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後來我常常在想,為什麼手機偏偏在這時響起呢?我希望能在一個更適當的時刻,而不是我調情時被鈴聲驚到。可是,有適合災難發生的時刻嗎?在災難降臨時能維持尊嚴的情形我們一生也不會遇到——簡直荒謬可笑。應該是致幻蘑菇的影響,清醒時的我不會這麼做。我怎麼還在為自己辯解?我應該停下了。
麗貝卡已經報過警。她昨晚上床比較早,一直睡不著,過了一會兒,她起身去喝水。我家廚房在屋子後側,麗貝卡喝水時看了一眼外面的花園,藉著月光,她發現一棵白樺樹後有個人影。外面的人看不見我妻子,她當時沒有開廚房燈。這時,躲在白樺樹後的人走了出來,麗貝卡認出他是迪特爾·提比略。他穿過花園朝我們的房子跑來,上臺階走到我們的玻璃花房外。他滿頭大汗,靠在欄杆上盯著我女兒的臥室窗戶。然後他掉頭跑到白樺樹後面躲起來,過一會兒又跑到我家房子外面,盯著法伊的窗戶。我妻子先打電話報警,接著打電話給我。
「提比略現在在哪裡?」我問。
我妻子說:「堆肥後面。」
「去拿麵包刀。」我說。
我妻子說:「我拿著麵包刀呢。」
「門全鎖好了嗎?」我感到無助。
「鎖好了。」我妻子回答,停了一下她又說道,「我很害怕。」
「警察怎麼還沒來?」我問。
「現在他正跑過花園,」我妻子說,「他不停地跑過來又跑過去——他在幹什麼?」
「天哪,警察在哪兒?」我大喊。
電話裡沒有任何聲音。
「他媽的,怎麼了?」我對著手機大吼,「他在哪兒?」
「我看不見他了。」我妻子說。我聽到門鈴聲。「警察來了。」我妻子說。
「等下再打給我。」我說。
「好的。」她掛斷了電話。
我轉身看了一眼聚會現場,游泳池邊丟著空酒瓶,只剩一半的薯片,帆布躺椅上是睡眼惺忪的賓客,有那個認識昂山素季的女外交官,還有普荼,她已經醒了,微笑著看我。斯蒂芬過來問我出了什麼事。我告訴他事情的經過,說打算立刻搭飛機回家。他當然理解我的做法,問我有什麼可以幫忙的。
「你可以送那個女孩回家嗎?」我問。
「沒問題。」他說。
我們抱了一下,我看了一眼普荼,她正不解地看著我。我騎上自己那輛輕便摩托車,穿過清晨的小鎮直奔酒店。
到酒店後我立刻打電話給妻子,她說警察還沒走,她晚點再打電話給我。我收拾好行李,退了房間,搭車前往機場。
這時麗貝卡打來電話,說警察已經警告了迪特爾·提比略。
「警告?」我問,「就這樣嗎?」
「是的,就這樣。」她回答。
「至少也算非法侵入吧?」我不明白。
「不算。」她說,「他沒進我們家。」
我不明白。在我看來,他在我家房子周圍圖謀不軌,明顯是一種犯罪行為。
「不算跟蹤嗎?」我問,「他跟蹤騷擾我們——肯定有對付這種人的法條吧?」
我再次聽到門鈴聲,我妻子說,她最好的朋友瑪蒂爾德到了。瑪蒂爾德今晚會留下來陪她,她說,她沒辦法一個人帶著孩子待在家裡。我感覺她說到「一個人」時加重了語氣,但我不確定。
我告訴她,我會盡快飛回家。我正要接著往下說,她按下了打開前門的蜂鳴器,電話裡傳來她朋友的聲音。
「再見。」我妻子掛斷了電話。
我買了新加坡航空飛往柏林的機票,經停新加坡和巴黎。商務艙只剩下一個空位。起飛時間是下午六點零五分,還要等八小時。我坐在出境大廳的星巴克,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濃縮咖啡,後悔自己兩個月來的行為,更後悔的是讓迪特爾·提比略繼續待在地下室,跟我的家人在一起。我後悔來巴厘島,後悔把普荼從酒吧帶回去。我到底在想什麼啊?不過我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這點很重要。
我在想接下來要做什麼:見律師,找警察,拜訪提比略的房東。他必須從地下室搬走。沒有第二條路可走——沒有和解的可能,沒有商量的餘地。我們絕不能和那個人生活在同一屋簷下。我用手機搜索「跟蹤騷擾」,閱讀網上的相關內容。除非騷擾者有暴力行為,否則我們拿他沒辦法。我本來十分沮喪,後來變得樂觀起來,在心裡給自己打氣,提比略一定會得到應有的懲罰,一個法治國家總有對付這種人的辦法。
中午過後,我給妻子打了個電話,她哭了起來。她一直沒睡。我告訴她我的下一步計劃,說我們很快就會擺脫那個渾蛋了。我妻子說她今晚要帶孩子去朋友家過夜。我又跟保羅和法伊講電話,跟往常一樣,我對他們說,我想念他們,很快就回家,會帶他們去動物園玩兒。我的聲音哽咽了,淚水模糊了雙眼。
從登巴薩到新加坡的飛行途中,我睡著了。
飛機一降落我立刻打開手機,焦急地等待手機搜索通信網絡。我收到兩條妻子的語音留言,她急著找我,問我為什麼不回電話。
我立刻打電話給她,她告訴我說,迪特爾·提比略在我家門墊上放了一封信,裡面有三頁手寫的信紙。他說,最近他一直懷疑我們在性虐待兩個孩子,於是他晚上在花園監視我們,現在已經掌握了證據,正打算交給警方。
我聽了大笑起來。「現在我們有證據了。」我說,「他寫的那些就是證據,我們很快就能把他趕走了。」
「要是警察相信他呢?」我妻子問。
「他們不會相信他的,」我說,「太荒唐了。」說完這句話我的手機就沒電了。
飛往巴黎的航班兩小時後起飛,我花了一小時在新加坡機場商店找轉接頭。我有一個通用轉接頭,幾乎在所有國家的插座上都能用,可我竟然把它塞進了托運行李——一個全世界到處走的人竟然犯了這麼低級的錯誤。
我經過一家又一家商店——香水、衣服、電器、酒類,全是各種名牌——最後終於買到一個轉接頭器,卻找不到可以插的地方。無奈之下,我走進男廁所,把手機插到剃鬚刀充電插座上。男廁所不斷有人進出。我聽到他們的小便聲,還有舒服的長嘆聲。他們在我身旁洗手,鏡子映出他們疲憊的雙眼。有個人驚訝地看了我一眼。我在他眼中是什麼人?虐待兒童的人嗎?
我開始感到擔心。「要是警察相信他呢?」我妻子問。這不是沒有可能——警察對虐待孩子的事件非常敏感,這類事近來也的確有所增加。我的眼前開始播放一部電影,我已經看過上千次了,畫面清晰生動,就像坐在電影院裡。這部電影沒在大屏幕上播放——而是在我腦海中。
電影鏡頭從郊區的一片住宅開始——陌生的場景,或許沒那麼陌生,這是美國的郊區住宅,我們看過的電影差不多都是美國片。當我們想象自己是電影中的人物時,就會想象自己在美國的城鎮,周圍是美國特色的風景。故事發生在乾淨整潔的美國郊外住宅區,每棟房子看上去都一樣:整潔的外觀,修剪整齊的草坪,停在車道上的中檔車。這種郊區住宅的可怕之處是外觀一模一樣,一丁點兒不同都會顯得異常突兀。住在這裡的全是體面的人,不夠體面的人會成為人們眼中的異類。
鏡頭一直在拉近,最後停在一所房屋外面,透過窗戶我們看見裡面一家人幸福的日常生活。他們正坐在一起吃早餐:美麗的母親,受人尊敬、勤奮工作的父親,兩個可愛的孩子。這時,跟蹤者出現了,一個陰險邪惡的傢伙,他在房子四周徘徊:外表醜陋,內心惡毒,這種惡棍的存在就是為了破壞一切善良和純潔的事物。一開始,這個家庭似乎是完美幸福的,接下來劇情出現反轉:一個過分熱心的社會工作者,一個腐敗的律師,一個不稱職的記者,一群不懷好意的人。最後,孩子們被福利機構收養,父親身陷囹圄,母親為了生存不得不出賣肉體。
電影的最後一個鏡頭是黃昏中的房子,草坪上立著一個牌子:出售。這部電影戳破了「完美幸福家庭」的幻象。我的家庭既不完美也不幸福。
我的手機有電了——至少能開啟——我打電話給妻子,告訴她我們沒有虐待孩子,所有人都知道,我們沒什麼好怕的。
「你在哪裡?」我妻子問。
「在男廁所。」我說。
「你為什麼在男廁所打電話給我?」麗貝卡問。我解釋說,我的手機沒電了,必須要接上電源才能用。
「別怕。」我安慰她,有人看了我一眼,可能是個德國人。「我過十分鐘再打給你。」我說。
我掛斷電話,等著手機充電。過了一會兒,我拔掉電源,把所有東西匆忙塞進包裡,走到外面給妻子打電話。家裡的座機沒人接,她的手機也打不通。我在機場走來走去,心神恍惚地經過一家家奢侈品店,聽著機場廣播飛往吉隆坡、班加羅爾、墨爾本、洛杉磯和金邊的航班通知。
三年前我來過新加坡,當時斯蒂芬在這裡工作。我們去萊佛士酒店吃晚餐,食物很棒,但沒過多久,周圍那些歐洲人讓我有些不快,當天似乎所有的西方民主國家的公民全部聚集在那裡,而且他們認為新加坡跟他們自己國家沒什麼兩樣。幾十年來新加坡任何觸犯法律的人都將面臨極為嚴厲的懲罰——鞭刑和死刑——但晚餐時大家對這一點隻字不提,全是對新加坡秩序和安全的溢美之詞。現在,我坐在離境大廳等待新加坡航空飛往巴黎的航班,心想,這件發生在我身上的事,為什麼不會發生在新加坡呢?因為新加坡人知道怎麼對付提比略那種人——死刑。也許我就是在那時有了以暴制暴的想法。
我在飛往巴黎的途中沒有睡。我去了三次洗手間,查看手機語音信息,擔心會接到兒童福利辦公室打來的電話,但沒有任何留言。我沒戴耳機看了三部電影——一部是伍迪·艾倫的,一部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還有一部是《哈利·波特》系列之一,我忘記具體是哪一部了——我一直盯著屏幕上向巴黎不斷移動的飛機小圖標。在我的腦海中,那部美國電影仍在播放,而且穿插了我見到迪特爾·提比略後的畫面,我會狠狠揍他一頓:打斷的鼻樑,全身的瘀傷。沒過一會兒,我又變回那個遵紀守法的模範公民。我們一直遵守法律,以後也會繼續做個守法公民,法律一定會保護我們。迪特爾·提比略可以開始收拾行李了。
又是一個機場,戴高樂機場——更令人厭煩的機場,更惆悵無奈的等待。然後是柏林機場。妻子帶著保羅和法伊在出口等我——我們緊緊地擁抱在一起,像是很久沒擁抱過彼此,像是我們第一次的擁抱,過去幾年的不愉快似乎從沒有過。開車回家的路上,我給孩子們講天上揚著黑帆的小船風箏,海灘上打架的一群狗。清晨的陽光灑在我們白色的房子上,安靜祥和,似乎什麼也沒發生過。家依然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卻已經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