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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蜂與「罰」蜜

by 連城三紀彥

2020-3-1 17:00

01
多少年後,橋場警部仍會不由得回想起,當時自己面對圭太那天真無邪的表情時的窘狀。每當想到自己望著圭太那戰戰兢兢的眼神而不知所措地呆呆站立的樣子,一股屈辱感便會流遍全身,感覺實在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這起離奇的綁架案後來一直被各種報紙雜誌稱為「涉谷蜜蜂事件」。警部一想到自己當時驚慌失措的無能模樣就會感覺心裡不安——因為既不知道圭太為何要把自己稱為「綁匪」,也不知道他為何要畏畏縮縮地用雙手把背包交給自己。橋場警部那時腦子裡一片空白,全身僵住了似的無法動彈,隻是呆呆地站在病房中間。
他茫然地在腦子裡毫無意義地想:「這真是一起和天氣一樣變化多端的案件啊!」
的確,數十分鍾前還是烏雲密佈、漫天飛雪的天氣,此時已經突然雲開霧散,太陽暖融融地從病房的窗戶照了進來,冬日的陽光像舞台上的聚光燈一樣,把圭太手裡的那個背包照得閃閃發亮。這時的病房裡也確實像個魔術表演的舞台。
「包裡裝著什麼?該不會是幼兒園裡用的各種用具吧?」
橋場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旁的香奈子已經從孩子手上一把接過背包,拉開了包上的拉鏈。她往裡一看,竟然驚訝得瞪大眼睛說不出話來。她馬上把手伸進包裡,把裡面的東西一把一把地掏了出來,擺放在病床上……不,不是一把一把,而是一捆一捆地。
兩捆、三捆……六捆、七捆……
還未等她全部掏完,橋場警部已經把背包裡的鈔票總數估計到了。
十捆……總數為一千萬。
那隻紅色手提袋裡無緣無故突然丟失了的一千萬現金,居然在毫無關係的圭太的背包裡找了出來,還不是太奇怪了嗎?除了魔術,還能作何解釋?
而且,這場魔術表演竟然整整持續了十三分鍾,直到橋場警部回過神來,離開病房去向案件指揮部打電話彙報為止才告結束。其間橋場隻能睜大雙眼,呆呆地作為一名看客看著舞台上的表演,眼睜睜地看著魔術師從百空箱裡取東西似的從背包裡掏出整整一千萬現金來。
令他蒙羞的還不止於此,警部絞盡腦汁所能想到的謎底也隻能是,剛才在十字路口中央站著的時候,圭太伸出小手,從紅色手提袋中取走了一千萬後放進了自己的背包裡。可是這種事情根本是不可能發生的,不說當時圭太已經被母親抱在懷裡無法動彈,單說取出錢後又放進自己背後的背包裡就絕對不可能辦到。而且圭太也沒有任何理由這樣做。
雖然明知如此,橋場警部仍然問道:
「剛才是你在十字路口把鈔票取出後放進去的嗎?」
圭太搖了搖頭,緊緊抓住香奈子身上毛衣的衣襟不敢吭聲。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一千萬鈔票怎麼會到你背包裡去了?」
圭太仍然沒有回答母親的問題,而是又問了一句:「綁匪就是這個人吧?」
說話時,他擡頭望著橋場警部的黑色晶瑩的眼睛還在微微顫抖著。
「別害怕,他是警察,是專抓綁匪的人,你就放心說吧。這些錢到底是誰的?拿它來做什麼?」
「這些就是贖金啊。」
也許因為無法理解母親所說的意思,圭太滿臉疑惑地歪著腦袋回答。
「是誰告訴你這些錢就是贖金……又是誰把這些錢放進你背包裡的?」
警部正想開口問他這些問題時,香奈子已經搶先問了。
「是爸爸。」圭太隻回答了一句。
「爸爸?爸爸又是誰……你什麼時候見過這位爸爸?」
看來他還是沒有弄懂母親的問題,圭太緊張地接連眨了幾下眼睛這樣回答:
「就是那個真的爸爸。」
「這個爸爸就是一個多月以前在超市門前硬要把你抱進車裡的那個人嗎?」
圭太重重地點了點頭。
「就是這個爸爸昨天起一直和你在一起嗎?」
「嗯……是他把贖金放進我的背包裡的,他對我可好了。」
「他對你好?真的?」
圭太又重重地點了點頭說:「他是個特別好的人。」
「可是圭太,當時你不是覺得害怕嗎?電話裡你還直哭呢。」
圭太像是不知如何回答似的愣了好幾秒鍾,才說:
「那是我擔心媽媽啊。我不是還問過你幾次,『沒事吧?』『媽媽,沒事吧?』」
「啊?」
香奈子滿臉困惑地說不出話來,她緊皺著眉頭,慢慢轉過來看著警部。後來,昨天電話裡圭太所說的『沒事』,是帶著問號的,不是在回答母親的話,而是反過來在問母親……
警部的心裡也終於有所醒悟,正想開口向圭太確認時,又被香奈子搶先一步說了出來:
「圭太……難道你認為媽媽被人綁架了?」
說完,香奈子似乎也覺得這個問題太傻了,她搖了搖頭看著圭太。
02
不經意間從窗外照進病房的陽光已經消失了,圭太點了點頭,他的臉上也彷彿被陰雲所覆蓋。轉眼間,窗外又變得陰沉沉的。天氣的變化無常雖是常有的事,但案情捉弄人似的出現如此峰迴路轉的一幕,著實讓警方瞠目結舌,顔面掃地。橋場警部暗暗叫苦不疊,電話裡圭太的錄音自己至少已聽過幾十遍,卻沒意識到當時他在電話裡向母親說的那些「沒事」,不是指自己的處境,而是在擔心被綁架的母親,詢問母親的安危。
看來這樁案子並不單純是綁匪綁架孩子……綁匪還想方設法讓孩子相信,母親被人綁架走了,綁匪是如何讓圭太相信的呢?
從表面上看這隻是一起綁架案,涉及的人物也隻有這幾位,但實際上,是一起雙重綁架案在同時進行著。
其中之一是綁匪綁架了孩子,孩子的父母親為了營救孩子而籌集贖金與綁匪交換人質這種普通的綁架案件。而另一起案件中卻是母親被人綁架了,孩子和他的父親,準確地說是自稱孩子父親的人籌集了贖金換回母親……
橋場警部思索了一段時間,終於理清了這其中錯綜複雜的關係。
「我被人綁架了?是那位……爸爸告訴你的嗎?」
香奈子說著回頭看了橋場警部一眼,眼神裡顯然可以看出滿是輕蔑和鄙夷。
「圭太君,我想問你幾件事。」
橋場往前跨了半步,說道。圭太馬上露出害怕的樣子,躲到母親身後。隻見警部滿臉微笑地問道:
「你爸爸到幼兒園去接你的時候,你不害怕他嗎?畢竟他隻和你見過一次面啊。」
圭太的眼神裡依然露出驚恐,重重地點了點頭,答道:「可是,到幼兒園來接我的並不是爸爸。」
橋場也重重地點了點頭。這正是他想要得到的回答。
「去接你的是川田叔叔吧?是那位和你關係很好的川田叔叔……」
警部這麼一說,圭太竟然「嗯」地回答了一聲,點了點頭,滿臉高興的樣子。
香奈子滿臉驚訝地看著警部。
「是川田叔叔和一位我不認識的阿姨一起來的,他們告訴我,媽媽被人綁架了。」
這些話如果是由川田說的,圭太很容易就會相信。警部雖然還有許多話要問,但他還是馬上走出門外,向守候在外頭的幾位警官命令道:「請趕快和劍崎警部補聯繫,讓他立即把那位叫川田的員工拘捕起來!」
其中一位警官掏出手機,馬上向走廊盡頭走去。警部正要返身回到病房,卻不料門打開了,香奈子閃身走了出來,用目光向警部示意「到走廊來,有話要說」。
「川田君真的是綁匪嗎?」香奈子壓低嗓門小聲問道。
「我想他不是主犯吧?主犯是那名打電話來的綁匪,他應該隻是幫著他實行綁架而已。」
看來香奈子深受打擊,無法面對這個驚人的現實。她口中喃喃地說道:
「真讓人想不到川田君竟然……」
她用雙手摀住自己的臉,目光失神地呆望著空中。警部也十分懊惱自己的遲鈍,不由生氣地唉聲埋怨自己。他回答道:
「看來幼兒園老師的話至少有一半是對的,也許她過分在意那件水紅色的毛衣,才沒把那名男子的相貌記得十分清楚……如果他就是綁匪的同夥的話,香奈子身上穿的什麼毛衣,綁匪馬上就能知道,這一點也不難。」
「可是……」
香奈子正要繼續說些什麼,卻又突然擺著手說道:「不,沒什麼。」
當警部以為談話結束,正想回病房裡去,剛把手搭在門把上的時候,隻聽香奈子又說道:「可是,雖然他也是綁架犯,但比普通的綁架犯罪行要輕得多吧?既沒有讓圭太吃到什麼苦頭,而且,看來他早就打算把贖金交還給我們。」
「這個案子經過媒體報導馬上就會盡人皆知了。隻要在社會上造成了騷動,而且警方也已經介入,這起案子就毫無疑義地屬於犯罪,而且,你和所有親屬也被驚嚇不輕吧?」
「不過,他倒沒有直接恐嚇我們,電話中他還反複強調自己並非綁匪,讓我們放心。隻是當時我們不肯相信罷了。」
「不,綁匪的所作所為無疑屬於犯罪,也許綁架的目的並非為了金錢,但總有其目的吧……他們一定有犯罪意圖,我想這是無可爭議的事實。」
「可是,他們這麼做到底是為什麼?既然孩子未受驚嚇,還歡天喜地地待了兩天放回來了。可見他們並無多少惡意……」
「這也正是我想知道的秘密。綁匪費盡心思引起這麼大的騷亂……哦,不好意思,我還有些事想問問圭太君。」
看到香奈子居然把這些天的擔心和恐懼一股腦兒地忘在腦後,甚至開始替川田說起好話來了。橋場對此十分不解,心口不禁生出了一股怒氣,他不等香奈子回答就推門進了病房。
圭太還在床上盡情地玩著那個塑料玩具,他手中拿著的正是那個與川田君買的玩具一模一樣的飛天俠。
「這個小人是在哪兒找到的?」
警部開門見山地問道。
「是在背包裡找到的。」
圭太依然對警部抱著戒備心理,低著頭沒往這邊看一眼就回答道。
「這是誰給你買的?是川田叔叔嗎?」
站在警部身後的香奈子問道。圭太這才恢復了天真的表情,答道:「嗯。是那位和爸爸在一起的阿姨……我們到了旅館後是她給我買的。」
警部正想再說什麼時,香奈子用於摁了一下他的肩膀,制止住了他,說道:
「川田君昨天也為圭太買了同樣的玩具,現在還在家裡呢。說是等圭太回家後就送給他……這太好了,圭太一下子有了兩個一模一樣的飛天俠了。」
「啊,太棒了!這個是爸爸給我買的,家裡還有一個是川田叔叔送我的。爸爸真疼我,但我更喜歡川田叔叔。媽媽,對吧?川田叔叔對我可好了。自從媽媽被人綁架走了後他可替你擔心了!」
「是啊!川田君平時可疼圭太了。」
香奈子也微笑著對橋場警部說道,但看得出她的笑容十分勉強。
「你能把川田叔叔的事情告訴我嗎?」
橋場問道。圭太瞪著恐懼的眼睛,但還是馬上點了點頭。
「川田叔叔從幼兒園把你接到哪兒去了?」
「到了車站附近,他讓我坐在一輛綠色的車裡等著,車上還有那個女人……哦,爸爸也在車上,川田叔叔說是工廠裡有事,就回去了。」
「那麼後來一直是爸爸開的車,對吧?媽媽被人綁架的事是川田叔叔告訴你的嗎?」
「嗯……爸爸也對我說過。」
「他都說了什麼,你還記得嗎?」
「他說,媽媽被綁架了,生命有危險。」
圭太說出的話顯得支離破碎,但總算還能弄清他所說的意思,警部足足花了五分鍾才把事情的經過弄明白。他強忍著心裡的焦躁,一邊不耐煩地不斷看著手錶上的秒針,一邊費力地把圭太的隻言片語湊成句子,再理解其中的意思。
總而言之,把圭太從幼兒園拐走時那輛車裡還坐著一位與香奈子長得極其相像的女人。不僅是臉長得像,而且服裝和髮式、身材都和香奈子差不多。
不過圭太誤以為車裡坐的是母親也就是最初的一刻,車子開走後他馬上便發現那人不是母親。那時,開車的川田卻告訴他「媽媽被壞人綁架了」。
川田還告訴他:「你媽媽的生命有危險。要是付給綁匪很多錢的話也許還能放她回來,但是,開工廠的姥爺湊不出那麼多錢來……不過,圭太有一個有錢的爸爸,隻要你讓他想辦法,他馬上就能拿出好多錢來。你爸爸就在車站那邊等著,過會兒你就坐到他的車裡去吧。隻要你好好聽爸爸的話,媽媽就一定能被救出來。」
總之,圭太聽到的就是這些意思的話。川田還反複交代孩子:「最多就一兩天的事情,你得好好堅持住。你媽媽所擔心的一定不是自己的事反倒怕圭太心裡難過,一定十分擔心你的。」
說這些話時,川田裝出比誰都難過的樣子,一直哭喪著臉,看起來他不但擔心圭太母親的安全,也很替圭太擔心。車子開到車站前,當圭太和那名女子換乘到那輛綠色的車裡後,他還對坐在駕駛座上的那位「爸爸」說:「圭太就交給你了,這孩子離不開母親,可別讓他太擔心了。」就像自己才是圭太真正的父親似的交代了許多事情。
然後,川田把那輛白色的車子不知存在何處,又返回工廠去了。當綠色的車子快要開走之前,坐在駕駛座上的男子對川田說了一句:「你就早點兒回工廠去吧,之後的事情才是關鍵。」這些話都被聰明的圭太一字不漏地記下來了。
實際上,圭太是個腦子非常聰明的孩子。當川田說要帶他去見「爸爸」時,他就已經意識到這個「爸爸」就是一個多月前在超市門前要把他抱上車的那名男子,見了面後他就發現,駕駛綠色轎車的男子果然就是那個人。當圭太坐進車子的後排座後,那名男子從駕駛座上回過頭來說道:
「你還認得我吧?不,不認得我倒好些,因為上回見面沒給你留下什麼好印象。」
對方說話時滿臉笑眯眯,顯得十分和藹,那副笑容顯得十分熟悉。顯然如此,見到這副笑容其實可是頭一次,上次見面後的一個多月以來,圭太在夢中和憑空想像裡曾多少次見過他的樣子,記憶中這位「爸爸」總是笑吟吟地顯得特別和氣,就像手中的那個玩具英雄一樣。
看來,上次在超市門前的停車場見過這位男子後,圭太便運用孩子的智慧對事情做出了一番解釋。他曾這樣想過,既然母親不肯報警,想必對方並不是綁匪,真的是自己的親生父親也說不定。
自從記事以來,圭太就一次也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對幼小的圭太來說,想要有自己的父親無疑成了一種渴望,平常在自己的想像中,父親就像電視裡英雄人物的主人公似的讓他感到崇拜和憧憬,而在這位男子身上似乎也找到了夢想中父親的感覺。話雖如此,最初在他腦子裡留下的隻是「希望他就是父親」這種理想中的父親形象,但是隨著夢中見面的次數越來越多,不知不覺地就把理想中的父親與現實中見過的這位男子的模樣重合在一起,留在了記憶中。
自從圭太換到那位「爸爸」的車子上後,他還真是好記性——病房裡聽到圭太所說的話再加上他的聰明,警部完全可以想像出那輛綠色車子中曾經有過這樣一番對話。
首先,這位「爸爸」一邊開車,一邊告訴圭太,媽媽慘遭不幸,已經落進綁匪手中。
圭太一聽,便問:「可是,為什麼……對方不來綁架我,而要綁架媽媽呢?」
「是啊,為什麼要綁架媽媽呢?」
圭太出乎意料的反問讓對方無法作答,隻能苦笑著說道:「也許圭太比媽媽聰明,所以很難綁架,媽媽頭腦太笨,還是她容易綁架些吧。」
「嗯,媽媽過得總是不順,聽她自己也說『人要是太好就跟傻子一樣』,看來也有道理……那麼,就因為她笨,你才不要她了?」
「你問我們倆離婚的理由?哦,是啊。不過媽媽雖笨,爸爸也很傻啊……隻有圭太不傻。」
「嗯嗯。我也傻。我對爸爸一無所知……爸爸你是幹什麼的?」
「你看我像是幹什麼的?」
「飛天俠?」
「沒那麼了不起,我幹的也許是你討厭的事。」
「那麼……是綁匪?」
「有道理。不過,無論日子多艱難,綁匪可不是個好工作……我幹的可都是討厭的事。還不明白?圭太喜不喜歡牙科醫生?」
接著,對方無論職業到生活環境都把自己按照圭太的親生父親山路將彥的樣子做了介紹。然後還把那位一起坐在車上的穿毛衣的女人介紹為「跟你母親分手後又結婚的女人」。
後來,車子又在路上轉來轉去,來到一處四周都是高樓大廈的地方,鑽進地下,綁匪就在封閉於鋼筋水泥中的地下停車場給小川家打來了電話……先在車子外邊說了會兒話後,他又打開了圭太所坐的後排座椅的門。
以上這些都和警部預先想像的基本一樣,但是警部沒想到的是,綁匪對圭太說道:「接電話的正是你媽媽。她現在落入綁匪手中,估計都嚇壞了,圭太和媽媽說幾句話鼓勵她一下吧。」說著,就把手機遞給了圭太。
電話中正如綁匪,不,正如「爸爸」所說,母親的聲音顯得驚恐不安,說話顫抖,圭太也學著她的樣子,聲音顫抖地問了幾聲:「沒事嗎?」「媽媽,沒事吧?」
當時母親在電話裡一連拚命問了幾聲「沒事嗎?」「媽媽,沒事吧?」,但在圭太聽來,母親說的卻是「沒事」「媽媽,沒事的」。
看來母親這邊也錯聽成這樣了,圭太在電話裡其實是問她,而她卻聽成回答了……
對於綁匪巧妙的手法,橋場不能不深感佩服。
「怎麼後來會是這樣……」警部心裡頓時湧起疑問。當初做母親的要是肯多說幾句,讓聰明的圭太意識到「其實被綁架的是圭太」,那後面的事情發展下去就會大不一樣了。
比如,當初問時要是不用「沒事?」「沒事吧?」這種話,而換成「圭太,你沒事吧」這種明顯在問對方的形式,圭太馬上就能識破其中的陷阱……
不……綁匪似乎完全不擔心。因為他也知道,隻要得知母親被人綁架,從小沒有父親的圭太一定會感到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他還以為母親雖然被綁架,卻擔心圭太無人照管,所以才對自己說:「媽媽不在了,你沒事吧?」……把聽到的話理解成這樣其實也很自然。
警部已經反複研究了昨天綁匪的電話錄音,並牢牢地記在了心裡。最初的那次通話裡,香奈子確實不僅問過圭太「沒事吧?」還問過諸如「不冷吧?」「肚子餓了吧?」這樣的問題。可是這些話在圭太聽起來卻是「媽媽不在身邊你冷嗎?」或者「媽媽不在家你能吃上飯嗎?」。最後香奈子還說了一句:「你要好好聽叔叔的話……」對於香奈子來說這裡的「叔叔」指的是綁匪,但在圭太聽來,理解成「要聽舅舅 [註釋:日語中“叔叔”與“舅”爲同一個詞。] 史郎」的話了。
不過,昨天在圭太身邊的並不是「舅舅」,而是那個「爸爸」。
可是,出面交付贖金的也不是「舅舅」,而是「爸爸」,這件事母親還不知道……圭太這麼想著,正想把這件事告訴母親。
這時,旁邊的綁匪一把奪過電話,不讓圭太接著往下說了……橋場警部雖然隻聽過第一次通話的錄音,但剛一聽到這裡就產生了一個疑問:「綁匪到底害怕圭太把什麼說出來呢?」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的是,其實圭太真正想說的話是:「不,媽媽,現在在我身邊的不是叔叔或者舅舅,而是我爸爸。他們拿不出錢來,隻能讓爸爸支付贖金,這樣才能把你救出來。」
光憑電話互相很難弄清對方的情況。
綁匪正是鑽了這個空子,才敢大膽地讓他們母子直接通了電話。自然,通話時說的事情越多,就越容易露出馬腳來。因此綁匪才不想讓他們多說話,自從第二次通話以來就不讓圭太出來接電話了,而改為隻通過短信來發送照片,作為孩子平安無事的證據。
真能證明孩子平安無事嗎?
可是綁匪為何要發送那些看起來跟死了一樣,圭太睡覺時的照片呢?難道就是故意引起親屬和警方的不安,以讓人快些動手準備贖金?
不,既然這次綁架的目的並非為了獲取錢財,那就必須考慮以前發生的更為深層的問題。那麼綁匪究竟為何要策劃實施這起案件呢?一方面綁匪綁架了孩子,另一方面又讓他相信自己的母親被人綁架了,綁匪為何要實施如此複雜的計策呢?
警部在病房裡盤問了半天,聽著圭太斷斷續續的回憶,加上過度疲勞和意外的衝擊,他的腦子早就暈暈乎乎的了,但他還是拚命思考,尋找著不知在何處的真正答案。
「那麼請告訴我,在和媽媽通完電話後,你又去了哪兒?圭太君,剛才你不是還提過什麼旅館的事情嗎?」警部又問。
圭太聽了點了點頭,說道:「下了車,坐上電梯……然後到了一個房間裡……」
「你還記得旅館的名字嗎?」
圭太看著警部的眼睛,輕輕搖了搖頭。
「見過旅館裡的人嗎?」
圭太又搖了搖頭。看來是從停車場坐上電梯就直接到房間去的。為了不讓人見到孩子,綁匪早就已經訂好房間,辦好入住手續,不帶孩子通過大廳和服務台,而直接進到了房間。
「從電梯走到房間裡大概有多遠?」
「……就幾步路。」
「房間裡什麼樣?」
圭太轉身打量了一下病房,說道:「和這間房間差不多,裡面什麼都沒有,還有一個更小的小床……哦,也有沙發。」
那張沙發已經從照片裡見過了。原本警部以為是在車的後座拍攝到的,可是就在十字路口見過那輛綠色車子後,他就知道不是在車裡拍的,車後座的顔色是黑色,和照片中拍攝到的沙發完全不同。
「後來你又做什麼了?」警部問道。
圭太想了好久,才把手中的「飛天俠」玩具高高地舉了起來,答道:「就玩這個了。」
據說,進入房間後那女人就問:「你想要什麼東西嗎?」圭太就說:「想要飛天俠。」結果那位女人說附近的玩具店裡有賣,就出去買了。不但買了這個塑料玩具,還買了電子遊戲讓他玩。那位「爸爸」還告訴他:
「已經和綁匪談妥了,隻要交出一千萬贖金,他們就把母親平安無事地放回來。」
圭太一聽十分放心,於是就坐在沙發上玩起玩具和電子遊戲來,後來累了就睡著了。
「綁匪指定要把贖金放進背包,讓孩子給他送去。所以明天你就當成在玩遊戲,幫幫忙吧?」
說到這裡,案情開始慢慢變得有趣起來。
聽到圭太所說的這些話後,引起警部注意的是,到了房間後那位女人出門買了玩具的這段情節。
記得那天川田曾經說過,幾天前他帶圭太上街站在玩具店的櫥窗前正在說話,旁邊站著一位疑是綁匪的人一直聽著,後來等兩人離開後,那位男子馬上轉身進了店內……
這時,警部記了起來,當時川田說話時的表情十分可疑。
昨天當與綁匪的第三次通話結束後,對方發來一張圭太手裡拿著飛天俠玩具睡著了的照片,當川田得知照片中出現飛天俠玩具後臉色馬上變得極不自然,而且為了掩飾窘境,隨口說出了一通幾天前在玩具店前碰見的男子可能就是綁匪的話,照他的意思推測後來男子走進店裡買走了那個玩具。
然而,警部卻覺得圭太所說的「進入旅館房間後,那個女人出門到玩具店買的」這種說法更可靠些……從這一點上看來川田一定說了謊話。
而且車站前那家玩具店主也曾證實,以前店裡的確有過兩個玩具小人,其中一個昨天川田買走了,而另一個則在更早以前就賣給別人了,這點應該確信無疑。可是之前買走了那個玩具的人絕不是綁匪。明明如此,那麼川田為何要讓警方相信那位買走了玩具的人就是綁匪呢……
川田?
警部心裡反複念叨著這個名字的時候,那滿臉純樸忠厚的面容奇妙地清清楚楚地浮現在眼前。警部頓時醒悟過來,已經顧不上追查這種無關緊要的小小疑問了。
那位名叫川田的員工肯定就是綁匪的同夥,而且在這樁綁架案上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這位川田也許早已接到主犯的通知,知道了圭太已平安回到母親身邊的事,而圭太也一定會把誰到幼兒園把他接走的事情說出來,那麼警方順藤摸瓜找到自己頭上也隻是早晚的事情……對於川田來說,也隻剩下逃亡一條路了。
劍崎警部補是否已經把他拘捕起來了呢?由於劍崎早就對川田有所懷疑,也許已經採取措施把川田牢牢監視起來了吧。
橋場警部在詢問圭太的過程中突然感到一陣憂慮,他說了句「抱歉,我出去一下」,便來到走廊裡,撥通了劍崎的手機。
電話鈴剛響過一聲對方便接了電話。
「我正想給你打電話呢!」對方張口便大聲喊道,憑聲音便能猜測到劍崎此刻正唾沫橫飛的說話樣子。
「警部!十二點半時川田說出去吃午飯離開了工廠,至今還未回來……我已派人到附近的餐館去找了,現在我正在乘車前往川田的住所。小川汀子女士也曾對我說過川田十分可疑……」
「汀子女士都對你說了什麼?」警部問道。
「小川香奈子臨出門前曾進屋找過那個玩具但哪兒都找不到。當時她問過川田,川田說他不知道。可是汀子卻說玩具明明就塞在川田後褲子兜裡。」劍崎警部補答道。
警部默默地嘆了口氣。看來那個玩具小人身上還暗藏著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汀子還說,她懷疑那個飛天俠身上安裝著小型錄音機之類的什麼東西,川田可能把它送來放在客廳裡是為了監視警方的動向。因為她早就聽說川田對擺弄這些小型機器十分入迷,而且在玩具上做手腳早已經輕車熟路了……當然,她說也許隻是自己亂猜測罷了。」
不,這十分可能……他完全可能這麼做。可是,想到這一點的本來應該是自己這位警視廳眾所公認的人才,而不是喜歡炫耀自己的直覺多有能耐的汀子。警部的心裡不禁湧起一股酸溜溜的感覺……一種久違了的煩躁感襲上心頭。
「這種小事留待以後再說,你先全力執行我的命令,找到川田並把他拘捕起來!馬上向指揮部報告請求增援!」
「哦,明白!我已經抵達川田的住處,過會兒再和你聯繫。」
說完,耳邊便傳來對方掛斷電話的聲音,與此同時,警部也無奈地皺了皺眉頭。
川田也許,不,肯定早就躲得不知所蹤、銷聲匿跡了。如果綁匪早就定好在十二點半時讓圭太回到母親手中的話,川田在同一時刻不見了蹤影絕非偶然,一定是計畫中早就制訂好的策略。
警部的心中泛起前所未有的絕望感。
他似乎看到那座把年輕有為的自己平步青雲地送上高位的階梯突然在眼前坍塌了,自己狠狠地摔在地上爬不起來……雖然這起案件的結果還算理想,被綁架的孩子不但未受傷害,同時贖金也完好無損地全部追回,不會引起公眾輿論的憤怒,但遺留下的是讓自己更加難以吞嚥的苦果……那就是讓民眾和同行盡情嘲笑和奚落,以緻永遠擡不起頭來。
報紙和電視上一定十分熱衷於炒作這起讓人感到十分意外的綁架案吧?得知真相後,民眾一定會異口同聲地大聲嘲弄警方,指責他們的無能,指責他們被綁匪耍弄得團團轉,指責他們連早就該懷疑到的這位重要人物川田都未能及時拘捕而讓他逃之夭夭……說到底,他們嘲笑的對象還是我自己啊。
不,看來綁匪的目的正是如此,就是想狠狠嘲弄警察一番。他們對我這個警界名人應該十分熟悉,正是為了讓我蒙羞,綁匪們才策劃了這起離奇的綁架案吧?
難道真是這樣?
警部搖了搖頭,極力想從頭腦中驅趕這個念頭。他把右手搭在病房的門把上,下意識地看了看左腕上的表。在眾人面前,依然還要擺出一副冷靜的面孔,警部不由得闆起了臉。
此刻,他深深地憎惡自己,憎惡這個向來以記憶數字為傲,特別是對時間有著超強記憶力的自己來。對時間的這種執念,將會使自己一輩子都忘不了這個令他沮喪的時刻!得知重要嫌犯早已聞風潛逃的這個時刻會像烙印一般深深地銘刻在自己的腦海中,永遠也無法忘記……
這個時刻正是一點二十七分。
與此同時,劍崎警部補正在一溜小跑地上了台階,來到川田的住所門前,他也擡起手腕看了一眼那塊不值錢的舊表。
川田租住的小公寓位於小川家隔著車站相對的方向,驅車到達這裡隻不過用了十分鍾左右。從車站來到這裡的途中密密麻麻地蓋著成排的房子,可是來到這裡一看,城市彷彿已經到達了盡頭,前方就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和蓬亂的雜草,武藏野這片樸素的田園風光一覽無餘地展現在眼前,就在這片荒原邊上,孤零零地聳立著這間小小的公寓。
這是一座再普通不過的二層樓建築。若用相同的房租,完全可以在小川家附近租賃到比這裡更高檔的公寓,實際上工廠的絕大多數員工也都租住在那裡。
川田也曾租住過那裡,但在一年前他悄無聲息地搬離了工廠附近,獨自孤零零地住進了這裡,每天靠乘坐巴士或者騎自行車上班。
據他所說,搬來這裡的原因是這裡的景色與老家信州相似。當然,川田樸素的裝束和看似單純的性格與這片鄉村風景十分吻合,誰也不曾懷疑過他搬來這裡的真正動機。而一年前,正是川田和圭太開始接近,並把他當成自己的小弟弟或是孩子來疼愛的時候。
以往誰都感覺十分自然的這個變化,在三小時之前的案情發生後,已經不由得讓人感覺出其中的不自然來。而恰恰就是小川汀子從川田的後褲兜裡發現了那個塑料玩具的那一刻起……
說過那些話後,汀子一句自言自語的話,也讓劍崎警部補的心頭猛然一驚。
「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誰也說不清,仔細一想的話,雖然天天都在一起,但我對川田君的身世一無所知。連他的老家是不是真的在長野也不知道……」
台階剛上了一半,劍崎便放慢腳步,輕手輕腳地一步步向樓裡挪動。
據工廠的一名員工說,中午十二點半稍過,他還在車站前的巴士車站上看見過川田,當時間他上哪兒去時,得到的回答是「等車回自己住處去」。得到消息後劍崎匆忙帶上一名年輕警官驅車趕到這裡,但是看情況很難指望川田還未潛逃,老老實實待在自己屋子裡。
二樓走廊的左邊是一排房間,右側是一個長長的護欄,從這裡望去,成片的荒野顯現在眼前。幾棵幹枯的樹木在寒風中發抖,腳下是一望無邊的草叢,頂著白霜的野草已經枯黃,在春風中無助地搖曳著,就像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仔細一看,草尖上頂著的並不是霜,也許就是雪。一小時之前這裡也曾飄灑過漫天的雪花吧?
雪早就停了,像是在地面留下了一片丟棄的廢物似的,濃雲低垂在房簷上,彷彿想壓垮這片薄薄的屋頂。
一排房門全都默默而冰冷地緊緊關閉著,讓人不由得聯想起監獄裡那成排的鐵牢門,恰好暗示著罪犯正隱身其間。
川田的房間是二零一室,扶梯而上,緊挨左手邊的就是破舊的鐵片門,門上沒有安門鈴。
兩人分別把住大門的兩側,互相交換了個眼神示意已經完全準備好後,劍崎伸手敲了敲房門。
屋裡傳來敲門的回音,但靜悄悄的什麼反應也沒有。劍崎又敲了兩三下,敲完後猛然用力擰開了門把。
門馬上便被推開了,根本沒有上鎖。也就是說,要不裡面的人剛回來,要不就是離開了。
劍崎小心翼翼地慢慢把門推開一條縫,探頭往裡看了一眼,隻見他重重地呼了口氣,全身的緊張一下子鬆弛了下來。
裡面果然空空如也,一點東西也沒有。留下的隻有牆壁和六張鋪在地下的榻榻米草蓆,再有就是掛在窗上的一塊白布簾子而已。
他進了房間,徒然望著空蕩蕩的一切,重重地嘆了口氣……嘆了一半他又停住了。
現在還不到放鬆警惕的時候。房間被收拾一空,這正是川田就是犯罪團夥成員的依據。當他得知圭太即將被放回,案件就要宣告結束的消息後,已經把所有用具和物品收拾一空,早就逃得無影無蹤了,什麼也沒給人留下……
不,還是留下了一個重要線索。
劍崎脫下鞋子踏上榻榻米草蓆,打開窗簾,烏雲密佈的天空中不知哪兒還留下一道縫隙,一縷陽光從雲層中透了出來,房間裡雖然顯得十分昏暗,但還能看得清楚。隻見房間中間的地面掉著一個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一本書——一本文庫本書籍。
書的封皮上畫著一個神經質似的男子頭像,就連一向不太關心文學的劍崎也能一眼認出這是誰的肖像。
原來這本書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罪與罰》。
劍崎看著這本書,腦子裡反射性地出現了川田的樣子,原來他竟然也喜歡讀這種外國小說啊!劍崎不由得把想像到的川田的樣子和手中這本書上的肖像畫做了個比較。
一位是俄羅斯最有名的大文豪,另一位卻是一家小印刷廠的普通員工,兩者看似完全風馬牛不相及。文豪畫像上的眼睛、鼻子乃至任何一根普普通通的線條,無不顯得那樣深邃和高遠,彷彿讓人頓悟到人類生命的根源。而川田臉上的五官相形之下卻隻是一個個空洞無物的孔穴而已。
然而,細細體味的話,就會發現川田那扁平、粗陋而毫無表情的臉上,卻隱藏著一股讓人隱隱感覺陰森可怕的氣息,至少,看似老實本分的此人並不是一個淳樸的青年,而是個工於心計、頭腦非常狡猾的大有背景之人。
這本書也不像是被遺忘在這裡的。因為這間六張榻榻米大的房間裡,正中央放著的這本書十分顯眼,而且封皮還包得整整齊齊,一看便讓人感覺是故意擺放在這裡的。
這是為了什麼?難道是故意讓不久後進房間來的警察看見的嗎?川田又想通過這本書向警方傳達什麼信息?
難道書中的內容隱含著什麼信息?這本《罪與罰》描述的是一位名叫拉斯柯尼科夫的窮大學生為生計所迫,殺死了放高利貸的房東老太婆的故事。難道書中的主人公與川田有何共同之處……
這看來又是一個難解之謎。劍崎皺起了眉頭,搖了搖頭想甩掉腦子裡那張令人厭惡的臉。他自言自語地告訴自己:「現在還顧不上這些。」
「你先到鄰居家打聽打聽去吧。」
他拍了拍同來的那位年輕警官的肩膀,說道。這時,他又往前邁出了一小步,腳底下把什麼踩住了。
那是一個很小的東西……
劍崎小心翼翼地擡起腳,用手摘下了那個粘在腳後跟上的東西。
他的臉色頓時嚴峻了起來。
當那位年輕警官出了門後,劍崎把這個奇怪的小東西拿在手裡,又環顧了一眼房間。剛才還未注意到,這時才感覺房間的空氣裡瀰漫著一股臭氣。像是什麼東西即將腐爛,又像是沒有晾幹的衣物散發出的污濁、潮濕的氣味。靠近窗邊的牆壁上還黏附著菸灰似的小小的黑點……是在牆壁上留下了一個輕微的掌印。
靠牆越近,這股氣味就越濃,劍崎用手比畫著比較著牆上掌印似的痕跡,當他越走越近時,突然一下子想起一件事情來。
與其在這裡慢慢勘察,當務之急是趕快和橋場警部取得聯繫,告訴他川田已經逃亡的消息,同時馬上抓緊時間對公寓裡的其他住戶展開調查……
向案件指揮部和橋場警部報告完畢後,劍崎敲響了公寓裡其他住戶的門。
這棟樓裡除了川田以外,總共還有十一家住戶,其中四戶敲門後有了反應。由於這棟樓裡的房間全是獨居公寓,因此住戶裡全都是大學生或者單身職工。四戶有人在家的住戶中有三家表示連二零一室裡住的是什麼人都不知道,頂多隻在碰上面時稍微打個招呼。根本不知道此人是從事何種職業的。
由此可以想像,平常的川田行動十分小心,盡力避免引起鄰居們的注意。
然而,另一戶有人在家的住戶卻出人意料地告訴劍崎:「我曾經向川田借用浴室而進入過他的房間。」
這是一位居住在一樓最靠邊的房間裡的大學生,名字叫做苅谷。據他說,有一天,因為自己房間的浴缸漏水了,正要出門時正好在樓梯口處碰見了外出歸來的川田,他便向川田問道:
「你知道附近哪兒有公共浴池嗎?」
「桑拿房我倒知道,車站附近就有一家……如果不嫌棄的話就到我家洗吧,反正一缸熱水隻洗一個人,多少也是浪費。」川田答道。
於是苅谷便接受邀請,到川田的房間洗了澡。但由於自己的浴缸馬上就修理好了,所以他總共也就借用過這一次。洗完澡後川田還拿出一罐啤酒請他喝,兩人在川田房間裡聊了二三十分鍾。但川田隻介紹說自己在車站附近一家印刷廠上班,除此以外的一切個人情況他都不肯說。相反,川田對苅谷的情況倒是很感興趣,不但問清了苅谷的老家在長岡,而且打聽了他家庭和大學裡的許多情況。
「這是發生在什麼時候的事情?」劍崎又問道。
「去年夏末秋初的事。九月底,哦不,也許已經到十月了。總之就是那段時間,怎麼啦?那家夥出什麼事了嗎?」
「嗯,出了些狀況,現在到處找不到他。那麼請問,你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什麼時候?」
苅谷回答說,大概四五天以前還見過,不過那天隻是點點頭打了個招呼而已。和他見面說過話的,得追溯到今年年初的時候了。那天碰面時苅谷曾問過他:「你收拾屋子幹什麼?是打算搬家嗎?」對方回答:「不,近期我打算結婚,所以想好好把房間收拾一下。不然這麼窄的屋子媳婦來了連坐都坐不下。」
由於對方說話的語氣挺自然,讓人覺得像是真話,於是苅谷並沒有懷疑,對他還說了一句「恭喜你了」,便離開了。
「最後還想再問你一件事,去年當你進到他的房間裡時,可曾感覺他的房間裡有何異樣?有沒有和其他人的房間不同的地方?」
「你指的是哪方面的不同?比如說……」
「在他房間裡見過蜂箱嗎?也就是說他曾在房間裡養過蜜蜂嗎?哦,你看,剛才我在他房間裡撿到這樣東西。」
說著,劍崎掏出一塊手帕讓他看,裡面小心地包著一隻死蜜蜂的屍骸。
「啊,照你這麼說倒是有點印象。我見過他房間的角落裡有過一隻大木箱,上頭蓋著塊床單,裡面是什麼看不見。」
苅谷像是想不起來似的晃了晃腦袋,說道:「對了,我在樓梯附近被蜜蜂蜇過一回,我還聽其他房間的住戶抱怨過:『今年的蜂可真多啊!』」
「那是幾月份的事情?」
「大概是初夏季節吧?不是六月底就是七月初……」
苅谷一邊回答,一邊又睜著好奇的眼光看著劍崎警部補,似乎想問:「這位川田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呢?」
劍崎想回答他「過會兒打開電視不就知道了」,可是這句話並沒有說出口,隻是輕聲說了句「謝謝」就結束了談話。
不過,在當天晚上舉行的記者招待會上,警方還是沒有提及川田的名字,隻是略顯含糊地宣佈道:
「有位印刷廠的年輕員工,平常十分疼愛圭太,是他把圭太從幼兒園拐走的。今天圭太被平安解救回來時,這位員工已經畏罪逃亡,目前警方正全力對其展開追蹤……」
聲明宣讀完後,一名記者問道:
「請問,這名員工的姓名是什麼?」
「無可奉告。」橋場警部回答,「順便說明一下,這並非故意有所隱瞞,而是至今尚未掌握此人的真正名字,警方查明,他在這家工廠使用的是假名。」
川田的履曆書上填寫過家庭住址及其電話號碼,事後警方曾打電話進行了調查,確實有個和他填寫的履曆書上同名同姓的人,不過此人在一所小學擔任教員,數年來從未離開過長野縣。
眼下,警方正在詢問這位小學教師「川田」,是否可能有位他的老同學或者朋友冒用自己名字到處招搖撞騙。
「請問,現在圭太君對這位川田有何想法?因為對方裝出喜歡孩子的樣子,實際上卻實施了綁架,這顯然對孩子心理是個打擊。不難想像孩子對他的感情會十分複雜吧。」
又有一名記者提問,警部隻能微微苦笑著回答:
「案發後圭太君反而比以前更信任他。實際上圭太君並沒有把綁匪所做的事理解成犯罪,也並未意識到自己就是被害人。」
接著,他又把案件過程中綁匪設置的各種圈套詳細地做了介紹。
他的話引起眾多記者的驚嘆聲,其中也夾雜著不少哄笑。
「當然,原因之一是孩子的母親擔心圭太君得知事情的真相後心靈受到傷害,如果他知道自己平時最信賴的川田正是綁架自己的綁匪的話,也許那時所受到的衝擊,甚至比遭受綁架時對心理上造成的損害更大吧?」
橋場警部又做了如上補充。這時,一名記者舉手問道:
「你的意思是,對於這件事儘量不要報導,對吧?為了不讓圭太君受到……」
「不,我並沒有這麼說。是孩子的母親說,這段時間裡儘量不讓孩子接觸報紙以及電視這方面的報導,等孩子的心情平靜下來後由她自己慢慢把真相告訴他。不過,如果情況恢復較好,也許今天就會讓圭太君和他母親出席記者招待會,到時候請各位當著圭太君的面,千萬不要提及這位員工的事情,好嗎?等孩子的情況說明結束後,我們會單獨留下母親來回答各位記者的提問,到時你們無論怎麼問她都沒問題。」
當然警方早就意識到香奈子正盼著記者向她詢川田的事,那樣,她便可以好好把這位綁匪吹捧一番,強調他性格多麼淳樸,人又是多麼善良。但警方並不希望她那樣做。橋場警部便接著說道:
「孩子的母親小川香奈子由於孩子已經平安無事地回到身邊,一顆緊繃著的心放下了。因此她已經忘記瞭解救出孩子之前自己是多麼擔驚受怕,甚至產生了對這位參與綁架的員和其他綁匪的感激之情。當然,這種心情是在一時放下心來和徹底鬆了口氣的情況下產生的,用不了多久就會想起孩子落入綁匪手中的那二十四小時,那段時間甚至比自己被綁架更讓她難受。那時,她對綁匪的仇恨也許又會重新回到她身上吧……
這種改變了的說法也許是在為警方打圓場。
「這件事我有個疑問……」
一名熟悉的記者對橋場又提出了個問題:
「綁匪明明綁架了圭太君,可是為什麼又要費盡心機地讓他誤以為自己的母親被綁架了?這樣做的理由至今還完全沒有弄明白,請問……」
「確實,到目前為止這樣做的動機我們也還未弄明白,不過,據本人的猜測,這麼做是為了讓孩子老老實實地待著。因為與其威嚇孩子,倒不如讓他相信自己的母親正處於危險之中來得更見效。我看這也不失為一種回答吧……」
記者們敏銳地捕捉到警部的回答顯得十分勉強,甚至漏洞百出。於是有人問道:
「可是,即使說綁匪想欺騙孩子並不難,但要想騙過他的母親又談何容易!當時警察,尤其是你橋場警部就在跟前,綁匪為什麼還敢那樣大膽,明知容易穿幫還要演出戲給你看?」
這位記者的提問確實讓警部十分困擾,他隻好回答:
「不,其實想欺騙圭太君也相當困難。」
橋場這番話的意圖顯然是想把問題從警方身上引開。他說:
「這孩子雖然聽話,但領悟力非常強,再加上腦子轉得也相當快,對於綁匪來說並不那麼容易上當。因此,孩子在旁邊的情況下,綁匪總共隻給小川家打過一次電話。其餘的電話都是綁匪離開旅館後到外面打的。他這樣做是不想暴露自己的位置,而且也不讓孩子聽到談話內容。我想,後來的幾次電話都是在綁匪開著車四處轉悠的過程中打的。不過,讓圭太君通話的那次電話,現已查明是在旅館的停車場裡打的。這件事已經從圭太君口中得到了證實。那次電話是從橫濱方嚮往東京打的,目前正在查找打電話地點附近的所有旅館。」
警部特地這樣說,以轉移問題的焦點。可是記者們卻一眼就看穿了他的意圖,不依不饒地問道:
「我還想再回到剛才的問題上來,請問,警部當時是否已經識破了綁匪所設立的圈套?」
這句直截了當的問話讓警部窘相畢露,他太陽穴上的青筋猛地跳動了幾下,假裝用手理了理頭頂整齊的三七開的頭髮,強裝鎮靜地反問道:
「你說的圈套到底是什麼?」
「我是說,綁匪存心想讓圭太君和他母親都相信對方已經被綁架了……」
足足沉默了兩秒鍾,警部才下了決心似的說道:「意識到這一點是在圭太君被平安解救以後,也就是說,圭太君在醫院裡才說出這番話……」他總算把實話說了出來。
「這麼說來,圭太君在涉谷的十字路口回到母親手裡的時候,警方對於所發生的事還完全被蒙在鼓裡,是嗎?」
對方說話時像是在讀一篇新聞稿一般,顯得不急不躁,但在橋場聽來感覺極不是滋味。他說道:
「當然,的確是那樣。不過,這不算什麼大問題,畢竟案件得到了圓滿解決。」
「那麼,照你來看,『大問題』又是什麼?」
「……剛才我已經說過,圭太君的父母已經離婚,由於這種情況,在這起案件發生的源頭便出現了一些很大的問題。警方的注意力全被吸引到這些問題上,因而無暇顧及其他小問題。」
「你就直說吧,你所指的『大問題』究竟是什麼?」
「這件事涉及小川家和山路家的諸多隱私,有些事甚至連圭太君自己也還不知道,所以恕我難以相告。這些事將來可能會影響圭太君的成長。」
橋場壓低了聲音,急切地想結束這次談話。
然而執著的記者們仍不甘心,他們嘴裡齊聲大聲嘲笑著:「別再說假話糊弄人了!」
這時,又有一名記者舉起手問道:
「聽說圭太君記憶力非常好,協助警方畫出幾張綁匪們的畫像總該能辦到吧?」
「是的,不過,就像先前已介紹過的一樣,今天早晨,昨天參與綁架的那個女人離開後,圭太君身邊又出現了另一名自稱是『警察』的男子,這名男子無論從長相、服裝以及聲音和說話的樣子都和那名以『父親』的面目出現的人十分相像,這麼一來,連圭太君也分辨不出他們倆的相貌特徵了。」
原來,這兩個人今天早晨領著圭太又從旅館的停車場坐上了車,在城裡的一處街道上曾經停過一回車。其中的一位下了車後還替他買了個漢堡做早餐。然後他們驅車上了高速公路,走了一段路程後來到一處服務區停了下來,在那裡從停在旁邊的車子上卸下一個很大的袋子和一個沉重的木箱,放在了圭太所乘坐的車子的副駕駛上。
而停在旁邊的那輛車子裡到底坐著誰,圭太就不知道了。他隻記得,當時卸下木箱時能聞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以及車子停在服務區裡時他透過車窗能清楚地看見遠處的群山。當時他隻顧著在車子裡玩電子遊戲,連車從旅館來到那個服務區大約走了多遠也不知道。
而車子回到市區途中也是一樣,他曾聽見開車的男子對他說道:「哦,馬上就該到涉谷啦,圭太君,快收好你的遊戲,做好下車準備吧。」而圭太君當時在車上不是打瞌睡就是玩遊戲,根本就沒把心思放在記住時間,以及途中車窗外見到了哪些風景上。
到了涉谷不久他們就停下了車,駕車的男子打開車窗,圭太「哇」地輕聲喊叫了起來。原來那位聖誕老人說了幾句話後便把大包遞給了他。
圭太透過車窗,依依不捨地望著聖誕老人的背影漸漸遠去,他向旁邊的那位「爸爸」問道:
「那個聖誕老人來找我們做什麼?」
「他是一名警察假扮的,是來幫助我們救出你媽媽的。」
那位「爸爸」這樣回答。圭太又滿臉擔心地哭喪著臉問道:
「可是這個季節來了個聖誕老人不會讓人感覺很奇怪嗎?難道就不怕綁匪看出來?」
然後,據圭太說,是那位「爸爸」幫著他把那件白色衣服穿上的。穿完後圭太還得意地說:
「真棒,就跟忍者一樣!」
僅僅過了數秒鍾,圭太就把母親被綁架的事情幾乎忘光了,甚至天真地在車子裡高高興興地蹦跳著。然後這位「爸爸」又讓他在自己面前把到達十字路口後交付贖金的辦法大聲複述了兩遍。
昨晚在旅館裡時,「爸爸」已經在睡覺前把贖金交付方法告訴過圭太了。當時他說:
「把你媽媽綁走的綁匪指名要讓一個孩子去把贖金交給他,而當最危險的最後一刻來臨時,因為爸爸要下車了,無法再去幫助你。不過,圭太是個勇敢的好孩子,自己一個人一定能辦到吧。」
圭太聽了使勁點了點頭。
接著,「爸爸」把拿在自己手中的背包打開讓圭太看。
背包裡的東西不知何時從幼兒園的用具變成了大捆的鈔票,圭太驚訝得把雙眼睜得溜圓,心裡暗暗佩服地想:「爸爸真厲害,就跟魔術師一樣!」
「這裡一共是一千萬贖金,很沉吧?你媽媽生命的重量全在這裡了。」這位「爸爸」說道。
至於一千萬鈔票有多大的價值,看來孩子並不知道。真正背到了肩膀上才確實感覺到,就像有人把手按在肩上,使勁往下壓似的。
圭太心裡倒很喜歡,感覺按在肩上的手彷彿是媽媽的。
由於離十二點半還有一段時間,車子在路口來來回回地開,從各個不同的方向通過十字路口,就像迷了路一樣轉來轉去。
「好了,時間快到了!」開車的男子說道。
接著「爸爸」又小聲地說道:「看,你媽媽就在那兒。」
圭太遠遠地見到,在等待信號燈的人群的邊上,媽媽果然在那兒站著……車子徑直從她身旁開過,若打開窗,似乎就能摸到「媽媽」的身子。
圭太的身上套著那件白色的連身衣服,面前還圍著一個頭巾似的網,把全身裹得嚴嚴實實的。圭太把自己的臉緊貼在車窗上。
媽媽的臉能看得很清楚,看來她還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就在旁邊的車上,正和誰說著話。
「快看,緊貼在媽媽身邊不松手的那個人你見到了吧?他就是綁架犯。」那個「爸爸」這樣告訴他。
明明還是白天,但這時的天變得黑沉沉的,就像夜晚一樣。路燈和霓虹燈全都亮起來了,母親身上的風雨衣在燈光下反射出光芒,如同紅色的霓虹燈一樣閃閃發亮。然而,就像在夢中一樣,媽媽漂亮的臉在車窗邊一閃而過,漸漸地越離越遠了。
接著,車子向右拐了個彎,就在即將駛離十字路口時,卻又大膽地突然來了個緊急掉頭,就在車子停了下來,馬上要急轉彎往回掉頭的緊張時刻,「爸爸」滿臉和氣地帶著微笑開門下車離開了,當車子拐回十字路口後,突然就像發生了故障似的停下了。
前後隻經過了短短一分鍾,其間事情是如何發生的,前後順序又是怎樣,就連圭太自己也根本記不準了。他隻能斷斷續續地說出:
「啊!聖誕老人衝了過來……雪開始下啦……還有蜜蜂……啊,蜜蜂來啦!」
也許由於腦子太亂,圭太緊皺眉頭搖著腦袋。但警部還是可以猜測到當時那一分鍾內發生過哪些情況。
開車的那名男子打開車上的鎖,向圭太說道:「你記住了,等我下了車後,你數到五下再把門打開。」說完他把副駕駛車窗上的玻璃放下了幾釐米,又把木箱蓋子同樣掀開那麼點兒大。
車裡春天般暖和的空氣從車窗縫隙裡往外流,許多蜜蜂也順著氣流往車外飛去。
那位開車的男子飛快地打開車門跳下了車,圭太也馬上開始數起數來:「一、二……」
蜜蜂們在車裡嗡嗡飛來飛去,但圭太一點兒也不害怕。
當數到五下後,圭太才慢慢打開車門……
警部加上些自己的想像,再啓發圭太慢慢回想,總算讓他把當時的情況講述了出來,在記者招待會上首先用自己的話向大家講述了一遍。
不,其實他並沒有把所有的情況都講完。
他沒有提到的是,當贖金交付時間臨近了以後,在等候信號燈時自己和香奈子之間所說的一番話。以及當時綁匪和圭太透過車窗所見到的那一幕他全都沒有說……而且當時發生的那些事實際上也無法公開。
那時,圭太可能不隻看見了母親,也隱隱約約地記住了母親身邊站著的警部。因此,當圭太被救護車送進醫院裡後,突然見到推門而入的警部時才顯得如此害怕吧?他把警部錯當成綁匪也就極其自然了。
綁匪這麼做也太不把警方看在眼裡了,竟敢用這種方式羞辱警察……
橋場完全能想像出綁匪開著車從自己身邊經過時的情景。他一定指著自己對圭太說:「看,他就是那個綁匪!」一想到這裡,一股不可名狀的屈辱感襲上心頭,讓橋場全身不由得微微顫抖起來。
自從成為刑警以來,他未曾遭受過如此明目張膽的侮辱,因感到屈辱而渾身發抖的情形也隻在十七歲參加大學考試落榜時體驗過一回。那種屈辱真讓他刻骨銘心,終生難忘。他彷彿又記起了當年呆呆地站在發榜名單公佈欄前的情景,自己隻能失魂落魄地聽著被錄取的其他考生勝利的歡呼,默默地把苦澀強忍著嚥下心裡……
那天在病房裡見到圭太戰戰兢兢地把「贖金」交給自己的那一幕時,他彷彿重新體會到當年落榜時受盡屈辱的那種心情,甚至連指尖都忍不住微微地發起抖來。為了掩飾自己的窘境,那天他隻說了句「其他問題以後再說吧,你先好好休息一會兒」便離開了病房……
明明孩子已經被平安地解救出來了,難道這些記者們還不滿足?從他們的眼神裡可以看出,他們正在拚命尋找警方的失策來對他們進行攻擊……
主持記者招待會的涉谷警署署長已經十分難堪,像個人偶似的呆坐在座位上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橋場正想向眾人大聲宣佈「會議就先開到這裡」的時候,一位坐在最後排邊上的男子高高地舉起手來,同時大聲喊道:
「請問,警方對綁匪的作案動機有何判斷?」
「目前尚不清楚,正在調查。」橋場回答。
「不,我隻是想問,你們對此是如何估計的。」
「目前還無法估計,因為還須收集更多線索才能做出估計。」警部隻是儘量迴避這個問題。
「咦?線索不是完全具備了嗎?」
記者驚愕地反問道。
橋場把望著署長的目光慢慢移到記者臉上,問道:「何來這種說法?」
「孩子母親紅色手提袋裡丟失的一千萬,和圭太的背包裡找到的一千萬是同一筆錢吧?你們對比過鈔票上的編號嗎?」
警部的眼睛緊盯著這名記者的臉,他問的話倒沒什麼,隻是這聲音似乎有點兒熟悉。
這聲音與綁匪電話裡的聲音太像了……
音質雖然略有不同,但那毫不把警察看在眼裡的語氣實在太像了,聽起來幾乎毫無差別。
「對比過,確實是同一筆錢。這又說明什麼?」
此刻的橋場警部已經完全恢復了平常的自信,他總喜歡用最簡短的語句回答問題。在和記者打交道時尤其如此,「言多語失」這句話真是面對記者時的金玉良言。這是警部曾經總結的最有效的經驗。不過,今天這種時候是否奏效就難說了。
「也就是說,那位已逃亡的員工在圭太的母親出發前往涉谷前便已從提袋裡偷走了這筆錢,然後又趕在十二點半之前把錢交到了綁匪手裡,我想,他們接頭的地點也許就在把蜂箱裝進車裡的那處高速公路的服務區裡……這麼一來就能看得很清楚了,綁匪最初的目的並不在於獲取贖金,對吧……他們這麼做隻能讓人理解為表面上以獲取金錢為目的,但事後綁匪還專門通知你,又說明他們的目的並不在此。問題是綁匪們為何要費盡心機這麼做?把到手的錢裝進孩子的背包裡專門送還給你們,這不是故意演戲讓你們看嗎?」
看來警部不肯多說倒使得記者越說越來勁了,他洋洋灑灑地高談闊論了一通。
「你是認為綁匪在拿警方尋開心,故意布下迷局展現自己的高智商,對吧?其實這種可能性警方一開始便估計到了。」
警部胸有成竹地下了結論,同時細心地打量了一番這位從未見過的記者。隻見他唇邊留著濃密的小鬍子,戴著一副醒目的銀邊眼鏡,看起來年紀約在四十歲。雖然裝扮十分顯眼,但他上身穿著的黃色上衣顯得極不般配,讓人感覺不夠穩重。
這名記者聽了警部的解釋一點兒也不買賬,他反駁道:
「要說綁匪的目的隻是為了展示自己的能耐,按我的理解未必如此……請問,最早發現手提袋裡的錢少了一千萬的人是誰?剛才你在介紹案情時這一點被忽略了吧?」
「……」
「是圭太君的父親,是在從十字路口乘救護車到醫院去的途中發現的。」
「這麼說來,是在十字路口把孩子解救出來後才發現的吧?要是你們早就知道綁匪的目的不是為了金錢,那又為何沒有更早發現這筆錢?難道你們根據哪種情況腦子裡產生了預感?」
被人這麼一問,警部的回答隻能用更少的言語來表示了——他一個字也回答不出來。
小鬍子記者又緊接著說道:
「如果按照綁匪指定的辦法來做,綁匪是絕無可能有機會接觸那筆贖金的,對嗎?在十字路口時,不但警察牢牢盯著那個紅色提袋,周圍還有那麼多便衣警察嚴密看守,提袋裡丟失的錢當然隻能在更早以前就被取走了……
「如果是更早之前就丟失了這筆錢的話,我看綁匪接近提袋裡的錢的機會,也隻有你們離開小川家前往約定地點之前了。這麼一來,綁匪就隻能是當時在你們身邊的那名員工了。這種推理我想連腦子最笨的人都能想到吧。而且在坐車離開小川家之前就應該看看袋子裡的錢是否都在,如果當時發現袋子裡少了一千萬的話,不就能當場把那名員工拘捕起來了嗎?」
警部不由得把左手伸進口袋裡,暗暗握住了拳頭。這位記者看來並非是在刁難警方,分明是在指責我,也許誰都聽出了他話裡的意思,就連並排坐在主席台上的署長、副署長以及劍崎警部補都擺出與己無關的架勢靜靜地聽著。
「好了,」警部答道,「我們警方第一要務是確保人質的安全,剛才你所指出的事情並非當時我們沒有想到,而是未予重視而已。」
「不,既然你們早知綁匪的目的不在於金錢,那麼應該一開始就知道孩子的生命安全不成問題,對吧?那為什麼還要優先確保人質的安全呢?」
記者毫不放鬆地繼續追擊。
「我想,稍有常識的人都能從綁匪和孩子母親的通話中識破綁匪佈置好的圈套吧……誰都能看出這起案件與普通的綁架案不同,也能發現綁匪的目的並不在於威嚇孩子,或者讓孩子家屬整天提心吊膽,精神崩潰,來獲取贖金,對嗎?」
「剛才你不是說綁匪在拿警方尋開心嗎?可是我總覺得這和普通的惡作劇又有不同。這起案件事實上並沒有給圭太君、他的家人以及社會公眾帶來恐怖和不安,也沒有人在案件中受到損害。就連放出蜜蜂對人造成的傷害也不存在。因為在這個季節裡蜜蜂根本無法飛來飛去,也不可能蜇人。綁匪明知如此卻還要堅持為之。至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人因此而受害。不過,這個案子,也的確讓人為之惶恐不安。綁匪已經達到了他的目的,這讓人不知所措,一片混亂。我想,綁匪一定對此感到十分高興吧?」
橋場緊閉雙唇,實在忍無可忍了。
「我看,那些如坐針氈的人不會就是我們信賴的警察兄弟們吧?反正我們並沒有覺得綁匪對我們造成什麼恐怖和不安,對吧?」對方帶著隻能稱為冷笑的笑容繼續說道,「綁匪這麼做,我想不會是白忙活一場吧?」
記者的話眼看著變得更具挑釁性。見到隔空對坐的兩人言語中的火花越來越激烈,眾人都屏聲靜氣緊張地看著。
「不,我看隻能是你白忙活了一場,什麼把柄也抓不到。因為就連你也根本沒有料到綁匪是出於何種動機竟然引出了這麼一樁案件來。哦,當然,也許案件剛一發生,你們就和我一樣,早就看出綁匪是為了向警方挑戰,才策劃了這起綁架案的吧?早就猜到綁匪對於我們警方,尤其是我,存在什麼仇怨,想藉機報複,好好出口氣的吧?因為綁匪對於我的名字,以及習慣特點,乃至我一定會坐在電話邊等他聯繫都瞭解得一清二楚。可是現已查明,那隻不過是潛伏在我身邊的那位員工偷偷告訴他的。總之,你的推斷比小說裡寫的還高明啊!」
「如果不是這樣,你說,綁匪這麼做到底有何動機?」
「現在我還不好回答,這正是需要今後收集證言證據來做判斷的問題。警方總不能像媒體一樣一有風吹草動,還沒找出根據就隨便說出去吧?」
「我們並不是信口雌黃,沒有根據就胡說的。」
「看來你對自己的推理結論很有自信啊。可是缺乏證據的推理怎麼就能那麼確信呢?要是你本身就是綁匪的話,那就另當別論了。」
「可惜的是本人並不是綁匪,我是京濱新聞社的記者,名字叫夏木。」對方這才亮明身份,自我介紹道。
「就算是媒體記者這個身份,也並不能成為不是綁匪的理由。」
警部的這句回答成為兩人之間摩擦起的最後一點火花。說完後兩人又恢復了嚴肅表情不再說話了,記者招待會也隨即宣告結束。可是警部心裡已經牢牢地記住了「夏木」這個名字,開完記者會後正想向當地警署的警員問問,到底此人是否真是記者,可是話到嘴邊又打消了念頭。因為他不想讓人感覺自己太過記仇。
其實,根本就用不著專門找人打聽,當警部翻開次日早晨《京濱新聞報》的頭條消息時,馬上就能看出這篇報導就是那位「夏木」寫的。
綁匪把警方玩弄於股掌之間
醒目的大字標題明擺著是在嘲弄警察,也隻有《京濱新聞報》才敢這樣寫。這句「股掌之間」尤其讓人厭惡,橋場警部甚至可以從這句輕佻的話語背後看見那位留著小鬍子的記者心存惡意地微笑著的臉。
整篇新聞報導的重點根本就不在記述案件發生的經過上,而是刻意尋找警方在處理過程中的過失,並且添油加醋般肆意加以奚落。
尤其是綁匪來電話時竟能準確無誤地說出警部的姓名這一細節在報導中被大肆渲染,彷彿警方的動向完全被綁匪掌握得一清二楚。另外,報導中還特意提到小川香奈子的談話,說是想不到綁匪中淨是好人,而孩子見到警察進入病房後反而嚇得渾身發抖,被警方解救後反而像是被綁架了一樣害怕得要命等等,這些問題全被做足了文章。
後來,警方不得已取消了記者們對圭太的採訪安排,隻讓孩子的母親出來回答了幾個問題。
可是,香奈子提到的「圭太甚至還想見見那些『綁匪叔叔』」這句話也在報導中出現了,給人的印象像是這家報紙刻意在吹捧那幾位綁匪,這種事可算是開天闢地頭一回。其他報紙都像報導普通的綁架案一樣,重點放在孩子被綁架後母親和親屬遭受的痛苦和折磨,以及對孩子的擔心上,而隻有《京濱新聞報》就像的在幫綁匪說好話,這種做法不能不讓人感到幾分反常。
不過,其他各家報紙也都紛紛指出,平心而論,這次綁匪的行為完全超越了普通綁架案的範疇,有很多難以理解的疑點。
對於媒體來說,最有價值的商品乃是各種聳人聽聞的案件,他們當然不會放過那些吸引人注意的消息。於是,綁匪最終一分錢也不要,以及圭太反而相信自己的母親被人綁架了這些消息,就成了各家報社的最大賣點。
案情中出現了蜜蜂也是熱點報導之一,所有的報紙全都刊載了憑自己的臆測寫出來的有關綁匪與蜜蜂的關係的新聞。
有的報紙寫道:「綁匪明知這個季節放出蜜蜂不必擔心對行人造成危害,因此隻是用它來把案件烘托得更吸引人而已。」
也有報紙猜測,綁匪放出蜜蜂完全是個敗筆。「這段時間天氣過於暖和,讓人感覺春意融融,彷彿置身於陽春三月之中,綁匪以為這種天氣還將持續數日,於是計畫放出蜜蜂,讓它襲擊行人和警察,以便製造混亂奪取贖金,不料當日氣溫驟降,蜜蜂無法正常飛行,沒有造成場面混亂,因此綁匪無機可乘,難以接近贖金,最後隻好作罷,這才出現這種戲劇性結果。」
然而,按照這種綁匪計畫失敗的觀點,他們的著眼點還是希望取到贖金,那麼,許多問題便難以解釋了。
尤其是交付贖金之前,綁匪主動提出減少贖金金額,以及已經得手的一千萬為何要放進孩子的背包裡還回去,對於著眼於金錢的綁匪來說,這麼做完全沒有意義。
此外,案件中還有許多謎團無法解釋。加之,整個過程中幾乎無人受害,這就讓案件更加撲朔迷離了。
據說並沒有人在案件中被蜜蜂蜇傷,混亂中產生的擁擠雖然導緻數人摔倒,但其中僅有一人受了些皮外傷,也算是案件過程中的唯一受害者了。同時,被拐兒童甚至還受到良好的照顧,對其母親及親屬的言語威脅也基本不多,將來也不必擔心圭太及其母親可能患上PTSD(精神應急障礙症)的危險。
路口中央雖被灑了一些血,但案件過程中絲毫沒有聞到一點血腥味,加上蜜蜂和聖誕老人的出現,反而增添了些許童話中的浪漫的漫畫式的樂趣,更有遊戲般的娛樂性。對於媒體來說實在是個不可多得的話題。而自昨天下午圭太得到平安解救開始,各家電視台便爭先恐後地報導了各種神乎其神的消息。
不少專家學者和有識之士也紛紛發表評論。其中不少人認為,引發社會轟動乃是綁匪企圖達到的目的,而這起案件正好屬於表演型犯罪的最佳例子。當然,其中也有少數人指出:「如果單是為了引人注目而獲得滿足,綁匪可謂煞費苦心,計畫周密,不過恐怕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也許案件背後隱藏著常人難以想像的特別動機也十分可能。」
也有些人轉而從圭太離婚的父母身上以及他們的社會關係中尋找這些所謂的「特別動機」。
有些評論家認為,既然綁匪自稱孩子的父親,那麼圭太的父母之所以離婚,以及雙方間的關係複雜,其中必有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相反,也有部分善於推理的法律專家認為:「如果綁匪真是導緻雙方離婚的原因的話,那麼他不大可能大張旗鼓地宣揚自己,根本就不會告訴圭太自己是他真正的父親。也許綁匪事前已經做過周密的調查,對山路、小川兩個家庭的複雜底細早就摸得很清。為了讓圭太在自己手中時不緻過於擔心,同時也想誤導警方的調查方向,才拿這些話來欺騙孩子。」
有數十位專家學者和有識之士都拿出自己妄加推測得出的結論發表各自的意見,本來就夠複雜的案件經過媒體的不斷炒作,更如同進入了千回百轉的迷宮一般。
從第一天起各種意見就接踵而來,沒平靜過。而當天案件的偵破幾乎一無所獲。
第二天,也即是三月三日星期四的報紙上沒有登載什麼新消息。但是案件中起過小小作用的那個飛天俠玩具的來龍去脈,以及圭太的聰明可愛成了媒體上不可或缺的話題,每份報紙都像昨天一樣,抽出幾個版面滿滿噹噹地刊載了許多與案情有關的評論和分析。
這天一早,已經三天沒回家的橋場警部終於在目黑的家中美美睡了一覺,醒來後,他瞪著因連續幾天熬夜而佈滿血絲的雙眼,把七家報紙的版面草草看過一遍,重重地嘆了口氣。
媒體對於圭太的母親以前的經曆看來仍然一無所知,當天在涉谷的十字路口,準備前往交付贖金之前小川香奈子向自己提到的過去,事後橋場也僅向警視廳的三位高層人物做過彙報。
橋場自己也想再向香奈子打聽一些更詳盡的情況,但香奈子把話說出口後又開始後悔,在醫院裡儘量躲避著警部,唯恐他再向自己提出什麼問題來。
如此看來,當時小川香奈子的確無意中透露了不少自己的秘密,也許正是由於即將出面交付贖金,導緻心情緊張才把這些事說出來的……
可是現在想起那些話,冷靜地一想,無論是誰都會覺得,其實最值得同情的是圭太。為了他的將來,這些事情倒不如沒聽說過的好,警部不由得感覺些許後悔。然而,真正的事情橋場警部知道得並不算多。
他隻從香奈子那裡聽說,在圭太來到這個人世間之前,香奈子曾經在涉谷的十字路口流了產,本該降生在世上的孩子就這樣沒有了……
而同時也懷有身孕的將彥的情人卻生下了孩子,後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這個孩子歸山路家撫養,香奈子把他當做自己的孩子上了戶口,親自養育,其後又帶著這個孩子離開了山路家。
也就是說,其實圭太與香奈子一點兒血緣關係都沒有,豈止如此,對於香奈子來說,他甚至還是自己不共戴天的那位女仇人的孩子。
萬一這件事透露到媒體那邊,勢必火上澆油,繼而把這次綁架案炒作得更加沸沸揚揚的吧?許多媒體也都主張為了孩子,必須盡力減少涉及圭太的有關報導,可是難免也有一些人為了引起讀者和觀眾的興趣而在避免觸犯法律的基礎上暴露孩子的隱私。那樣一來,這對母子所受的傷害就比綁架案件來得更大了。
不過,得知香奈子與圭太並非親生母子關係後,橋場警部心裡又產生了新的疑問。
自從圭太被人綁架後,香奈子的悲傷以及驚慌失措都比橋場經曆過的綁架事件中其他母親來得更為深切。那天見到圭太被放出來後,香奈子在馬路中間儘管摔了一跤,還是連滾帶爬地撲上前去,一把抱住圭太痛哭起來,那副用盡全身力氣緊抱住孩子的樣子……讓人感覺她再也不想讓孩子離開自己一步。
那種樣子應該不是故意做給人看的。
可是,丈夫的情人所生的孩子,對於她來說真的那麼重要,那麼愛不釋手嗎?
橋場真想向自己的妻子請教這個問題,因為她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肯定深有體會。可是妻子正為孩子準備上學忙著,橋場又該前往警視廳上班去,總是沒有時間問問她。
兩個小時後,橋場正在會議室旁邊的小屋裡等候會議的開始,他又把昨天報紙上的新聞報導仔細地重新看了一遍。可是雖然眼裡看著這些文字,心裡卻一直思考著有關香奈子的許多謎團……那位昨天出現在十字路口的高個男子到底是誰?香奈子為何敢於斷定他就是「綁匪」呢?另外,發現蜜蜂引出行人騷亂以後,他消失到哪兒去了?
涉谷十字路口所拍攝的所有錄像,橋場已在前天全部重新檢查過一遍。贖金交付時刻,站在馬路中央的那名男子伸出手來正想接過香奈子遞過去的紅色手提袋的畫面看得十分清楚……然而正在此時,男子身後的人群發現了蜜蜂引發騷動,攝像機鏡頭隨即也被轉移到那裡去了,當鏡頭重新轉回男子所站的位置時,那名男子已經徹底消失了。
難道他也是綁匪的同夥?這麼一來,包含「川田」在內,目前已經查明的四名犯罪團夥中又將多出一名綁匪。可是橋場並不這麼認為。也許他和那位聖誕老人一樣,隻是受了綁匪的委託,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充當傳遞紅色手提袋的角色……
如果真是綁匪的同夥,他不會明知警部和許多便衣就在眼前,還能不慌不忙地在那裡露面,公開收受贖金。
那麼,那位全身上下充滿犯罪陰影的男子到底是何人?
此人似乎與香奈子十分熟悉,與案件以及圭太的出生秘密都有密切的關係,但到底是何來頭目前還不得而知。
即使為了不讓《京濱新聞報》大放厥詞,繼續刊載那些帶侮辱性的報導,也必須儘早從香奈子口中打聽出那名男子到底是誰。
警部想到這裡,把手中的《京濱新聞報》往桌子上狠狠一摔。這時,房門被敲響了。
不待警部回答,澤野便一把推開房門闖了進來大聲喊道:
「警部!現在新聞報導裡正播放川田的事……」
由於過於慌張,澤野的說話聲顯得氣喘吁吁。
「什麼?電視裡提到川田的名字了?」
「不,電視裡隻說一位簡稱K的員工……不過,一定是有人走漏了他的消息。甚至連從他搬得一空的住處找到一本書的事情播音員也提到了。」
橋場一聽才稍稍放下心來,說道:
「別著急,既然沒有明確指明此人就是川田,這些事讓人知道了也無什麼大礙。剛才見你臉色過於緊張我還以為出了什麼大事呢。」
「哦,你說得對……不過,電視上有位喜歡開玩笑的嘉賓說了些有意思的評論。那位嘉賓是個少女漫畫家,她說:『看來綁匪對於蜜蜂有著一種近乎異常的喜好,他留下的東西大概是暗指蜜蜂 [註釋:蜜蜂的日語爲ミツバチ。] 的意思吧?』」
「『留下的東西』是指什麼意思?」
「就是房間裡撿到的那本書啊。不是叫什麼《罪與罰》嗎……」 [註釋:《罪與罰》的日語爲ミツとバチ。]
「什麼?」
「『罰』的話是讀作バチ……《罪與罰》(ミツとバチ)……蜜蜂(ミツバチ)……」
原來,這麼一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名著《罪與罰》竟然變成了一隻小小的蜜蜂。
警部驚奇得半天也合不上嘴巴,兩隻眼珠瞪得像煮得半熟的雞蛋似的,他這才終於明白這位部下所說的意思。然後他又問道:
「就為了這麼點兒無聊的玩笑,難道他還特地在房間裡丟下一本書,有這個必要嗎?」
警部的話聽起來像是十分不耐煩似的。
「我也覺得不大可能……不過,誰知道綁匪是否有意如此,正因為不明白他留下那本書的用意,才猜想到有暗指『蜜蜂』的可能性……」
「你讀過《罪與罰》嗎?」
「不,沒讀過,那種小說讀起來晦澀難懂,我不喜歡……隻知道講的是一個窮大學生殺了放高利貸的老太婆的故事,對吧?」
「嗯,對。」
警部隻淡淡地答應了一聲,當然,他還有許多話要說。
剛開始得知川田,不,正確地說是冒用川田名字的綁匪故意在房間裡留下一本書後逃走了時,橋場警部的腦子裡頓時想起書中的主人公拉斯柯尼科夫和這位川田確有幾分相似之處。兩人的形象和身世都有幾分相像,以至於腦子裡不由得把他們兩人重疊在了一起。
他們的出身都很貧窮,都住在一間狹窄的囚籠般的屋子裡。看來川田也極可能擁有拉斯柯尼科夫一樣的自大和妄想,感覺自己就像上帝一般無所不能,因此極可能把犯下大罪看做一件正當化的事情……
同時,這起奇妙的綁架案件中,讓人感覺到的並非充滿陽光和樂趣的表演,而是充滿陰暗和悲情的另一面。
昨天早晨被人灑在十字路口的那攤血,不就像征著數年前從小川香奈子體內流失在同一十字路口的那條活生生的生命嗎?
《罪與罰》的悲劇性與包含圭太出生秘密在內的許多故事不正十分相似嗎……橋場突然隱隱約約地感悟到了某些關聯。
即使如此,專門留下一本書這種開玩笑般的做法,卻把案件中陰暗和悲情的一面徹底排除了。
「原來竟是這樣!」
其實,這種想法橋場早已有過,隻不過他更為固執地相信,川田給警方留下的這個小玩笑更像是對自己下的挑戰書。
川田留在房間裡的那本書,等於宣佈為這起綁架案件畫上了句號。這起神奇的綁架案是以蜂的出現作為開始,又以「蜜蜂」作為象徵這起案件的最好的結束……本來這應該不算什麼問題,問題倒是,找出那本書所代表的寓意的竟然是個少女漫畫家,為什麼警方自己不能早就發現呢?
橋場的雙眼緊緊盯在報紙上的「股掌之中」幾個字上。
既然那本書放在警察進入房間後一眼就能看見的正中間,那就必將表示這是故意給警方的留言。這個留言又用開個小玩笑的形式留給警方,隻能說明這是對警察的公然褻瀆。
《罪與罰》既然成了敵手,警方也隻能鼓起勇氣進行應戰了。
可是,對於留給警方的這個無聊的小玩笑,警方又該如何應戰呢?
橋場表現出的心虛不過持續了短短的兩秒鍾,馬上他又轉為信心十足地向澤野說道:「這點小失敗不算什麼,隻要把綁匪抓到手,一切都能解決!」
而且他也確信,抓到綁匪隻是時間早晚的事。既然圭太的記憶力比大人還好,那就可以說,事實上四名綁匪已經完全暴露了,總能找到他們。尤其是那位假冒「川田」名字的綁匪,警方手中不但有他的照片,而且還能畫出與照片完全無異的精確的模擬畫像來。另外,他們所住過的旅館,丟棄在十字路口的車……無不留下了他們大量的痕跡,他們無處可逃。
這時,房門被推開了,一位部下通知橋場警部,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
「兩分鍾後就到。」
橋場看了看表這樣說道,此刻,他的頭腦轉速簡直比秒針更為迅速。
看來,綁匪們正在挑戰警方,玩了一出無聊的犯罪遊戲。不過,這出遊戲中還是令人感覺不知哪兒潛藏著比遊戲更加深刻的東西,難道這又是那本《罪與罰》中所感悟到的嗎?
小川印刷廠的其他員工也曾證實,自從去年夏天開始,每逢休息時間,川田總是捧著一本小開本的文庫本小說讀得非常認真。由於知道書上包著的黃色封皮是車站前那家書店提供的,於是,橋場昨天還特地去了那家書店詢問過店員……一位女店員記得,這位川田原來每週都會來店裡買體育雜誌,但從去年的八月起,他又突然一下子買了十幾本文學作品方面的書籍。她還記得,川田買過的書中大概有《紅與黑》、《月亮與六便士》、《呼嘯山莊》這些外國名著,也有日本的《心》和《雪國》等有名的文學書籍。這些書名店員都記都十分清楚。
可是,為什麼偏偏選中那本《罪與罰》故意留在房間裡,讓進來的警察看呢?看來川田絕不僅僅是在開個小玩笑,這個陰暗壓抑的故事裡,綁匪一定還留下了什麼別的信息給警察看,也許就是專門留給我的也說不定……警部堅信這種想法是正確的。
《罪與罰》中,自知犯下大罪的主人公拉斯柯尼科夫為了懲罰自己選擇了自首,終被遣往流放地。
難道竟是哪位以前落在我手中,進了幾年監獄的男子獲釋後又找上門來報仇了嗎?
昨天,這個念頭曾經一時在腦子裡閃現過,可是不到一分鍾,這個想法又被否定了。因為自己親手逮捕過的綁匪全都記得清清楚楚,把他們一一回想也找不出對警方和自己懷有如此仇恨,竟敢這般囂張妄為的人……
最終,警部依然認定謀劃這起案子的極可能是對社會懷有一定不滿情緒,希望通過這種開玩笑的犯罪來報複社會的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誰才是幼小的圭太真正的父親,此事難道與案件沒有任何關係嗎?
警部又一次搖了搖頭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這時,開會的時間馬上就到了。是的,事情絕不會那麼簡單,我必定能找出事實證明這種猜想。還給綁匪們和《京濱新聞報》的那幫家夥出其不意的一擊……
警部狠狠地衝著《京濱新聞報》的標題用手劈了下去,再用這雙手施魔術似的摸了摸臉,滿臉的發愁和鬱悶全都不見了,重新擺出了平常那副充滿自信的警界精英的樣子。
他看了看表離開了房間,然後又用了三秒鍾來到會議室的門前,在分秒不差的八點半,準時推開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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