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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妻子帶著孩子們從岳母家回來後不到二十小時,她在公共通道的窗臺上又發現了一封信。她打電話到我辦公室,說迪特爾·提比略寫信告訴我們,他分別向RTL電視臺、Sat.1電視臺和圖片報發送了電子郵件。他在信中說,我們大家都清楚,他們會感興趣的。妻子說她拿著那封信衝到地下室「質問」他,我猜她應該是衝下去大喊。迪特爾·提比略只是咧著嘴笑。

我把這封信交給律師,複印了一份給犯罪辦公室的克羅格女士。她們都說這封信沒什麼意義,可對我來說卻意義重大。回想起來,這就是我稱作「監視階段」的開始。晚上我開車朝我家的街道轉彎時,總覺得會看見路邊停著一排各種媒體標誌的採訪車,周圍是拿著麥克風的記者和攝影師。路邊什麼也沒有,但是有一個攝像頭一直跟著我拍攝——我自己的攝像機,在我的腦海裡。我透過鏡頭觀看自己的生活,一個沒有虐待兒童的男人的生活。

帶保羅和法伊去遊樂場時,我會注意自己的言行要像一個沒虐待過孩子的人。我不知道該怎麼做,所以我只是跟平常一樣,但我現在會有意識地變得嚴肅一些,時刻提醒自己一定要表現正常,我是個沒虐待過孩子的人。在我大腦拍攝的影片中,警察、偵探、記者和社會工作者正注視著我的一舉一動。我透過他們的眼睛看著我自己,我忍受著他們苛刻的目光。我是個嚴格遵守法律的人,一張口香糖包裝紙掉地上也要撿起來。我過去沒亂丟過垃圾,現在也不會,只不過我現在是按照一個沒虐待過孩子的男人的標準要求自己。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我的正常生活,成了一場表演。我裝作不會害人,裝作不會虐待兒童。這種故意裝作的「不」其實等於某種形式的「是」,而故意裝作「沒虐待過兒童的人」就等於某種形式的「虐待兒童的人」,這是我的邏輯,我的真實感受就是這樣。在肯定我自己不是那種人的過程中,一些從未想過的畫面在我眼前不斷閃現。我看見我在對孩子們做一些事,那些事情我過去、現在、將來都絕對不會做。我不再是我自己,我是自己的反面,自己的對立面。在此之前,我一直同迪特爾·提比略打架,如果也能稱作打架的話。我是跟一個陌生人打架,樓下的男人,地下室的瘋子,有時氣極了也叫他渾蛋。現在這一切結束了。他慢慢滲透到我身體裡。我變成跟自己打架,跟我腦海中揮之不去的念頭和畫面打架。我甚至沒跟我妻子說過這些,因為我為自己感到羞愧。

經過很長時間的努力,我終於覺得自己進入了中產階層。中產階層不會跟槍扯到一起,雖然我是在到處是槍的環境中長大的。射擊在傳統上是貴族階層的運動,但在社會底層,擁有武器往往跟犯罪活動聯繫在一起。那個古板的中產階級德國人別格開了無數家商店,讓自己的名字成為所有東西的代名詞。我們的名聲是一件嚴嚴實實的斗篷,可轉眼間就能化為一堆碎布。所以中產階級才會如此焦慮,我們仰賴的是他人的善意。光有正直和體面是不夠的——你必須被大家公認是正直和體面的。一個謠言,一個沒來由的謠言,就足以毀滅你。

我彷彿看見自己成為報紙的頭條,雖然那家報紙我從沒看過。報紙擺放在車站報亭,上面的驚悚標題似乎在朝我大喊,逼我去面對那些我不想知道的事情。某明星建築師是兒童虐待者嗎?一個這樣的問題就足夠了。答案不言而喻,你徹底完蛋了,我不是什麼明星建築師——差得遠了。我有專長,也有一定的知名度,但我不是西班牙創新建築師卡拉特拉瓦,也不是鳥巢設計師赫爾佐格,更不是德國建築師科爾霍夫。記者喜歡在標題中用「明星」這樣的字眼奪人眼球。如果我在車站報亭看到報紙標題是「足球明星毆打教練」,我就知道打人的球員是二流球隊的。如果打人的是巴斯蒂安·施魏因施泰格,報紙標題會是:巴斯蒂安·施魏因施泰格毆打教練。明星會直接寫名字;無名之輩才叫明星,這就是遊戲規則。我會是一位明星建築師,這樣讀者才能感覺落差很大。從明星到虐待兒童者,啊哈,墮落的人渣。

「你和你的中產階層價值觀。」弟弟有時會大笑著對我說這句話。例如,一次晚餐聚會時,我說投票是中產階層的責任。

「你說的中產階層指什麼?」一位記者女士問,她尖酸的語氣讓我立刻意識到她話裡有話:我不屬於中產階層。

那天參加聚會的有:女記者和她丈夫,一位投資銀行家;戲劇導演和他的男伴,自稱是美術館館長,但目前還沒有美術館;肺病專家和他新交的女友,一位家庭事務部的公關;以及我弟弟,他一向獨來獨往。在女記者問我中產階層的問題之前聚會十分愉快。晚餐的主菜是野豬,我父親打了一頭野豬,送給我們一整條野豬腿和一大塊背脊肉。野豬肉搭配的是上好的黑標葡萄酒,精釀葡萄酒的顏色很深,把大家的牙齦都染成了藍色。吃野豬肉前我講了一點父親的趣事,說我家車庫裡總是掛著野豬肉塊、鹿臀尖和野兔——我姐姐很傷心,她為死去的動物感到難過。姐姐從來不吃那些野味,我和弟弟高興極了,這樣一來我們有更多肉可以吃。

肺病專家的新女友我們以前沒見過,我的話引起她對我父親極大的興趣。我說了父親收藏的大量槍支,也聊了一點父親的個性;我弟弟時不時地插一兩句話,那位公關女士一直盯著弟弟脖子上亮閃閃的文身看,那個藍色文身是某種邪惡生物的臉,我弟弟自己設計的,說是中世紀德國魔術師克林索爾。我們繼續聊了一會兒。我父親永遠是個好話題,每個人都聽得很入迷。如今槍已經不再是正常生活的一部分,還有什麼比聽到非正常生活更有趣的事呢?

我聊完父親的話題後,沒有美術館的美術館館長告訴我說,我提到父母家時說的是「我家」。

「真的嗎?」我懷疑地問,投資銀行家說他也聽到了。我弟弟咧嘴笑著說:「你就是這麼說的。」

「這才是我家。」我說著看了一眼麗貝卡,然後大家開始議論自己是從什麼時候不再把父母家稱作「我家」。女記者說她一直管父母家叫「我家」,她每次去雷根斯堡的父母家時會說「回我家」。肺病專家說是有了孩子以後。我妻子說,等到你不再去父母家過聖誕節,而是邀請他們來你家過聖誕的時候。

我打開今晚的第六瓶黑標葡萄酒,桌上還有半瓶喝剩的酒和一整瓶沒動過的酒。黑標葡萄酒需要先醒一下,多年的聚會經驗讓我能夠很好地把握晚餐的節奏。今天客人們喝酒的速度不算快,兩個酒量好的,一個喜歡慢慢品,其他人只是喝酒助興。大多數人都低估了14.5度葡萄酒的後勁兒。

我的話引起女記者的激烈反應,大家的話題開始轉向政治。現在我必須解釋「中產階層」的意思,這對我是輕而易舉的事。關於中產階層我有很多自己的看法。

「教育肯定是必不可少的。」我說,「包括讓自己不斷提升,保持冷靜剋制也很重要。」我繼續說,「中產階層不會喜形於色,也不會歇斯底里。」

財富同樣重要,但不是決定因素。真正的中產階層認為他們的生活不會受制於財富的多少——如股價、股息和利息。家庭也是中產階層的象徵——家庭成員間的關係長期穩定。中產階層擁有體面的生活方式,同時有著一些不為人知的祕密——至少有這種可能性——而且絕對守口如瓶。中產階層關心國家大事,對政治尤其關注,他們深知自己現在的生活與政治息息相關。他們對自由非常看重——我最後說道,我故意把自由放到最後才說,像是隨便一提。

我說完後,餐桌旁一片沉默。我喝了一口葡萄酒。我弟弟一直專注地聽我講話,似乎有些同情地看著我,對我舉了舉手中的酒杯。

女記者開口了:「在我看來,中產階層主要跟出身有關。」我知道她父親從她祖父那裡繼承了一家小服裝店,後來發展到中等規模。我能說什麼呢?她對中產階層的定義明顯把我剔除出去了,因為我剛講過父親的事,她很清楚我的出身。我被她的話深深刺痛了,一時間竟想不出反駁的話。

「這太封建意味了吧?」我妻子立刻幫我說話,「中產階層的地位是自己爭取的,貴族的頭銜才是繼承的,難道不是這樣嗎?」妻子的話引起大家的興趣,除了那位公關女士,她正忙著回覆手機短信。大家七嘴八舌地發表自己的看法,我還在生悶氣,沒留意他們說了什麼。

晚餐結束,最後兩位客人也結伴離開了,大家告辭前向我們表示感謝,說度過了一個愉快的夜晚。

「你幹嗎那麼在意呢?」我們回到廚房坐下時弟弟問,他腳步有些不穩,不完全是葡萄酒的作用,更多是被客人們送我妻子的鮮花薰的,鮮花插滿了廚房桌上的四個花瓶。「你知道爸媽是什麼人。」弟弟說。

「我們跟爸媽不一樣。」我說,「至少我不一樣。」

「沒那麼簡單。」他說,「你到什麼時候才能明白,一個人根本擺脫不了自己的出身?」他咧嘴一笑。我弟弟有時笑得非常邪惡,不是說他的相貌邪惡,他總是一臉友善,而且十分孩子氣,是他脖子上陰森的文身給他的笑容帶了一抹邪氣,那張人臉跟我弟弟的臉似乎重疊在一起。

我瞪了他一眼。我現在正想找人出氣呢。他說我自命不凡、墨守成規、憤世嫉俗、患得患失、可悲可憐。我說他不負責任、虛偽做作、幼稚可笑、不勞而獲、不可理喻。我們這麼說其實都是出於嫉妒——我嫉妒弟弟的自由隨性,弟弟有時也渴望我這種安定的生活——當我們開始互相指責彼此對爸媽的惡劣態度時,我們都動了真氣。

我說:「你靠爸媽養你。」

他說:「你一直跟爸爸對著幹。」

我們常常這樣爭吵,這是我們消除誤會、發洩憤怒和不滿的方式。爭吵過後,我們會告訴對方,這輩子能當兄弟有多幸運,要是沒有對方不知道該怎麼辦。但這次,我妻子打斷了我們,讓我去臥室睡覺。我們互相擁抱了一下,我妻子和弟弟,我和弟弟。「多好的一對。」弟弟說。

那段時間,我和麗貝卡沒上過床,地下室的迪特爾·提比略讓我們失去了正常的性生活。有一次我巡視時發現灌木叢裡有一個梯子,就在我們臥室窗戶正下方。所以他一直在偷看我們。他看見我達到性高潮,看見我妻子赤裸的身體和她優雅可愛的模樣;也許他還聽到了我做愛時說的下流話。他看到我們做愛的過程。對他的厭惡影響了我和妻子的性愛,我們的情慾被他貪婪的目光扼殺了。

除了不再做愛,我和妻子相處得十分愉快,外界的威脅讓我們更加貼近對方。我不再逃避麗貝卡,我們互相擁抱,彼此安慰,談到了我們共同的目標和正在進行的抗爭。我們的婚姻似乎再次變得完美。我們只是將迪特爾·提比略帶進了「無論如何世界」,此外沒有任何改變。接著又發生了一件事,讓我至今想起來都感到痛苦。

一天晚上,大概是麗貝卡從孃家回來後三四周的時候,我又去了盧娜餐廳。最近迪特爾·提比略沒有任何動靜,我們猜他說不定主動放棄了,那我們以後就不用再害怕他了。不過,我們不敢掉以輕心,只要我們和他還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迪特爾·提比略對麗貝卡和孩子們仍然是種威脅。即便如此,那天晚上我還是去了盧娜餐廳。

我覺得我不是故意的,這一切完全是下意識的,像是在夢遊,莫名其妙地我就在餐廳了,一邊畫草圖,一邊享用六道美食。我吃完第四道菜,啤酒燉牛臉配栗子和菊苣,等著侍者端來第五道菜,蒙特芝士火鍋配核桃麵包、雪梨和芹菜。我猛地意識到,我坐在這裡等於是不顧妻子和孩子們的安危,緊接著我又自我安慰,迪特爾·提比略不太可能闖進我家傷害他們。

我從草稿本上撕下一張紙,發出刺耳的聲音,周圍的人停止低語,目光全部轉向我——一個獨自坐在餐桌前的奇怪男人,面前擺著白蘭地火焰粗麵包配姜棗果醬和奶油冰淇淋。這讓我比平時更覺得尷尬,我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念頭,也許我並不希望解決我的婚姻問題。

我放下勺子,對眼前的姜棗果醬失去了胃口。我安慰自己,有時腦子裡冒出的荒謬念頭是沒有任何根據的,可我不知道這到底有沒有科學依據,也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為說服自己而編造的理論。我沒再往下想,但也沒點餐後酒或咖啡,甜點沒吃完我就離開了餐廳。我開車回家,一路上心在狂跳。

迪特爾·提比略正在看電視。我放下心來,我相信他不會冷血到殺完三個人還能坐下來欣賞電影。孩子們安穩地睡在床上,妻子發出輕微的鼾聲,家裡沒有任何血跡。我刷牙時暗暗發誓,以後絕不再拋下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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