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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來自地下室 by 德克·科布維特

2020-3-1 17:02

我父親為什麼會坐牢?我沒打算隱瞞。他被判過失殺人。

父親的刑期只有八年,一方面是他主動投案自首,另一方面是跟其他殺人犯相比,他的動機沒那麼凶殘。我們沒有上訴。雖然我們難以接受這樣的結果,但判決還算公正。父親也同意不上訴,儘管他一度期望能判得輕些。他從一開始就很清楚,殺人一定會坐牢。他不是出於一時衝動,而是經過深思熟慮,在非常清醒的狀態下動的手。

父親的年紀並沒影響到庭審——他沒有精神病,也沒有老糊塗——不過我覺得,法官應該還是酌情減輕量刑了。法庭希望父親最後的日子是跟家人一起度過的。一兩年後,父親有可能減刑,我們把全部希望都寄託在「日間假釋[1]」上。白天,父親可以跟我們待在一起,晚上我開車送他回特格爾[2]。說到去那裡時,我們都會說「去特格爾」,別人那麼說,是指去機場,而我們指的是去監獄。

我必須承認,在父親殺人這件事上我也有份。我完全可以阻止,但我不想那麼做。

父親去年9月底來看我時,我就知道他打算幹什麼。我記得那天天氣晴朗,家裡的窗戶全部打開,聽得到街上傳來的各種聲音。我們在柏林住的這片區域,路面鋪的是鵝卵石,我在家辦公時,車子碾過路面的聲音對我簡直是種折磨。妻子覺得我是過分敏感。我告訴她說,叔本華認為對噪聲越是敏感的人就越聰明。「那你的意思是說——」她說道。

「沒有,」我說,「我沒有這個意思。」

我們接下來的對話演變成那種讓你感覺婚後生活很不愉快的交流。後來我主動向妻子道歉。這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但生活也許就是如此。

我在等父親。

昨天他告訴我說,今天會來我家。父親出門後沒多久,母親打來電話,說父親最多再有兩小時就到了。最近一段時間,這已經變成固定的模式。母親覺得父親不應該再開車了,要是父親在預計時間沒出現,我最好立刻展開搜救行動。我和麗貝卡跟母親的看法一樣,我們不願意讓兩個孩子坐父親的車,但父親一點兒也不清楚我們大家的想法。他要是知道了會傷心難過的,他一直自認開車技術一流。

等父親的時候,我在想,不知道一個開不了車的人還能不能開槍瞄準。其實不需要瞄準,父親應該能做到。我發現自己正想象父親開車走錯了路,根本沒機會證明他依然是個神槍手。只要一個小小的意外就會阻止父親過來,讓謀殺流產。我之前以為只要有預謀就算謀殺——直到事後律師告訴我說,從法律角度來看也可以是過失殺人,而過失殺人的量刑會輕很多。

事實上,沒有過失殺人這回事,我要的就是謀殺。我在心裡籌劃很久了,最後終於變成了現實。妻子帶孩子去探望岳母——簡直是天賜良機。父親開車過來這趟非常順利,說不定是他最後一次開車了。我一直在聽收音機新聞,今天路況良好,沒有堵車。

幾輛汽車碾著鵝卵石路面開了過去,我終於看到父親的福特車停在我家外面。我們的房子是一棟19世紀末風格的漂亮建築:木樑、紅牆、塔樓、飄窗和天窗。我們住在一層,面積很大,高高的天花板、漂亮的灰泥造型裝飾,還有通往花園的私家通道。我家上面是二層,另外還有閣樓和地下室——總共住了四戶人家。

我打開門,看到父親站在外面,心想,不知道他把槍藏在了哪裡。父親通常把槍放在左胳膊下的槍套裡,也可能放在小旅行包裡。他過去常隨身攜帶一個皮質小袋子,就像抽菸斗的人裝菸斗、填塞器和菸葉的那種袋子,只不過父親的袋子裡裝的是瓦爾特PPK手槍[3],也可能是格洛克手槍[4]或柯爾特左輪手槍[5]。有一年聖誕節時,我們全家送給他一個袋子,我和母親、姐姐、弟弟一起送的,不過我忘了具體是哪一年。父親用了一段時間,我猜是為了安慰我們,讓我們看到他喜歡這個禮物,沒過多久他又用回原來的槍套。照他的想法,把槍掖在胳膊下更方便,因為拔槍更快。袋子需要拉開拉鍊,浪費的那幾秒鐘寶貴時間有可能害他喪命。我猜父親應該是這麼想的。

父親穿了一件格子上衣、灰色純棉長褲,腳上那雙鞋子看起來舒服、耐用、平穩。我猜他是希望被捕時能留下一個體面的形象——不是一個衝動殺人的惡棍,而是一個清楚自己行為後果的成熟男人。更重要的是,這個男人做了一件正確的事,即便其他人並不這麼想。

我們彼此問好時又像過去一樣,不知道該握手還是擁抱。父親猶豫著伸出右手,我在就要握住他的手時改了主意,就在同一刻父親也改了主意。我們把手收了回去,用幾乎沒有身體接觸的方式擁抱在一起,沒有擁緊,沒有碰臉,分開時匆忙避開彼此的目光。那已經是當時我們對彼此最友好的方式。父親進門後,我煮了一杯濃意式咖啡給他,他從袋子裡取出自制的果醬——櫻桃醬和柑橘醬。我心想,母親真是酷愛做果醬啊,連這個時候也沒忘記給我們帶果醬,不過當媽的都這樣。我們在廚房的桌子旁坐下,聊了聊孩子們最近的情況。孩子是我和父親的安全話題——我們之間的話題不多。當天晚上,我們看了一場足球賽:拜仁對不萊梅。我們喝了半瓶紅酒,然後各自上床睡覺。我們誰也沒提迪特爾·提比略。

第二天,父親坐在沙發上看《汽車與運動》雜誌。和往常一樣,他每次來我家都會帶一堆雜誌。他可以看一整天雜誌,我覺得裡面的每一篇文章他都會讀。每次看望父親之前,我幾乎會買下半個報刊亭,大部分是關於汽車和槍支的雜誌,還有一些政治類雜誌——父親對政治很感興趣。對父親來說,一個人坐在牢房裡閱讀的日子,也許沒那麼難熬。沒人打攪他,他不會因為花太多時間閱讀而沒能陪伴家人而感到內疚——比如對他的妻子,比如,很久以前,對他的孩子們。

父親來我家的第二天,什麼事也沒發生。迪特爾·提比略躺在地下室裡。我聽不到他走動的聲音,但他家的馬桶不時傳來沖水聲,所以他一定在家。事實上,他一直都在家。吃晚飯時,父親給我講解汽缸蓋技術發展史,或許是化油器技術——我記不清了——然後是以色列人在約旦河西岸的新定居地。他又詳細講述了中東地區的歷史,父親喜歡讀歷史書。我們喝光了剩下的紅葡萄酒,接近午夜時,關於巴以衝突的話題父親已經全部聊過一遍,然後我們各自上床睡覺。我很驚訝,父親在等什麼?雖然我們沒有明說,但是他來我家的原因再清楚不過了。我們全家人早已心照不宣。總不會是我理解有誤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後去外面的花園。最近幾天沒下雨,我打開灑水器,開始澆草地、花壇和灌木叢。我期待聽到一聲槍響,讓一切結束,但我只聽到鳥兒的鳴叫聲,還有汽車偶爾經過時,碾過鵝卵石路面的隆隆聲。我繞到公寓樓外面,特意經過地下室。地下室總共有四扇窗:左邊是迪特爾·提比略的臥室窗戶,中間是廚房窗戶,右邊兩扇是客廳窗戶,分別在公寓樓的正面和側面。四扇小小的窗戶緊貼著地面。迪特爾·提比略生活在陰暗中。我沒看到他,如果我彎下腰,應該能看到他,我當然不會那麼做。說不定他看見我的腳了,我不確定。從現在算起,他的生命大概只剩下十分鐘。

我回到公寓,看見父親正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面前擺著一支手槍——瓦爾特PPK手槍,口徑7.65毫米的勃朗寧自動手槍,這是我後來從起訴書上了解的。檢察官非常熱衷於展示他的槍支知識。儘管我有一位槍械迷的父親,我卻一支槍也沒有。我對手槍一無所知,也不想知道。

我問父親要不要喝杯濃意式咖啡,他說好。起床後我就啟動了咖啡機,讓它預熱。這款意大利產的多米塔咖啡機的造型十分漂亮。我擰開咖啡過濾器,把裡面的小號濾紙換成大號,我也想喝杯咖啡。我把過濾器放到咖啡研磨器下,按下研磨按鈕,研磨器開始轟鳴。咖啡粉慢慢掉落到過濾紙中,直到裝滿。我用花梨木手柄的金屬搗實器壓了壓咖啡粉,擰緊過濾器支架,把兩個杯子放在噴嘴下方,然後按下啟動鍵。咖啡機開始轟鳴,棕色的咖啡泛著亮光注入咖啡杯——永遠讓人賞心悅目的一幕。「你和你的濃意式咖啡情結,」妻子說道,「有時會略帶嘲笑意味。」我對很多事物都有一種強迫性的迷戀,不要說其他人難以忍受,連我自己也受不了。我和父親沉默地喝著咖啡,桌上的手槍像個金屬問號。我們真要這麼做嗎?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完全可以引用起訴書中的內容:上午八時四十分左右,被告赫爾曼·狄梵薩勒(也就是我父親)離開其子倫道夫·狄梵薩勒的家,隨身攜帶一支其合法擁有的瓦爾特PPK手槍,他走到地下室,通過敲門或按門鈴的方式讓租客迪特爾·提比略打開房門,然後從近距離朝提比略的頭部開了一槍。提比略當場死亡。

我打了報警電話,父親讓我打的。我們無論如何都會堅守一條原則:不會瘋狂逃亡,不會掩蓋罪行。我們決定接受法律後果。即便此刻我們也不會改變,這一點我相當肯定。

接電話的警察是雷丁格警長,他的語氣幾乎可以用親切來形容。他認識我,知道我住哪裡——過去幾個月他沒少來,甚至覺得我們的案子有點可笑。聽我說有人死了,他立刻變得嚴肅起來。我故意模稜兩可地說:「我要報案,有人死了。」

「你妻子嗎?」雷丁格警長問,我聽得出他聲音中的驚慌,我承認,我感到有些滿意,經歷了種種不相信後,警察終於意識到我們處境危險。

「不是。」我說,「謝天謝地,不是我妻子——是迪特爾·提比略。」

電話裡沉默了幾秒鐘,我很想知道雷丁格警長此刻在想什麼。

「我們立刻過去。」他說。

父親整理好隨身行李,穿上格子夾克,又坐回廚房桌子旁,面前擺著那支瓦爾特PPK手槍。我又端了一杯濃意式咖啡給他。父親回自己家前,我們有時也會像現在這樣一起坐會兒——母親常常在場,父親來我家時,母親一定陪著——可笑的是,我現在說的話也是每次必說的:「東西帶齊了?確定沒落下什麼?」

父親去洗手間最後檢查了一次,發現他的剃鬚泡沫忘拿了。

「不用帶太多東西。」我說。

「說不定都用得上。」他說。

我突然想到,監獄可能不允許犯人用刮鬍刀,因為裡面有刀片——我對監獄一無所知。這時,門鈴響了。門外是雷丁格警長和他的同事瑞普沙弗特,兩個人我都熟。他們是最先趕到的,其他人隨後陸續到了:穿警服的警察、穿便衣的偵探、醫生、法醫和病理學家。

父親告訴雷丁格警長,他開槍打死了地下室的租客,然後他什麼也沒再說,在整個詢問過程中一直保持沉默。警察沒給父親戴手銬,也許是因為他的年紀,我很感激他們。父親被帶走前我們擁抱了彼此,這一次的姿勢終於對了。我們平生第一次飽含愛意地久久擁抱著對方。我們抱在一起時,他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外人無法理解的話:「我為你感到驕傲。」聽起來像是告別,一位即將入獄的父親跟兒子說了句心裡話。父親以前從沒對我說過這句話,事實上,連類似的話也沒有。也許他想告訴我,在迪特爾·提比略出現前,他一直認為我是成功的,一個百分百的成功人士,而迪特爾·提比略不過是我生命中的小插曲,完美的一槍後,小插曲迪特爾·提比略畫上句號,現在一切都結束了。他想告訴我,儘管長期以來我們疏於交流,但他看到了我的成功,希望我能沿著現在的人生軌跡繼續走下去。我猜,他那句話想表達的是這些。



* * *



[1] ①日間假釋:犯人白天可以離開監獄,但晚上要回監獄。

[2] ②特格爾:德國柏林最大的一所監獄。

[3] ①瓦爾特PPK手槍:德國瓦爾特公司於20世紀初研製的一款半自動手槍。該槍主要用於裝備德國的便衣警察。

[4] ②格洛克手槍:奧地利格洛克有限公司研製生產的自動手槍。

[5] ③柯爾特左輪手槍:一種手槍類小型槍械,其轉輪一般有5到6個彈巢,子彈安裝在彈巢中,可以逐發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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