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我覺得我不適合住自己的房子。我們租住在六層公寓時一切順利。我的麻煩是從我們搬進自己的房子開始的——儘管麻煩沒有立刻出現。
我們是1973年搬的家,那時我剛過十歲生日。接下來幾年的事我記不大清楚了——我自己沒什麼值得提起的事。我記得在哪裡看的1974年足球世界盃決賽——瓦克04足球俱樂部,我吃著肉丸,喝著檸檬水慶祝德國奪冠。我也記得被迫辭去總理職務的威利·勃蘭特,他最親密的助手被曝光是東德斯塔西情報機構間諜。我父親說,那個人應該被拉出去槍斃,我覺得父親說得對:他是個間諜,書中的間諜常常會是這種結局。
我們對父親的那些槍絕口不提。槍就在那裡,我們已經習以為常。同樣的,我也很清楚,別人的父親不會帶槍出門。起初我以為父親除了銷售汽車,還負責汽車專賣店的安保工作。但他們店裡沒有大量現金——所以不可能是這個原因。接著我突然想到父親可能有神祕的雙重身份:他是個殺手,或許是黑手黨組織的老大,我們的存在是為了幫他掩飾真實身份。或者,他其實是名特工。
柏林遍地是特工,我越來越清楚我所在的這座城市在冷戰中扮演的角色。我們是冷戰的核心地區:不同的社會體制在這裡碰撞,我們代表正義,他們代表邪惡。在美國福特汽車專賣店工作難道不是一個政府特工最好的偽裝嗎?
我開始密切觀察父親,但沒有任何證據能夠證實我的懷疑。父親每天七點四十五分出門上班,晚上七點十五分到家,雷打不動。我們全家人一起吃晚飯,飯後圍坐在客廳聊天,母親陪我們玩遊戲,父親或者坐在沙發上看書,或者擦拭他的槍支,我永遠也忘不了萬用油的氣味。星期六他開車去射擊場,只帶我姐姐一個人,星期天我們全家一起去樹林散步。
我會經常突然跑去父親工作的地方,看看他是不是一直在店裡。他總是在那裡。我從沒見過他匆忙送走某個神祕人物,他也不會一看我的身影就迅速掛斷電話。這些年來,汽車專賣店跟過去不一樣了。買車的人不再對父親的汽車知識嘖嘖稱讚,如今他們自己也成了專家。他們不僅瞭解汽車的方方面面,而且喜歡在我父親面前炫耀。父親不再是福特汽車專賣店的王者——我早就知道這一點——不過,如果他是名特工的話,那也沒什麼關係。有一段時間我真的以為父親是名特工。我可以告訴朋友們,我家不是他們看到的那個樣子,我們不是普通的一家人——而是電視上才有的家庭。但我一個字也沒說。我們全家人早就形成一種默契,絕不能告訴別人父親收藏的那些槍,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說。
我對克勞斯·卡爾莫爾也沒說——克勞斯·卡爾莫爾比我大,比我壯,有時會在上學路上等著我。我打不過他,很想告訴他我家有把柯爾特,還有幾支霰彈槍和手槍,而且瓦爾特PPK手槍我用得十分嫻熟。可我什麼也沒說,一聲不吭地讓他打,因為我確信,一旦有人知道父親藏槍的事,我們全家就會大禍臨頭。我從沒覺得武器能讓我感到安全——事實上,父親總在擔心黑幫成員會來我家偷槍,或者半路打劫他。
搬到新家後發生了一件事——應該是在我十幾歲的時候——有個週六父親沒去射擊場。我那時大概十三歲,已經不再相信父親是名特工——在我眼裡,他只是一個痴迷槍支的人。那個週六的下午,他帶回家一堆袋子和包裹,我們偷偷打量著客廳裡那堆東西,很快就猜到他買了什麼:一個帳篷,還有一大堆在海拔六千米以上生存的必需品。我非常興奮——我們終於要出發了,父親和我,我們兩個人的冒險旅程就要開始了。
同時,我也感到非常驚訝,因為我和父親不像過去那麼親近了。從1973年到1975年,我們之間很少講話,我似乎已經失去了他。我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我們只是逐漸疏遠了對方。我只知道大約從1975年開始,我們之間變得不太對勁。我不記得任何父子間的對話,也沒跟父親一起做過什麼。這麼多年,他沒看過我一場足球賽,雖然我是個不錯的守門員,在球場上絕不會給他丟臉。他從不看足球賽,連瓦克04對陣薩倫多夫赫塔的比賽都不看——那些比賽絕對值得一看。
我十三歲後父親再沒機會看我踢球了,因為我退出了球隊。隨著時間的推移,獨自守在球門前讓我越來越害怕。我們那時不像現在,大家沒受過戰術訓練,創造進球機會常常通過我稱之為「人身攻擊」的方式。我的防守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對方每個球員都在爭當前鋒,我將球截獲後,對方一下子衝過來三個球員,我的球隊卻沒人幫我,周圍一件紫色球衣也看不見。我不想再當守門員了,要求換個位置,可我的天分又不夠,最後乾脆退出了球隊。
仔細想來,父親從沒看過我踢球,其實小時候我很盼望他能出現在賽場。沒有共同的愛好,讓我們彼此越來越疏遠——但堆在客廳裡的露營設備似乎表明父親在努力挽回我們的關係。他為我們的冒險旅程買好了裝備,我高興極了。要是他帶我一起去選購的話就更好了,說不定父親是想給我一個驚喜。
那天下午有個朋友邀請我去他家玩兒,晚上回家時我看見帳篷已經立在花園裡。我拉開帳篷拉鍊,裡面有一個睡袋和一個熱墊。我心想,我的東西應該在我房間裡,可我在樓上什麼也沒找到。
我回到客廳,看見媽媽正陪姐姐和弟弟下棋。父親在一旁看雜誌——跟我打了個招呼後他又低頭去看雜誌。我玩了一局中國跳棋,看父親一直沒說話,於是我起身去樓上放洗澡水,邊泡澡邊想露營的事。我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洗完澡我裹上浴巾回到自己房間,我朝花園看了一眼,那個能在喜馬拉雅山使用的帳篷裡透出了燈光。我氣壞了,立刻順著旋轉樓梯衝上閣樓,直奔我姐姐的房間。她冷冷地問我有什麼事。我們的關係向來不好。
「沒事兒。」我應了一聲,轉身下樓。
「不許再上來了。」她在我身後喊道。
科妮莉亞幾年前去世了,想起當年的情景我心裡一陣難過。我的書櫃上有一張我們姐弟倆的合照,是母親去年送我的生日禮物。一個十二釐米乘十二釐米金色相框,照片嵌在一張滿是金色花朵圖案的紫色卡片上。這是一張翻拍的照片。我姐姐那時大概四歲,所以我應該只有三歲。她梳著辮子,穿著短裙。我留著短髮,穿著短褲。我們手牽著手。姐姐領先我半步,神情愉快篤定,牽著我向前走。我跟著姐姐,放心地把手交給她。
「我不記得有這個樣子的姐姐。」我看著照片對妻子說。
「也許你姐姐那時就是這個樣子。」她說。
妻子的話讓我吃了一驚,因為我從沒這樣想過。我印象中的姐姐是個霸道蠻橫的人。在我們終於能夠和平共處前,有好幾年的時間,我們一直在傷害彼此——我們到了二十或二十一歲的時候才和解。即便在姐姐生命的最後,我們的關係也不親密,只是不討厭對方而已。
我鬆了一口氣,姐姐沒和父親待在帳篷裡,那她就不是父親的冒險夥伴——讓我難過的是——我也不是。那天晚上我一直無法入睡。我不停地起身走到窗口,朝下面的花園望去。我看見帳篷裡亮著燈,映出父親坐在裡面的身影,他可能在看汽車和體育雜誌。帳篷裡那盞大功率照明燈足夠讓你在暴風雪的夜裡從七千五百米海拔處登頂珠穆朗瑪峰。後來,花園裡只剩一片黑暗。
早上醒來後,我朝花園望去,帳篷已經不見了。我後來再沒見過那頂帳篷。父親向我描述過的冒險之旅一直沒有實現。據我所知,父親所有的旅行都是和母親一起去的,而且他們最遠也只到過意大利北部的加爾達湖,住在當地的一家賓館。父親是一個沒有勇氣實現夢想的人,卻一直活在自己的夢想中。從這個角度來看,他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樂觀主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