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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我實在不想這麼寫,因為聽起來過於老套,但我的生命起源於對戰爭的恐懼、對武器的恐懼。1962年10月,我還在母親肚子裡,父親買了幾箱罐裝食物和瓶裝水,把它們堆放在地窖裡,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核戰爭。那時古巴導彈危機[1]剛剛開始,我的父母天真地以為他們能在地窖裡安然度過核彈攻擊。他們計劃在地窖裡待上幾天,等到大火熄滅,核輻射減弱,他們就可以在被戰火蹂躪過的世界裡和女兒——我姐姐那時剛一歲——還有兒子——應該會出生在地窖裡——一起生活下去。

那是柏林一棟高層建築的地窖,不過是木柵欄門後面一個髒兮兮的地洞,我父母用來存放自行車和家裡放不下又捨不得丟掉的東西,雖然不值什麼錢,但是寄託了很多感情。雜物中有一套基礎百科全書,出版社每個月會寄來一本新書。這套百科全書收錄的內容沒什麼參考價值,但包裝精美奢華,難怪價格令人咋舌。我祖母被上門的推銷員說動了,給她的兒媳婦訂閱了這套百科全書,我母親雖然上過九年學,卻絲毫不為百科全書的華麗包裝所動,全部堆進了地窖,打算等需要時再挖出來查閱。我相信我父母把土豆也存放在了地窖裡。不過,這裡並沒有成為我的降生地,我是在醫院出生的。10月30日我脫離母親的子宮時,核彈危機已經解除了。赫魯曉夫兩天前宣佈將從古巴撤出導彈。肯尼迪的堅持取得了最終勝利。

這些事件是否影響了我的命運?我命中註定是一個生活在恐懼中的人嗎?不,我父母的看法完全不同。對他們來說,我是一個在和平中降生的孩子,象徵著希望。母親回憶起那段日子時開玩笑地對我說,赫魯曉夫的退縮讓你過上了幸福和平的生活,母親說到那些事時總愛用開玩笑的口吻。母親認為,赫魯曉夫在更深層意義上是為了她和她的家人退讓的,母親一點兒也不覺得她的想法有什麼不對。

當發生古巴導彈危機,全世界面臨最終毀滅時,我在母親肚子裡也許只是個巧合。問題在於,導彈危機事件是否始終影響著我的人生。毫無疑問的是,導彈危機讓母親恐懼——她當時住在柏林,冷戰的前沿城市。即便蘇聯人饒過東德,沒有摧毀柏林,那麼美國人為了消滅東德也一定會炸燬這座城市。無論導彈來自西面還是東面,結果完全一樣——我的父母都會成為戰爭的犧牲品。

我認為,孕婦的恐懼會加倍——一半為自己,一半為腹中的孩子,她想保護我卻無能為力。由於行動不便,她更加脆弱。我在母親肚子裡時,她的情況就是如此。我不知道母親的恐懼心理會對胎兒造成什麼影響——我沒讀過相關文章——但可以確定的是,絕不會毫無影響。說實話,之前我一直沒想過這些。直到遇見迪特爾·提比略,我偶然想到我的生命跟戰爭有某種關聯,我才開始仔細思索這件事。我們是不是太怕他了?我們的恐懼來自哪裡?我自己的恐懼是不是源自胎兒時期母親的恐懼?可照這麼說,1962年下半年出生的人都是帶著恐懼降生的,我相信這絕不可能。

即便現在我也堅持認為,我有一個正常的童年——沒有多少零用錢,偶爾打個架,書念得不錯,有慈愛的父母和友善的姐姐,不久後又多了個弟弟。我們住在柏林西北的新住宅區,紅色塔樓間有草坪、運動場和當地足球俱樂部瓦克04的體育場,我參加青年隊比賽時還在那裡進過球。儘管我們居住的小鎮位於冷戰中心,但我父母顯然不認為這裡有危險,我記得自己常常獨自搭乘公共汽車,那時我絕對不到十歲。十歲生日後不久,我父母買了一套半獨立式房屋,我們搬到了柏林北郊。搬家讓我兒時的記憶更加清晰,我清楚地記得哪些事發生在搬家前,哪些事是搬家後才發生的。

搭乘公交車絕對是搬家前的事兒。我忘了為什麼小時候常常搭公交車——下次應該問問母親——我經常搭乘那些淡黃色的雙層巴士。公交車進站時,我總能搶到頭一個位置,然後衝上狹窄的樓梯,坐到上層的前排座位。坐在其他位置上看不到車子向前行進的路,如果前排座位已經有人了,我就不上車等下一輛。前排座位有最好的視野,像是坐在移動的懸崖邊緣,有時候會讓你的肚子有輕微的刺痛感,那感覺簡直太棒了。

我記得從公共游泳池回來時的漂白水味,抱著薯條袋的手指指尖有灼熱感,在德美歡慶節吃到生平第一個漢堡包(比麥當勞早多了)。我記得當地圖書館裡的安靜和借的書逾期時我的內疚。

我也記得搭乘地鐵時,地鐵直接駛過東柏林空蕩蕩的站臺,從不停靠。在站臺的黑暗處,我看到沙袋和手持步槍的士兵,這也成為我第一次噩夢的場景——我搭乘的地鐵被困在那裡,所有的乘客都必須下車,走向無邊無際的黑暗。那時的東德給我的印象是:地鐵車站的黑暗和勃蘭登堡門[2]周圍的空曠。

我父母帶我們去過勃蘭登堡門,弟弟、姐姐和我,我們一起爬上觀景臺,朝牆的另一面張望。那裡一個人也沒有,空蕩蕩的廣場,空蕩蕩的街道。兒時的我無法理解這一切。為什麼東德要堆起沙袋,建起瞭望塔,豎起一堵高牆,還讓士兵到處巡邏?而他們除了廢棄的地鐵站、空無一人的廣場和街道,沒有任何需要保護的東西。那堵牆後面一定有些壞東西——我從父母的談話中得出這個結論。可到底是什麼壞東西呢?我不知道,事實上,我也不關心。沒有經過那些空落落站臺的日子裡,我不會想起那堵牆,也不會想起父母對我說過的話,那堵牆是敵意的象徵。

只有一次,我親自體會到什麼是父母口中的敵意。大概是在1969年或1970年,我應該八歲左右,簽署過境協議的幾年前,那時去東德旅行不是件容易事。我們要去探望母親的父母,我的外公外婆,他們住在伍珀塔爾。我去過外公外婆家一次,那次是坐飛機去的。我父母往福特車裡放行李時,我注意到他們很緊張,特別是父親,他緊張時脾氣總是特別壞。母親擺放袋子和揹包時,父親朝我大吼大叫,又伸手把姐姐從後排座位上拖下來,說她太早上車。父親負責把所有東西拿到車子旁,母親一件件放進車裡,他們總是分工合作。父親有力氣,母親有技巧和樂觀精神,把一輛車塞到不留任何空隙顯然需要後者。

父親滿頭大汗——不是因為搬運行李,東西早就搬完了,而是因為在一旁看母親擺放行李。福特車的彈簧和減震器漸漸下陷,而我們房屋外的停車場上還有袋子。我記得停車場大部分是空的,某個有遠見的人為未來的汽車時代設計了這個停車場——汽車時代後來也真的到來了。現在的柏林幾乎找不到停車位,即便我家這條人口並不密集的街道也一樣。父親轉身走開了,看著母親一直往汽車裡面塞東西讓他實在受不了。這不奇怪——一旦事情變得棘手,父親常常選擇走開,不過他總會回來。我們知道父親向來如此,所以一點也不擔心。

母親把最後一件東西——她的化妝盒——塞進福特車,然後轉頭去找父親。我、姐姐和四歲的弟弟站在福特車旁,看著我們的父母在停車場另一端交談。姐姐玩著小辮,弟弟吸著拇指,我把手插進口袋。我們聽不見父母在說什麼,但我們知道他們談完時會怎麼做。母親把父親抱在懷裡,過了片刻鬆開手,他們手牽手一起走了回來。

我們沿著高速公路行駛,我注意到父親還是很緊張。我們排隊等待通過東德邊界檢查站時,父親又開始冒汗。一個頭頂碩大軍帽的人出現在車窗旁,說我們必須下車。我們下車後,他又讓我們把所有東西拿下來。

「所有東西嗎?」母親問,像這種場合父親不會說話,也說不出話來。

「所有東西。」戴軍帽的男人說。

母親說:「那好吧,所有東西。」

我開始感到害怕。我害怕這個命令我們的男人,我也害怕父親會開槍。父親不會贏,這點我非常清楚,因為外面站著很多戴軍帽的人。他們佩戴著手槍——我已經注意到了——有的人拿著步槍或機槍。父親總是隨身攜帶一支手槍,但我不知道那天他沒帶槍,除非是瘋了,沒人通過東德邊界哨卡時會在身上藏一支手槍,更不要說他的妻子正坐在副駕駛座,三個孩子坐在後座上。所以,我的恐懼是毫無來由的。父親不可能開槍——他根本沒帶槍。幾年後,我從母親那裡得知,事實上,當時的確有讓我們感到恐懼的原因。父親不能沒有槍,於是他下班後留在汽車專賣店的車庫,花了幾小時為福特車焊制了一個祕密隔間。他在隔間裡放了一把左輪手槍,這很好地解釋了他為什麼特別緊張。

你要知道,排在我們前面和後面的人也很緊張,他們正從汽車裡往外拿東西或者把東西重新放回去。當時的場面非常可怕。我們三個孩子注視著我們堅強的母親,她平靜地取出費了很大力氣才塞進車裡的東西,而父親幾乎什麼忙也幫不上,也許是因為恐懼,也許是因為憤怒,或者兩者都有。父親機械地照母親的吩咐去做,儘管從車上把東西拿出來比塞進去要容易得多。接著,那個男人命令我父母打開行李箱。母親順從地照做,父親則倚在副駕駛座旁,腳踩著柏油路,雙手抱著頭。在兩名戴軍帽的男人的注視下,母親從行李箱裡取出長褲、襯衫和裙子,她只能用左手,因為右手要摟著我弟弟,弟弟已經開始大哭了。

有時候,應該說次數並不算少,我們會在家裡舉辦晚餐聚會。其實就是大家聚在一起吃個晚飯,但我們一直用「晚餐聚會」的說法,剛開始是故意用這麼浮誇的詞,後來反而是為了遵循傳統。有一次晚餐聚會時,我們聊到尊嚴的話題,我說起了母親。我講到母親蹲在我們的行李箱前面,把一件件衣服拿出來,先讓邊境衛兵看一眼,然後堆在箱子旁邊。她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同樣的動作,包括她的內衣。她沉著冷靜地拿出一件又一件的衣服,舉到邊境衛兵眼前,再放到一旁。她的小兒子在她身邊哭泣;丈夫垂頭喪氣地發著呆;女兒想上廁所,已經快憋不住了,可又不敢開口說;而她的大兒子害怕在下一個胸罩或下一件襯衫的下面,會露出一支槍。母親把行李箱裡的東西向衛兵全部展示完後,開始重新裝箱整理,再次把所有行李塞進福特車,保持著同樣的水準和樂觀態度,似乎很享受整個過程。父親沒看她——他已經坐在車裡,兩眼直視前方,目光越過邊境檢查站。母親收拾完所有東西,跟衛兵們禮貌地說了聲再見,祝他們心情愉快,然後上了車。汽車以每小時一百公里的速度向前駛去,完全依照限速標準。

講到這裡時,一位客人打斷了我,他是一家電影製片公司的導演,他說:「幾十年來,西德人經過東德地區時總是特別守規矩,因為害怕受罰,他們選擇順從聽話。即便到今天,西德人在東德地區也是這樣,害怕被抓進去關起來。」

「你是東德人?」另一位職業是醫生的客人問。

「不是。」導演說。

「我是。」主持深夜文化節目的一位電臺記者朋友說,「我同意你的觀點。一旦越過邊境,西德人跟東德人沒什麼兩樣。我們德國人喜歡服從。」

聽著大家的熱烈討論,我感到非常惱火。我講述當年在東德邊境的經歷,是想告訴大家,母親當時是多麼沉著冷靜——我從沒想過她的行為是順從的表現,應該受到大家的譴責。記者朋友最後說道,我母親的做法,可能是通過服從權威來顯示自己的尊嚴。所有人都表示同意,那天晚上我終於感到稍微好受一點。

我還記得,我們從邊境檢查站到外祖父母家連續疾駛了五個多小時。姐姐早就憋不住了,吵著要上廁所,但父親不肯把車停在任何一個東德路邊停靠點。我一路上都在擔心姐姐會尿褲子。跟外祖母相處的那幾天,還有之後我們去荷蘭海邊度假時,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姨媽說的一句話,她在家庭聚會上說:「倫道夫從不說話。」這句話我後來聽很多人說過,包括我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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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①古巴導彈危機:1962年10月冷戰時期,美國同蘇聯、古巴之間爆發的一場極其嚴重的政治和軍事危機。

[2] ①勃蘭登堡門:位於德國首都柏林的市中心,最初是柏林城牆的一道城門,因通往勃蘭登堡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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