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我起身前往巴厘島,妻子沒送我去機場,她要送孩子們去參加活動。我們在門廳匆匆吻別,法伊哭了起來。我立刻下定決心,以後每次旅行都要帶家人一起去。不過既然這是我最後一次獨自旅行,那就應該好好享受一下,於是在飛行途中我的內疚感減輕了一些。況且家裡也沒什麼事需要我做。我把迪特爾·提比略完全忘在腦後。
我的朋友斯蒂芬來登巴薩機場接我。我們不到二十歲就認識了,交情很深。我們倆都沒有服六個月的義務兵役,而選擇在養老院完成社區服務。斯蒂芬後來學的商科,在雅加達的德意志銀行工作,娶了一個印度尼西亞女孩。現在他自己當老闆,從事在我看來高深莫測的複雜金融交易。我們見面時常常聊工作以外的事,對彼此的私生活毫無保留,而且還給這類談話起了個專門術語——外陰聊。這一習慣可以追溯到我們的學生時代,我們會向對方仔細描述自己女友身體的最私密處。最近幾年,我們更常談論的是我們各自的婚姻問題,而且是本著嚴謹的自我剖析精神,但從登巴薩到水明漾的路程太短,我們還未來得及聊到這些。我們只來得及聊了下彼此的近況和婚姻,還有即將成為斯蒂芬第二任妻子的女孩,她也是個印度尼西亞人。
斯蒂芬的婚禮在三天後舉行。我住在海邊的一家酒店,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坐在陽臺上看了兩小時威廉·福克納的小說《八月之光》,畫了幾張房屋草圖,然後騎著租來的摩托車在水明漾兜風。下午四點鐘左右,我朝海邊出發,大部分婚禮嘉賓已經到了。這是一片寬闊的白色沙灘,海浪朝岸邊一個個湧來,雖然已近黃昏,但天氣依然炎熱。我租了一個短衝浪板,遊了一會兒泳,等時機準備衝浪,但大海浪不多。我和其他嘉賓浮在海面戲水,聊著各自的工作和家庭。大浪終於湧來時,我們紛紛抓起衝浪板迎了上去,雙手快速划水,讓海浪把我們衝上沙灘。這種簡單又好玩的遊戲讓我們笑得像群孩子。有人拿了些啤酒過來,我們邊喝邊等待夕陽西下的美景,可總有一片灰色的雲在海天之間徘徊不去,炙熱的太陽從雲後緩緩落下。
每天下午四點半會有二三十個印度尼西亞本地人來到這片沙灘,讓我們覺得既新奇又害怕。那些人戴著頭巾和色彩鮮豔的圍巾,在海邊大聲唱歌。他們帶了很多裝在碗裡的鮮花,還有一些像巨大聖誕餅乾的長長物體。五點鐘時他們全部起立,朝大海緩緩走去,將帶來的物品全部丟進海里。那些人還沒離開沙灘,海水就又將所有的東西衝了回來,但他們似乎並不在意。
有兩三個婚禮嘉賓說,那是本地人安撫大海的儀式——很可能已經出現了海嘯徵兆。斯蒂芬覺得是一派胡言。他的一些朋友——從沒在亞洲生活過,但聲稱讀過很多相關內容——堅持這種說法。有些婚禮嘉賓相信,另一些不信。我走近大海,想看看他們丟了些什麼東西。我看見橙色的花朵、金絲帶編織的護身符、棕櫚葉做的盤子,我還發現一個裝在塑料袋裡的雞蛋,不知道是祭祀的物品還是之前被人丟進海里的。我不太相信那個危言聳聽的說法,可也不敢確定。
一群狗在海灘撕咬,幾個男孩在踢足球,有時經過的小販會向我們兜售小船形狀的風箏。幾個小船風箏就掛在我們頭頂的天空,飄著黑色的船帆。我給孩子們買了一個風箏。我儘量找話題跟大家聊,這樣就沒人說我是沉默的人。我對自己在好友婚禮的致辭多少有些擔心。
第二天晚上,我們去了墨提斯。那是一個餐廳酒吧,面朝池塘的一側是敞開式設計,可以看到盛開的睡蓮和在蓮葉間鑽進鑽出的胖錦鯉。酒吧DJ在播放唱片,一名小號手隨著背景音樂演奏。我們坐在扶手椅上,看著外面的睡蓮,喝著草莓莫吉托雞尾酒和莫斯科騾子雞尾酒,汗溼的衣服粘在皮膚上。我和一個常駐曼谷的女人攀談起來,她是負責緬甸事務的歐盟外交官,穿著一件蒙德里安風格的白色短裙。她跟我講了幾位緬甸將軍的逸事,還有住在湖邊的反對派領袖昂山素季。我們互相調笑了幾句,沒什麼目的,只是活躍下氣氛,然後斯蒂芬過來跟我們一起聊。外交官離開後我們兩個開始「外陰聊」。我告訴斯蒂芬關於迪特爾·提比略的事,他說,這時候把家人留在柏林不合適吧?我聽了有點不高興。但話又說回來了,互相問尖銳的問題正是我們「外陰聊」的重點。我說提比略並沒有真正威脅過我們,應該沒有危險性。後來,我完全沉醉在小號聲中,我頭一次發現音樂可以這麼動聽,說不定是雞尾酒在起作用。
凌晨一點時天開始下雨,小號聲被噼啪的雨聲所淹沒。我們等了很長時間的出租車。一些客人去了俱樂部;我回到酒店,給妻子打了一通電話,她沒有接。她應該在家——現在是德國時間晚上八點,孩子們已經上床了。我在家的話,這時該給孩子們讀睡前故事了。那段日子,我常活在自己想象的虛擬生活中。我經常不在家,所以會想象此刻如果自己在家時的情形,具體到每個細節。這樣一來,我的一部分身心是在家裡的——至少我的心跟他們在一起——這讓我感到安慰。
我眼前閃過迪特爾·提比略的影子,突然覺得擔心起來。
我又撥了一次電話,留了語音信息。「我愛你。」我最後說道。第二天早上,我收到麗貝卡的語音留言。她說孩子們很好,她也很好。
婚禮前一天,斯蒂芬舉辦了一次聚會。他和男賓客,他的未婚妻和女賓客,各自有一個聚會。我們男賓客在一家餐廳享用大肋排,看著鋒利的刀子將肉從骨頭上剔下來,然後抓起來大快朵頤。我們總共八個人,換了一間又一間酒吧,最後走進一家以出售含致幻蘑菇飲料聞名的俱樂部。我以前從沒碰過毒品,連大麻都沒吸過,那天卻連喝了好幾杯致幻蘑菇飲料。俱樂部牆壁上有隻壁虎,有個人說,壁虎沒有眼皮,所以它們要一直用舌頭去溼潤眼睛——這就是為什麼壁虎會不停地伸舌頭。我聽了哈哈大笑。有三個女人走到我們桌子旁邊,隨著揚聲器傳出的音樂跳起舞蹈。她們是巴厘島本地人,身材嬌小,姿態優美,都很年輕;她們腳上踩著高跟鞋,身上穿著豹紋比基尼,在我們面前跳了五分鐘。過了半小時,她們又回來了。三個女孩都很可愛,我看著她們,覺得很開心。我完全沒有意識到是致幻蘑菇在起作用。
我們決定和女賓客會合,然後去斯蒂芬的家一起開派對。我騎上輕便摩托車等待其他人一起出發,之前跳舞的一個女孩走到我身邊。她換了牛仔褲和白T恤,長長的頭髮用紅髮帶束了起來。她對我笑了笑。我也對她笑了笑,覺得害羞,又有點不知所措,我不知道她想要做什麼。這時其他人已經各自上了摩托車,準備出發。我啟動發動機時,那個女孩坐上我的摩托車後座,我沒有阻止她。我沒要她上車,既沒說話也沒打手勢。我大可以怪自己不該對她微笑,可又沒有不準微笑的規定。她摟著我的腰,雙手放在我肚子上,身體貼緊我。我們在夜色中一路前行,追上了其他客人。但中途在一家商店門口停了下來,買了啤酒、葡萄酒、伏特加、薯片和巧克力。女孩的名字叫普荼,她問我叫什麼名字,然後不停練習說「倫道夫」,直到發音準確。斯蒂芬住在水明漾山上的一所房子裡。跟巴厘島的大部分住宅一樣,斯蒂芬家的一側全部敞開,廚房通向游泳池。我們坐在廚房吧檯旁,喝酒、吃零食、大聲說笑。有兩個男人喝了太多致幻蘑菇飲料,他們把女賓客一個接一個地丟進游泳池,然後跳進水裡假裝划船。很快,幾乎所有人都在水裡了。我稍做反抗後也被丟進游泳池。我們當中塊頭最大的兩個人在泳池旁的草地上竭力反抗,像兩頭不肯馴服的大象,最終被一起丟入水中,濺起巨大的水花。普荼幸運地逃過一劫,她幫我們把飲料拿到游泳池旁。我們喝酒聊天,抬頭看著沒有星星的天空。一個人大聲說道:「讓亞洲人統治世界吧!管他呢,我們只想統治游泳池!」大家哈哈大笑。
我們借了斯蒂芬和他未婚妻的衣服換上,有的人穿著合身,有的人穿著不合身。一個歌德學院的女嘉賓繞著遮陽傘的傘柱跳起舞來,說在跳鋼管舞。斯蒂芬拔下傘柱去捅廚房的風扇,風扇停了片刻,又歪歪斜斜地轉了起來。我們不停地大笑。我坐在帆布躺椅上,普荼躺在我旁邊的草坪上睡著了。早上六點鐘時我在猶豫,不知道要不要帶她去我酒店的房間。
六點半的時候,天亮了,我的手機響了起來。大家都是一驚——很多人使用這款手機鈴聲,聽起來像是老式電話鈴聲。大多數客人四處尋找自己的手機,有人此刻才意識到掉進水裡時身上帶著手機。咒罵聲開始此起彼伏。手機鈴聲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鈴聲又響了。我掙扎著從帆布躺椅上起身——對我這個年紀實在不是件容易事——走進廚房,我被丟下水前把手機留在了廚房料理臺上。手機屏幕閃著亮光,上面是我妻子的名字。德國這時剛過午夜十二點。
「你好。」我說,希望自己聽起來不像是在參加聚會。
妻子的聲音很慌亂:「提比略在我們的花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