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我每天早上一睜眼就開始思索要怎樣才能挽回妻子,我決定要好好表現。我向她詳細描述客戶對我提出的各種要求,我用略帶誇張的方式講述各個項目的進度——我給她看《建築文摘》裡的一篇文章,上面是對我蓋的一所房子的溢美之詞。
「你不用刻意表現自己。」麗貝卡說,「我希望你正常對待我——你一直在疏遠我、討厭我。」她說,「讓我們從這裡開始吧。」
我感到慚愧。我現在才明白自己的方法錯了。現在的問題不是我要挽回麗貝卡,而是我要讓麗貝卡重新接納我。知道問題的癥結後,剩下的就不難了。我告訴她我最近讀的書,我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她也一樣。去購物時我們又開始手牽著手,我們長時間擁抱彼此時會起雞皮疙瘩——不是因為愛,而是不安,我們的身體對這麼親密的方式已經陌生了。
對我幫助最大的方法是換個角度看妻子——不再只盯著她最令我惱火的地方,而是她最令我著迷之處。我改變看待自己婚姻的角度,突然發現妻子完全變了個人,不是那個會突然暴怒嚇壞我的女人,而是一個每年只發一兩次火,然後很快就沒事的女人。現在對我來說,妻子不發火的時候才是真正的她。我現在才明白一個簡單的道理:我們和一個人長期相處時,跟我們在一起的並不是真正的那個人,而是我們通過選擇不同的記憶片段創造出來的一個人。「真正的」那個人也許根本就不存在。每次麗貝卡說什麼或做什麼時,我會根據曾經的記憶片段去解讀,因為心境一直在變化,解讀的結果也在不斷改變。
在我們修復關係的第一階段,我們兩個人常常一起吃晚飯,在客廳而不是廚房。我們一起做飯,應該這樣說,所有需要剝皮的工作由我來完成,所有需要技巧的工作由麗貝卡負責。晚飯後我們洗澡換衣服。麗貝卡換上黑色連衣裙和高跟鞋,戴上亮閃閃的首飾;我穿上西裝和白襯衫,戴上湯姆·福特[1]領帶。我們點上蠟燭,取出麗貝卡曾祖母用過的產自馬略卡島的精美紅色瓷器。我們邊吃邊聊孩子們和家常,以及麗貝卡要不要重返職場。房間裡的音樂聲不大,不會干擾我們談話,既能防止迪特爾·提比略偷聽,也能讓我們暫時遠離達斯汀·霍夫曼。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也不希望自己的情緒受到音樂的感染——不過跟麗貝卡在一起時例外,我會播放肖斯塔科維奇的第七交響曲《列寧格勒》。這支樂曲是音樂家在德軍圍困列寧格勒時完成的,很像軍隊進行曲,尤其是快板部分,情緒激昂飽滿。我那時喜歡這類音樂——算是一種文化上的對抗。我現在覺得自己那時很傻。
我和麗貝卡在一起的夜晚非常美好。我們的關係恢復了正常。隨著時間的推移,我們重新陷入熱戀。麗貝卡有時會突發奇想,有一次,她提議道:「來,我們說說對方令人難以忍受的缺點吧。」雖然心裡有些忐忑,我還是同意了,像這樣的夜晚,你很難拒絕對方的要求。
「你冬天的時候不性感,因為你穿睡衣時會穿拖鞋和襪子。」麗貝卡說。
「可冬天我的腳很冷啊。」我不滿地說。
她說冰冷的腳同樣不性感。她的話刺傷了我,即便是冬天,我也希望自己是性感的。
「現在你必須原諒我。」麗貝卡說。我壓下自己的不滿情緒,原諒她告訴了我真話,而且我不會放在心上。我對自己說,這是多好的一個女人啊。
「輪到你了。」麗貝卡說,一臉期待地看著我。
我想了一會兒,卻只想出她的一個缺點:「你吃飯時出聲。」
「不會吧。」她很失望,「很多人吃飯時都出聲的,這不是什麼難以忍受的缺點。」
「嗯,穿拖鞋也不是難以忍受的缺點。」我說。
「再想想。」妻子說,「求你了,好好想想。」
我認真想了想,然後說道:「我從後面上你時,你身上不好聞。」
我說的不是真的——我喜歡她做愛時身上的味道——我只是想說些刺傷她的話。
她嚥了一下口水,我覺得自己搞砸了,但她說:「你還是喜歡從後面上我。」
「我喜歡從後面上你。」我說。
「因為我們在床上太合拍了。」她說。
「因為我們在床上太合拍了。」我說。我們輕輕碰了下酒杯。
「嗯,給我一片奶酪,伊萬·伊萬諾維奇。」麗貝卡換上憂鬱的神情,微笑地對我說,她說話的聲音有氣無力,呼吸似乎隨時會停止。
「願意為你效勞,安娜·彼得羅夫娜,」我切下一片奶酪給她,「你不覺得這裡無聊死了嗎?」
「太無聊了。」她氣若游絲地說,「無聊死了,不過請不要扮演角色——我不想聽角色說的話。」
我突然明白她為什麼說話一副要死不活的樣子,她是想重現我們曾經的愛情神話階段,她希望用那段神話挽救我們的愛。
晚餐後,麗貝卡去洗澡,她很少在這個時間洗澡。她回到床上後我對她說:「以後不許你洗掉身上的味道。」
「你撒謊。」她說,「如果你希望我們重歸於好,以後不許再撒謊。」
我們開始做愛,我儘量不去想自己的感受,而是努力迎合麗貝卡的感受。我知道,這聽上去很無趣——沒人喜歡將做愛和迎合聯繫在一起——但是想要從漫長的深谷裡走出來,必須要爬過一段陡坡。我和妻子願意一起去努力,我們相信最終的結果是美好的。
我們的兩個孩子——沒受過虐待的保羅和法伊——開始嫉妒我們,他們不習慣爸爸媽媽總是形影不離。過去,常常只是我一個人陪他們玩遊戲,現在麗貝卡也會加入。我一邊跟麗貝卡聊天,一邊為保羅建一艘船或者為法伊蓋一個馬廄。(我們是傳統的家庭。)
「媽媽,走開。」法伊說,但我堅持讓麗貝卡留下來,孩子很快意識到我們是一個四口之家。
總之,提比略帶給我們困擾的幾個月裡,表面上我們的生活一切如常,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似乎樓下根本不存在一個摧毀我們幸福生活的人。幾周後保羅臉部抽搐的毛病好了,我們仍然沒跟孩子們提過迪特爾·提比略,我心想,至少孩子們的生活一切正常。
兩個孩子不知道我每天夜裡在房子周圍巡視,我沒告訴任何人,包括我妻子,我也沒告訴任何人我巡視時反覆出現的一個念頭——殺人。一旦迪特爾·提比略出現,我會殺了他,我會辯稱是出於自衛。他從沒出現過,說實話我鬆了一口氣,不是因為我不用殺人,而是因為我可能殺不死他,然後讓所有人知道我是個沒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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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①湯姆·福特:美國的時尚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