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 來自地下室 - 推理探索 - 免費小說 - 冰楓論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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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我必須強調的是,我的少年時期一切正常。講述歷史事件時我們常犯一個錯誤:當我們強調某個戲劇性事件時,事件發生的年代往往是多事之秋,動盪不安。我成長的年代很平靜,尤其是我們家。我們早上起床時早餐已經準備好了,我們上學、回家、做功課、跟朋友出去玩兒,晚上和父母一起吃晚飯,母親跟我們說說話,父親永遠在安靜地看書。只有極少數的幾次,父親會打斷我們,講一講他年輕時的趣事或者汽車專賣店的事。如果他在一旁沉默地想心事,我們誰也不會去打擾他。晚飯後我通常回自己房間看書和聽音樂。母親陪姐姐和弟弟玩遊戲。布魯諾上床睡覺前,我會給他讀一個故事,陪他說說話,然後母親會進我們房間,陪我們做睡前禱告。我在心裡默默感謝上帝,感謝他賜給我幸福的生活。

但家裡也有不平靜的時候,令我感到害怕——不僅為自己擔心,更為弟弟擔心。木頭衣架打屁股的日子過去了——母親不再打我們,但可能不讓我們出去玩兒或者不給零用錢,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些懲罰跟捱揍一樣難受。弟弟繼續捱揍——我父親會打他。布魯諾有本事把父親氣到發瘋。

一天,我聽到樓下傳來弟弟的尖叫聲,立刻一步四個臺階往下跑。我看到弟弟坐在地板上,雙手緊緊護著頭,父親滿臉怒氣,拳頭雨點般重重地落在弟弟身上。母親伸手去攔父親,他不停地推開母親。

「赫爾曼。」母親哭道,「赫爾曼,住手!」

父親看見了我,舉起的拳頭停在了半空。

「我要……」他吼道。

「赫爾曼。」我媽媽哭著喊道。

我把布魯諾從地上拉了起來,帶他去我的房間。弟弟撲到我的床上放聲大哭。我坐在他身邊,輕輕撫摸他的頭。

「我要殺了爸爸。」弟弟哭著說。可能很多十幾歲的孩子都在自己房間說過這話,可在一個到處是槍支彈藥的房子裡,這話聽起來另有一番深意。

「好了,好了,沒事了。」我說,其實我當時很害怕,擔心父親會用那支藏在臥室保險箱裡的手槍殺死我們。我站起身,聽了聽門外的動靜——什麼也沒有。我鎖上了房門。

我和弟弟開始安裝玩具賽車軌道,快要裝好時門把動了一下。我們一動也不敢動,接著聽到門外傳來母親的聲音。我打開門,母親走了進來,臉上沒有太多淚痕。布魯諾不讓母親抱他,於是母親坐在我書桌旁的椅子上。母親有種能力,只要她一開口,哪怕剛剛經歷過父親暴怒那種可怕的場面,你也會感覺一切都很美好,世界充滿了歡笑。她會屏蔽掉一切不美好的事物,只留下美好的。這次也一樣。她說布魯諾不該故意氣父親——母親語氣溫和,充滿了同情。要是布魯諾以後別再氣父親的話,就不會再發生這樣的事。

「我什麼也沒說。」布魯諾反駁道。

「你剛才說我是你父親的用人,」我母親說,「這話不對。」

布魯諾告訴我說,父親揍他是因為他跟母親頂嘴——父親突然把報紙扔到地上,從沙發上跳起身,不由分說就開始打他。他沒告訴我父親為什麼生氣。

「我不是你父親的用人,」母親對布魯諾說,「我心甘情願放棄工作——為了你們三個孩子,也為你父親。」

我可以想象得出,布魯諾說這句話時絕不像母親這樣平和,而且他會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話講得越來越難聽。他那時總這樣說話,我比他也強不了多少。

「那也不能把人打個半死吧。」我對母親說。

母親說:「你父親不會把你們打個半死的。」

「他有。」布魯諾哭著喊道。

我和弟弟又像平時一樣,跟母親爭了起來。我們說父親很可怕,母親說父親不可怕。我們每次說父親的壞話,母親總是向著父親。不過,父親對我們發火時,她也會向著我們說話。這是母親在家中的角色:調解和安撫。母親的神情總是那麼平靜輕鬆,好像沒有一件事情是糟糕的,世界一切正常。

我不知道母親眼中的世界是不是真的正常,說不定是真的。當一個小女孩走過戰火中的科隆,她聽到轟炸機的轟鳴聲、炸彈的爆炸聲、刺耳的警報聲,聞到死人皮肉燒焦的氣味,看到撕裂的傷口和斷裂的四肢,也許那個女孩會覺得,最可怕的事情已經全部過去了——家人間的小摩擦實在算不了什麼。或許有另外一種可能,因為戰爭毀了母親的家,奪去了外祖父的生命,童年時的她已經承受了太多痛苦,無法承受更多,所以不管真實的世界是什麼樣子,她讓自己相信一切都很好。一方面,也許她對自己說,我們家十分幸福,選擇無視父親的那些槍對她和孩子們生命的威脅。另一方面,也許母親篤定她的孩子們沒有任何危險,因為她絕對信任自己的丈夫。我不知道母親的想法,以後有機會我一定要問問她。我所知道的是,我母親總是保持冷靜。那天晚上也是一樣。她跟我們說了半小時話,最後道了晚安,輕鬆的口氣就好像我們今夜會無憂無慮地進入甜美的夢鄉。母親起身去樓下看父親,我再次鎖上了門。

我和布魯諾一直玩賽車到半夜,然後我把布魯諾的床墊拿到我房間,放在我床旁邊。我很快就聽到他平靜的呼吸聲,我卻一直睡不著,想著如果父親闖進來的話該怎麼辦。父親說:「我要……」我猜他的下半句只能是「殺了你們」,雖然回想當時的情形,我相信父親不是這個意思。這是父親奇怪的地方,他威脅我們時總是隻說半句。「你等著,」他說,「我要……」像我們這樣的家庭,沒說出口的威脅反而更讓人害怕。這讓我學會一件事,雖然我沒有槍,但我教訓自己的孩子時,我不會講話講一半。我會明確地告訴他們,如果把食物當玩具或者朝狗丟網球逗它叫會有什麼後果。

我很久以前就想過父親開槍時要如何躲避。我想過把床墊靠在門上,也許能擋住子彈。那天晚上,我房間剛好有兩個床墊,更容易擋住子彈。當然了,父親可以開槍弄壞門鎖,我們會立刻暴露在他槍口下。所以,一聽到他的聲音,我們必須趕緊衝向窗戶,順著屋頂向下滑,再從屋簷跳到地面,而且必須做到雙腳同時落地。

問題是我和弟弟誰先從窗戶爬出去。兩種情形各有利弊。如果我先走,弟弟處於危險中的時間比較長,但他跳下來時我可以接住他。這是個兩難的境地,我沒辦法選擇。再三思索後我覺得最好讓弟弟先走——他自己跳下去應該沒有太大問題。跳到地面後,我們必須沿「之」字形迅速穿過草坪,那裡毫無遮擋,很容易被子彈擊中,不過夜色可以隱去我們的身影——烏雲遮住了月亮——花園盡頭的右側是灌木叢,到了那裡父親就看不見我們了,我們就安全了。我不相信父親能在周圍的花園裡找到我們——那裡是我們的地盤。

多年以後,我和弟弟還為這件事打了一架。我對他說,我那天救了他一命。當然,我不該說這種蠢話,況且也不是事實。弟弟聽了立刻繃緊下巴,說他不想欠我一條命。我們可笑地打了一架,不過兩杯啤酒一下肚,我們又和好如初。毫無疑問,我們兩兄弟,我們父母的還健在的兩個孩子,心裡都有過創傷。沒有任何可怕的事情降臨在我們頭上。父親沒朝我們開過槍,沒用槍口瞄準過我們,也從沒威脅過要朝我們開槍。我們像其他人一樣長大,身上沒中過子彈——可事實是,那些槍就在家裡,這讓一切變了性質。這意味著其他的可能——尤其是可能對我們的生命造成威脅。它改變了我們的思考方式。如今回顧過去種種,我發現它有時會讓我們更容易急躁不安。對我來說,家是一個可能被射殺的地方。

我知道從這件事你會得出什麼樣的結論:我對新家的種種不適應,喜歡一個人在星級餐廳獨自用餐,這些都是因為兒時的經歷,讓我感覺家是一個充滿危險的地方。也許的確有影響,但這樣的結論在我看來似乎太草率了。我不是槍口下的受害者。你也可以換個角度來看:我的童年不僅開心快樂,也充滿了緊張和刺激。

對父親那些槍的恐懼如今想來已經很淡了。不過我的確記得一件事,當時嚇得我們說不出話來。有一次我們全家去柏林的卡爾斯塔特百貨店,因為福特12M太小坐不下,父親開了一輛福特格拉納達。

母親說我們要買些冬天的衣服,於是我們全家立刻出發,很快就到了商店外的停車場,一圈圈繞著找車位。第一個找到車位的人有獎品——一個堅果巧克力棒,可我們還是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車位。「那裡!那裡!」過了一會兒,坐在中間的弟弟驚喜地喊了起來,我和姐姐都有些懊惱。

父親的格拉納達朝著停車位慢慢駛去,這時一輛拉力賽款的黃黑色歐寶卡德特從左邊衝了過來,擋住了我們的路。我們過不去,那輛卡德特同樣也進不去,除非我們倒車,否則它沒辦法轉彎。父親非常生氣,揮著雙手大吼,但那個開卡德特的年輕人只是咧著嘴得意地笑。我們僵持在那裡。我開始感到害怕,擔心父親會下車朝卡德特的司機開槍。父親身上藏了一把左輪手槍——穿外套時我看到了。我父親安靜下來,我嚇壞了,但他沒有下車,而是一腳踩在油門上,掉轉車頭開走了。

我仍然感到害怕,姐姐弟弟同樣在害怕。那個停車位明明是我們的,父親為什麼要放棄?父親高大健壯,即便沒有左輪手槍,他的大塊頭也能把歐寶卡德特車裡的那個白痴嚇跑。我們沒再找停車位,回家的路上誰也沒說話。弟弟想要他的堅果巧克力棒獎品——是他發現的車位,沒搶到車位不怪他,要怪父親沒把車開進去。姐姐讓他閉嘴,我暗暗鬆了一口氣。

停車場的事讓我對父親有了更深的瞭解。他不會跟別人爭執,不會用語言或態度堅持自己的看法——面對問題時他或者選擇逃避,或者選擇開槍。幸運的是,他永遠選擇逃避。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成為這樣一個人。父親講過他小時候的事,他擁有一個正常的童年。我的祖父母在柏林施潘道區開了一家酒吧,父親是家中的獨子,轟炸變得頻繁後,祖父母將父親送到威斯特伐利亞一個親戚的農場,所以父親幾乎沒見過戰爭場面。

父親說過,小時候祖母經常用撥火棍揍他,祖父在開酒吧前是個警察,常帶警務配槍回家。父親說,從那時起他就對槍有了興趣。後來,祖父母讓他接管酒吧,他堅決不肯,於是大吵了一架。除了喜歡槍,父親也是個車迷。高考失利後父親成了一名汽車修理工,其實他更想成為一名工程師。我父親沒有服兵役,戰爭爆發時他年齡太小,戰爭結束後年齡又太大。這些細節有助於理解父親奇特的一生嗎?等他出獄後,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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