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 來自地下室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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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我必須承認——有一件事讓我非常痛苦——我不知道妻子是不是真的性虐待孩子們。每當我心裡冒出這個念頭,我立刻掐滅它;我不能讓迪特爾·提比略的噁心念頭影響到我。可這個念頭還是侵入了我的大腦。我拼命想趕走它,它卻不斷地騷擾我,最後我放棄了,乾脆讓它待在我腦海中。我仔細回想關於浴缸的場景——麗貝卡和法伊,麗貝卡和保羅——可沒有任何異常,沒有任何能證實我懷疑的情形。從過去一直到迪特爾·提比略指控我們性虐待孩子之前,在我記起的畫面中,只有一個正常的家庭,家人間正常的身體接觸,而現在,我們幾乎不敢再正常觸碰孩子們。

我當然知道,世界並不像我們看見和聽見的那樣。在我們每一次轉身或離開之後,我們曾經熟悉的世界也許從此徹底改變。我們的生活不堪一擊。我們離開時什麼事都可能發生,背叛、羞辱、犯罪——甚至虐待兒童。我不知道我不在家時妻子做了什麼,我眼前浮現出讓我無法忍受的畫面。那些畫面讓我希望迪特爾·提比略去死——是的,我就是這麼想的,我現在就是這麼說的。

我說過我相信法律,我是認真的,不過我有時的確希望迪特爾·提比略去死,也許他提著塑料袋橫穿馬路時,剛好被一輛卡車撞死。都是因為他,我才會想象出那些噁心的畫面;是他讓我有了骯髒的念頭。我心裡清楚,妻子不會那麼做。既然迪特爾·提比略對我的指責是捏造的,那麼麗貝卡同樣也是清白的。可我真的百分百確定嗎?我只能這麼說,我強迫自己百分百確定。

那段可怕的日子快要結束時,有一次我要在客戶喬遷之喜的聚會上講話。我不喜歡當眾發言,但還能應付得來,我總是事先寫好發言稿,做好心理建設,疏解一下緊張的心情,然後順利完成任務。大家熱烈鼓掌。客戶向我表示感謝。我在這種場合會穿優雅的西裝和白襯衫,打上領帶。人們喜歡歡慶的氣氛,我也一樣。這一次,我比以往更加緊張。雖然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設,我仍然非常緊張,感覺心跳在加速。我站在那裡,看著客戶一家人期待的面孔——一對有著三個孩子的年輕夫婦,還有瓦工、木工、管道工和水電工,他們的目光全部聚焦在我身上,等待我開口,我的喉嚨像是被人死死扼住,感覺越來越緊,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張開口,但所有的話全部卡在喉嚨裡,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瓦工和管道工的表情開始變得困惑,大家看著那個站在木工臨時搭建的小講臺上的奇怪男人,不明白他為什麼愣在那裡不出聲。我感覺大家已經看出我內心的恐懼。我再也無法忍受,我必須趕緊離開,不想再看見那一張張期待的面孔,於是我走下講臺。我沒有跑;我盡最大的努力控制自己的步速,維持著自己殘存的尊嚴。我經過有著三個孩子的年輕夫婦、瓦工、管道工、木匠和水電工,他們的目光追隨著我,但沒有人開口,最後我終於鑽進汽車,一溜煙開走了。

第二天,我約了幾個承包商在辦公室開會,會議開始前十五分鐘,我突然感到非常恐慌,於是取消了會議,開車直接回家。這時我才告訴麗貝卡發生了什麼事。我們花了很長時間尋找原因,唯一的可能就是迪特爾·提比略。我們覺得,雖然他的指控完全是無稽之談,卻引發了我內心的羞恥感,害怕別人真的認為我會性虐待孩子。

麗貝卡好言安慰我,讓我不要擔心,給我泡茶,在洗澡水中加入香精油,做了一個溫柔體貼的妻子能做的所有事情,可我的情況沒有任何改善。只要面對三個以上的人,我就沒辦法講話。再這樣下去,我會失去工作。雖然建築師不一定非得是個演講家,但至少能在公開場合講話,能夠跟承包商和客戶談判協商——可我做不到。我曾經用「弱者」這個詞形容自己,那只是一種自我解嘲的方式,內心深處我是一個十分驕傲的人——在民主國家和法治社會,我們知識分子才是真正的強者——可因為迪特爾·提比略的存在,我感覺自己是個無用的弱者。

我去看了兩次醫生,他對我父親產生了很大的興趣,一直想跟我談他。他說,我們必須「找到最根本的原因」,可他的追根究底並沒讓我好轉。他建議我「拋棄固有的想法」,別再認為自己擁有正常的童年,他的建議對我同樣沒有幫助。我讓他開了些鎮靜劑,再也沒回去過。鎮靜劑對我有效,可我擔心會上癮,所以只在必要的時候才服用,幾個星期後,我不用再吃藥了。每次開會前我仍然有些不安,但我能維持表面的鎮定,別人察覺不出我有什麼異樣。

我平生第一次理解了父親心中的恐懼。我不知道他恐懼的原因,但我知道被恐懼攥住時的感受。恐懼會突然出現,沒有徵兆,沒有原因,像黑色的風帽牢牢地罩住你,你完全被控制,耳邊只有一個聲音在大喊:「快逃!」身體裡面的那個你嚇得瑟瑟發抖,如同一隻聞到狼的氣息卻看不見它身影的小鹿。你整個人被撕裂開來,你的身體坐在或站在那裡,可你已經脫離了身體,一心想離開和逃走。恐懼帶來難以忍受的緊張,你被恐懼撕扯成碎片。恥辱,簡直是奇恥大辱,你變成了一頭嚇傻的鹿。

我理解父親承受著巨大的恐懼,他需要槍來對抗它。恐懼是父親的心魔,他告訴自己威脅來自外界,只有這樣他才能感到安全。槍可以保護他,帶給他安全感,有了槍,報紙和新聞上的那些罪犯就無法傷害他。等父親出獄後,我一定問問他到底在恐懼什麼——希望那一天快點到來。也許是父親在戰爭期間遭遇的某件事,雖然他的戰爭經歷遠沒有母親那麼可怕。也許是祖父,孩子的心魔常常來自父親。

就是從那時開始,我會在電話裡告訴母親我們遭遇的麻煩。之前我什麼也沒說過,沒告訴她迪特爾·提比略威脅到我們的生活,只說他是一個討人厭的小丑。現在我不再隱瞞,告訴了母親全部的實情,我們在窗臺上發現的信件,還有迪特爾·提比略寫給我妻子的三首關於性愛和死亡的詩。

正如我之前說過的,我們的生活仍然跟過去一樣。我們全家一起去斯普里森林郊遊,那裡的景色超過世界上任何一個地方,高大的楊樹枝葉相交,形成一座天然的大教堂,小溪在樹下蜿蜒流淌。我們租了兩條獨木舟,我帶著法伊坐一條船,妻子和保羅在另一條船上,我們穿行在迷宮般的水道中,兩岸是綠茸茸的草地。船槳激起的水花飛濺,我給孩子們講我編的洛杉磯警察局希夫考夫警督的故事。我們也會安靜地坐在船上,等著海狸出現,發現海狸時孩子們會開心地大喊。我們帶孩子們去水上樂園玩,我和妻子躺在草地上,親密地依偎在一起,幾乎想當場做愛,但我們不會,就像我一個美國朋友說的,我們過於「假正經」。麗貝卡告訴我她現在最想對我做的事,我也告訴她我最想對她做的事。孩子們時不時跑過來把冷水澆在我們脖子上。

開車回家的路上,保羅和法伊在汽車後座睡著了,麗貝卡說,她現在最大的心願是提比略能夠消失,但有時她又害怕提比略消失。

「你害怕我又把自己封閉起來?」我問。

「是的。」她說,「一旦威脅消失,你可能又不見了。」

我向她保證不會,但我心裡清楚,所有對未來的承諾都是不可靠的。我也清楚,我們現在的幸福是迪特爾·提比略帶來的。難道這意味著我們的幸福是靠他維繫嗎?如果真是這樣,情況簡直糟透了。迪特爾·提比略帶給我們這麼多麻煩,比這些麻煩更可怕的是,他是帶來幸福的人——美滿的婚姻和幸福的家庭。邪惡會帶來美好嗎?如果美好源自邪惡,那美好的代價又是什麼?假如邪惡消失,美好也會隨之消失嗎?我不想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一天晚上,我弟弟有事外出,我和麗貝卡在客廳享用我們的「盛大晚宴」——美味的菜餚、漂亮的衣服、肖斯塔科維奇的音樂、愉悅的談話。吃完主菜後,麗貝卡說:「我必須問你一件事,你聽了千萬別生氣。」

「我不會生氣的,你隨便問。」我說。

「我們上次去米諾卡島度假,」麗貝卡說,「你和法伊躺在沙發上時為什麼不穿衣服?」

我知道她在說什麼。那天,我們在海邊玩兒了一整天——跟孩子們一起洗澡、游泳、堆沙堡、扔飛盤。沙子跑進書頁之間,報紙被風吹得皺巴巴的。我們塗了防晒霜躺在陽光下,依偎著縮在毯子下。外面涼下來時,我帶法伊回房間;玩兒了一整天,她累壞了,一進屋就開始發抖。

「趕緊脫下溼衣服。」麗貝卡在我們身後說。我們照她的話做了。衣服脫掉後法伊抖個不停,我們趕緊躲進沙發的毯子下面。法伊很快睡著了,不一會兒,我也睡著了。後來,保羅拉掉我們身上的毯子,弄醒了我們。

「我讓你們脫下溼衣服,」麗貝卡說,「是怕你們會凍感冒。可我沒想到,你們兩個會不穿衣服躺在沙發上。」

「法伊凍得發抖。」我說,「我給她直接蓋上毯子是讓她快點暖和起來。」我像是一名被告,努力想證明自己的清白。我對麗貝卡說,我不是戀童癖患者。愉快的氣氛消失了,妻子的話讓我感到不快,因為她在懷疑我,就像我在懷疑她。

奇怪的是,我從沒想過麗貝卡會懷疑我,雖然我一直在懷疑她。她的懷疑刺痛了我。刺痛我的不僅是妻子的猜忌,還有妻子想象的我會對孩子們做的噁心事。

「請你原諒我。」麗貝卡說,「我相信你。我只是必須要說出來。」

「我也相信你。」我說。兩個人像這樣對彼此表達信任,應該是非常美好的時刻,一個崇高的時刻,可我們是被迫說的,而且毫無必要。「我相信你不會虐待我們的孩子」這種話你永遠不必說出口。我們悶悶不樂地相對坐著——兩個從沒虐待過兒童的人。

弟弟到家時我們依然坐在客廳。我記得我和妻子都沒再開過口。我們沉浸在自己的負面情緒中,思索著提比略對我們生活的影響。布魯諾努力逗我們開心,我們卻高興不起來,於是我們三個人一起沉默地坐著,直到各自上床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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