追周公吐哺,更賽麻衣神相……呵呵……」帥朗搖搖頭否認著,說著又嘿嘿笑上了,不過沒有戳破,伎倆戳破等於是扇人臉上,敲人飯碗,那事他可不幹。
「那你知道我怎麼推衍出來的嗎?」老頭食拇指一交叉,斜靠著下巴,徵詢似地問著帥朗,仙風道骨早不見了,隻剩下了童心大起的玩笑態度。
這一問,帥朗假裝根本不諳其中的奧妙,笑了笑,側著腦袋,沒吭聲,表情很值得玩味。
老頭等不著下文,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手一伸,從口袋撚出幾張鈔票一晃:「小帥,誰都知道批卦是假,不過你要能說出我怎麼批對了,今天的卦金歸你,怎麼樣?有本事拿走嗎?」
「你說真的?」帥朗一聽樂了,湊了湊問著。
「當然真的,要不你先拿著……」古老頭笑著,把錢往前遞了遞,六張,六百塊,那仨胖子出手大方。帥朗看著錢有點眼熱,明顯達不到視金錢如糞土的神仙修養,不但達不到,而且囊中確實羞澀,他吸吸鼻子,一把把老頭手裡的錢抽走,塞進口袋拍了拍,又不相信地警告道:「別耍賴啊,錢到我手裡了,可別想再拿走。」
「好了,好了,說錯了也歸你……可以開始了,說說,我古鐵卦在金河區這一片也算小有名氣,很少批漏過,看你好像瞧出點什麼毛病來了。」古老頭一副誠心求教的樣子,剛剛這位小帥在他算卦時就偷笑,算完了又 扶著湖邊垂柳自個兒笑,直笑得古鐵卦有點心虛,不知道自己哪裡出了大紕漏。
「毛病?」帥朗一聽不認可了,拍拍胸前口袋裡的錢,翻著白眼指摘著:「您那叫毛病?整個就是騙那仨胖子呢,還批得準?就沒一句準的。」
「是嗎?我騙人了嗎?他們仨都認可了,你反倒有意見?」老頭一副奇也怪哉的表情,很無辜,像是在努力維持自己大師的名聲。
「呵呵……別裝了啊。咱說第一點,您那句『父在母先亡』。」
「怎麼了,有問題?」
「我開始都被嚇了一跳,還以為你算得準,一想才發現,這整個就是一句來回話。」
「怎麼講?」
「你看啊,父在母先亡,字面意思是父親還在,母親已經死了,對吧?反過來,可以理解為,父親在母親之先亡故,對吧?不管誰先死誰後死,都說得通,沒錯吧?」
帥朗這麼一分析,一句話頓時有了兩個意思,古老頭笑著的面容霎時僵了僵,這句活口聽出來的人少之又少,能被這個孺口小兒聽出來,倒真邪門了,他不由多看了帥朗兩眼,顯得很驚詫。帥朗知道自己說對了,笑道:「我再一細想,還不僅如此,他父母要都不在,不管誰先亡故,都說得通,你說對了;父母亡故一個,不管誰先亡故,您也說對了;就即便是父母都還在,那也說得通,反正將來誰先死,都逃不出這句話……你根本就沒算出來許胖子他媽不在了,隻要說這一句話,您就永遠是對的,對不對?」
一語中的,「父在,母先亡」和「父在母先……亡」,五個字斷句不同,讀者如果音調和強調不同,完全是兩種不同理解,那仨胖子被人當豬頭蒙了。
「哈哈哈……」古老頭不以為忤,仰頭長笑了幾聲,聲音很爽朗,他饒有興緻地看著身側這位小帥其貌不揚的樣子,接著問道:「那我算他的兄弟姊妹可算準了,四個,三男一女,這沒錯吧?」
「得了唄,還不是一樣的把戲,你說『桃園三結義,獨出梅一枝』是吧?」
帥朗一聽這個,更不屑了,就這幾句批語,困擾了他半晌才整明白,此時他說得眉飛色舞,指摘道:
「這卦我來解一下啊……您這麼一說,如果他是獨生子,哎,我可圓話說,你命裡有仨,不過你命宮高隆什麼的,就留下你一個,正好應了獨出梅一枝,算對了;如果他說他是兄弟倆,我可以這樣圓,你們命中本來兄弟仨,找個什麼相剋的理由,克掉一個,剩倆了,桃園三結義,去掉梅一枝,三減一,不正應了二嗎?還算對了;要是有兄弟仨,直接就是桃園三結義,錯不了;要是有四個,得,三結義加梅一枝,三加一,四個,您又算對了……三男一女是那老肉憋不住自個兒說出來的,你根本就沒算,我懷疑就再有倆兄弟,您這話還能圓出來,是吧?」帥朗嘴皮子不停,掰著指頭算了一遍,照這思路編,批的卦根本就錯不了。
說完了,他再看古老頭,愕然中帶幾分詫異,帥朗呲牙笑了笑,湊上來,也學著老頭翻天印打機鋒的樣子裝腔作勢,正色道:「老爺子,非要我揭到底呀!?這就是舊社會哄老百姓的把戲,你是看那仨胖子錢多人傻好忽悠……我不但把你這幾句想清了,聽仨胖子說你給什麼區長算卦批了句『前無通衢路、後無回頭岸』是不是?」
「是啊,好久以前了,好像也算準了。」古清治眨著眼皮,神神秘秘地笑著。
「當然算準了,你這句話的意思是無路可走對吧?區長倒霉了,將來就有說,喲,走投無路了,您算對了……要是區長陞遷了,也可以解成不走路了,飛黃騰達了,對吧,您還是對的……比如我也會算,我要算您老有沒有老伴,直接批一句『鰥居不能有伴』,您說對不?」
帥朗狡黠地笑著,這句話如法炮製,激得那老頭的眼睛睜得大了大,驚訝更甚,就這句話呀,深得走江湖賣狗皮膏藥的真諦,雖說六字,可斷成「鰥居,不能有伴」和「鰥居不能,有伴」,完全就是兩個意思,不管求卦者是什麼情況,無非就是有和無的問題,都錯不了。
其實這是走江湖賣藝的基本功,幾句話漸漸褪去了這位古鳥人的外衣,不過古老頭此時一臉愕然俱變成開懷,被戳破了其中奧秘倒也不覺得臉紅,反而「啪啪」鼓了幾下掌,像鼓勵後生晚輩一般。這番坦然倒讓帥朗有幾分喜歡,不過還是醜話說在前頭,提醒了一句:「錢歸我了吧。」
「當然歸你了。」古老頭笑笑,隨口問著:「還有個小問題,我可是點破他為財運而來的,這可是推衍出來的啊。」
「還用推衍嗎?一看那德性,除了錢還在乎什麼呀?再說,要是福運高照,他顧得上來公園找個算卦的?既然來了,那十有八九是賠錢沒招了,想起迷信算卦找安慰來了。」帥朗搶白道。
「那我還算出他股市賠錢了呢。」老頭又辯道。
「你根本沒算,隻是誘導了個什麼股指曲線起起伏伏,許胖子就條件反射了,嘴哆嗦、手發抖、眼珠子發綠,套牢的人都這德性,你還沒算,他就自己都抖摟出來了。」帥朗又搶白道。
「照你說,我還沒一樣算準了?」老頭斜眼瞟著帥朗,很玩味。
「有……你算準了他們一定會給錢,所以才故意裝著不要,你越不要,他們還越相信你是真的,還不好意思不給,這就是看人下菜蒙得準。」帥朗拆穿了,不過這等看人下菜說來回話的本事,那倒真不是假的。
一來二去,真相是破鞋幫子,露底了,說穿了是一錢不值。帥朗再看老頭,不但臉上沒有一點被戳破的糗色,反而很得意很高興地笑著,又開始老一套動作了,饒有興緻地看著帥朗,看得帥朗有點不自然了。帥朗嘿嘿傻笑了幾聲,就在這時,他兜裡手機響了,一摁手機,他鄭重地說:「大仙,後會有期,快八點了,我還有點事得先行一步。」
說話他起身就要溜,生怕口袋裡的錢不安生似的,老頭這回倒沒有攔,隻是出聲說了句:「小帥,在哪兒高就呀?有時間出來聊聊,喝喝茶,我做東怎麼樣?」
沒來由發了筆小財的帥朗已經拔腿奔出去幾步,聞言腳步一剎,慢慢地回頭,臉上促狹地笑著:「大仙,這回您可看走眼了,沒算出來我失業了,根本沒高就的地方吧?哈哈,喝茶不用了,今兒這卦金就算請了啊……」
說著話,帥朗還真一溜煙跑了,直穿過公園小徑,幾次回頭笑笑,看著端坐不動的古老頭,眨眼間身影就出了公園大門,消失在大街上……
走眼了,走眼了,帥朗的身影消失了,古老頭才輕輕地點著自己的額頭,也彷彿恍然大悟一般,這兒離金河區人才市場隻有公共汽車的兩站路,就帥朗這穿身廉價西裝、挎個破包的德行,整個就是驢糞蛋外面光,瞅那樣像白領,其實兜比臉幹淨多了。
這下終於看準了,古老頭隨手掏出口袋裡的小本子,握著短筆刷刷幾筆勾勒著,像素描的筆法,幾筆下來,本子頁上現出了一個頭像,平頭短髮、寬額大眼、鼻懸嘴闊,周周正正的普通人模樣,不帥也不醜,沒有很缺陷的地方,更沒有很出奇的地方。穿得稍好點,那就是城裡的老百姓,穿著差點,就是鄉下的老百姓,如果非要找個出奇的地方,就是這其貌不揚的貨色有個響亮的名字,古老頭笑了笑,在畫上重重寫下這麼個名字:帥朗。
人才,人才吶,古老頭看著自己的畫作,回想著這小夥不吭聲、一副誠實忠厚的樣子,一臉鬼鬼祟祟偷笑的表情,一開口條理層次分明的思維,看了良久,他有所感觸地擡頭望瞭望人已消失的公園,一想這麼個人才居然去人才市場了,很惋惜地搖搖頭,暗道了一句,喲,這人才要是去人才市場找飯碗,那可給糟踐了啊。
一念至此,古老頭起身裝好本子,到了假山旁邊,和同來已經開始下象棋的老頭告了個別,慢悠悠地踱出公園,溜躂著朝人才市場去了……
除了北上廣,二線城市裡中州七百多萬人口算多的了。就這城市,人最多的地方一個是農貿市場,一個就是人才市場,農貿市場的農副產品比人多,而人才市場的人呢,比農貿市場的農產品更多,大學擴招和無限制使用化肥農藥催熟劑的嚴重後果基本相同,質量磕磣,數量巨多,嚴重積壓。
四百多個展台,還沒到九點人就擠滿了,一堆一堆擠在公司介紹廣告牌的前面,和堆著西紅柿一樣,個頭攢動;那展台前人是一簇一簇的,比 捆緊的胡芹還密不透風,這其中就有帥朗的身影。
這小子雖然個頭不高,理論上講,在這種場合沒什麼優勢可發揮,不過事實和理論往往相反,還就這號其貌不揚的,在各招聘展台來回轉悠,如魚得水,目標明確,出手準確,不像剛畢業和還沒畢業來碰運氣的這些哥們兒,兩眼一抹黑在人才市場裡瞎轉悠,連方向也找不著。
說話間帥朗瞅準了一家公司,招營銷經理,帥朗眼睛骨碌一轉,瞅著擠在招聘台的人隙,眨眼又很沒風度地擠了進去。
一擠,有人回頭不悅地喊著,嗨……擠什麼擠?
這是一位眼鏡男,手裡還高高地揚著簡曆,瞪了帥朗一眼,不過明顯是剛出來混的學生,敢發牢騷不敢發飆那種。帥朗手向後一指,臉上瞬間現出痛楚的表情,裝腔作勢地喊著:「喲喲喲……後面的擠我,兄弟讓讓……擠死我了……」
這位仁兄明顯沒窺破帥朗用心,有點同情地看了個子不高的帥朗一眼,身子稍讓,再把頭一扭,卻沒有看到後面有什麼人擠,這下才明白這是位無良插隊者了。眼鏡男回過頭來想要質問,卻不料那人早已經故技重施,變換了兩個人的位置,後來居上,站到招聘台前了……工作經驗重要,但找工作的經驗更重要,這就是差距,眼鏡男氣得幹瞪眼,還就沒法發作。
「咦?文秘專業的?你應聘營銷崗位?」
招聘台後的一位中年人,詫異地看了擠到台前其貌不揚的帥朗一眼。
「沒人請男秘書,我又坐不了辦公室,隻能幹其他的了,就營銷崗位門檻低。」帥朗張口說了一句,招聘台前的仨位相視一笑,倒覺得這個人口齒蠻伶俐的,原本這種簡曆是要婉拒的,不過剎那間讓那個人又決定留下來,隨意翻翻簡曆問道:「有過類似工作經驗啊,這倒是個優勢,你以前做什麼營銷?」
「那可多了,飲料,含酒精不含酒精的都賣過;報紙,學輔類和娛樂類都推銷過;保健品,老人延年、女人美容、男人補腎、小孩益智,差不多都接觸過……服裝,男裝、女裝、運動裝、孕婦裝、童裝都推銷過……還有,食用油、深海魚油包括汽車潤滑油,單個產品營銷策劃和推廣也做 過,推銷貴公司生產的保健器材,我有很大把握……」
帥朗嘴巴不停,逗得招聘者和旁觀的應聘者哧哧直笑,聽話音,敢情這哥們兒差不多是除了賣身,都賣過了,沒等帥朗白活完,那位招聘台後的中年人笑了笑,擺擺手示意帥朗停下:「好好,簡曆留下一份,等候面試通知,下一位……」
「謝謝啊……謝謝啊……」帥朗鞠躬謝了幾個招聘人,臉上露出諂媚之色,試圖留下個好印象,看得幾位都頷首臉帶笑意,他這才退身擠出了這個展台,出展台第一件事,就是拿著剩下的一摞簡曆當扇子,直扇臉部,即便在這地方混成老油條,每每來這兒一趟,準得出一身汗,以前是有點緊張,現在是擠得厲害。
扇了扇,擠人、鑽空……
再扇扇乘涼,繼續擠人、鑽空,遞簡曆……
人才市場就這麼回事,地方就這樣,不分男女,跟誰也不帶客氣。
又鑽了個空子,又一次和公司招聘的神侃了幾句,帥朗隻覺對方對自己的印象頗好,沒準兒還真能找到個落腳的地兒。他又放了一份簡曆往人群外擠的工夫,不知道是有點得意忘形了還是真沒注意,剛擠出人群,隻聞一個女聲的尖叫傳來,緊跟著嘩啦一下子一摞簡曆撒了一地。是一位小美眉,被帥朗連踩腳帶撞冒冒失失來了一下,吃痛得頓時彎下了腰。
常在人堆裡擠,哪能不踩人,這人才市場原本就是踩人市場嘛。
連踩帶撞,而且是女人,是女人又怎麼樣?帥朗根本沒當回事,這地方可別指望有豔遇,敢到這地方討生活的不是恐龍妹就是潑婦姐,再說了,有美女又怎麼地?一大群小老爺們兒生計都沒著落呢,誰還顧得上憐香惜玉?
帥朗就是這號很不紳士的貨色,當然不會主動認錯,一見是個女的,而且還是梳辮子的小妞,一看就是土得掉渣的新人,正要張嘴訓不長眼的新人兩句,不過話生生地壓在了嘴邊,隻因為剎那間蹲到地上揉腳的姑娘隻是驚叫了一聲,然後有點吃痛地眉頭蹙蹙,卻沒有一句怨言,很怯、很膽小的樣子。
沒錯,是位身材嬌小的姑娘,正蹲在地上,很矮的個子,一邊揉腳一邊忙不疊地撿著散落的簡曆。
話說這矮人出門老受欺負,帥朗這不高的個子當年在這地方也算是嘗盡辛酸了,一看這妞,頓起憐憫之心,而且人家也沒說啥難聽話,帥朗實在有點不好意思,趕緊蹲下身子。那位很矜持,下意識地避了避……咦?帥朗賊眼一骨碌,看這小美眉腦後梳著大辮,模樣從可憐一下子變到了楚楚可憐,趕緊慇勤地撿著簡曆,胡亂地整到了一起,等拾回手裡再擡頭時,那姑娘已經半支起腰來了,遞簡曆的帥朗微微一怔,心裡咯噔一下,眼睛麻麻酥酥的,感覺亮了亮。
他被小姑娘電了一下,沒錯,被那眼神電了一下下。
不是美女,不過比美女多了那麼一點點韻味,小巧而精緻的臉龐,左額還有顆未出盡的小痘痘,烏黑油亮的大辮子繞著頸邊,辮梢在肩頭,表情那麼怯生生,眼睛特別大特別亮,一身淺色上衣加上深色的褲子,顯得整個人有點單薄……帥朗遞簡曆的手頓時僵在空中,這怎麼看,怎麼都讓人想起「村裡有個姑娘叫小芳,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那首歌。
一想起這歌,帥朗心裡暗道,現在城里美女可多了,又浪又嗲又開放的可不缺,像這號城裡打扮、村姑氣質還真不多見。一念至此,帥朗鬼使神差,眼睛又亮了亮,舌頭沿著嘴唇「哧溜」了一圈吸著涼氣,像發現了新獵物一般。
帥朗正要搭訕,不料意外突生……哼!那姑娘面對這雙色得發亮的眼睛,鼻子重重一哼,手一伸,奪回了自己的簡曆,然後眼睛一剜,忿意四射,跟著一回頭,扭頭就走。
傻了吧,靚妞難泡,不靚的妞也未必就容易泡,帥朗不經意流露的一點點本色,直接就被妞無視了。
隻不過那妞一生氣更有味道,一扭身別有看頭,大辮子甩的幅度,窄腰寬胯擺的姿勢,玲瓏的曲線直把帥朗的眼珠吸引得左右亂晃,幾步出去像個精靈就要消失在人群之中。
帥朗微微一怔,嘴裡喊著喂喂……等等,邊喊邊跑著,快步上前兩手 一伸,攔在了那位姑娘的身前,那姑娘防備地後退一步,帥朗原本準備扮回紳士,慇勤道歉一句,不料迎著那姑娘有幾分委屈、幾分忿意,甚至還帶著幾分羞於啓齒的目光,愣了愣,隻覺得這道歉根本不足以引起姑娘的好感,幹脆另闢蹊徑,直接指著她意外地說了句:
「我認識你。」
「胡說,我根本不認識你。」
肯定不認識,那姑娘百分之百確定,她眼睛瞪了瞪,極度防備地又拉開了一步距離,雙手互抱,簡曆紙護胸,一副警惕色狼的標準姿勢。
這可咋辦?胸大無腦的妞多了,可面前這位明顯不屬於這類型,更何況第一眼對你根本沒啥好感,那雙美麗動人的大眼,盯著帥朗閃著怒火,正恨不得把踩了自己一腳、連道歉也不說的貨給洞穿似的。
不過女人眼光再利,也刺不透男人的厚臉皮,更何況這生氣的一句,聲清音朗,聽得帥朗霎時心花怒放,非但沒有被嚇退,反而上前一步……
帥朗真認識這妞!?
假的,認識才見鬼呢。不過此時他那燦然如逢故友的笑,那誠實端莊的臉,實在不像假的。
就聽帥朗真摯得不帶一絲雜念地對小學妹說:「我真的認識你,你是大四的,學市場管理的,來找實習的地方,對吧?」
那姑娘霎時愣了愣,眼睛睜得老大,好像在打量帥朗,不過確實想不起來。
蒙對了,帥朗立馬正色接著說:「真的,我認識你,你們市場管理專業的大課在教學樓三層上。」
咦?姑娘愣了愣,又被嚇了一跳,不敢相信,又不得不信,詫異地盯著這位冒失的不速之客,不過這位不速之客長得太普通了,普通得說不出什麼特點來,和高大、英俊、帥氣都扯不上關係,如果在學校裡明顯屬於被無視的一類,看過來看過去還是想不起來,倒忘了自己要拂袖而去了。
「中州大學的,你叫王雪娜。對吧?我真是你校友,中文系的。」
帥朗再加一句,努力扮著校友相見喜洋洋的角色,嘿嘿笑著準備套個近乎,最好把電話號碼套出來慢慢發展。他自打一畢業就連失業帶失戀,混了兩年才檢驗出了一個真理:社會上的妞,哪個都不好忽悠;還是學校裡的妞好騙,特別是像眼前這號剛出校門沒進單位門的。
一個欣喜外露,一個一臉愕然,就在小姑娘正發愣時,帥朗那絲不懷好意的笑容讓她頓生戒備,愕然地看看帥朗,目光慢慢地投到自己還護著前胸的簡曆上,霎時間發現對方套近乎的信息來源了。她哼了一聲,簡曆一下子放到了身後,扭頭又走了。
得,世界變化太快,學校裡的妞也不那麼好哄了。
帥朗後悔得直拍腦門兒,暗道自己不該直說小姑娘的名字,要不不會這麼快露餡,剛才他還真是掃過簡曆,記住了「王雪娜」這個不俗不雅的名字,卻不料這個小伎倆被聰明妞窺破了。
那姑娘甩手一走,帥朗又不死心地追了上來,這地方混上一年半載都沒皮沒臉了,哪兒還在乎被拒絕一次兩回,他邊追著邊不疊地解釋著:
「沒騙你,咱們真是校友,你別誤會啊,我是誠心誠意想道歉,而且看你第一次來,想幫幫你……我真是中大的,你是剛參加完校內就業宣講吧?就業指導中心那禿頂主任是不是在會上鼓動你們……啊,同學們,走出校門將是一個嶄新世界的開始,未來是你們的,你們將是中州大學的驕傲……千萬別信他啊,信他一準栽溝裡,就咱們學校大多數專業,出來基本都得自己找飯碗,基本結果都是找不著飯碗。」
帥朗裝腔作勢揮著雙手,學著當年聽著那位禿頂主任的樣子,這是一位把無數傻孩子從畢業忽悠到失業的人物,隻要是中大畢業出來的,鮮有不識此人的。
果不其然,一說起這位人物,那姑娘撲哧一笑,樂了,知道這茬兒,沒準兒還真是中州大學出來的,不過她還保持著一份矜持,邊走邊有點不相信地問身側跟上來的帥朗:「你真是中大畢業的?」
「這還需要冒充呀?現在最走俏的是中職和技校生,我實在不懂電路,要懂我就裝技校畢業,咱們中大本科考研考公務員還湊合,到這地兒沒人 要……」帥朗直截了當,一看那小姑娘被自己說得半信不信,而且對「沒人要」很反感,趕緊轉移話題:「別不信我呀,咱們那首校詩的作者,我們一個系的,真的,你聽說過那首麼?就是我要走出校門那首……」
帥朗白話上了,這首詩中大人盡皆知,本來是一位女學生寫的歪詩,不過被校方認可後,直接掛在校園網BBS上,說到這兒,一看那姑娘斜斜地瞥了一眼,似乎有所動,帥朗小聲唸著:「……我要走出校門/我要等一個適當的時機/把我一切全部埋葬/包括虛榮,自尊,面子,懶惰,陋習……哎,雪娜,你不會真不知道吧?很能代表你們剛畢業時候的心情……後面呢……」
還別說,這套真管用,雖然帥朗不是文青,不過看得出這小學妹有文藝女青年的傾向,那臉上都多愁善感了,更別說心裡了。果不其然,這招一使就見效,那小學妹立刻停下腳步,詫異地盯了帥朗幾眼,好像觸景生情了,隨口接道:
「然後,做顆蓮子/埋在爛泥裡/等待一個又一個春的訊息/終有一日/轟轟烈烈地綻放/隻為挺起自信的胸膛……」
小聲,但熱情洋溢地輕聲吐出幾句,文藝女青年的那股酸勁十足地透出來了。
傳說這首詩的作者是中大一位才女,時下美女詩文最易流行,更何況還掛著才女的名頭,之後便很容易成了激勵無數學弟學妹就業的必讀勵志詩篇。看來有時候文青雖然酸了點,但還是蠻管用的,帥朗明顯感覺那姑娘的眼神對自己認可,不那麼反感和防備了。帥朗暗自高興,終於找到共同話題了,努力裝著很動情、很文青地繼續把結尾念出來了:「……抑或是,喟嘆、徬徨、失落、直至沉淪……我覺得最後一句寫得不好,太頹廢了,一點都不陽光。」
「……頹廢也是無奈,不過整體好,現在我終於感覺到了,我什麼都沒有,隻有虛榮,自尊,面子,懶惰,陋習……」王雪娜聽完了,有點若有所思地說道,搖搖頭,不知道在否認什麼,很失落的樣子。
當然失落了,一來人才市場,才發現什麼專科、本科就跟蘿蔔、白菜 一樣爛市了,作為蘿蔔和白菜其中不起眼的一員,能不失落麼?
這種心情帥朗當然早就嘗過,趕緊岔開話題說:「沒那麼嚴重,再活十年人還是這麼一堆毛病……對了,求職五霸,你修煉到第幾霸了?這和你將來就業有直接關係啊。」
兩個人此時已經走了若幹步,在一個招聘介紹前停下腳步,一聽什麼五霸,正看招聘職位的王雪娜回頭奇怪地問了句:「我好像聽誰說過,什麼叫五霸來著?」
「這你都不知道?一看就是沒混過人才市場的新人,五霸是指,凡有校內宣講會招聘會都出席旁聽的那是聽霸;凡有公司招人都投簡曆那是投霸;凡投出簡曆都給筆試那是筆霸;凡參加筆試都有面試通知那是面霸;凡面試都過關斬將拿offer就稱為offer霸……」帥朗掰著指頭數著。數了幾樣,數得王雪娜噤若寒蟬,瞪著大眼不知道是驚訝還是崇拜,這五霸倒是聽說過一些,也就是學校男生中傳的笑話,不過要真這麼論,那自己勉強連最差的聽霸也算不上,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又有點不甘心在校友面前丟份,皺著眉反問帥朗道:「那……那你修煉到哪一霸了?」
「我屬於另類,就業屢屢被拒,機會全無,江湖人稱——巨無(俱無)霸。」帥朗正色一說,正愁眉苦臉的王雪娜撲哧笑了,一笑聲音過大,生怕驚擾了別人一般,又矜持地捂著嘴,眼瞟著帥朗偷笑。
據說含羞是一種最醉人的美麗,帥朗看著這位學妹時,開始相信這句酸溜溜的話了,那欲笑又止,不敢開懷的樣子,就像一株羞答答的含羞草,不怎麼漂亮,還就看得人心裡癢癢的,總想伸手觸一觸。要不是看簡曆,帥朗還真不敢相信,就中大那色狼遍地的地方,還能有這號害羞的極品倖存下來。
從緊張到怒視,從怒視到笑靨,從笑靨到輕鬆,僅僅不過十幾步的距離,因為校友的身份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帥朗又因為僞文青的酸味獲得了一點好感,此時此刻,距離更近了一點。帥朗面對小學妹看得更清楚了,臉帶愁容,笑不露齒,身上還帶著那種青澀的學生味道,而且肯定是個品學兼優、不諳身外之事的乖學生,看這怯生生的樣子,八成是第一次來人 才市場撞運氣的。相視而笑的片刻間,帥朗助人為樂的心情大爆發,直恨不得自己是老闆,直接把這妞招到麾下,培養成小蜜得了。
當然,這是理想,不說也罷,隻要是理想,大多數都實現不了。
不過,達到理想的途徑未必就隻有這麼一條。帥朗正尋思著怎麼套電話號碼的工夫,那姑娘可沒什麼歪心眼兒,也就見了校友淡淡地高興了一下,開懷笑了笑,有點不好意思地揚揚手裡沒送出去的簡曆,指指人群,那意思是要告辭了,正事不能耽擱了。
示意了一下之後,她非常淑女地排在熙熙攘攘的隊伍後面,帥朗稍稍一愣,左右看看不見頭不見尾的人群,就這人山人海裡,像這號妞那是可遇不可求的,你一轉身一眨眼她就不見嘍,沒準兒這輩子都再也見不著了。而且最讓帥朗心癢癢的是,這妞種種表現最有可能的一種情況,也是自己最希望的一種情況:單身吶!
機不可失、妞不再來,帥朗想也沒想,上前小聲示意著來來來……神神秘秘地把學妹王雪娜往人群之外引幾步,到了靠牆幾步之外,小聲、嚴肅而且語重心長地說:「你是新人,得向學長好好請教請教,少走彎路……你看排了這麼多人,再看你手裡的簡曆,你覺得一週能不能遞完,就你這身子骨,你擠得進去嗎?」
是啊,還是一堆人,小學妹一側頭,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連送簡曆這個坎都這麼艱難,她被帥朗神色鄭重地一詐,頓時一臉難色。
「我教你怎麼送……幹這事,不但臉皮得厚,而且要有相當的技巧……走,哥帶你邁出走向社會的第一步……」
帥朗小聲安慰著,來了一個大膽的動作,不容分說拉著王雪娜往前幾步,小學妹猝不及防,被牽著小手,頓時滿臉羞澀,看樣子很不習慣和剛認識的陌生人來這麼親暱的動作。她剛要甩脫的時候,帥朗已經鬆手了,直指著人群,回頭看看這姑娘有點傻不愣瞪的樣子,正色地提醒了一句:「注意啊,人群馬上就要出現稍稍鬆動,要抓住這個時機,我推你就趕緊進去啊……」
「不會吧!?」王雪娜一臉愕然側頭,明顯不太相信,這一上午一直這 麼擠,什麼時候鬆動過了?
「我說會就會……我馬上要來個求職大魔咒……準備好了啊。」
帥朗鬼鬼祟祟一笑,笑得王雪娜莫名其妙,正詫異著,不料聽得帥朗脖子一直,眼一瞪,煞有介事,嗓子一扯大聲喊著:「嗨……誰手機掉地上了……手機手機,那檯子下面……」
聲音乍起很大,目標很明確,立時見效,這堆人一半側身往下看,一半趕緊摸自己的口袋,往左往右的人群立時出現了稍稍鬆動,正愕然不知道帥朗什麼意思的王雪娜還沒反應過來,隻覺得身後大手一推,她跟著人不自主地向前走了幾步,恰恰一擠,從鬆動的人縫裡鑽了進去。人小個子低,她進去的時候那學長就在身後,她清晰地看到帥朗一條腿伸進人群,朝前面的人踹了一腳,前面被踹的生氣地回頭喊,誰踢我?
後面有人接茬兒喊著,就是啊,誰踢人了?找手機就找手機,踢什麼人呀?
這話是帥朗喊的,個子矮有這麼個好處,淹沒在人群裡,沒人瞧得見你搗鬼。王雪娜霎時明白了學長的苦心,是要趁亂起鬨送自己插進隊裡呢。那位被踢的哥們兒回頭一叱的工夫,身側往一邊鬆了鬆,讓出空隙來了,王雪娜三兩下連過數人,一轉眼,自己已經被帥朗塞到招聘台前了。
王雪娜明白了,踏向社會的第一步,要學會很無恥地插隊。
一分鍾……兩分鍾……等了近三分鍾,人群稍稍鬆動,才見王雪娜艱難地從擠搡中脫出身來,不過臉上那份愁容稍稍消散了一些。一出人群,她就進了甬道里,四下張望著,像在找尋什麼,神情裡帶上了幾分期待,幾分欣喜,不管什麼事,第一次總是讓人很興奮的,特別像這種另類的投簡曆方式,還真是第一次經曆。
「喂……你不是找我吧!?」
一聲輕叱從身後響起,王雪娜驚聲一回頭,那一臉誠實笑容的學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站在自己身後了,笑裡帶上了幾分促狹,這可是帥朗的不傳之秘,沒想到還真派上用場了。王雪娜笑了笑,算是默認了,這謝字卻好像很難出口,不過終究還是低如蚊蚋般地說了句「謝謝」,還是那種 羞容帶著淺笑、很不好意思的樣子。帥朗的臉皮夠厚,得意地笑了笑,還不忘忽悠學妹道:「學會了吧?我剛開始和你一樣,傻不愣瞪地在外頭等著,半天進不去……走,我帶你投簡曆,保證你一上午從聽霸升級到投霸水平,後面的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啊!?這……這怎麼好意思。」
小學妹有點不好意思,張口結舌,有幾分難為情,一半是不好意思麻煩別人,另一半呢,估計是覺得這位學長辦的這事,也實在讓人不好意思。
「走吧,畢業了你就知道了,最不值錢的就是人才,比人才更不值錢的是人才的臉面,別幹那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古人都說了,倉廩實而知禮節,這兒都是沒解決吃飯問題的人,你還指望誰彬彬有禮呀,誰手快就是誰的……」
帥朗以過來人的姿態一揮手,這一次他沒拉手,隻是帶著路,稍走兩步,悄悄瞥了一眼,身後那位心裡沒底、沒有更好辦法的小學妹,雖然一臉為難、覺得不妥,可在這個雜亂和陌生的環境裡,似乎除了亦步亦趨跟上這位值得信任的學長之外,再無其他捷徑。
兩個人的身影被人堆埋沒了,不久又有喊聲在人堆裡響起來了,還是那一句:嗨……嗨……誰手機掉地上了……
什麼事,就怕不得其門而入,窺得門徑之後,接下來就事半功倍了。
王雪娜今天親身經曆了這個事半功倍的過程,簡曆越投越輕車熟路。一個小時前還徘徊在各展台前,不是不好意思,就是人太多根本擠不進去,遇上這位起鬨的學長之後,帶來的三十多份簡曆沒多大一會兒,便送出去一多半。這位相助她的貴人看來是使出渾身解數了,不但喊,不但在背後推人送人,而且在送的過程中,這位學長充分體現了校友的情誼和學長的風度,投簡曆的空閒時間不忘提醒王雪娜,見了招聘的人,一定要面帶笑容,哪怕是奴顔諂媚也成,好歹給人家點成就感,別覺得不卑不亢是骨氣啊,那是冒傻氣,你要不會巴結人,人家就不拿你當人……王雪娜撅撅嘴、嗤嗤鼻,做了個微微不悅的鬼臉,不置可否。
王雪娜保持著一貫的文靜和矜持,也不和帥朗爭論,就這樣越看越讓 帥朗覺得這小學妹性格真好,不過這樣的性格同時也是求職大忌。再送了兩份簡曆,帥朗發現王雪娜有點侷促的樣子,一等她出來,又支上招了,邊走邊教導著:「雪娜哎,不是我非要說你啊,可以害羞,但千萬別不好意思。中州經濟越來越發達,不光咱們市,全省、全國幾百所大學的畢業生千軍萬馬都往這兒湧,人才市場全年都沒有淡季,哪裡都人滿為患,你都不好意思說,你指望人家還有時間發掘你的優點和長處呀?大膽說,最好把他們說暈了……」
王雪娜還是沒說什麼,低頭淺淺笑了笑,儘管對帥朗這位學長的話有異議,不過還是有幾分感激。這不,帥朗明顯發現倆人關係走近的跡象,再一次到了一個不太擠的招聘展台前,王雪娜很隨意地把手裡剩下的兩份簡曆遞給帥朗拿著,自己擠進去了。
看看,成長得多快……帥朗在她身後自顧自地笑了。
不過稍後王雪娜出來的時候,帥朗又指出問題來了,看著王雪娜的簡曆又支招了:「我說,雪娜,你這簡曆可缺點東西,榮譽一欄別空著呀,多寫幾項,最好把獲獎證書什麼的,都往裡頭塞點,增加好感。」
「啊,這個我沒有啊。」王雪娜一蹙眉,小姑娘很老實地說。
「嘖嘖……你咋這麼誠實呢?你到打字複印部,給人十塊錢,他們能給你做好幾張榮譽證書……畢業證沒假就成,其他東西誰較真呀?現在找實習地方無所謂,要是將來求職,你可直接輸在起跑線上了。」帥朗眉頭一挑,正色道。
「這不是騙人嗎?」王雪娜手豎在嘴上,對帥朗悄聲說道。面帶難色,兩個人離親密更近了一步,不瞭解的還以為是一對情侶在說什麼悄悄話。
「人家還沒較真,你自己較什麼真,現在有個別大學教授都抄襲、剽竊、外帶文憑造假,咱一本科生,幹這事一點心理壓力都沒有。知道什麼叫職場成功嗎?衡量成功的唯一標準就是你能唬住多少人和你忽悠了多少人……」帥朗附耳小聲侃侃而談,王雪娜咬著嘴唇吃吃笑著。
一來二去,王雪娜也看出來了,這位學長的求職經驗不是一般的豐富,大部分的崗位他能把具體要幹什麼說個七七八八,比如化妝品公司的 什麼銷售部經理,開的底薪幾千塊挺誘人,千萬別信啊,你回頭簽合同就是責任底薪,和銷售掛鈎的,別說新人,就老員工都不一定能賣得了那質次價高名氣不大的產品;再比如那什麼中小企業諮詢公司招的高級文員,也別信啊,進去就讓你擦桌子、整理文件、打個雜,頂多漂亮點讓你站到迎賓台前,你啥也學不到;至於什麼銷售代表、什麼銷售區域經理、什麼業務主管,都別信,天上不會有掉餡餅的事,再好的公司你都得從頭做起。而那些稍好的公司呢,連新手都不願意招,更別說實習了。所以呢,帥朗給王雪娜指的方向是找家實誠點的公司,最好是能直接面對顧客的工作,畢竟學市場管理的,總得接觸一下買賣吧?
這一點,和王雪娜的想法挺契合,兩個人說著談著,差不多轉悠了一多半招聘展台,再到東北角嘉和連鎖超市招聘台前的時候,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帥朗眼睛眨了眨像在徵詢,王雪娜點點頭認可,這是個門檻較低、薪水合理的工作,更適合在校兼職,不過這活肯定挺辛苦。帥朗看王雪娜很使勁地點頭,提了個醒:「做好心理準備,這可是個累活。」
「沒事,總比坐著強。」王雪娜小聲道,看帥朗又支著脖子準備故伎重演,下意識地拉拉帥朗的袖子阻止著:「等等……」
「怎麼了?不想去了?」帥朗詫異道。
「不是,我是說,你又要喊……誰手機丟了?」王雪娜笑了。看她一笑,帥朗眼睛也眯成了一條線驀地笑了,點點頭示意了一下展台前,還別說,不光他們倆知道這工作成功率大,展台前還圍著一幫男男女女,正擠搡著遞著各式簡曆,這超市的開口也大,光促銷員就招二百名,展台後四五位招聘人正忙著收簡曆,詢問應聘人。
看了一眼現場,這會兒王雪娜倒不覺得難了,隻是有點可笑地悄聲對帥朗說:「你也太沒創意了吧,不能一上午就這一招吧?」
「我也想有創意呀?不過這得因人而異呀……你看這些人,一多半是窮學生,他們身上值錢的除了手機沒其他東西了呀?我喊其他沒人信呀?看我的……嗨……誰的手機丟了……」
帥朗嬉笑著,一直脖子又大喊了一句,王雪娜不知道看到了什麼情 景,緊張地拉了拉帥朗,想要阻止,不過已經來不及了,嘴快的帥朗早喊出來了。等人群稍有波動,他拉著王雪娜往人群裡送,不料王雪娜沒動,緊張地指指帥朗的身後,帥朗詫異地一回頭,得,愣了……這回可沒奏效,喊羊呢把狼招來了。
一位身穿西裝、掛著胸牌的管理員後面跟著一個保安,正站在倆人身後,瞪眼盯著倆人。
王雪娜一下子傻眼了,緊張地看著帥朗,擾亂招聘秩序,不知道會不會有事?小姑娘一緊張,緊緊地挽著帥朗的手臂,生怕這貨被保安帶走痛毆一般。帥朗覺得右臂一緊,愕然地側頭看了王雪娜一眼,樂了……跟著側過頭來,擡眼看著那人高馬大的保安和管理員,嘿嘿傻笑著……那管理員像是見了慣犯一般,一指帥朗訓上了:「一聽有人喊手機丟了,我估摸著就是你,就沒點新鮮的啊……怎麼,又失業了?」
「啊,失業了,我找不著工作心急呀。」帥朗笑著回答道。不過看他這樣,要急才見鬼呢。
熟人?王雪娜雖有幾分詫異,不知道帥朗怎麼還認識人才市場的管理員,不過看這樣子倒放心了。再看那位管理員,招招手,讓保安離開了,一拍帥朗的肩膀警告著:「哎,別起鬨啊,這麼多人呢……我說小忽悠,你就不能好好找個工作安生幹著,怎麼隔三差五就見你來人才市場?上次招聘你來這兒才幾個月?」
「這不怨我呀,王哥,上次招聘的是給人賣羽絨服,現在羽絨服下季了,老闆都收攤了,我怎麼辦?這剛過年,什麼生意都是青黃不接,機會這麼少,不搶怎麼辦呀?」帥朗一臉慎重地說。說的當然是謀職沒錯,插隊有理了。
「得……少跟我耍嘴皮子,這會兒就夠頭疼了,別再給添亂啊……」管理員一擺手打斷他。懶得跟帥朗扯淡,或者是還有位女士在場,給帥朗留幾分面子的意思,看了看這一對,沒有過於苛責,也沒多理會帥朗嬉皮笑臉孰無正色的應承,草草交代了幾句,看著不遠處又有一個展台過於擁擠,急忙奔上去維持秩序。帥朗再回頭時,看見王雪娜大眼睛吧嗒吧嗒眨 著盯住自己,那雙白皙的小手還挽著自己的右臂,或許是被人當依靠也能產生某種幸福感和滿足感一般,帥朗很爺們兒地笑了笑,毫不在意地安慰著:「沒事,別緊張呀,緊張什麼?逮著我他也沒治,這麼多人他也顧不過來……嘿嘿……一會兒咱們照喊不誤。」
被帥朗不以為然的厚臉皮又一次逗樂了,一笑身子稍傾,王雪娜卻發現倆人像情侶一般,自己還挽著這位連名字也不知道的學長,觸電似地鬆開了手,鬆開時還偷偷有點臉紅地瞟了帥朗一眼,好在這人正撓著腦袋四下張望像在找什麼空子鑽,倒沒有表現出什麼異樣來。王雪娜暗暗為自己的失態定了定心神,想想剛才管理員的話倒詫異上了,瞅了個空,用胳膊肘示意帥朗問著:「想什麼呢?學長,剛才管理員怎麼叫你忽悠?」
「哦,那是愛稱,我們這群季節性推銷員都叫忽悠。現在季節不對,到銷售高峰期,像我們這號忽悠都是搶手貨。」帥朗醒過神來,一看王雪娜正聚精會神地盯著自己,像在審視什麼似的,安慰著:「別急,剛才有點大意……一個法子不行咱們再想一個……對對,你等等啊,我去找個認識的管理員把胸牌借來直接送你到前台得了……」
帥朗再看不遠處管理員胸前那胸牌,靈光一現,又出新招要扮管理員了,剛一轉身,卻覺得人被拽了一下,一回頭,小學妹拉了自己的包一下,有點羞赧地笑道:「不用了,我自己行的。」
「沒事,不麻煩。」帥朗拍拍胸脯,估計就是麻煩也不在乎。
「真的不用了,總不能咱們一上午一直作弊吧?就剩兩份了,我自己來行麼?」王雪娜揚了揚手裡的簡曆,像是徵詢意見一般,話很委婉,表情很純真,像妹妹哀求哥哥個小事、生怕對方不同意一般,那種口吻真讓人不忍心拒絕。
帥朗的眼睛睜大了一圈,發現對方確實不是違心的客氣話,幹脆地說:「好,聽你的,什麼都要有第一次,別人還真靠不住,最終還得靠你自己……」
對於這位小學妹不十分依賴的表現,也讓帥朗很意外,很紳士地做了個請的姿勢,王雪娜像得到了一種莫大的認可一般,昂首挺胸努力給自己 增加了幾分自信,回頭對帥朗嫣然一笑,排到了人群之後。是啊,其實經曆過後,也不過如此而已,更何況那位學長還在不遠處不時地豎著大拇指給她鼓勵的眼神呢。
漸漸的,再聽不到學長那淳厚的中州話,個子矮埋沒在人群裡的王雪娜這回真切地感受到了同宿舍姐妹說的那種人像沙丁魚一樣被擠的恐怖滋味了。往下看全是腳,往上看全是高高揚著簡曆的手,往左往右看全是擠搡著的人,在挨了若幹腳、磕碰了不知道多少下、胳膊發脹腿發酸之後,終於第一次憑著自己站到了招聘台前。這時候的王雪娜,被擠得連害羞和緊張都忘了,她遞著簡曆,很流利地報出了畢業院校、專業,而且感覺招聘方並沒有那麼苛刻,粗粗一看簡曆,問了幾句能不能吃苦、怕不怕加班的話,隨即草草地看了幾眼人,直接說了句等候面試時間通知,接著就喊下一位了。
簡短,不過挺讓王雪娜高興,她又努力擠搡著出了人群,揉揉有點發酸的腿和胳膊,細細斟酌著這家招聘單位的話,似乎「等候面試通知」和「等候面試時間通知」,兩句話的暗示完全不同,她正要把這個很好的消息告訴領了自己一上午的學長時,不料找不著人了,左顧右盼了一大會兒,半天沒有找到那張熟悉的面孔。
咦?人呢?
嘈亂、悶熱、擠搡……在這個因為人多而空氣流通不暢的空間裡,瞬間的欣喜被猝來的失落取代了。王雪娜幾次不經意地回頭,心裡都存著一絲期待,期待在回頭的時候看到那張剛剛熟悉的面孔和閃著狡黠的眼睛,不過幾次回頭看到的都是陌生人,現在她倒發現那位學長的與眾不同了,在他臉上看不到擔憂和緊張,感覺這種艱難的環境好像對他根本就是輕而易舉。
幾次極目搜尋都沒有發現人之後,無奈之下,王雪娜靠到了甬道鋁合闆豎著的牆邊。這位學長和身邊油嘴滑舌獻慇勤的同學沒啥兩樣,隻不過忙碌了這麼一上午,看得出人家真心實意在幫自己,而自己卻連應該說的謝謝都沒有認真說一句,剛剛自己從容站到招聘前的那份喜悅,原本想和 他一起分享的,此時人不見了,讓王雪娜的心境從欣喜到失落好不懊喪。一懊喪,身上的感覺明顯強烈了,腿發酸、小腿肚子發脹、胳膊有點疼,出了一身汗還沒落下去,全是剛才給擠的。
又過了幾分鍾,悶熱的環境讓王雪娜覺得心裡更加煩躁了……消失了!?就這麼消失了?我甚至連他姓什麼叫什麼都沒有來得及問……王雪娜揉著胳膊,像失群的孤單小鹿,依然傻傻地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裡,等著那位好心學長的出現……
出門在外,碰上好心幫你的人,這種概率有多大?
別樂觀啊,概率不會很大,和中五百萬大獎的概率幾乎相等。
不過也別悲觀,真善美雖然瀕臨絕跡,但並不是完全絕跡了。
最起碼在王雪娜的心裡沒有絕跡,最起碼今天她覺得在人才市場碰到的這位學長就是個好人,可好人為什麼就那麼容易失之交臂呢?
他去哪兒了?覺得我能行了,我走出第一步了,幫完我了,然後就瀟灑地轉身離開了……或者他還要忙自己的事,好像聽他說也失業了……這麼出色的一位學長、校友,怎麼也會失業?難道現在的就業形勢比報紙上危言聳聽得還嚴峻?
邊揉著腿和胳膊,王雪娜邊用最純最善的心思來揣度幫過自己的那位學長。準確地說,從招聘台前擠出人群的時間並不長,隻是王雪娜覺得漫長而已。
這一段貌似漫長的時間裡,王雪娜一直心有慌亂地不時用目光搜尋,每一次失望都讓心裡的懊喪深了幾分,而就在她彎著腰揉著腿,已經很失望的時候,眼前……有一隻手直接伸到了自己的眼前,差那麼一點點就觸到了鼻尖,手上赫然是一盒冰激淩,淺黃色的盒子,盒子上沾著細細的水珠,是從冰箱裡剛拿出來的,這麼燥熱的環境,即便看一眼也讓心裡頓時感覺到絲絲涼意。
王雪娜一驚,訝色地擡頭,霎時間嫣然一笑,笑得很燦爛……身側,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位學長又回來了,一隻手給自己遞著冰激淩,一隻手拿著根老冰棍,很不顧風度地滋滋溜溜吸吮著,依然是那麼狡黠地嘿嘿一 笑,示意了一下:「快吃呀,傻看什麼?」
王雪娜笑了,感覺很多話湧到了喉嚨,卻欲言又止,隻化作了一個動作,接過了那盒冰激淩,很感激地笑了笑,掀開蓋子,木製的小勺,她輕挹了一片,保持著風度地放到嘴裡輕呷著,涼絲絲的甜意和舒爽感覺把剛才心裡的不快立時驅趕得無影無蹤。
傳說人與人之間有四大感動,分別是冬天送棉襖、夏天送冰糕、迷途中給航標加上黑暗裡點燈泡,帥朗這一上午獨佔其二了,到底是博得了學妹好多次嫣然一笑。面對面站著的工夫,一個吮冰棍一個吃冰激淩,倆人甭提多傻樂呵了。被過往行人連碰了幾下,半天帥朗才反應過來倆人身處的環境,他指指門廳之外,邊走邊隨意問著:「走吧,快中午了,剛才怎麼樣?」
王雪娜很默契地在他身邊跟著,簡曆投完了,這地方誰都不願意待,最好馬上到外面透透氣去。邊走王雪娜邊高興地說著剛才招聘的過程,著重強調了「面試通知」和「面試時間通知」的不同,說得興高采烈,畢竟這是她第一次。不料一聽這話,帥朗吮著冰棍搖搖頭,又是一番過來人的口吻教導上了:「不是我打擊你啊,我剛見你時,你是盲目悲觀,不知道自己該從哪兒著手。這會兒嘛,又是盲目樂觀,就剛才你遞簡曆的嘉和連鎖超市,那是批量要廉價勞動力的,隻要敢遞簡曆,人不是太砢磣都能去……那活一天得讓你站七八個小時,日薪頂多一百,而且別指望勞動法保護你啊,休息請假都沒工資,丟了東西都得你賠,這還不帶老闆瞅你不順眼,巧立名目扣你點血汗錢,最終能領到手裡的也是少得可憐,你能受得了嗎?」
邊說邊審視著身側的小學妹,隻見她正矜持地舔著小木勺,動作很悅目,露著一排整齊潔白的貝齒,如果不是臉上那幾顆未出盡的痘痘,這張精緻、小巧、玲瓏的臉配著腦後那條大辮子就更完美了,唯一的缺點就是個子有些矮,以帥朗犀利的眼光審視,這妞的身高應該不足一米六,矮自己半個腦袋。
不過帥朗馬上又在心裡安慰自己,哥長得也不高,配這麼位小巧玲瓏的妞豈不是天作之合!?
沒有發現帥朗正懷著不可告人的心思審視著自己,王雪娜笑了笑,對於帥朗的危言聳聽不在意地說:「你不都說了,總要有第一次的嘛,再說離畢業招聘還有一段時間,正好出來鍛鍊鍛鍊,實踐一下,反正也沒準備長期幹。」
「哦,那倒是……」帥朗收回了目光,回頭看看依然人聲鼎沸的人才市場,指了指二樓,介紹著:「咱們身處這一層都是廉價工需求的招聘,上面就是高級人才、專業人才招聘了,薪水高,條件也苛刻,最起碼專業對口,畢業時間不低於兩年,而且像你這號學市場管理的,他們還得看你的具體業績和工作經驗,什麼時候你混到那份上,差不多就是白領了……你要是不考公務員也不進國企,基本就得常來這兒混,眼睛擦亮點,現在招聘單位忽悠人,忽悠得厲害,而且最願意忽悠剛畢業的大學生給他們白幹活……像今天你投的簡曆,一準有好幾家給你面試通知,注意啊,凡要求你交報名費、服裝費、培訓費、資料費的,不管什麼費,一律歸類於騙子,別理他們,現在就靠這個賺錢的黑公司不在少數……對了,我給你留個電話,有什麼事你找我。你手機號多少,我給你撥過去……」
他們邊走邊說著,出了人才市場大門,撲面來的清新空氣讓人精神一振,帥朗很自然地說到了這個關節上,雖然說的是事實,不過把自己的最終用心隱藏在了裡邊,真正的動機當然就是最後那一句話了。說著他很自然地摸出了手機作勢撥號,而眨巴著眼睛聽著的王雪娜也很自然地說了號碼:「139……」
喲,不露聲色,水到渠成,號碼到手,帥朗正色中掩飾著自己的得意。
稍頃,悅耳的鈴聲響起,卻見王雪娜把胸前的掛繩從紐扣之後抽出來,敢情那溝裡塞著手機呢,帥朗看著,揣度著那裡玲瓏的大小、深淺,現在卻不敢稍露淫邪之色了。王雪娜摁了拒絕鍵保存著號碼,一摁鍵這才疑惑地擡頭問道:「您還沒告訴我,您叫什麼名字呢?」
「帥朗……帥哥的帥……單字朗,俊朗的朗……」
帥朗神氣了,抿著嘴一臉得意,把自己名字報了出來,就這名字,就這介紹,和本人名不副實得這麼厲害,絕對能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果不其然, 王雪娜詫異了一下,看著既不帥氣也不俊朗的學長咬冰棍的德性,眉眼綻笑,忍著笑輸著這個既帥且朗的名字,輸完了,把手機又塞回了襯衣裡,卻發現帥朗正直勾勾地盯著自己,嘴角掛著顆晶瑩的水珠,不知道是冰棍化了,還是饞涎欲滴了。順著他的目光方向低眼看了看自己很不出眾的胸部,王雪娜略略有點臉紅和不悅,手掩了掩,不動聲色地問:「怎麼了?」
「哦……你用iPhone啊?」帥朗大驚小怪地問道。
王雪娜瞬間理解了帥朗眼裡的詫異,這麼貴的手機出現在窮學生的手上當然有點不合時宜,她笑了笑害羞地說:「山寨高仿的。」
「哦……這樣啊,出門在外,別用太好的手機,招賊呢……」
帥朗咬著冰棍說著,把最後一塊咯噔咬掉了,一扔冰棍把子,擡步在前面走著,王雪娜抿著嘴淺笑著,不幾步的工夫又成了並肩而行,很快離開了熙攘的人才市場。不遠處就是公共汽車候車亭,走了半晌,帥朗猛地發現自己糊裡糊塗地走錯了方向,他是跟著王雪娜的腳步在走,這才驚醒了。帥朗幾次撓著腦袋想說請吃飯什麼的話,卻沒怎麼好意思說出來,今兒剛認識,萬一被人拒絕的話,那可就沒後話了……直到候車亭前,他鼓足勇氣想說話時:「我……」剛說了一個字,面對小學妹那清純的眼睛,下文又給憋回去了,話到嘴邊變成了一句不痛不癢的客氣話:「我……要不,我送你回去!?」
「不用。公交車就幾站路,這兒離中大不遠。」王雪娜笑著搖搖頭,暗道著,這位學長好像臉皮並不是一味地厚。
「那個……本來我想請你吃飯的,不過好像剛認識不合適……要不咱們吃了飯再回去……」帥朗笑了笑,委婉地表達著,生怕引起她的反感。
王雪娜倒落落大方,笑了笑回道:「本來應該我請你的,不過今天我約了我們同宿舍的姐妹,她們等著我彙報今天的結果呢……這樣吧,改天我請你……謝謝你的冰激淩,真好吃。」
王雪娜淺笑著示意了一下手上還未吃完的冰激淩,雖是婉拒,不過讓人一點反感也沒有,帥朗點點頭:「嗯,沒問題,那我等你啊……」
這當會兒,暖洋洋的陽光下,空闊的大街上,離開了那個嘈雜的環 境,反而讓帥朗覺得無法施展了,倆人都有點訥言,畢竟剛剛相識,彼此間相知太少,隻是無關痛癢地問了幾句學校裡的事,還沒說幾句,那不長眼的公共汽車倒嘩嘩開來了,帥朗不疊地送王雪娜上車,人進了車裡,在車窗上看著小學妹很欣悅地招手再見,最後定格的影像還是一份清純、矜持和燦爛的笑容。
人走了,陽光曬著傻傻的帥朗,招著手僵在空中,目視著公共汽車在中州大道上越行越遠,半晌才從那個笑容中清醒過來,舌頭舔得嘴唇嘖嘖有聲。他摸出手機看著那個號碼,回憶著這位小學妹的一顰一笑,實在有點置疑,就自己對女人胸大臀肥的審美眼光,怎麼就會被這個其貌不揚的小學妹吸引住了呢?
大辮子、小痘痘,楚楚可憐的單薄身子和青澀的甜笑,讓走了幾步的帥朗又停下腳步,歪頭側腦,幾分白痴相,拇指都伸進嘴裡咬上了,輕咬了半天估計在回味今兒的邂逅……咦?這很像初戀那種忐忑不安、患得患失的感覺呀!
「對,就是這感覺,看著人比嚼根老冰棍還清爽,就是不知道有沒有主兒?她會不會約我呢,要主動約我,那沒準兒有戲……要不約的話,我主動約她,她會不會出來呢?」
帥朗的眼睛一亮,終於找到自己發花痴的根源所在,瞬間又想了幾個開展泡妞下一步工作的可能性,不過馬上又多了幾個問題,畢竟自己屬於缺才加缺財,長相不太帥的勞苦大眾一類,想正正經經泡個妞還是蠻有難度的。一想一難,顧不上咬手指發花痴了,摸了摸腮幫,難;又拍拍腿,還是難;……一拍到這兒,拍到了隨身的包上,更難的事來了,什麼呢?就見帥朗一掀包摸到了厚厚的一摞簡曆,一下子從綺念掉回現實裡了。他立馬撒丫子往人才市場裡跑,邊跑邊罵自己:
「娘的,光顧想妞了,卻把自己的正事給忘了……咱這一大半簡曆還沒投出去呢,再找不著事幹得吃老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