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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大學畢業後我回到柏林,為一位知名建築師工作。三年後我自己創業,在柏林一個不錯的地段租了幾個房間,同時也做一些投資,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背了一身債務。於是我將重點放在家庭住宅上,一開始只接裝修和改造工作,後來逐漸轉向房屋設計。人總是會長大的,我不再幻想建造新世界。我發現為別人打造一個家能給我帶來滿足感,那種幸福感不亞於房子主人。他們擁有自己的家時是多麼開心啊——有時開心的次數未免多了些,但這不是我想表達的重點。例如,前一個家庭破裂後,我要推倒自己設計的房子重建,為新組成的家庭再蓋一所新房子。

我幹得不錯,贏得了好幾個獎項。我最喜歡的設計是達萊姆的一所房子,建築材料全部採用玻璃,那是一個兩層的長方形房屋,屋頂沿水平方向鋪了一層板條,每塊間隔三釐米。從房間可以看到板條底部,上面描繪了各種顏色,讓房子流光溢彩,充滿活力,又不過分花哨。當觀看角度和光線發生變化時,房屋會呈現出不同的色彩。這棟房子被《建築文摘》大加讚美。

麗貝卡也畢業了,她得到一份研究助理的工作,協助一位研究人類基因組項目的教授。該項目的目標是解讀人類藍圖,同時也能收穫財富和名望,基因研究很有可能實現醫學上的突破,產生新藥物。麗貝卡的教授對21號染色體進行測序,研究成果會帶來豐厚回報。麗貝卡擅長研究工作,她非常努力,我也一樣。我們深愛彼此,希望永遠在一起。

1998年克雷格·文特爾引發了一場風波,我們的情況開始變得糟糕。還有人記得克雷格·文特爾嗎?他是個美國人,創立了塞雷拉基因組公司,能用一種特殊方法快速解碼人類DNA,重點研究那些能帶來巨大利潤的基因組,其中就包括21號染色體。基因競賽開始了,大家為了名聲和專利爭分奪秒。麗貝卡連週末都在工作,回家後她總是疲憊不堪,沒有體力再出門交際應酬。不知不覺間,我們的關係出現了第一次危機。

有時我們會爭論基因問題,我不認為人類是由基因決定的。我相信人類是自主的生物,可以自行做出判斷和決定。這聽上去也許有些幼稚,我知道有的人完全沒有選擇的自由。總的來說,我的看法可以歸結為一句話:我們有選擇權。麗貝卡完全不贊同我的觀點。在她看來,我們的基因是決定因素,對我們的生活影響巨大。

「拿我姐姐、弟弟和我本人來說,」我說,「我們有相同的基因,可我們完全不同。」

「你有沒有想過?」她問,「你是建築師,你弟弟裝飾摩托車,姐姐學習時裝設計——你們三個人從事的工作全部跟畫畫有關,你還認為你們完全不同嗎?」

「我們的父母又不會畫畫。」我堅持道。

「那是你沒看見。」麗貝卡說,「還有誰織的毛衣比你媽媽更好看?我看過你家的相冊。」她繼續說道,「那是一種天賦——用圖形表達自己的想法——用設計表達內心的愛。」

「可我沒從父親那裡繼承任何東西。」我說。麗貝卡立刻用她常說的那套理論來反駁我。

「因為你不想從你父親那裡繼承任何東西,雖然你擁有他的優秀基因。」麗貝卡說,「你父親的基因會告訴你如何維繫長久的婚姻,如何在艱難的情況下養育子女——」

「我同樣有能力養育子女。」我打斷麗貝卡——我說這話簡直是沒腦子。

「沒錯。」麗貝卡平靜地說,「你的基因已經決定了,即便你還沒有孩子。」

我又被說得啞口無言,心裡有些不高興,可我仍然不認輸。每次討論到最後,我和麗貝卡都覺得我們的生活和希臘悲劇沒什麼兩樣,希臘諸神引導人類,但最終做決定的是人類自身。

「所以,人類有選擇權。」我脫口而出。

「人類遵照神的意願做出選擇。」麗貝卡常常這麼說,我總覺得她這句話哪裡不對,像是她為了證明自己正確特意編出來的——可我又一直想不出該如何反駁。

在基因測序最緊要的關頭,麗貝卡懷孕了。我們從來沒有真正使用避孕手段。我每次多加小心,她也多加小心,結果證明我們中的一個人——或我們兩個人——不夠小心。對麗貝卡來說,答案很簡單,她應該選擇流產,可我不太想。我們之前討論過,如果有了孩子,我們的生活將有哪些改變——我覺得是往好的方向改變;麗貝卡不這麼認為,有了孩子她就沒辦法從事全職工作。可她又不能接受流產。於是,保羅出生了。六週後麗貝卡繼續她的基因測序工作。

我們對餵奶和照顧嬰兒做了詳盡的規劃,執行起來卻並不順利。麗貝卡的教授正努力追求名利,對她的表現很不滿意,因為麗貝卡不能「全身心」投入工作。麗貝卡也不開心,她工作時一心想著孩子,和孩子在一起時又總是惦記工作。她希望我可以減少工作時間,讓她多做些工作,因為我是她唯一可以放心託付孩子的人。從世俗的角度來看,我當時的收入已經很可觀了,她賺的錢卻不多。我認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麗貝卡接受了我的建議。六個月後她開始休產假,從此再沒回去工作。

這麼做不對嗎?我家舉辦晚餐聚會時,有些職業女性堅信選擇事業才是正確的,對麗貝卡放棄工作表示惋惜,麗貝卡聽了很不開心,我和麗貝卡為這件事也吵過好幾次。女人普遍認為做家庭主婦是錯的,男人則表示沉默。我知道麗貝卡常常因為放棄事業而難過,於是安慰她說,為孩子犧牲自己是最偉大的事。我也清楚,對一個已經實現自己抱負的男人來說,當然可以十分輕鬆地說出這種話。最近,麗貝卡總說想回去工作。

有了孩子後,我們重新認識了對方。孩子能改變一切,尤其是改變他們的父母。保羅出生幾個月後,我和麗貝卡清楚地知道,我們當中誰能夠連著三晚不睡照顧孩子,誰又做不到。(我做不到,麗貝卡能做到。)那幾年我們總在吵架,已經搞不清楚我們是夫妻還是仇人。我們常常為時間安排的問題爭吵:是誰把一直在哭鬧的孩子丟給對方,自己跑出去喝酒?是誰和老朋友週末跑去西班牙巴塞羅那玩兒?

到了晚上,我們誰也不想跟對方上床,因為孩子在你懷裡、胸口、肚子上待了一整天,再多一點點身體接觸都會讓你爆發。也許這是我們關係出現裂痕的另一個原因,雖然我心裡並不認同,因為孩子是發生在我們身上最美好的事。最美好的事怎麼可能帶來負面影響呢?但換個角度去想,如果美好可以來自邪惡,那麼美好同樣會滋生邪惡。我們的生活處處充滿了矛盾。

孩子們出生後不久,我和父母的關係變得親密起來,尤其是我的母親,她是個非常棒的祖母。我父親也是位稱職的祖父,有時我會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我嫉妒父親對孩子們那麼好,這種感覺嚇到了我自己。就像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看待伴侶,我們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看待父母。

姐姐去世大概半年後,我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我記得很清楚,那是個星期二,我當時正在建築工地跟瓦工理論,我的手機響了,母親在電話另一頭激動地大喊,說父親去婦科醫生診所了。我立刻明白了,由於科妮莉亞婦科醫生的疏忽,耽誤了她的病情,那個婦科醫生從此成了我們全家的死敵。

「剛剛前臺接待員打電話給我。」母親說。

我丟下還在爭辯的瓦工,跳上汽車,飛速離開。我知道診所在哪裡。我一向遵紀守法,從沒闖過紅燈,可那天我一路在飛車,不管紅綠燈,不管交通標誌。我一直認為父親有一天會大開殺戒。每當我聽到槍殺案的新聞,我都會屏住呼吸,直到確定凶手不是父親才會鬆一口氣。我知道這有些神經質,可如果你在我的環境中長大,相信你也會變得神經質。我似乎已經看到科妮莉亞婦科醫生的診所裡橫七豎八的屍體,鮮血在沿著地面流淌。車沒停好我就衝出去往樓上跑,一步三個臺階,邊跑邊暗暗祈禱,希望不要聽到槍聲,雖然我已經很多年沒祈禱過了。

「我父親在哪兒?」我對前臺接待員大喊,她朝候診室指了指。我看見父親了,他坐在椅子上,雙手抱在胸前。他左邊是個孕婦,右邊是個正給孩子餵奶的媽媽。旁邊的角落裡,一個孩子在玩兒積木。候診室的椅子只有三分之一是空的——大概有十幾個女人。父親沒看到我——或者說,他根本沒留意周圍的人,他茫然地看著前方。我碰了一下他的肩膀,他全身一震,但沒有伸手掏槍。

「是我。」我說。

「倫道夫。」他說。

「走吧,我們回家吧。」我說。我攥住父親的右胳膊,像是要扶他起身,其實是為了阻止他掏槍,他身上肯定帶著槍。父親站起身,動作遲緩,像是老了很多。我扶著父親離開候診室時,周圍的女人全在看著我們,我們一小步一小步往前挪。

走到樓梯時父親開始哭泣。我從沒見父親哭過,不知道該怎麼辦。他伸手摟住我的脖子,他以前也從來沒這麼做過,然後伏在我身上痛哭,我感覺到他滴落的淚水。我必須承認,我當時只覺得茫然無助,不知所措。我想掙脫他的懷抱,趕緊離開,可我是他的兒子,我不能丟下他不管。

我感覺到他腋下彆著的左輪手槍。

「把槍給我。」我說。其實完全沒有必要,父親現在絕不可能開槍。我只是想找個藉口脫離他的懷抱。父親向後退了半步,摸索了一陣,從身上掏出一把左輪手槍遞給了我。我聽到有腳步聲接近樓梯門,急忙將左輪手槍插進褲腰,用夾克衫擋住,然後扶著父親下樓,他邊走邊哭。一個女人奇怪地看了我們一眼,左輪手槍壓迫著我的尾骨。

我們上了車,我先送父親回家,然後開車回到建築工地。我的內心很不平靜,假如父親動過殺死婦科醫生或者在診所大開殺戒的念頭,那隻能說明他很愛我姐姐。可她在世時,我們沒覺得父親很愛她。深藏的父愛。

那麼,父親對我和弟弟也一樣嗎?父親也很愛我們嗎?各種念頭紛至沓來,我想不明白,也無法確定。不過,我明白一點,如果我們有什麼意外,我父親絕對不會放過傷害我們的人。現在,我知道父親愛我——他一直愛我。他們這代人表達愛的方式不同,他們把愛深藏在心裡,不會表現出來。

我對保羅和法伊的方式跟父親不一樣。我一直以為自己擺脫了父親的影響。我對汽車不感興趣,我的職業不是推銷員,我沒在福特公司工作。我跟父親完全不同,對此我一直引以為傲。像麗貝卡這麼聰明的女人也無法擺脫家庭的影響,跟她母親一樣從事醫藥工作。我卻可以選擇任何行業,我沒有從事父親的工作,我不想成為他。我以為我是自由的。我真是個傻瓜,我們無法擺脫父母的影響。我們或者走上他們的路,或者選擇另一條完全不同的路,那也只是因為我們不想走他們的路。即便對待孩子們,我同樣受到父親的影響,我堅持某種方式,只是因為他對我們是另一種方式。父母對我們的影響超過其他一切,我們一生也無法擺脫。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明白這點。在我家舉辦的晚餐聚會上,關於父母的話題總是最敏感、最觸動人。一個五十五歲的老年人一下子變成個孩子,為自己四十五年前受到的傷害痛哭,希望聽到爸爸媽媽說一句話,渴望——極度渴望——爸爸媽媽現在能抱一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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