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接下來的幾天,我又去了犯罪辦公室和律師辦公室,依然沒有任何結果,沒有任何進展。6月2日,我妻子打電話到我辦公室,她的聲音比平常更加尖厲。我女兒邀請了朋友奧爾加來家裡玩兒,兩個孩子玩兒了一會兒後,麗貝卡準備開車帶她們去郊外兜風。她剛一出家門,迪特爾·提比略就從地下室走出來對我妻子說,他聽到她在性虐待法伊和奧爾加,她必須待在原地,不準離開,警察很快會到。
「你虐待孩子。」他對麗貝卡說。這是他原話。麗貝卡憤怒地對他大喊,警車到了時她仍然在尖叫——來的是雷丁格警長和他的同事。麗貝卡和兩個孩子站在一旁,迪特爾·提比略向警察指證她虐待兒童。只要接到虐待兒童的報警電話,不管指控真實與否,警察必須處理並記錄在案。兩名警察做完筆錄後開車走了。我妻子回家後立刻打電話給我。
「我馬上回家。」我立刻叫了輛出租車往家趕。
我到家後直接衝到地下室,邊按門鈴邊用力敲門,對著裡面的人大吼大叫。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喊了什麼,氣憤之下我不記得說了什麼。大概是要揍迪特爾·提比略一頓,還有他是個變態,應該去看病。我確定沒有威脅要殺他,可他卻報警說我要殺他。
一小時後,處理迪特爾·提比略上次報警的警察再次來到我家,詢問迪特爾·提比略指證我威脅殺他的事是否屬實。我不記得自己威脅過他,我當場否認,非常肯定自己沒說過。警察態度很友好,從他們的表情看得出來,他們相信我們的話,並不相信迪特爾·提比略的指控。我問他們,我接下來該怎麼做,他們聳了聳肩。
「換作是你,你會怎麼做呢?」我問。
雷丁格警長照舊聳了聳肩,另一個警察咧嘴一笑,把手放在後腰的槍套上。也許他只是剛好換了個姿勢,可我當時覺得,他是在暗示我,可以用槍來解決問題。
我灰心到了極點。要是連警察都認為唯一的解決辦法是靠我們自己,那法律完全是一紙空文了。警察走後,我告訴麗貝卡我的想法,她跟我一樣。
保羅去找朋友玩兒了,等他回來後我們全家坐在廚房桌子旁,我和妻子向孩子們解釋迪特爾·提比略報警指控我們的事。我們必須這麼做,法伊已經聽到別人說她媽媽虐待兒童。我們還沒教過女兒性知識,所以我必須從頭講起,沒過多久,從法伊咯咯的笑聲中我知道她對性已經有了一個模糊的概念。
我清了清嗓子。「迪特爾·提比略,」我說,「說媽媽和爸爸對你們做了壞事。」
我一生中說過的所有話中,這句話最難說出口。法伊一臉困惑地看著我,保羅開心地笑了。
「你們沒做。」法伊說。
「沒做。」保羅說。
我知道這是孩子們能給出的唯一答案,但我感到如釋重負。
「他為什麼這樣說?」保羅問。
「他是個可怕的人。」妻子說,「我們對他什麼也沒做,但他對我們很壞。」
我們向孩子們保證,說迪特爾·提比略沒辦法對我們做任何事——我們會非常小心,他們很安全。
「不然布魯諾叔叔會來揍他。」保羅說,「他就再不敢了。」
「是的。」我說,「要是他做壞事的話,布魯諾叔叔會狠狠揍他一頓。」孩子們笑了起來。「我也會揍他。」我說。
麗貝卡把手放在我手臂上,信任地微微一笑,她知道我在想什麼。為什麼孩子們希望我弟弟保護他們而不是我呢?當然,這是有原因的:每次布魯諾來看我們,他會跟孩子們在屋子裡追逐玩耍,在花園裡教他們種花草;他充滿野性,脖子上文著邪惡的魔術師,給孩子們講他在南美洲和非洲的冒險故事。孩子們喜愛並崇拜布魯諾。當然,他們也愛我,這點毫無疑問,但在他們眼裡,我是一位溫和的父親,可以陪他們搭積木和做遊戲,但絕不會動手打人。所以,要揍人時他們會立刻想到布魯諾叔叔。我之前從沒在意過,可現在我感到有些受傷。
等孩子們睡著後,我和妻子又坐回廚房桌子旁,討論接下來該怎麼做。我們對政府機構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他們根本不會幫助我們。
「我們應該搬家嗎?」我問。我們之前討論過搬家的事,最後決定還是不搬。搬家的好處顯而易見——我們可以擺脫樓下的怪物,不用再為此煩惱。但是,我和妻子一致認為,我們不應該是被趕走的一方,我們是對的一方,不應該向錯的一方屈服。我們喜歡現在的房子,這裡是我們的家,中產階層的象徵,晚年的保障。兩週前我們討論過一次。現在我們比那時更絕望。我願意搬走,但我妻子堅持不搬。
「絕不搬。」她說,「要搬也應該是那個下等人搬。」麗貝卡說完起身離開了房間,不一會兒我聽到她刷牙的聲音。
麗貝卡的說法讓我感到有些吃驚,我相信她絕沒有納粹思想。她不是將迪特爾·提比略歸為劣等人種,她是指建築空間。她說他是下等人的意思是迪特爾·提比略住在樓下,我們的下面。
接下來的兩週平安無事。我們在「無論如何世界」裡繼續生活。儘管我發誓不再拋棄家人,但一天晚上,我還是去了白鯨餐廳,當地唯一一家我沒去吃過的星級餐廳。我品嚐著橡木炭烤幼鹿肉,柑橘、姜和甘草讓鹿肉更加美味。我跟一旁的侍者聊著葡萄酒,我覺得葡萄酒太濃烈,掩蓋了嫩鹿肉的味道。侍者突然異樣地看了我一眼,臉上露出吃驚和略帶嫌惡的表情。這時我感覺左鼻孔下面有點癢。
「你鼻子流血了。」侍者說。
我用左手食指的指尖碰了下嘴脣上方,感覺到有黏稠的液體。我把手指舉到面前,指尖有血,我的血。侍者恢復了親切鎮定的神情,遞給我一條漿洗過的餐巾。
「你不舒服嗎?」他問。
「沒有,沒事。」我急忙答道。我的鼻血流得不多,但流了很長時間,挺括的餐巾漸漸被鮮血染紅。假如這時有人在旁邊,我會感到非常尷尬,但獨自一個人更是難受。一個男人自己在一家頂級餐廳用餐,原本就令人起疑。大家會疑心他偷聽隔壁桌的談話,認為他個性孤僻,連妻子和朋友也沒有,鄙視他撕草稿紙時發出的噪聲。現在他開始流鼻血,成了一個病人,讓人避之唯恐不及,他毀了大家的用餐心情,毀了他們五百歐元的晚餐。他不去找個沒人的角落,而是來餐廳強迫周圍的人感受他的孤獨,更過分的是,這個可悲的人把鼻血流得到處都是。
鼻血止住後我立刻結賬,沒吃完晚餐就起身開車回家。我妻子正蜷縮在沙發上看小說,隔了一層樓板,下面就是迪特爾·提比略的房間。我在門廳停下腳步,指著地板說:「破壞我們家的那個人不是他——而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