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4月15日,我飛去巴厘島參加婚禮,途經法蘭克福和新加坡。我自己一個人去的,沒帶妻子和孩子。因為我們之前商量過,五天的行程,單程就要飛十四小時,對小孩來說太折騰,何況還有六小時的時差。不過,我必須承認,我喜歡一個人旅行。我們當然可以找人幫忙照顧保羅和法伊,可我不想這麼做。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是我說這麼累的旅行不適合帶小孩。麗貝卡覺得有道理。
我現在必須講述一下迪特爾·提比略事件發生時,我和妻子的關係。我們的婚姻關係,確切地講,遭遇了一些問題,可能是我造成的。我們沒有到婚姻破裂的地步,沒有不斷爭吵,沒有摔門而去,沒有負氣離家,沒有彼此怨恨——統統沒有。簡單來說,結婚多年後,我從婚姻中抽身脫離了。但我沒有疏遠孩子,我是一個疼愛孩子的父親,喜歡陪他們玩遊戲、聊天,享受跟孩子們在一起的快樂時光。我疏遠的其實是婚姻本身——我和妻子的關係。
我不知道是怎麼開始的。我相信每個人都不知道一件事是如何開始的,直到面具脫落,祕密就此曝光,但我們的情況並非如此。最恰當的說法就是,長時間以來,我一點一點脫離了婚姻生活。當我意識到事情開始不對,我嘗試過解決我們的問題——我發現,每當有人問我「家裡還好嗎」,我的回答明顯與事實不符。因為一般人的答案通常會是「很好」或「非常好」,同時不忘露出一個愉悅的笑容。這也是我的答案,不真實的答案。
一天晚上,真相在赫丁露出一角。赫丁是一家米其林星級餐廳,每張餐桌旁都坐著幾個心情愉悅的人,赫丁的美食會讓你立刻開心起來。只有一張桌子旁坐著一位客人,他看起來同樣很開心,一個人獨享著美食。他點了六道菜:花椒海膽配菠蘿、鮑魚、二十年陳釀米酒燒鱸魚配阿爾巴松露、酸橙鷓鴣配甘藍、神戶牛肉配甜菜根和佩裡戈爾松露,最後一道是焦糖百香果栗子——每道菜都附帶侍者推薦的葡萄酒。那個獨自用餐的人取出一支軟鉛筆,在一沓紙上寫寫畫畫。他畫的是房屋草圖,筆尖在紙上迅速移動。他看起來很滿足,一副怡然自得的神情。雖然他對面的椅子是空的,但他似乎並不在意。因為那個男人就是我。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感到情緒低落,別人都是成雙入對享受這段美好時光,我卻只有一個人,似乎有些奇怪。而此時我的妻子正坐在家裡看書,照顧熟睡的孩子們。那時我才意識到,我不喜歡和妻子在一起,我在逃避她,我最開心的時刻是獨自一人或者跟孩子們在一起。我沒再往下想,小心避開了這個念頭。我把鮑魚殼帶回家,外殼上是黑色和珠光色的圖案,看起來價值不菲。「一個日本客戶送我的,他打算搬到柏林。」我對妻子說。我不知道鮑魚跟日本有什麼淵源,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說是日本客戶。我從來沒有過日本客戶。麗貝卡很喜歡鮑魚殼,她什麼也沒問。
我獨自外出用餐有一段時間了。在我的婚姻生活還算幸福美滿時,我就開始一個人出去吃飯。為了趕工期,我有時被迫工作到深夜。我吃膩了比薩餅或亞洲菜,於是就去離辦公室不遠的小餐廳,坐在那裡邊吃邊畫草圖,有時候我也帶上筆記本電腦。沒過多久,我又吃膩了小餐廳的東西,那裡的菜式從來不換,而且老闆根本不是意大利人——他是一個假扮意大利人的保加利亞人。我對保加利亞人沒有任何偏見,不過,既然我吃的是意大利菜,我還是希望在餐廳看見的是意大利人。我希望他們用意大利語說「請」和「謝謝」,或者「謝謝,醫生」,雖然我不是醫生。那個保加利亞人每次都帶著意大利口音愉快地問候我,可自從我知道他是保加利亞人後,我開始找其他更好的餐廳,然後檔次越來越高,直到我變成了一名美食鑑賞家。這是個奢侈的愛好,事實上太奢侈了,但我不在乎。我沒有告訴妻子晚上我在哪裡。她以為我在辦公室或者附近的意大利小餐廳。不過,她很奇怪我們的存款為什麼越來越少。
我在家時同樣躲著她。我下班回家後,不會去廚房陪她一起削胡蘿蔔或土豆,而是直接去孩子們的房間。原因顯而易見,孩子們一整天沒見到父親,我當然要去陪他們。這的確是實情,但對我來說,孩子們是——這些話很難啟齒——我的盾牌,讓我不必跟妻子獨處。我看著她,假如我真正在看她的話,我不會被她的美麗所打動;我聽她說話,假如我真正在聽的話,我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是什麼在驅使我遠離?是什麼驅使我遠離我曾經深愛的女人?
我知道,「我不知道」不是個好答案,不過我只能從這裡講起。我的逃離有些莫名其妙,令人費解,也解釋不清。是不知不覺間開始的;我不是故意逃離,也沒有任何原因,我只是離開了。開始時,我甚至沒感覺到我在逃離。手機讓我們可以遠離彼此又不會失去聯繫。收到妻子充滿愛意的短信會讓我很開心,如我在盧娜或斯特蘭茲餐廳等待侍者端來下一道菜時,或者我盯著250歐元的賬單內心充滿怨恨時,算上小費的話一餐要270歐元——給小費可不能小氣。我會回覆麗貝卡同樣充滿愛意的短信。我並不孤獨——一個有家的男人絕不會感到孤獨,即便他獨自一人,因為他知道可以隨時回到親人身旁。從這個角度來說,孤獨算是一種樂趣。
吃過晚飯後,有時我不會直接回家,而是去酒吧喝一杯內格羅尼酒。我會跟酒保聊一聊我的家人——聰明可愛的孩子和美麗賢惠的妻子——我不想讓酒保感到疑惑,為什麼我沒和妻子一起來酒吧,我會說我住在法蘭克福,是來柏林出差的,很想念妻子什麼的。叮——我收到一條短信:今天好累。親愛的,你繼續努力工作吧,上床前記得吻我。「是她。她現在要睡了。」酒保幫我調製下一杯內格羅尼酒時,我說道,然後我們兩人一起微笑。
「堅不可摧」是我喜歡用的一個詞。「我們有自己的問題。」我會這麼說,無論是對酒保,朋友,還是熟人。「我們的關係時好時壞。我們大家不都這樣嗎?不過有一件事我百分百確定——我們的婚姻是堅不可摧的。」這是一個強有力的詞——意思是絕對一致,永恆不變。用這樣一個詞來形容婚姻實在是愚蠢,尤其是今時今日。兩個人有緣聚在一起,各自做喜歡的事情,關係疏離、感情平淡、相安無事。婚姻不再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傳統習俗已經沒人遵守,我們只能靠自己找到解決方案。
我和麗貝卡沒能找到解決方案。我回家時,說話更輕柔,姿態更謙卑。我身材不高,反應不快,不喜歡出風頭,也不感情用事。就像現在,我從前門走進家裡——擁抱一下妻子,照例問候幾句,然後去孩子們的房間。哪怕保羅和法伊已經睡了,我也不會去跟妻子聊一聊。我會坐下來看書。又一個沒有任何交流的夜晚,但我們依然在同一片屋簷下,我在心裡對自己說。我們的婚姻依然堅不可摧。每當我意識到我的婚姻正慢慢死去時,我就用這個強大到可怕的詞來堅定自己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