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我有一個快樂的童年,事實的確如此——我唯一的困擾是練習射擊。母親有時會用木頭衣架揍我,在我們那個年代,男孩子捱揍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比如在學校表現不好,試卷上寫著紅色的不及格,為了不捱罵而冒充母親的筆跡簽了名:已閱,1972年4月14日,伊麗莎白·狄梵薩勒。我擅長偽造簽名,不過偶爾也被抓到,那時候木頭衣架就派上了用場。
對了,父親沒打過我——揍我的只有母親。我沒覺得自己被虐待。我所有的朋友都經常捱打,大人全是這麼教育孩子的。我長到十七八歲時,跟母親起了幾次衝突,我討厭母親揍我,怪她不該這麼對我。後來我發現用這招對付母親很有效,她會後悔打我,對我感到愧疚——於是童年的皮肉之苦反而給長大的我帶來了好處。我自己的教育理念更傾向於引導而不是指責。我從來沒有打過我的兩個孩子,雖然有時候我差點忍不住要動手。
我記得應該是1972年9月的一個週六早上,我對父親說,我不想再跟他去射擊場了。之前我一直沒有膽量說,可我的十歲生日眼看要到了,最晚聖誕節我就會收到一支手槍。從此之後,我再也不可能擺脫每週的射擊練習。「你覺得那樣一支手槍要多少錢?」父親常問我這句話,對一個在經濟窘迫的環境下長大的孩子來說,這是一個非常沉重的話題。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我一直以為家裡的經濟狀況不好是因為汽車推銷員的薪水低,即便父親具備魔術師的能力。汽車推銷員賺得確實不多,父親的基本工資雖然很低,但加上銷售提成也能讓我們一家過上體面的生活。我家經濟問題不好的真正原因是父親一直在購置槍支——手槍、獵槍和左輪手槍。父親從沒告訴過我們他有多少支槍,連母親也不知道。20世紀80年代時,母親猜他至少有三十支槍。
我家不富裕,所以我們不能每年都去度假。我記得放假時我總騎著自行車在我家附近閒逛,看看有沒有跟我一樣沒去度假的男孩,這也是少數幾件我對父親心存怨念的事。他應該多帶我們去幾次海邊,比如北海的阿姆魯姆島——學校組織我們去過一次,我們大家沿著白色的大沙丘往下滑;或者去荷蘭的海濱度假勝地諾德韋克,我們和母親的家人去過那裡。其實十到十五支槍就足夠了——即便對父親這樣的人來說也夠了。父親不僅喜歡槍,而且需要槍。
不過,父親理解——用「理解」一詞,完全是為了照顧他的情緒——他的大兒子不想成為一名射擊運動員。他問我為什麼不想跟他去射擊場,我雖然害怕,但還是立刻答道:「一點兒也不好玩。」父親看著我,沒有生氣,但非常失望,然後一個人開車去了射擊場。我再沒去過射擊場,父親也再沒要我跟他一起去。雖然我怕得要命,但父親並沒有因此懲罰我,他沒有冷落我,我們在樹林中散步時他仍然講故事給我聽。我們未來輝煌的冒險經歷沒受影響,我仍然是他的探險同伴,至少我印象中是這樣的。
多年後,從我兒子那裡我才知道,當年父親對我不肯去射擊場有多失望。保羅五歲時,父親給了他一個靶子,一個十五釐米乘十五釐米紙板,邊緣淡黃色,正中央有個用白色細線等距離劃分的黑色圓圈。紙板上有六個小孔,有的小孔重疊在一起,都在黑色的圓圈內,全部接近靶心。「爺爺說,你槍打得很準。」保羅把靶子拿給我看。我接過來看了一眼後立刻還給了兒子,轉身離開了房間。父親把這個靶子珍藏了整整三十五年。
我不記得自己曾經是名優秀的射手,我記得我的恐懼,我記得父親的震怒。這些才是我的童年記憶。
我拒絕練習射擊後又過了幾周,我發現姐姐每週六上午都不在家。我問母親,她告訴我說,姐姐跟父親去射擊場了。我覺得很奇怪——姐姐不是個女孩嗎?我並沒為此感到煩惱,也許姐姐能學會射擊,可她不能成為父親的冒險同伴,這一點我非常肯定。
我的童年值得提的事情不多。朋友們來來去去,先是討厭女孩後來又喜歡女孩——羞澀的親吻,簡短的情書。母親有時用木頭衣架揍我,有時陪我們玩好幾個小時的遊戲:中國跳棋,擲骰子,挑木棒。父親坐在沙發上閱讀。我只記得一些模糊的片斷:洋蔥圖案的橙色壁紙,綠色的窗簾,收音機裡傳來沙啞的聲音,一位重要人物去世了——好像是阿登納,二戰後的第一位總理,但我不確定——學生們和警察在街頭起了衝突,這讓父親又驚又怕。那一定是1967到1968年間的事,威利·勃蘭特[1]當選後不久——我記得經常聽到他的名字,還有足球運動員弗朗茨·貝肯鮑爾。我們家沒電視,所以我都是去朋友家看體育新聞集錦,對了,還有《星際迷航》。母親把寇克船長和斯波克[2]胸前的符號縫在我們衣服上:她用紙板剪出邊緣參差不齊的黃色三角形,再包上布。我記得學校組織我們搭乘飛機去漢堡旅行時,泛美航空公司空姐的藍色制服,還有以色列運動員在慕尼黑奧運會期間被恐怖分子殺害後的紀念儀式。我記得自己打過幾次架,忘記是因為什麼了,也接受過學校心理輔導員的測試(沒有任何異常——只有一個術語我當時不太明白:抑制型攻擊)。「沒什麼問題。」學校心理輔導員告訴母親。「沒什麼問題。」母親告訴我。
我有一個正常的童年——這點我非常肯定。母親教我念禱告詞,每天晚上我為自己的幸福生活而感謝上帝,祈禱他讓我繼續擁有這種生活。後來,因為我和父親相處得很不愉快,讓我有時候覺得自己的童年沒那麼幸福。我不想承認父親給了我一個快樂的童年,可這麼做不僅愚蠢,也不公平。我參加和平運動那些年曾經非常痛恨武器,我覺得當年父親週末帶我去射擊場是一種虐待兒童的行為。
當你回憶往事時,如果當年你覺得開心,你有權利說自己的童年不快樂嗎?我相信你沒有。我的確非常討厭射擊場,但也不過是幾個週六而已,不是有很多父母把自己的愛好和興趣強加在孩子身上嗎?練習射擊又有什麼不對呢?畢竟是奧運比賽項目啊。誰又敢說去網球場或溜冰場的那些孩子不痛苦呢?
不,我不接受自己擁有不快樂童年的說法——倒不是說一直有人對我洗腦,除了幾年前我看過的一位治療師,當時我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狀況。他說我看待事物的方式不應該太正面。我後來幾乎沒再去過。
* * *
[1] ①威利·勃蘭特(1913—1992年):1969—1974年任聯邦德國總理。
[2] ②寇克船長(即詹姆斯·泰比裡厄斯·寇克)、斯波克,系列科幻電影《星際迷航》中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