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小說中心 A-AA+ 發書評 收藏 書籤 目錄

簡/繁              

第五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我最美好的童年記憶——我的童年是指住在公寓的日子——是去父親工作的福特車專賣店。一開始他只是一名汽車修理工,不過我去那裡找他時,他已經是汽車推銷員了。引用不久前父親剛對我說過的一句話,「他為我感到驕傲」,那時的我為他感到驕傲。我自己搭乘公交車去汽車專賣店,我喜歡那個地方,喜歡汽車嶄新的光澤,還有混合著金屬、皮革和橡膠的氣味。我覺得汽車跟野獸很像,它們總是一動不動地待著,但眨眼間就開始瘋狂追逐。

父親管理著這些大型猛獸,其實我很清楚,他只是協助管理。專營店的管理者是我父親的老闆,一個叫馬舍夫斯基先生的人,他是店主的兒子。父親管理著整個店面的大小事——汽車、客戶和銷售人員。我喜歡看他從一輛車緩步走到另一輛車——從旅行車開始,走過領事、卡普里和格拉納達,然後是天蠍座和蒙迪歐。父親知道所有關於這些車的事——包括市面上福特車的所有最新款。在20世紀60年代,如果有人能講解汽車的各種知識,人們常常會發出驚歎聲——或許因為他們是第一次聽到,再或許,他們還沒有喪失對工業技術的敬畏。在我眼中,父親不是一名汽車推銷員,他是個令人驚歎的人,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像個魔術師。

我還想說的是,每週六帶我去杆槍俱樂部射擊場的人也是我父親。之前我成功地阻止了他把我培養成一個獵人。六歲時,我和父親坐在高處的隱蔽地點等待鹿的出現,我除了哭就是哭,最後他只好帶我回家。問題是,如果我不能成為獵人,我就必須成為一名射擊運動員。於是我們每週六沿高速公路一直開到萬塞,下高速路後再沿著鐵軌一路向南,汽車後座上放著一個帶掛鎖的皮箱。

我不太記得射擊場的樣子,也不想重返那裡找回童年記憶。仔細回想的話,我記得那裡有間木屋,可以買到香腸之類的食物,旁邊有兩三個槍支射擊場和一個弓箭練習場。在射擊場的第一個小時沒那麼難熬。父親一個人去練射擊,我在弓箭練習場閒逛,看弓箭手射箭,幫他們把沒射中的箭撿回來。射箭場很安靜,我喜歡那裡。等到父親來射箭場找我回射擊場時,噩夢開始了。

我前面的架子上放了一個沙袋,因為我力氣小,握不住手槍。我那時大概八九歲,個子高但很瘦。我戴上耳罩,父親動作輕柔地往手槍裡裝好子彈,再把槍交給我。我一拿到槍就開始恐慌,感覺我會傷到或殺死一個人——包括我自己。即便戴著隔音耳罩,我仍然能聽到清晰的槍聲——令我膽戰心驚。子彈的後坐力震得我胳膊猛地一抖,非常疼。開槍前父親會糾正我的姿勢。子彈射出後,他總要訓斥我一番,怪我犯了這樣那樣的錯誤,再過一會兒他就會開始發火——父親不是一個耐心的老師。隔音耳罩讓我聽不見他說的話,我又不想摘下來,因為左右兩側不斷傳來槍聲,所以我根本不清楚他要我怎麼做。我只好看著他的臉,他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從不耐煩變成了憤怒。

有時候父親氣極了,會扔下我一個人走開——比如我開了三四次槍還不能正確呼吸——吸氣、呼氣、吸半口氣、屏住呼吸,再比如子彈射出前一秒我膽怯地縮起身體。我一個人無助地站在射擊場,四周全是戴著護目鏡的大人,他們盯著靶子,目光專注,一言不發,神情木然,對我的悲慘遭遇既沒多看一眼,也沒心思去管。我心想,也許這些人正被訓練成殺人犯。父親當然會回來,他早晚會回來,但並不會讓我在射擊場的感覺好受些。回來後他的態度會稍微緩和一些,然後一切又重來一遍:先是我無法理解他的話,他的臉開始扭曲,臉色越來越難看,終於從不耐煩變成憤怒——或者說是震怒,憤怒通常用來形容人類,而神靈生氣時是震怒,無所不能的父親在我眼裡就是神——一個震怒的神——戰神阿瑞斯。我無處可逃,我不得不開槍,於是我扣動扳機。有時我真的射中了靶子。

經歷一番痛苦折磨後,我們會坐在木屋裡休息。我吃著香腸,喝著檸檬水,父親喝著啤酒——永遠只喝一杯——擦拭我們用過的手槍。木屋裡還有其他人,不過通常只有我們父子坐在一起。父親不是——現在也不是——一個愛交際的人。他來射擊場是為了射擊,不是跟人打交道。

有時候,木屋裡也有女人,她們總是讓我感到十分不安。在我讀過的故事書和漫畫裡,女人不會射擊——她們一出現就會跟男人接吻,我覺得既難為情又厭煩,因為她們打斷了我喜歡的故事情節。對罪犯的追捕被迫中斷,男主人公必須先要完成那些可怕的親嘴。所以,出現在射擊場的女人讓我很是疑惑。為什麼她要走過來敲我們的木頭桌面?她想讓父親幹什麼?父親也敲敲桌面,於是那個女人轉身走開,去敲其他男人的桌子。最後,她在轉角處的圓桌旁坐下,那裡的說笑聲永遠最大。我會一直看著她。

父親擦手槍和喝啤酒時,說起準備送我一支手槍——手槍價格昂貴,所以既是我的生日禮物,也是聖誕節禮物。這將是我的第一把槍,屬於我自己的槍。父親說起各種手槍時聲音非常溫柔,我雖然早已忘記了那些手槍型號,可圍繞我們那一桌的美好氣氛我一直記得。我和父親討論適合九歲孩子使用的各種小型手槍的優缺點,我完全忘記了每週必須經歷一次的痛苦,全身心感受著父親對我的喜愛和讚許。

儘管在任何情況下我都不想要一支手槍,但我喜歡父親幻想的美好畫面。他可以想象出各種奇妙的事情,而且越說越激動,彷彿那些事情已經全部實現了。儘管不到一小時前我在射擊場上的表現令他失望——而且每週如此——然而父親已經在幻想有一天我獲得了德國青年錦標賽手槍項目的冠軍,這讓他非常開心。我彷彿看見自己雙手高舉著獎盃的畫面。

我最喜歡週日跟父親在樹林裡散步,那是我最開心的時候。我們全家一起出發,大約半小時後父親開始邁開大步,越走越快,我是唯一能跟上他步伐的孩子,姐姐和弟弟落在後面,跟在母親身邊小跑。等到最前面只有我們父子兩人時,父親會構想我們將來一起去旅行的地方。而且,無一例外,全部是冒險之旅。父親小時候讀過很多冒險故事,幻想有一天能成為一名冒險家。父親之所以還沒有一次歷險經歷,我很清楚是什麼原因:他沒有探險的同伴。不過,事情很快就會改變。我今年九歲,明年就滿十歲了。十歲就是個大孩子了,完全可以開始第一次冒險。我跟在父親身邊,聽他描繪著我們未來的旅程,我已經準備好陪他一起去冒險了。

我們會登上高山,山頂白雪皚皚寒風刺骨,必須躲進帳篷,裹緊特製的睡袋;我們會進入荒野,除了水牛(有時我們會獵殺一頭水牛——我們父子倆都是神槍手——夜晚點起篝火烤水牛肉),幾天見不到一個人影;我們會進入峽谷,駕駛獨木舟在急流中穿行。我屏住呼吸,聚精會神地聽著。我從圖書館借過很多歷險故事書,讀了一遍又一遍,逾期了也捨不得還,而父親口中的冒險之旅比那些故事還精彩。父親的故事讓我想到,我也可以擁有充滿冒險的人生——或者去經歷冒險的事情。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