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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的十字路口

by 連城三紀彥

2020-3-1 17:00

01
「通過媒體把案情徹底公開,對我們會不會更有利?」
案件指揮部召開的當天第三次案情分析會議剛開了三十分鍾,有位年輕警察便提出了自己的新看法。
此刻正是晚上的九點十三分。
這次會議原定於八點半準時召開,但由於之前舉行的記者招待會用時過長,足足延遲了十三分鍾才正式開始。案件發生後,雖然各路媒體都已和警方簽訂過不得擅自採訪和報導案情的保密協議書,但既然情況發生了變化,綁匪已經默許了警方的介入,案情就沒什麼理由需要保密了。因此才有人提出了允許媒體公開報導的主張,一些人甚至認為,讓媒體把案情公開出去反而對偵破更有利。這種意見其實在傍晚召開的第二次案情分析會上就已經有人提出來了。
各種跡象表明,綁匪甚至樂於警方的介入。看來這起案件與普通的綁架案有所不同,比起勒索金錢綁匪更希望能在電視和報紙上引起轟動,造成巨大的影響……
不過,提出這個主張的是位剛剛在警署入職兩年的年輕警察,之所以提出這個想法是因為他自己有著一套獨特的設想。案件發生後,他和數十名警員一起負責追查那輛在幼兒園露過面的白色車輛。他們已經在以幼兒園為中心十公里半徑範圍內展開了大規模搜查,並且還在被害者的鄰居之間進行了仔細走訪,但始終徒勞無功,未能尋訪到任何一位目擊證人。
通常在遇到此類案件時,警方可以對綁匪所持的手機實施監測,對撥打和接聽電話時產生的電波進行定位,從而獲取綁匪所在位置的信息。然而,這一招對這名綁匪並不靈。監控結果表明,綁匪第一次用手機打來電話時所在的地點為橫濱市內,但第二次當被害人家屬把電話打過去時,綁匪接聽的地點已經是千葉縣的船橋附近,而第三次進行聯繫時,綁匪所在的地點又變成東京都的豐島區。
由此看來,綁匪一直是用汽車載著孩子在四處兜圈子,原以為綁匪用短信發來的照片中孩子是枕靠在沙發之類的東西上,現在看來倒像是汽車的座椅。
綁匪第一次打來電話時,背景聲中隱約可以聽見綁匪的腳步聲,這位警員從產生的回音來判斷,綁匪打電話時所在的位置極可能是在某幢大樓的地下停車場之類的場所,而印刷工廠員工所聽到的「蜂的翅膀振動的聲音」,也就是第一次通話結束前傳來的聲音,隻不過是其他車輛從旁邊通過時的聲音。而如果綁匪始終用車載著孩子到處走,就很難確定他所在的準確位置,不過這麼做也容易引人注目,要是通過晚間電視新聞的轉播,一定可以獲取更多目擊者提供的信息。
對於這些意見,橋場警部隻是一笑了之,不以為然。警部是在這名年輕警員在會上發言之前才匆匆忙忙從被害人家裡趕回來的。
他立即在會上提出:「如果收集到的信息過多,反而容易讓偵破陷入混亂,過多的不準確消息會成為綁匪藏匿自己的絕好條件。」
因此,他認為,在次日中午人質,即小川圭太君獲救之前,還應防止消息外洩。要求媒體暫時予以保密這個意見也得到了絕大多數其他參與偵破人員的贊同。
綁匪從未採取過命令或脅迫的手段,而且還對當事人家屬提出的贖金金額主動提出了減免,這一切都表明此人與其他綁匪有所不同,他表示出了一定程度的善意。然而從他不時顯露出的焦躁心態來看,似乎這一切又都隻是假象,其背後真正隱藏著的卻是比通常的綁匪更為殘忍的一副面孔……表面上看,此人似乎願意在媒體上造成騷動,其實不然。隻要從此人事先對被害人的家庭情況進行過詳細的摸底,以及每回都細心地抹去自己的一切足跡來看,綁匪必定屬於制訂犯罪計畫極為周密且行為極為謹慎的人,並且正在一步步地冷靜地實施他的計畫。
在另一間會議室裡同時也已召開過兩次記者招待會,會上除了介紹了案發經過外,還向各路記者披露了這名綁匪的奇怪的言談舉動。一旦媒體把它公開出去的話,從今晚到明天早晨這段時間內,勢必會在各家電視台上成為最吸引眼球的有趣內容。然而警方卻十分擔心這樣一來將對綁匪產生不必要的刺激,甚至可能讓綁匪改變計畫。同時,贖金交付地點選在東京最熱鬧的場所——涉谷車站前這一消息如果被走漏的話,也勢必引起眾多閒人的圍觀,給贖金交付過程造成障礙。
從目前的階段來看,最讓人困惑的是,無論是警方還是受害者家屬,實際上心裡都在盼望綁匪能順利地獲取贖金,從而成功地實現贖金和人質的交換。直到明天中午的十二點半為止,目前警方最為擔心的並非能否成功逮捕綁匪,也不是如何保住贖金,而是小川圭太的性命。
萬一綁匪的計畫發生變故,那麼警方的一切部署也會隨之產生變動,這樣勢必對保證圭太的性命造成威脅。所以,此時最好讓媒體少安勿躁,保證綁匪照他的原計畫行事。不過,由於警方還未能得知綁匪的計畫是如何實施的,所以,也不能一味消極等待。
在剩下的幾個小時裡,警方所能做到的就是極盡全力來逐漸掌握綁匪的真實面目,哪怕能接近綁匪所在位置一米也好。
「從綁匪的電話裡提到自己能聽到四點報時聲這一點上分析,也能得出綁匪正在開著車到處移動的結論。要說現在收聽廣播的話,首先就會讓人想起是開車途中。對了,市內各處交通要道已經開始佈置盤查了嗎?」
說完,警部又向圍坐在身邊的近二十名警官的臉上巡視了一遍,問道:「綁匪的模擬畫像已經完成了吧?」
其中一名警官把複製成的畫像遞到他手裡後,他看了一眼,便輕輕皺起了眉頭。
「怎麼搞的,畫成這樣?這可起不了多大作用。」
橋場用指頭彈了彈那張女人的頭像說道。還有一張頭像是男子的。橋場對著那貼畫男子頭像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這幅男人的還算湊合……可是這幅女人的畫像,簡直就是被害者的母親嘛!」
這幅模擬像畫得十分精細,很難相信這隻是素描,畫上出現的人物儼然就是小川香奈子。
為什麼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其實,在橋場看來,事情實際上很簡單。因為幼兒園的高橋老師對於兩位騙走孩子的綁匪,尤其是其中的女性並沒有留下太深的印象,隻記得她從車上下來後打了個招呼,留下的記憶最深的也就是她身上穿的那身紅毛衣了,另外,隻記得長相和平常見慣的圭太的母親很相像……真正的圭太母親趕來後,她記憶中模模糊糊的印象馬上被眼前出現的圭太母親的相貌取代了。
一定是這樣。
「圭太母親當天的行蹤已經核實了吧?」
「是的。」警署的一位幹部回答道,「綁匪在幼兒園裡露面的五分鍾之前,小川香奈子還跟一位鄰居聊過天。從她家用五分鍾時間騎車趕到幼兒園是無論如何辦不到的……這些情況是劍崎警部補調查後報告的。」
劍崎還在被害者家中,綁匪雖然說過今晚不會再聯繫,但考慮到對方可能利用警方的疏忽而實施幹擾,今晚他還是打算帶領三名部下住在被害人家裡。
一聽有人提到劍崎的名字,這位從警視廳來的警部便露出滿臉不屑的表情,闆起面孔反駁道:
「我看未必吧?綁匪如果把車開得快點兒的話,五分鍾足夠了。」
顯然,橋場警部是在對劍崎提出的報告雞蛋裡挑骨頭。他又接著說道:
「而且,也不能僅憑身上的毛衣顔色來判斷。臨時上哪兒買這件一模一樣的毛衣,我看也很難辦到吧……總之,這位小川香奈子的嫌疑尚不能排除。我甚至懷疑小川香奈子是和情人聯手做的案,而且這位情人就和這張模似像上畫的男子長得十分相像。」
果然,明眼人一下子就可看出,雖然五官有些不同,但髮型和臉部的輪廓都和那位川田非常相近。不過,比起川田來,這張模擬圖像倒更接近圭太所畫的那張「父親」的畫像。
接著,橋場又將在被害人家中時不方便報告的、香奈子與前夫的吵架過程簡單地作了彙報後說道:
「不過,圭太不大可能是小川香奈子和她的情人所生的孩子,從臉部的特徵來看,這孩子很多地方都像她的前夫山路將彥。另外,」他又加了一句,「我認為還有三個女人比香奈子更值得懷疑。」
與此同時,與橋場警官一起離開被害人家的一位警察正站在位於世田谷區奧澤的山路家門口,按響了門鈴。
這位警察名叫澤野泰久,得益於他穩重大方的相貌,澤野總是能在案件走訪過程中遊刃有餘,得到比別人更多的收穫。因此,橋場才委派他專門負責調查自己懷疑上的那三個女人。
雖說是進行調查,但因為這種懷疑無憑無據,也找不出什麼像樣的理由對人進行詢問,所以隻能採取非正式的拜訪,以從中打探出一些有用的消息。因此,澤野也費了不少心思來想用什麼藉口才能讓對方同意和自己見面,尤其是在這種深夜時間。
對講機的那邊是位女性,聽完來意後她很痛快地說道:
「咦,你是警察?那好,我馬上給你開門。」
對方對警察的突然來訪並不感覺驚奇,馬上便開門把澤野迎了進去。
她名叫山路禮子,是圭太的奶奶,也就是小川香奈子離婚以前的婆婆。據她說,自從兒子告訴她圭太被人拐走的事情後,她一直都在等候警察隨時來走訪,已經足足等候了好幾個小時了。
將彥在晚上六點多時曾來過電話,告訴她:「現在情況十分複雜,你千萬別給我打電話!」因此,從那以後到底情況如何,山路禮子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已經心急如焚,坐立不安。
「請趕快進屋吧。」山路禮子說道。
可是澤野並沒有想進去的意思,隻想在門口站著把話說完。因為他知道,在三位女人中橋場警部最懷疑的並不是這位山路家的女主人,而是她的鄰居。
橋場想向山路禮子詢問兩件事情:其一是她是否參與了綁架案,其二便是她對這樁案件有何看法。
第一個疑問馬上便得出了答案。
澤野剛謝絕了對方進屋的邀請,山路禮子便說道:「我看還是請你把我們家好好檢查一遍吧。香奈子大概在懷疑是我因為過分思念孫子,出此下策。」
不過,從她極力想探聽案情的進展,而且為孩子的安全而焦慮不安的表情來判斷,澤野感覺不到她是在說假話。
而對於「對這樁案件有何看法」這個問題,澤野還來不及把問題提出來,老太太已經對此做了回答。
從外表來看的話,山路禮子貴婦人的氣派十足,而且很有教養。和兒子一樣,她的皮膚又細又白,簡直讓人聯想到醫院裡雪白無瑕的牆壁,而且舉止優雅幹練,氣質上與這片高級住宅區的住戶身份也十分相吻合。可是從她長得十分端正的薄嘴唇下說出來的話,卻徹底顛覆了她高雅的形象。山路禮子憤憤地罵道:
「我看這起綁架案根本就是香奈子憑空編造的謊言!那個賤人,以前就綁架過圭太!」
看來,山路禮子對以前的兒媳還懷著極大的憎惡,因此才不惜用「綁架」這種詞來詆毀香奈子。不過,她的表情卻十分認真,高聲說道:
「那簡直就是犯罪!這孩子本來就該是我們家的,不,她明明知道,卻瞞著我們把圭太帶走了。她根本無視法庭的裁決,一次也沒讓我們和孩子見過面,這種惡劣的行為簡直比綁架更加可惡!」
說著,她似乎察覺到警官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便緩和了語氣問道: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圭太他平安無事吧?」
澤野總算耐著性子把她的話聽完了。比起被綁架的孫子,看來她更想指責以前的兒媳婦。這位看似優雅的老婦人的本性也暴露無遺。因此澤野也收起自己溫和的笑臉,露出鄙夷的表情。
「是的……他很平安,綁匪還算人道,拍了兩張圭太君睡覺的照片發了過來。」
「對方提出要贖金的事情了吧?香奈子她們家怕是拿不出什麼巨款來支付吧……真是可憐。」
老婦人的聲音承受著話題的改變,又恢復了上流階層的模樣。
「我想,你兒子一定到銀行籌錢去了……隻要把錢準備好,暫時便可以相安無事。關於籌錢的情況,我已經讓你兒子把結果通知我們,你可以直接問問他,我想,他對案情的進展瞭解得要比我更清楚。」
「那好吧。不過,後來談妥的贖金的金額是多少?你知道嗎?」
「好像是一千萬吧?」
「一千萬?哦……還真是少呢。」
婦人滿臉驚奇地說道。她那空虛的眼光久久地落在門口鞋櫃上擺著的那盆名貴的鮮花上。澤野從來不關心花草,但他認得這盆花。
「這盆蝴蝶蘭真好看啊!」澤野隨口讚美道。馬上他又把目光轉回到山路禮子身上,問道:「我還有兩個問題想問……第一個問題,您兒子後來又結了婚,這位媳婦……」正說了一半,澤野突然向花的方向看了一眼。看來,幾秒鍾前他無意之中見到的東西,現在腦子裡才反應了過來。
「瞧,那不是隻蜜蜂嗎?」
枝條上開滿了密密麻麻桃紅色的花,其中的一朵花上確實趴著一隻蜜蜂……可是,在這寒冬臘月的季節,而且又是夜裡這種時刻,這裡怎麼會出現蜜蜂?澤野的心裡不禁多了一絲疑問。他又凝神往花上仔細觀察了一會兒,彷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似的搖了搖頭。
「其實這不是真花,是人造的假花。雖然看起來和真花幾乎無異。」
聽了山路禮子的話,澤野越發莫名其妙了……蜜蜂竟然在人造的花上採蜜?
這盆就像用紙幣堆積成的假花上散發著一種豔麗奢華之感,可是仔細一看,花的身上似乎確實缺乏真花那種生機勃勃的靈氣,而是人造的死闆和枯幹。這盆花是由無數朵小小的扇形花瓣粘貼在樹枝上做成的,整盆花看起來又形成一個完整的扇形的形狀,在中間的一朵花上趴著一隻蜜蜂。不過,當澤野把身子湊近它時,蜜蜂還是一動也不動。
「這隻蜜蜂當然也是假的。」山路禮子發現澤野的目光一直盯著蜜蜂看,便對他說道,「設計得非常巧妙吧?連蜜蜂都做得幾乎和真的一樣。」
「是啊。我想這應該是隻蜜蜂的標本吧,無論怎樣湊近了看,都好像是真的一樣。」
「它和花一樣,也是用布和紙做出來的……這是我的一位鄰居剛剛給我送來的。這位鄰居太太現在正在一個藝術班學習製作人造假花呢。」
澤野正發愁怎麼把話題轉移到這位鄰居上呢,沒想到老太太倒主動把這位鄰居太太的事情說出來了。
「請問,你這位鄰居太太主動對你提起過圭太君被綁架的事嗎?」
「提起過啊,上個月她在小金井的一家超市裡恰巧還遇見過圭太呢,後來她到我家來提過這件事情。她還告訴我,那孩子長得和將彥真是一模一樣……那以後每次見到我她總要說起圭太的話題。怎麼,有什麼不妥嗎?」
「不,沒什麼……」
接著,澤野簡述了一個月前發生的那樁綁架未遂案的經過,還告訴山路禮子,自己來這裡的目的之一就是想會會這位當天曾出現在案發現場的「小冢太太」。
「哦?原來是這樣?可是鄰居太太從來沒有對我說起過那天發生的綁架未遂案……另外,香奈子既然遇上過綁架未遂案,她為什麼不想告訴警察?」
這位香奈子從前的婆婆嘴邊上泛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意,接著說道:「警官先生,由此看來,難道這樁綁架案不正是香奈子一手策劃的嗎?當初圭太被她單獨撫養也就算了,可是現在她一看孩子和將彥長得太像,又開始覺得是個麻煩,才想出這出綁架的鬧劇把孩子處理掉,我看一定是這樣!這麼做既能甩掉自己的包袱,又能獲得一筆不菲的贖金,豈不是一箭雙鵰……不,即使不是她一個人策劃的,也是和上次綁架未遂的綁匪共同想出的主意。一定是她出面勸說那名綁匪,這次會提供一個更好的機會,一定會讓其成功,兩人聯手才實施了這次的綁架案。這個賤人完全可能幹得出這種事情來。」
看來,她又開始說以前的兒媳婦壞話了。
「真對不起,關於香奈子我們一定會大力調查的,今天隻想瞭解下您後來的這位兒媳的情況。我們隻知道你兒子後來又結婚了,但具體的情況我們還尚未瞭解。」
「你是想問水繪的情況?」
「嗯,是的……」澤野隻得含糊地點了點頭說,「她現在在家嗎?」
說著,澤野向屋裡的方向探了探頭。雖然一點兒也看不出裡面有人的跡象,但如此寬大的豪宅即使有三兩個人在裡面,也很難聽得到任何動靜。
「她不在,到美國去了。」山路禮子闆起臉回答。
澤野原以為她一定會起疑心,反問他為什麼要問這位後來兒媳婦的情況,並且已經做好了準備等著,可是沒想到這位根本沒有問。接著,不等澤野再開口詢問,她便一股腦兒地把這位兒媳的情況介紹得清清楚楚。
原來,這位叫水繪的兒媳是將彥的同行,兩人早在醫科大學讀書時便認識了。嫁到山路家後,她曾經有段時間隻做專職的家庭主婦,並未參與醫院的診療。可是將彥打算從明年起把現在的診所規模擴大一倍,那樣一來就需要兩名醫師才能應付得過來。因此為了讓水繪掌握當前最新的牙科技術,便把她派到美國洛杉磯的一家醫院去進修一年……雖然話是這麼說,但澤野從直覺上就判斷出山路禮子所說的全是假話,根本無法百分之百地相信她。
「這麼說,在日本發生的這起案件,水繪太太還一點兒都不知道吧?」
「是的,將彥專門交代過我,嗯,說是先別把這件事情告訴她。」
禮子的話變得吞吞吐吐起來。澤野馬上便意識到對方為何語焉不詳。正在這時,屋裡的電話響了。
「一定是將彥打來的吧。」
禮子匆匆留下一句話,快步向屋裡跑去,穿著夏裝一般薄薄的短袖衫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門內。很快,屋裡便傳來了聲音:
「那該怎麼辦?現在警察正在家裡呢。」
兩三分鍾後電話便掛上了,山路禮子又邁著輕快的腳步走過擦得一塵不染的走廊回到門口。對澤野這樣說道:
「將彥說,他總算湊夠了一千萬,現在已經回到她們家了,今晚打算住在印刷工廠的辦公室裡。本來完全沒有必要住在那裡,我想他也許是想摸清香奈子的情況吧?因為將彥一聽說孩子被綁架就不相信,總懷疑是香奈子在胡說八道。」
離開山路家後,澤野長長嘆了口氣。他顧不上休息,馬上便前往鄰居的小冢家進行走訪。
小冢家雖然與山路家毗鄰而居,兩家的樓房卻形成了鮮明的對照。山路家的洋房完全是氣派的歐式風格,裡裡外外透著豪華和精緻。與此相反,小冢家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幢破舊的日式樓房和門外的黑色圍牆,以及在黑暗中依舊顯眼的橙色的屋頂。兩幢緊挨著的房子顯得極不協調,而且反差巨大。小冢家房間裡透出的燈光照在窗玻璃上可以看清窗簾上的花格子布顯得別有一番風韻。隻不過可惜的是窗簾的顔色不是粉紅就是深紫,總讓人感覺這家人對色彩的品位有些異樣……
澤野仔細辨認過門口牆上的「小冢」兩個字後,按響了門牌下的門鈴。
屋子裡馬上傳來了一個女人的應答聲。
「實在對不起,深夜拜訪打擾了。我是警察,想向你打聽一下你們鄰居家的事……」
澤野的話剛一說完,隻過了十秒鍾房門的鐵柵便打開了,看來,這家的女主人十分歡迎警察的深夜造訪,而且已經等候多時。
二十分鍾後,滿臉喜笑顔開的女主人把來客送出了家門。此時,澤野才掏出手機給指揮部裡的橋場打了個電話。他首先把走訪山路家的經過報告完了以後,又向警部說道:
「我也隻站在門口和小冢君江說了一會兒話。」
接著,他又把這二十分鍾之內在小冢家打聽到的消息詳細進行了彙報。
「總之,這位女主人的好奇心特別旺盛,每天總是仔細觀察鄰居家的一舉一動,因此,知道了不少他們家的有趣事情。先說關於一個月以前那起綁架未遂案吧。君江隻記得當時圭太君突然找不到了,才引起了那場騷亂,可是對於此前發生的綁架未遂案,她卻說毫不知情。據她說,當天在超市裡碰見香奈子母子完全是出於偶然,那時她正要去拜訪位於武藏小金井的一個朋友家。那天之所以要到那位朋友家去,也是因為朋友打電話邀約她『有事需要商量』,並非出自她自己的意願。因此能碰上香奈子實屬偶然。她還說,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找這位朋友去核實,並且把這位朋友的電話也告訴我了。總之,我看這件事還是可信的吧……問題是山路將彥的後妻,此人大有問題。她的名字叫水繪——山水的水,繪畫的繪。這位山路水繪早在去年的年底就不見蹤影了。那陣子鄰居經常能聽見山路家半夜傳出激烈的爭吵聲音,有時還能聽見杯子之類的東西摔在地上,聲音十分嚇人。因此我猜測這位水繪是否早已經離家出走了。不過我稍早些的時候也問過山路禮子這位媳婦的去向,她總是躲躲閃閃地不肯說,還隨口編了些話搪塞我,因此也沒問出個結果來……奇怪的是,上個月的月底,山路禮子也把剛才騙我的一模一樣的假話告訴了君江,說是兒媳婦到美國進修最新的牙科技術去了……可是君江說這些話根本就非常可疑。」
澤野把車子停在離山路家兩公里的一家便利店的停車場裡,一口氣把情況彙報完。這時,隻覺得一般深夜的寒氣向自己逼來,白天暖融融的感覺此刻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是又跌回到東京的寒冬裡一樣。
「據你的判斷,山路水繪到美國進修的事情有什麼可疑之處嗎?」警部問道。
「據小冢君江說,她聽到水繪到美國去了的消息後,剛過了兩天就碰上水繪了。雖然隻是擦身而過,但她一眼便認出此人就是水繪,絕對不會認錯的。當時水繪就像平常在買東西,從外表上一點兒也看不出剛從美國回來,或者馬上就要去國外的樣子。你猜她們碰面的地點在哪兒?就在涉谷。據說就在涉谷站前行人可以隨意通行的那個十字路口的正中央。對,就是這次綁匪所指定的贖金交付地點。你說,這僅僅隻是偶然嗎?……總之,就算是偶然,那麼還有一個更奇怪的偶然呢。山路家和小冢家門口的玄關處都擺著一盆相同的人造蝴蝶蘭假花。說是小冢君江親手製作了兩盆,把其中的一盆贈送給鄰居的山路家了……這還不算,兩盆花的花朵中央還各趴著一隻人造的假蜜蜂,也是一模一樣。警部,對此你怎麼看?……難道不覺得綁匪總是巧妙地與蜜蜂產生了什麼關聯嗎?」
警部又問道:「這件事先擱著以後再說,小冢家的家庭成員情況又是怎麼樣?」
「哦,是這樣的。她們家有一個兒子,正在靜岡讀大學……除了兒子偶爾回家以外,平常家裡隻有小冢夫婦兩人過日子。她丈夫的雙親雖然還健在,但都不和小冢夫婦住在一起。她的公公患上了失憶症,目前正在療養院中養老。她的婆婆每天白天都要到療養院照顧丈夫,基本上不在家。小冢君江的丈夫前年已經辭去了一家貿易公司的工作,說是自己辭職的,其實是因為企業面臨破產被解僱回家的。現在隻能依靠父母留下的財產,過著悠閒舒適的生活。她的丈夫年紀比君江稍大,今年也就是四十五六歲吧。不,雖然還顯得很年輕,但已經胖得不像樣了。不過看起來人還特別精明。」
「他的聲音怎麼樣?聽起來不像是綁匪的聲音吧?」
「根本不像。他說自己患了感冒,聽起來嗓子十分沙啞。」
警部又問:「其他還有什麼消息?」
「哦……聽說小川香奈子婚後不久流過一次產,是在保胎期間到商場買東西時在滾梯上摔了一跤。大概這件事情總是會給她留下慘痛的回憶吧,正因為如此,才把第二胎懷上後平安產下的孩子視為珍寶來疼愛……之所以能得到這麼多消息,全是多虧了小冢君江對鄰居家的事情事無鉅細都特別瞭解的緣故。據說她和小川香奈子關係並不親密,隻是出於對鄰居家的好奇才一味地打聽出這麼多事情來。」
「小川香奈子的事情我可以直接問她本人。你馬上回來吧。我現在就出發到小川家去。」
橋場警部說完便掛上了電話,澤野也馬上驅車趕往小川家和他會合。
在前車紅色尾燈的映照下,前擋風玻璃上一片霧濛濛的,澤野不由得用手指抹了抹玻璃上的水汽,留下的痕跡看上去真像花朵一樣,這讓澤野又想起了小冢家門口見到過的那盆蝴蝶蘭。
細細一想,小冢家那盆花的顔色總讓人感覺要比山路家的那盆顯得紅色更濃郁一些,花朵也顯得開得格外奔放,上頭的那隻小蜜蜂彷彿要被紅色的火焰吞沒了一樣。
當時,澤野半是當真半是客套地對君江誇獎道:「雖說是人造花,卻也和真花非常相像啊!原以為人造花上不可能趴著真蜜蜂,因此我在隔壁鄰居家第一眼看到蜜蜂時,真嚇了一跳。」
這時,從屋子裡正好出來一位中年男子,他說話時的嘶啞嗓音很難讓人聽清他在說什麼,但澤野明明白白地聽他這樣說道:
「你還沒見過吧?人造花上也能吸引來真正的蜜蜂呢!」
君江用開玩笑的口吻介紹道:「這位老先生便是弊人的丈夫。」
隻見這位男子氣度不凡,上身穿著一件開司米原料的柔軟的灰褐色對襟羊絨衫,五官端正,鼻樑挺拔,個子很高,身闆筆直,總讓人感覺彷彿是合金打造出的機器人一般。而且還是一台精密度極高、性能極好的機器人……一眼就給人十分敏銳的印象,全不像他身邊那位已經半老徐娘的君江。總讓人感覺這對夫妻實在太不般配,甚至連站在一起都讓人覺得彆扭,無法把他們之間的夫妻關係聯想到一起。
這兩個人真的是一對夫妻嗎?澤野不由得腦子裡閃過這個奇怪的問號。
「哦!真的嗎?怎麼樣才能把蜜蜂吸引到人造花上來呢?」
澤野裝出饒有興緻的樣子,客氣地問道。
「這點兒道理你不會自己好好想想?你不是警察嗎?」
此人的話中帶著諷刺。雖然他的聲音沙啞,但他從妻子肩膀後的陰影裡投來的一瞥視線是那樣銳利,不由得讓人心頭一顫。澤野甚至能感覺到那冰冷的目光,下了很大決心才能擡起頭來和對方對視一眼。
他一邊驅車行走在暗夜冰冷的道路上,一邊不住地回想。今晚留給他印象最深刻的,不是那兩幢房屋的女主人,而是小冢家這位所謂的「老先生」眼神裡透出的那劍一樣銳利的亮光,還有,就是他當時所說的一番話。
「那好,我就告訴你吧。其實道理非常簡單……隻要把花蜜塗在人造花上就行了。」
表面上他是在告訴澤野,但總讓人覺得他是在自言自語地對自己說……這些聲音和豔麗迷人的花的色彩重疊在一起,像一道殷紅的血跡一般牢牢印在了澤野的腦子裡。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橋場警部為何對於剛才自己彙報的假蜜蜂的事情無動於衷呢?
這起綁架案就是在與蜜蜂有關的一場騙局中拉開序幕的,因此,蜜蜂在整個犯罪過程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現在又在警部深感興趣的懷疑對象家中發現了蜜蜂的痕跡,而且同時出現在兩個嫌疑人的家裡。
平常警部經常告誡部下「讓人難以置信的偶然事件時有發生,絕不能被這些偶然事件所左右而迷失了偵破方向」。也許他隻是把這些蜜蜂的出現看做偶然,而不予重視的吧。
然而,目前正處在寒冬季節,綁匪卻把「蜂」作為誘人受騙的手段,這種做法十分罕見。而在人造花上粘上蜜蜂作為裝飾也並不多見。兩種平常難以見到的現象居然同時出現了,這絕不是偶然,怎能不予重視而輕輕放過它呢……澤野心裡不禁想了許多,但最終還是搖了搖頭予以否定。
警部告誡大家注意防止的正是這種想法,也許正是因為自己看慣了白色的蝴蝶蘭,今天偶然見到色彩豔麗的人造花,才深受刺激的。又從這些毫無特別意義的偶然中過分敏感地尋出了所謂的犯罪線索來的吧?
經過重新思考後,澤野改變了想法,便自作主張地不想再把小冢君江的丈夫所說的那番話專門向警部彙報了。
澤野來到小川家時,已經快晚上十一點了。他把車停在廠房後面,沿著陳舊斑駁的圍牆向裡走去。走到這裡他又突然重新真切地意識到,這起案件一定是和被害人相當熟悉,而且詳細掌握這個家的內情的人所幹的。幾處圍牆已經出現裂縫,在寒風中瑟瑟地顫抖著,裡面工廠的樣子完全暴露在路人眼前。公司面臨破產,連建築物也顯得搖搖欲墜……深夜獨自觀察反而能把這些陳舊的老傷看得更清楚。這家工廠目前的經營狀況多麼艱難,一目瞭然地擺在眼前。
不會有誰認為能從這家工廠詐取到大筆錢財的吧?因此綁匪隻能出自知道這個家與山路將彥之間關係的少數人中,而且還深知將彥會為了兒子付出大筆贖金。澤野更加堅信,必須徹底對被綁架孩子的親屬和身邊的人進行一次調查,遺憾的是,對山路家和小冢家的調查卻草草結束。
澤野一邊後悔地想著這些事情,一邊走進了大門。晚上九點離開這裡時工廠還在開工,但此刻所有的機器已經關閉,燈光也熄滅了,整個工廠融入了周圍的黑暗中,顯得如此寂靜。
隻有辦公室的窗戶上還透著燈光。也許是因為窗玻璃上蒙上了一層水霧的緣故,屋裡濕漉漉的燈光就像閃爍在小雨之中,顯得朦朦朧朧……
他朝屋裡一看,幾名警官正圍坐在四周,最中間的沙發上坐著山路將彥。不,警官們團團保護的並不是將彥,而是他膝蓋上放著的一個紅皮的提包。這個提包澤野十分眼熟,正是妻子十分喜愛,但又捨不得買的那款帶著金色袋扣的名牌女用提包。
澤野推開門走進辦公室裡時,將彥恰好打開那隻提包,正要把裡頭的鈔票換到一隻紅色的塑料手提袋裡。隻見將彥掏出一捆捆包紮得整整齊齊的鈔票遞到一位警官手裡,警官接到後再把它擺放在塑料袋裡……
坐在將彥身邊的橋場警部用目光向澤野示意「你辛苦了」,又扭頭向幾位警官說道:
「我看還是用這隻塑料袋裝錢更合適。」
澤野一看,那隻塑料袋大約有七八十釐米高。
橋場說道:「把錢放進這種大小的袋子裡,從外面看感覺不出裡頭裝著什麼,要把它放在十字路口中間也不會引起別人注意。但如果用名牌手提包裝錢的話,馬上就會被路人撿走。」
「是的,有道理。」其中一位警官答應了一聲,說,「我看綁匪想拿到錢也不大容易。這個手提袋顔色鮮紅,體積又大,放在十字路口十分顯眼,總會有人好奇想看看裡頭是什麼東西……萬一綁匪還未靠近,手提袋便被人撿了去,豈不竹籃打水一場空?」
「我看也許正相反,綁匪當著我們的面撿走了塑料袋的話,警方也無法確定其身份,以為就是個愛管閒事的路人也說不定。就算我們當場把他按住了,對方要是主張自己隻是恰巧路過,想順手牽羊把別人掉落的袋子撿走,我們也奈何不得。」另一位警官隨即反駁。
「即使奈何他不得,可是這樣一來,錢還不又得交到警察手裡?反正綁匪也拿不走。依我看,這種贖金交付方式怎麼說都不自然。而且偏偏指定這麼個怪地方……綁匪的意圖我們還是無法確定。另外,他為何要指定錢必須放進紅色的提袋裡,理由又是什麼?真叫人頭痛不己。」
橋場十分冷靜地說道:
「大概是因為紅色看著顯眼,辨認得比較清楚吧?」
「可是你別忘了,那可是全東京人口密度最大的十字路口啊!挎著紅色提袋的女人數量肯定也相當多。」
「不,紅色的提袋並不常見。而且紅色從遠處看更好識別。」
「紅色提袋怎麼不常見?從他們家裡就找出來兩個。」
「我看這也是巧合吧,紅色的提袋總歸比較少見。這種顔色和服裝很難搭配。」
「既然這種提袋十分罕見,那麼,綁匪特地指定這種顔色到底出於何種動機就更難搞清了。萬一從他們家找不到,我們短時間內也難搞到紅色提袋吧……總之,也算是運氣好,剛好這裡就有。」
「我看紅色提袋並不難找吧?綁匪不是說,紙袋也行嗎?車站前的商店就應該有賣的。」一位中年警官說。
橋場對這種說法不以為然。隻是在嘴裡自言自語地連聲嘟囔著:「果真算是『運氣好』嗎……」
聲音雖然不大,但他臉上的表情顯得十分嚴肅。
「警部,你又想到什麼了?」有人問道。
「不,沒什麼。」
橋場一邊回答,一邊雙眼緊盯著山路將彥鄭重其事地抱在懷裡的塑料提袋。將彥從袋子裡掏出一捆一百萬日元的鈔票細細端詳著,嘴裡還依依不捨地念叨著:「這次可得和你告別了。」說完,又把鈔票放回了提袋。警部並不關心將彥的一舉一動,隻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手裡那隻紅得耀眼的手提袋。
「這麼大的袋子,足足裝得下一億日元鈔票吧?」
他嘴裡小聲嘟囔著,又對其他警官說道:「我有些事想問問兩位女士。」
說完,他就向香奈子和汀子所在的廚房走去。關於手提袋的話題也就議論到這兒便結束了。
一個小時之後,警部在搭乘澤野開的車返回警署途中,說道:
「剛才我注意了一下手提袋的大小,突然心裡產生了一個念頭……我擔心到了明天早晨,綁匪會提出提高贖金的數額。」
據橋場警官自己說,其後他專門就這兩個紅色提袋的來曆盤問過香奈子。那個名牌提包是訂婚時父母親送給她的嫁妝,應該問題不大,但那隻塑料手提袋顯得疑點重重。
「她的回答實在讓我感覺意外。那個紅色塑料手提袋居然是有人放在門口的玄關外頭,被她給撿回來的。今年正月的一天,她開門一看,門外放著一個紅色塑料袋,裡面還裝著一隻枕頭和一張車站前商店街一家床上用品商店開業的賀卡。可是站前商店街並沒有這家床上用品商店,因此她感覺十分奇怪。但是賀卡上說這隻枕頭正是時下最流行的低反彈新式枕頭,有利於脊柱健康,因此就留下來用了。另外見這隻手提袋也很時髦,於是就捨不得扔,一直保存了下來。」
聽到這裡,澤野已經明白警部想說的是什麼了。
「這麼說,這個塑料手提袋是綁匪故意放在小川家門口的……所以他早就知道小川家有這種手提袋,對吧?」
「也許正是這樣。這個綁匪想的還真是十分周到啊,連裝贖金用的袋子都早就替她準備好了……看來問題還是在於這個塑料袋的大小上。」
「也就是說,其實綁匪的目標遠不止這一千萬,早已計畫勒索更高的贖金,對吧?」
這時,正好前方路口的紅燈亮了,澤野慢慢停住車,從後視鏡裡看了看坐在後排的橋場警部。
隻見警部點著頭回答道:「是的。看來對方的胃口相當大,贖金的金額遠不止這些。」
「難道是要一億……」
「從那個手提袋的大小來看,最終的金額應該差不多是這個數。」
這時,綠燈亮了。過了路口,前方不遠處就是警署大樓的正門了。雖然從窗口裡透出比平時更多的燈光,但警署大門緊閉,玄關周圍亦是一片黑暗。澤野把車開到樓後的門口停下,那裡有個小門可以直通停車場。
「依我看,綁匪的策略是先提出一個千萬的金額,是想讓警方稍微放鬆警惕,其目的是儘量打亂警方的部署和準備,是吧?」澤野把車停好後,又提出了一個最後的問題。
「想必是吧。」警部邊推開車門邊簡單地回答了一句,下車後又探身到車裡,嘴裡冒著白氣說道,「我看你別是感冒了吧?返回小川家後就早點兒休息吧。我想今晚可以放心。綁匪即使再打電話來,也得是明天上午了。估計他九點該來電話,時間更早的話銀行還沒開門,如果再晚,則可能準備錢的時間又不夠。」
警部的猜測很快便在次日早晨應驗了。正如這位嚴格遵守時間的警部一樣,綁匪幾乎一秒不差地在九點整打來了電話。隻不過當時警部下了車急急忙忙往小金井警署的樓裡趕時,從疲備不堪的大腦裡突然冒出的這個猜想,連他自己也沒料到竟然說得分毫不差。
汀子把枕頭放在香奈子枕邊,挨著她的身邊睡下時,時間已經過了淩晨一點鍾了。可是,兩人躺進被窩裡後仍然睡不著。
香奈子毫無睡意,腦子裡一幕幕地回憶起至今發生過的許多往事,圭太哭泣的樣子、笑容滿面的樣子,都活生生地浮現在眼前,不禁使她思緒萬千,久久無法入眠……此刻她心裡真有說不盡的言語想對嫂嫂汀子訴說,可是剛剛張口說了幾句話就淚流滿面,哽嚥著再也無法說下去。汀子滿臉同情地細聲安慰她,說道:
「香奈子,我這麼說也許你會生氣的……不,把氣生出來也許心裡就舒服多了。既然這樣,我就直說了吧。看得出你對孩子愛得那麼深,那就說明你在心底對將彥還保留著一絲與愛情類似的感情吧?我已經好久沒見到將彥了,這回一看,圭太君和他爸爸長得實在太像了,幾乎就是將彥的縮小版。」
說話到這裡,汀子小心地看了看香奈子的反應。也許香奈子連生氣的力氣也沒有了,隻是淡淡地回應了一句:「哪有的事……」
汀子又接著說道:「要是我說的話能猜中幾分,你就聽著,你考慮過和將彥破鏡重圓的可能性嗎?反正當年離婚的原因又不在將彥身上,是那位討厭的老太婆和你合不來吧?剛才我站在辦公室門口偷聽了一會兒警部和將彥的談話,這才知道,他後來又娶的那個女孩之所以離家出走,最主要的原因也是由於忍受不了老太婆的氣……他以後要是再結婚,就絕對和自己的母親分開過,將彥還說……」
剛才,汀子為了替留宿辦公室的將彥準備被縟,特地從家裡搬去一床厚厚的毯子,隻見將彥正和從警署返回這裡的橋場警部有一搭無一搭地聊著天。她不敢貿然推門進去,於是無意之間便站在窗戶下,偷聽起裡頭的說話來。
她這才知道,其實將彥早已和那位續娶的妻子私下裡離了婚,他對外謊稱自己的妻子到洛杉磯進修去是為了避免引起母親多餘的擔心。離婚的實質性原因其實都在自己母親身上。他還告訴警部,這位後娶的妻子也和當年的香奈子一樣,根本無法和這位厲害婆婆好好相處,結果她與結婚前的一位戀人舊情重燃,這才和自己離了婚。
半夜三更到處靜悄悄的,黑暗中完全看不清香奈子聽到這番話後有何表情。隻聽汀子又問:「聽說那個女人叫做水繪,香奈子和她見過面嗎?」
香奈子的回答像是融化在黑暗中似的特別小聲:「有過兩三次吧……」
「你不想提起她的事吧?」
「嗯。替她想想的話,其實她也夠可憐……」
「是啊!」汀子嘆了口氣說道,「她也有醫師資格,本來也該有個前途光明的人生,是吧?」
此話不假,據說這位水繪讀醫科大學時就和將彥關係親密,正是因為愛上了這位無情的男子,才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原以為將彥會娶自己,不料他卻和香奈子結了婚,於是她隻好將就著找了個男人,想把將彥從自己腦子裡徹底忘掉。但她始終難忘舊情,偷偷和將彥走到了一起。然而最後還是紙包不住火,香奈子得知這個消息後憤然離開了山路家。這位水繪也就接替了女主人的寶座和將彥結了婚,豈料最後還是主動放棄這個位置離開了將彥,重新投入了以前被自己拋棄的那個男子的懷抱……
也就是說,她先是拋棄了自己的男人,與將彥舊情複燃,然後又拋棄了後來的將彥,去與自己拋棄過的男子梅開二度。當然,這其中並不完全是她的責任,可是她這種朝三暮四、總在不停地搖擺的人生,比香奈子所承受過的不幸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是,為什麼提起……嫂嫂到底聽到了些什麼?為什麼警部先生對那個女人的事情如此感興趣呢?」
香奈子與其說是向嫂嫂發問,不如說是自言自語似的在問自己。
「我總覺得將彥似乎在瞞著什麼事情,至少我感覺是這樣。」
「要是這樣——」香奈子的尖聲驚叫,輕輕地劃破了暗夜的寂靜。「要是這樣,那一定是警部先生看穿了我隱瞞著的什麼事。」
「到底怎麼回事,香奈子,你果真還有什麼隱瞞著的事沒有說出來?難道是有關圭太的父親?」
黑暗中一直保持著沉默。不過,從香奈子開始急促的喘息裡可以得知,她的內心正在動搖。
「這樣問可能會讓你生氣,不過我還是要問你。香奈子,圭太君真是將彥的孩子嗎?」
黑暗中依然寂靜無聲。不過,香奈子停止了喘息,滿滿的黑夜像是在一瞬間牢牢地凝固住了。
「不是他的。」好幾秒鍾過後才聽到了一聲回答,話音雖短,可是其中的意味極為深刻。
聽了這句話,輪到汀子沉不住氣了。
「可是,那為什麼圭太君長得那麼像將彥呢?將彥又為什麼明知圭太君不是自己的親骨肉,還肯為他付那麼大的一筆贖金呢?」
汀子一邊問一邊飛快地轉動著腦子。不等對方回答,汀子已經得出了自己的答案。她又這樣問道:
「香奈子,你和他結婚的時候,我記得……你公公……也就是將彥的父親身體還很棒吧?」
話剛出口,汀子的心臟彷彿瞬間縮成了一團。「對不起……」她後悔不疊地輕輕說了一句。
「真對不起,我真不該這麼問……」
儘管汀子慌忙地連連賠罪,但從黑暗中傳來的回答是:「我哪兒知道?」
香奈子又重複回答了一句:「嫂嫂,這種事情我哪兒知道呢?」
「連你也不知道……這麼說,圭太君的親生父親是誰你都不知道?」
「不是的,起碼圭太的親生父親是誰,我還是知道的……我隻是說,我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我剛才,剛剛意識到,除了將彥還有一個人,還有個人能讓圭太叫他『爸爸』……還有一個……」
「到底是怎麼回事?那個人到底是誰啊?」
可是,從香奈子口中得到的回答卻是「不知道、不知道」。
正在這時,一連串尖厲的驚叫聲突然傳來,霎時間打破了黑夜中的甯靜。汀子猛地受了驚嚇,一下子坐了起來,急忙衝到了走廊上。汀子和香奈子今晚睡的是二樓靠近樓梯口的房間,旁邊的屋子裡隻睡著篤志一個人。起初汀子想到的是,該不是兒子做了什麼噩夢嚇醒了吧。可是仔細一聽,才發現那斷斷續續的喊叫聲是從樓下傳來的。她走到樓梯口往樓下看了一眼,樓下客廳裡的燈已經亮了,幾位還穿著警服,輪流休息的警官正從門外伸進腦袋不住地張望。
喊聲是從汀子的丈夫陪著生病的老母親一起住著的那間房裡傳出來的。
「媽……媽……」隻聽丈夫史郎失聲喊道。
不久,他走到走廊裡,對警官們說道:「剛才我母親做了個奇怪的夢受了驚嚇……放心吧!沒事。」這時,老母親的叫喊聲也停住了。
整個家又恢復了平常的安靜,重新躺回被子裡的汀子耳邊似乎還縈繞著剛才的呼喊……
婆婆久乃久病在床,才六十五六歲便從去年年底開始患上了老年痴呆症,經常不明不白地念叨著什麼,也許是受了外孫被綁架的刺激,病情顯得更加厲害了……
剛才突如其來的喊聲,加之香奈子所說的一番話讓汀子浮想聯翩,思緒紛雜,久久不能入睡。待到她心思稍微安定了下來,朦朦朧朧地進入夢鄉時,天馬上就要亮了。
早上六點鍾。
香奈子和嫂嫂兩人已經在廚房裡開始忙碌了。比平常足足早了三十分鍾。
天還沒亮,廚房裡仍然漆黑一片。兩人打開燈後就開始動手準備早飯。水龍頭打開了,一股清澈的水噴流出來,彷彿沖走了小川家這個漫長的黑夜。
同時,流水的聲響也預示著漫長的新的一天的開始。
說是起來幫忙,但香奈子什麼也不想幹,隻是漫無目的地在廚房裡心不在焉地徘徊,一雙幹澀的眼睛裡充滿了血絲。
汀子總想找機會再問清圭太的親生父親到底是誰,但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到廚房門口傳來了腳步聲。她擡頭一看,公公和丈夫已經站在了自己面前。
看來,他們兩個昨晚一點兒也沒睡,滿臉都是一副愁苦不堪的模樣。黑眼圈已經包圍了他們紅腫著的眼睛。父親正和兒子商量:「要不今天工廠就歇一天吧?」
香奈子急忙接口說道:「我看還是照常上班吧。隻要大家還和平常一樣忙起來,就顧不上發愁孩子的事情了,我也感覺和孩子在時沒什麼兩樣。」
父親點了點頭。八點不到,兩名員工已經來上班了,家裡的兩位男子也一起到工廠去了。
幾位警官雖然熬了一夜,隻輪流睡了一小會兒,但絲毫不顯疲憊,充滿了臨戰之前的緊張感。幾個人早已分工忙開了三件事。其一是反複收聽綁匪電話的錄音,其二是仔細瞭解這裡到涉谷的道路交通狀況,其餘的人各就各位隨時準備接聽綁匪的電話,以及案件指揮部的聯絡,等候橋場警部到來。
警部到達這裡時,工廠的員工已經全部到齊了,機器也已全部開動,小川家和周圍的一切聲響全被印刷機的轟鳴聲蓋住了。
八點半整,橋場警部從小川家的後門走了進來,之前,他已經提前到達這裡,下了警車後點上一支菸,吸了幾口後把煙扔在地上,又用鞋跟狠狠踩上幾腳後才往小川家走來。
這時,汀子正好從後門出來倒垃圾。警部把菸頭扔在地上後用腳踩踏的一幕正好被汀子看到,她完全想不到警部竟能做出這種舉動,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
天氣預報裡說,從今天中午起東京都範圍內將普遍有降雪,但碧空萬里的晴朗天氣裡讓人絲毫感覺不到這種跡象,一縷陽光就像瞄準了警部似的偶然照射在他所站過的位置。清晨潔淨的陽光中,那隻被踩得粉碎的煙蒂就像呼出最後的一口氣,散發著一縷青煙……
警官站在門外的動作雖然顯得粗暴而魯莽,但一踏進被害人家中,他又恢復了往日的冷靜。橋場警部馬上就進入了臨戰狀態,有條不紊地安排起籌措贖金的事情來。為了防止出現自己所擔心的,綁匪臨時提出增加贖金金額的突然情況,他讓人把將彥叫到客廳裡來,問道:「萬一出現綁匪提出增加贖金的情況,你告訴我一個數額,今天之內最多能籌措到多少?」
「要是現金的話,最多隻能拿出五千萬,否則……」
「這些完全足夠了。香奈子小姐,一會兒綁匪要是來電話,向你要求更大數額的贖金的話……對了,你就告訴他,無論如何最多隻能再增加四千萬,總額五千萬不能再多了。如果還嫌少的話,就得再等一天……另外,對方很可能在電話中提出臨時變更贖金交付地點的要求,你就痛痛快快答應下來就是了。我們已經在涉谷那個路口預先佈置了大批便衣警察,無論他提出把交易地點改換到那裡,我們都能採取對應的行動。」
香奈子故意選擇了離前夫稍遠些的位置坐了下來,回答道:「我看他不會再提改換地點的要求吧?」
接著,她又轉臉看著將彥問道:「你覺得我說得對嗎?」
將彥搖了搖頭,不知他是不贊同香奈子的意見,還是表示自己不知道。
然而,在這短短兩三秒鍾的沉默中,卻讓人感覺到這對昔日的夫妻之間,肯定進行了某種隻有他們兩人知道的交流。
「你們認為綁匪選擇涉谷的這個路口有什麼特別之處嗎?」警部問道。
兩人不約而同地搖頭回答:「沒什麼特別的。」
警部心頭雖有所警覺,但並沒有接著這個話題再問下去,打了個圓場說道:「不,我也認為對方不太可能會提出變換地點,隻是預防萬一而已。」
然而,十分鍾以後他的這個擔心便馬上應驗了。
客廳裡的電視雖然開著,但已經被調到了靜音上,當屏幕的上角打出的時間正好到了九點整的那一瞬間,電話響了。
「是綁匪打來的。」
負責電話的警官臉上頓時緊張起來,小聲地說道。警部也不由得一愣,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瞬間,但他還是對自己的預感果真得到了證實感到驚詫。他往澤野臉上瞥了一眼,隻有澤野一個人明白,警部的目光裡那自鳴得意的笑容,彷彿在表示「你看,還是我說對了吧」。
這段時間,不過短短的兩秒。
橋場警部示意香奈子拿起電話。
「喂……」
「是我!」沉默了一秒鍾後,聽筒的深處傳來了那個熟悉的聲音,「昨天打電話時我以為事情都已經商定了。可是經過一個晚上的考慮,我又改變了主意,事情稍微複雜了點兒,你們要是認為這麼做就是綁架的話,那也無妨。」
「哦,是嗎……」
香奈子說不出什麼,隻能不時含糊地回應一聲,好好聽著,早就知道自己說什麼也沒用。她把聽筒緊緊地貼在耳邊,焦急地等著對方回應,生怕錯過了綁匪的一呼一吸。
「雖說你們主動提出要給我錢,總不免讓人感覺是拿錢來換孩子的一條命似的,既然拿錢換命,我看一千萬這個數就不大合適了吧?生命不會這麼便宜吧?隻要這孩子好好活著,一輩子的人生還有好幾十年呢。對了,人這輩子總值上億的錢吧?最低也值一億。要是不肯答應那圭太就太可悲了,他會覺得自己的人生隻值一千萬,情何以堪?」
「……」
「直說吧,一億,拿得出來嗎?」
對方用輕鬆的口吻問道,彷彿在嘲弄香奈子的緊張。香奈子不由回頭向圍靠在自己身邊的警察們掃視了一眼,目光最終落在了前夫的臉上,將彥已經聽得臉色蒼白,不停地幹眨著眼,比香奈子更加方寸大亂。
「怎麼樣?一億元拿得出來吧?」綁匪再一次問道。
「行,拿得出。」
香奈子清楚地回答道。橋場警部條件反射似的伸出手去想奪下電話,阻止她再繼續說下去,但香奈子根本不予理睬,隻是直瞪瞪地望著將彥。
將彥低下了頭,馬上又擡起來斜視了前妻一眼,鏡片後一雙緊閉的眼睛,就像是一隻小動物的眼睛……
其實,甯願拿出全部財產搭救兒子的話也隻是嘴上說說,他心里根本就沒這個打算。
香奈子微微翹起嘴唇,鄙夷不屑地對將彥投去一笑。當她正想開口再說些什麼時,警部對她搖了搖頭,示意她什麼也別說,然後自己對著聽筒說道:
「不過,這個條件要多等一天,還得想辦法再湊那一半的五千萬。山路說,他最多隻能拿出五千萬。」
警部冰冷的聲音像一把尖刀刺入將彥的心窩。將彥剛想反駁「我又沒答應過」,便被警部伸手制止住了。
「這位山路就是你的前夫吧?如果馬上就能拿出這個數額我也可以答應。那就這樣吧,贖金就定為五千萬。」
「……」
「怎麼了?孩子的一條命我打對折你都不肯出?那也太慘了些吧?我可等不到明天,我這邊的準備都已經完全做好了。好了,不多說了。中午十二點半,你們準備的五千萬贖金,裝進紅色的提包裡,把它放在昨天指定的地點就行了,這應該沒問題吧?這次說定了,我就不再和你們聯繫了。」
對方做出想掛斷電話的樣子,香奈子慌忙阻止道:
「容我再問一句,你指定的地點是……」
「什麼?這都沒記住?」綁匪不耐煩地大聲說道,「贖金交付的地點是涉谷站前面,靠忠犬八公銅像那邊的全方位通行的十字路口中間。」
「這我知道,我是說,如果放在路口中間,那裡那麼多行人,我是怕……另外,路口中間這種位置也很難確定啊。」
「所以我才告訴你,放在孩子腳邊就行,昨天不早就說好的嗎?」
「可是……」
「哦,這好辦,我在那個位置上已經做了三個紅色記號,你把錢放在那裡就行了。」
「紅色記號?」
「是的。你在電視裡看到了吧?現場直播節目或者新聞報導裡都有,再過一小時你就能看到,不,也許再過三十分鍾就能看到了。最近媒體的反應可真快啊,我想他們為了吸引觀眾的眼球,一定會想出『血色的十字路口』之類聳人聽聞的標題,一會兒看了就知道的,那個『血色的十字路口』上就站著人質。」
「人質」這個詞還是第一次從他口中說出來。血、人質這些詞彙使香奈子用以支撐著自己一切的意志瞬間就崩潰了。
「血,難道你說的是圭太流的血嗎?」
香奈子充滿絕望地尖叫了起來。
可是電話那頭卻什麼聲響也聽不到。對方已經匆匆忙忙掛斷了電話。
「喂——喂喂!」
香奈子仍然不顧一切地叫喊著,正當她心灰意冷地放下聽筒時,耳邊卻突然傳來一陣刺聲的尖笑聲。難道又是綁匪的聲音?香奈子腦子裡閃起這個念頭,又拿起聽筒緊貼在耳邊,但電話裡什麼聲音也聽不到。
她定了定神,才發現原來笑聲是從走廊的那頭傳來的,這種歡樂的笑聲隻有從孩子的口中才能聽到吧,可是認真一想,今天篤志已經照常到學校上課去了,現在家裡並沒有孩子。
走廊裡又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同時聽見有人著急地呼喊著:
「媽,你別再跑了,快回屋去!」
是史郎在喊叫著制止母親亂跑。而笑聲是從母親的嘴裡發出的。
隻見老母親身穿睡袍,在客廳門口露出半張臉說道:「呵——哪有什麼圭太啊?怎麼哪間屋裡都找不到?」聲音聽起來還有幾分得意。老母親臉色發黑憔悴不堪,但臉頰上莫名其妙地泛起一輪紅暈,滿頭蓬亂的白髮顯得更加蒼老,好像僅僅過了一天,便老了好幾歲。
「媽,你怎麼啦?」香奈子不禁愣住了,問道。
老母親卻狠狠瞪著香奈子大聲喝問道:
「你,你是誰?隨便闖進我家裡,到底想幹什麼?」她滿臉怒容,橫眉豎眼的模樣與平常慈祥和善的母親彷彿不是同一個人。
「媽,這裡大家正忙著呢,你還是趕緊回床上躺下吧。」
追到客廳來的史郎和顔悅色地想把母親哄開,然後又向在場的幾位警察苦笑著賠禮道:「她聽說自己的外孫被綁架受了點兒刺激,一時神志不清,死活也不肯承認圭太被人綁架走了,竟然說是這裡本來就沒有叫圭太的小孩……」
看來,原來就病怏怏的母親實在受不住這種打擊,就像突然短路了一樣,精神產生了錯亂。
然而,橋場警部卻根本顧不上眼前發生的這幕小小的騷亂,他向站在走廊邊的澤野警官吩咐道:
「趕快!看來綁匪一定在涉谷站前的十字路口耍什麼花招,既然他說電視新聞裡一定會報導,那肯定又是一起案件!我們已經在路口附近佈置了多名便衣警察,讓他們密切注視發生了什麼情況!」
澤野接受命令後馬上從褲兜裡拿出手機,快步往玄關方向奔去,這時,橋場又高喊了聲:「慢著!」
他說:「綁匪口口聲聲說將要讓人們看到什麼鮮血,但是你交代那幾位便衣,不管發生什麼案子,全都由當地警署的人按正常程序處理,讓他們無論如何不得輕舉妄動,以免暴露自己的身份,引起不必要的混亂。」
澤野口氣堅決地答應了一聲,一閃身便在玄關門口消失了。
此時此刻,涉谷車站前負責布控的警察還沒安排就位,一輛搭乘數名警員的面包車剛剛開到十字路口對面的大廈後門,一番周折後才尋找到一處停車的位置。這次警方部署監控贖金交付地點的警力十分龐大,僅是十字路口周圍就安排了三十名便衣警員和十輛車子。這輛面包車是兼作現場指揮所的車輛之一,按規定,必須在交叉路口附近尋找一處看似自然的停車位置停好車輛。
然而,當警方的車輛尚在舞台後徒勞地忙碌時,舞台前方的大幕卻已經被揭開了。
時間剛好是綁匪掛斷電話後的一分鍾。
上午九點十三分。
這時,一名白領女職員正在腳步匆匆地趕往涉谷附近的一家老字號百貨商店上班。她飛快地衝出站口,彙入忠犬八公銅像前面道路上的人流中,拚命地往大馬路上的十字路口趕去。
她叫做笠井理美,今年二十四歲。
她之所以清楚地記住了這一時刻,是因為今天早晨不小心睡過了頭,已經來不及趕在上班時間前到達店裡了。因此,她下了電車的時候特意注意了一下時刻。這時,隻見交叉路口的綠色信號燈開始閃動,通過路口的人流也漸漸稀少了。
她想,糟了,這個綠燈已經趕不及了,便開始放慢了腳步。但她看了下表後,又不顧一切地拔腿往路口中間跑去。她正想打個對角,斜穿過這個允許全方位通行的十字路口,正好跑到路口的正中間時,隻見對面人行道上同樣匆匆忙忙跳出一個人來,和理美一樣想趕在紅燈亮起前斜穿過馬路到對面去。這名男子恰好在十字路口中央與理美相遇,竟不小心和她撞在了一起。
理美的肩膀被對方狠狠一撞,疼痛頓時傳遍了全身,而看來對方也一樣疼得不輕。這位小個子男人受到的撞擊也許更大,他手裡提著的東西被撞得掉落在地上,那似乎是一個黑塑料袋一樣的東西。但仔細一看,才發現原來是個氣球。氣球里約有一半灌進了水,看上去像個不倫不類的圓球形狀,可是理美根本就顧不上注意這個黑色氣球的形狀,因為十字路口裡的信號燈已經由綠轉紅,幾輛性急的車已經拐過彎向自己迎面駛來了。
理美趕緊跑了幾步,終於抵達了斜對著的人行道上,她馬上回頭往十字路口中間看了一眼。
那隻氣球還在馬路上,而那名男子早已橫穿過路口,到達了對面的人行道上。那個身披白色風雨衣的身影很快便融進了八公銅像前的人流中不見了。
也許他來不及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氣球吧?理美想道。不,很快她便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她明明感覺對方是故意讓它掉落在馬路中間似的……甚至連掉落也說不上,幾乎就是有意放在那裡的感覺。這到底是為什麼?氣球在落下地的那一刻還在不停地抖動著,明顯地看出液體在氣球裡晃來晃去。
這天從早晨起,東京的上空便籠罩著一片濃厚的烏雲,而正好此時,一縷陽光穿透雲層照了下來,彷彿瞄準了這個十字路口,那個黑色的氣球像一隻小貓似的,在陽光下閃動著亮光,不停地打著轉翻滾。
氣球裡裝著的到底是什麼?
一個問號突然閃過理美腦海,但那隻是短短的一瞬間,緊接著,一輛轉過彎來的白色轎車就把氣球壓在了輪胎下,隨著一聲爆響,一股黏稠的液體如同噴泉般四散飛濺開來,灑得四周濕漉漉的一片。
正在路口等候信號燈的幾位行人發出刺耳的尖叫聲紛紛抱頭鼠竄。理美也不禁愣住了,分不清爆裂開來的液體是鮮血一樣的水滴,還是像水滴一樣的鮮血,隻見一片路面都被染得通紅。
軋破氣球的那輛車彷彿什麼事都沒發生似的飛快地開走了,後面緊跟著的另一輛車已經察覺了路面上這些奇怪的東西,連忙打了一把方向盤躲了過去,輪胎與地面猛地刮擦後發出的尖銳聲響就像一聲深邃的悲鳴,彷彿在告訴路人道路和氣球所遭受到的折磨。
後面的車一輛接一輛地繞著路面上的污跡開了過去,十字路口正中間的區域頓時如颱風眼一般空了出來。
可是,映入理美眼簾中的卻是一片紅色。
「看樣子是油漆吧?這地方常有人愛在地上用油漆亂塗亂畫些什麼……」
一位正在身後等候綠燈的年輕人對他身邊的女孩說道。
「不……」他又馬上改變了說法,說道,「別是血吧?這附近有輛接受無償獻血的車,莫不是從這輛車上漏下來的?」
年輕人說話帶著一些口音,看樣子是從某個小地方到東京來報考大學的。與他同來的女孩沒有回答,隻是滿臉厭惡地皺著眉頭,用圍巾緊緊地裹住了臉。
理美在心中暗暗替這位女孩作答:「不會是血,隻不過是油漆罷了……」
因為,人的鮮血怎麼會如此鮮紅……
理美怔怔地想了好幾秒鍾,等她意識到考慮這些事白白浪費了自己寶貴的時間,才一溜小跑地匆匆往店裡趕去。直到晚上看電視時,她才從新聞裡得知,原來灑在路口的那攤血色液體真的就是人的鮮血,而且那個十字路口竟成了綁匪上演驚心動魄一幕的重要舞台。她這才意識到自己無意之中也成了近距離見過綁匪相貌的唯一的目擊者。
事情發生的十分鍾後,橋場便已獲悉綁匪指定的那個十字路口灑落了大量似乎是鮮血的液體的消息。又過了二十分鍾,涉谷警署的技術人員已經得出結論,經鑑定,路口發現的紅色液體的確就是人的血液。得到這個消息後橋場馬上向上級請求對各路媒體嚴密封鎖消息,他也擔心一旦聚攏大量的圍觀群眾後勢必影響案件偵破。綁匪很可能會趁著周圍混亂之機達到自己的目的,因此絕對不能讓電視新聞報導此消息以避免引起更大的騷動。
然而,更讓橋場感到擔心的卻是被拐兒童的家屬,尤其是他的母親香奈子會出現何種反應。十字路口灑落的鮮血經化驗為A型血,這也恰好與被拐小川圭太的血型完全一緻,據技術人員估計,裝在氣球裡後又灑落在路口的血量大約為兩千毫升,如果這些真是從小川圭太身上抽取到的話,那麼他還能活著的可能性已經為零了。
這件事給香奈子造成了巨大的精神打擊。因此,警部最為擔心的是此事是否會影響贖金交付過程。
無論圭太是生是死,對於警方來說,肩負的逮捕綁匪的重大使命是不會有所改變的。而贖金交付環節就成了與綁匪直接接觸的唯一機會。無論綁匪派誰來領取這個紅色的提袋,在其得手後最終還是得把錢交到綁匪手裡。
雖然警部曾想編些假話先把事情暫時隱瞞,穩住香奈子的情緒後再想辦法,然而令他沒想到的卻是,由於香奈子寸步不離地盯著客廳裡的電視從頭到尾仔細地看了個清楚,精神上所受的刺激看來比警部想像的更為嚴重。電視畫面上看到的現場景象讓人觸目驚心,交叉路口中間三四根白色斑馬線上流淌著一大攤紫紅色的血跡……已經開始凝成固體形狀的血塊緊緊地附著在柏油馬路和人行斑馬線上。
「這些雖然都是人血,但是經化驗並不是A型血。你就放心吧。」
無奈之下,警部隻好撒了個謊來安慰她。
「那麼你說,這些血又是什麼血型呢……」
香奈子面色蒼白,失血的嘴唇微微顫動著問道。
「據說是AB型血。」警部胡亂回答。
香奈子依然搖了搖頭。
「不管那是何種血型,反正我敢肯定圭太君一定還活著,目前更重要的是……」
警部正想岔開話題,避免太刺激對方,這時,到銀行籌款去的山路將彥恰好回來了。
裝得滿滿的手提箱裡儘是一沓沓嶄新的大票,總共四千萬元。據他所說,銀行特地為他提取了這批連號的新鈔,而且這些新鈔的編號銀行都已全部登記在冊。
接著,幾位警官七手八腳地幫他把鈔票從手提箱裡取出後又裝進了那個紅色手提袋裡,裝完後橋場警部用手掂了掂,說道:「這個重量香奈子倒是還搬得動,不過我看還是派個人幫她提著合適點兒吧?」
「沒關係,我一個人完全提得動。」香奈子也親自提起提袋,試了試重量,很有把握地說道。
「還是我跟你一起去吧。」
將彥一邊說著一邊伸手抓住了紅色手提袋的一端。
警部按下將彥的手,說:「你還是不去比較好。」
「為什麼?這些可都是我的錢啊!」
山路將彥對於自己提出幫忙反而遭到拒絕十分不高興。
「不,我看還是派名警察跟著一塊去更好些,而且這也是近距離接觸綁匪的唯一機會。那麼,我看就讓澤野……」
話剛說了一半,警部這才想起剛才自己讓澤野到廚房有事去了。
「那麼派誰好呢?」他向站在面前的幾名警員臉上掃視了一眼,自言自語地說著。
「我看幹脆不如就讓警部先生陪我一起去好了。」
香奈子提議道。警部「咦」地吃了一驚,轉過臉來看著香奈子。他根本就沒想過對方居然指名道姓地要自己跟著去。
「我可不能跟你一同前去。當然,我會在附近暗中對你進行保護,不過,由於現場情況複雜,我還得根據臨時意外情況及時調派人員,統一指揮這次的行動,因此……」
由於橋場被指定擔任這次行動的現場總指揮,按照事先預定的方案,他必須躲藏在停在交叉路口附近的一輛指揮車裡,密切監視現場的一舉一動,佈置如何把贖金放在路口等候綁匪來取,同時還要通過對講機,對在現場裝作行人的半數便衣進行遙控指揮……
「我看警部先生完全沒必要隱藏起來吧?反正你就躲在我身邊的什麼地方,這對綁匪也算不上是什麼秘密……你和我一起站在馬路中間也沒什麼關係吧。」
此話的確也有道理。試想,如果現場指揮官親自攜帶贖金,比在指揮車上坐著能更準確地把握現場的動向,而且無論綁匪採取何種行動,都能立即調整部署予以應對……
橋場已經隱隱地察覺到,在這次案件的進展過程中綁匪的一切行動無不暗含著對警方的公開挑戰。
綁匪早就知道警方一定派人蹲守在贖金交付地點周圍了,而且似乎這正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這也說明他對自己的計畫充滿信心,認定即使警方派人守在旁邊也絕不可能抓獲自己,自己也可以在警方的嚴密監控之下取走贖金。
可是,究竟對方想出的辦法到底是什麼呢?昨天夜裡橋場對此做了各種分析,但至今尚未尋找出答案來。每當他冥思苦想,久久不能破解其中的奧秘時,綁匪那得意猙獰的笑容彷彿就出現在他眼前……那刺耳的笑聲就像對一群無能警察的嘲弄。
橋場想到,要是能在贖金交付之前尋找出綁匪可能採取的方法,並立即想出對策,最終拘捕到綁匪的話,警察的顔面或許還能保住。出於這種考慮,也許自己直接出現在贖金交付地點也不失為一個好主意。
「總之,派誰和你同去,等上了車後再商量吧。你先做好準備,十分鍾後我們準時出發。」警部說道。
香奈子為做準備,先到二樓去了。警部還想檢查一遍車輛是否已經到位,便離開客廳到門口去了。這時,澤野正好結束了與香奈子嫂嫂汀子的談話來到了走廊裡。
他們一起出了大門,仔細檢查完正在待命的三輛車的情況後,澤野又把剛才從汀子那裡瞭解到的情況向橋場作了彙報。
很快,香奈子穿著件風雨衣出門來了,橋場讓她坐進了第一輛車的後排座裡。他又轉身吩咐道:「山路先生,你坐中間那輛車!」說完,他自己也坐進香奈子那輛車子裡。
「啊!差點兒忘了東西!」這時,香奈子驚叫了一聲,慌忙推開車門下了車。
香奈子腳步匆匆地跑進家門,三十秒後又回到了車裡。這時,她的老父親正好從工廠出來為她送行,香奈子和滿面愁容的父親說了幾句後,轉身對父親身後的川田問道:
「川田君,你知道那個塑料小人在哪兒嗎?我想既然你費了很大工夫為他買了那個玩具,還是把它帶上交給圭太吧。可是剛才找了半天也沒找到。」
「啊……」川田回答,「圭太君現在最想要的並不是玩具,而是希望見到自己的母親,那件玩具等他平安到家後慢慢再找也不遲啊。」
從家裡出來的汀子也說:「是啊,不久他就能回來了,等你們離開後我再找也來得及。」
香奈子說:「那好,拜託你幫我仔細找找看吧。」
說完,她微微點頭施禮後便坐進了車子。警部從身後輕輕推著她的背,自己也正要坐進車裡時,回頭看見山路將彥已經坐進了第二輛車的副駕駛上,便向他走了過去,說道:「我看這個提袋還是交由香奈子拿更好。」
可是沒想到將彥馬上就表示贊同,說:「其實我也這麼認為。」說罷,他打開車窗,把剛才緊抱在懷裡的提袋遞給了警部。
橋場警部接過提袋,交給了香奈子,自己也坐回到頭一輛車的後排座位上。他看了看表,對坐在駕駛座上的澤野說:
「馬上出發吧!」
時間正是十點三十一分十九秒。
數秒鍾之後,警察們分乘的三輛車便全部出發了。與此同時,從屋子裡傳來兩個人的腳步聲,兩人一前一後跑了出來,隻聽後頭的那位邊追邊喊:「媽!別跑了!這麼激動要傷到身體的!」原來是史郎在喊母親。
隻見香奈子的老母親從門口狂奔出來,腳上隻套著襪子卻沒穿鞋,正拚命跟在車子後面追趕著。眼看追不上了,她把手裡的一把白花花的東西使勁向車子的方向撒去。
許多白色的沙子一樣的小顆粒滿天飛舞。
「快給我滾!我根本就不認識你,你闖進我家想幹什麼?下次再讓我碰見了,讓你嘗到的可就不是鹽的味道了!」 [註釋:日本神道教認爲鹽能驅趕鬼魅,撒鹽可以起到驅邪的作用]
老母親滿臉兇神惡煞地一邊大口喘氣一邊罵著。後來大家才知道,原來她剛才正好撞見香奈子在客廳四處尋找什麼,一時腦子糊塗,竟以為家裡進了賊正在偷東西。她趕緊衝進廚房抓了一把鹽,想把小偷給趕出去。
眾人好不容易勸阻住老母親,並把她攙回了家裡。由於案發突然,老母親因為傷心過度而出現了嚴重的精神錯亂,可是即便如此她還是能認出兒子夫婦來。走進屋裡之前,老母親回頭望著滿臉緊張地攙扶著自己的兒媳說道:
「汀子,你們也得多加小心,可別讓這些盜賊溜進我們家,把值錢的東西全偷走了。」
汀子正想回答什麼的時候,母親身後的史部默默搖了搖頭攔住了她。
汀子說:「知道,我會多加小心的。媽就放心好好回屋裡躺下吧。」
聽她一說,老母親似乎放下了心來,表情也緩和多了。站在不遠處擔心地注視著的老父親說道:「唉!怎麼偏偏這時候又出這種事……」對於自己家連遭不幸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回到工廠幹活去了。
還留在客廳裡的川田對汀子說道:「你婆婆怎麼會對香奈子生那麼大的氣呢?難道真隻是得病了嗎?」
「剛才那位叫澤野的警官也問過我同樣的問題……」
汀子嘆了口氣說道。原來二十多分鍾以前澤野警官也曾來廚房,向她問過:「你婆婆那些話隻是因為患病才說的嗎?還是其中有別的原因?」
「香奈子真是她母親的親生女兒嗎?」
川田又問道。恰巧剛才澤野警官才問過同樣的問題。
「這還用說?香奈子當然是她母親親生的了。為什麼你們都問這個……」
從汀子的聲音中顯然可以聽出責怪的味道。川田不知所措地連忙說道:「不,我不過……因為我是由養母撫養長大,才不小心問……」
「原來是這樣。」
汀子顯得有些過意不去,正想說句什麼道歉的話,川田急忙打斷話頭,說道:「那麼我先回工廠了。」
說完,他微微低了下頭就往工廠方向走去了。
「今天我會和往常一樣給大家準備午飯的,中午下了班過來一起吃吧,請你也告訴大家。」
汀子衝著川田的背後和顔悅色地喊道。她正要推開玄關的玻璃門回到家中,突然,她扶在門上的手僵住了。
剛才看見的東西是什麼?
汀子忍不住回頭又向正要進入工廠的川田的背影看了一眼。川田在工作服外套了件棕色的馬甲,由於個子很高,上身的衣服顯得短,後褲子兜裡裝著的鼓鼓囊囊的東西明顯地暴露在外。
是那個塑料玩具小人。就是圭太最喜歡的那個不知叫什麼名字的英雄人物。
原來香奈子剛才沒找到的玩具竟然在他手裡……可是川田為什麼要拿著它呢?而且把它偷偷藏在後褲子兜裡……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這時,香奈子乘坐的車子正從調布立交橋拐進高速公路,急速往涉谷方向開去。
上午十點四十三分。
下了中央公路後,橋場警部向坐在身邊的香奈子問道:
「你身上的這件風雨衣是哪個名牌的吧?」
這件風雨衣是用紅色塑料布製成的,從近處看完全是透明的,加上裡頭穿著的是紅色毛衣,看上去顯出一種比紅色更深的紫紅的顔色,十分引人注目,像是件昂貴的高檔品一樣。
「不,那天路過商店時偶然遇上下雨天,就隨便進去買了件便宜貨穿上了。」香奈子回答。
然後她就避開橋場的視線,把頭扭開再也不說話了。
這時,天空中慢慢暗了下來,越往市中心方向走雲層越厚重。不由得讓人產生彷彿是在夜裡開車的錯覺。烏雲密佈的天空彷彿觸手可及,在幽暗的背景下,香奈子默默注視著車窗外淒涼的身影。不,其實她不是在看,而是窗外的黑暗景色像一股濁流一樣向她迎面襲來,彷彿瞬間就能把她衝出好遠好遠……她茫然地望著遠方,好像是在回想起自己遙遠的過去一樣。事實上也正是如此,此刻,香奈子腦子裡正回想起多少年前所經曆過的一幕。
「天氣預報說,今天下午起將有零星小雪。看這樣子還真說準了。綁匪特意在十字路口留下的記號,不會被雪蓋住吧?」
警部像是囈語般地說道。
這時,隻聽香奈子頭也不回地說道:「必須是紅色,必須是鮮血一樣的紅色……」
警部慢慢轉過頭去,問她:「為什麼……」
「因為圭太就生在那個十字路口……」香奈子像是在說給自己聽一般地自言自語道,「所以才說必須得穿血的顔色的衣服,還得是圭太的血的顔色……」
橋場警部聞言不禁大驚失色。就連那位無論任何緊急事態都能從容應對的警官也對香奈子剛才所說的話大為震驚。
橋場腦子裡一片混亂。就連香奈子所說的話意味著什麼也分不清了。
「圭太君不是出生在醫院裡嗎?這位澤野警官剛才還問過你的大嫂呢,對吧?」
警部像是徵求正在開車的澤野的同意。
「是啊,剛才我和你嫂嫂說這些話時,無意之中向我提到的……她還說,圭太君出生時,隻有她一個人去醫院探望過。」
「可是,她來探望我時,圭太已經出生好幾天了,當初我生產時她並不在身邊,她什麼也不知道。」
不過……警部心裡暗暗嘟囔道,我怎麼從沒聽說過有誰把孩子生在十字路口的?
萬一真有人把孩子生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間,這種消息絕對瞞不過那些媒體記者,一經報導後肯定會引起轟動,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難道這件事涉及那孩子的人權問題,媒體才不予報導的嗎?
不,警部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然而更重要的還不僅如此。
「如果圭太君當年果真是出生在馬路上,為什麼綁匪又恰巧把贖金交付地點指定在同一個路口呢?」
然而香奈子卻什麼也沒回答。隻是扭過去把冷冰的目光投向空中的一點上。
「難道你還有什麼事不能告訴我們嗎?」
為了讓香奈子轉過頭來,警部的說話聲顯得十分熱切。
「要是這樣的話,我想你一定對這位綁匪是誰猜到幾分了吧。也許連綁匪的目的你也知道……之所以剛才讓你坐在我身邊,就是想讓你有機會把一些真實的情況對我說。要有什麼事你就大膽說吧。我能保證案件破獲後絕不會說出去的。」
香奈子扭頭看著窗外的身影卻一動也不動。
窗外的天空一片灰暗,幾乎讓人想像不到現在還是上午。灰濛蒙的天空下,香奈子眉頭緊鎖的臉就像用釘子釘在那裡一樣,紋絲不動。對面車道上的車子已經亮起了大燈,斑駁交替的燈光閃過,香奈子的身影忽明忽暗,如同一尊塑像一般。
「我想,你那些藏在心裡的話一定能為我們提供更多的線索,有助於我們在十二點半之前把圭太君平安地解救出來。此事至關重要,因此我希望你能把它說出來。」
也許聽了警部的話後有所觸動,香奈子終於開口問道:
「現在幾點了?」
警部馬上看了看表,時間是十點五十五分。他把時間告訴了她後又說了一句:「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小時三十五分。」
香奈子頭也不回地說道:
「有個人我看值得懷疑。一開頭得知到幼兒園把孩子騙走的是一男一女兩個人時我便隱約感覺到了,可是一直無法確定是她。不過,警部先生,那些和我們母子倆毫無關係的陌生人也可能出於金錢的目的實施這起綁架案來的吧?如果真是那樣,我倒不如不把這些秘密說出去,被人知道了反正對我不利。總之,不管綁匪是誰,你們警方總能把他們抓起來吧。」
「可是……」
警部正想反駁,香奈子搖了搖頭阻止他往下說,隻聽她又說道:「等快到十二點半時再說吧。到了涉谷街口我基本上就能斷定綁匪是不是那個人了,那時我再把這一切告訴你吧。」
香奈子說完後把臉轉向警部,默默地注視著他不再說話。這時車已經駛入了首都高速路,澤野加大油門想超過前方的車輛,但他發現自己的車與後面兩輛的距離拉得過大,於是隻好又放慢了車速。就在這加速減速的操作之間,車輛因突然失速產生了搖擺,警部一時猝不及防,肩膀撞在了香奈子身上。他沒有道歉,而是回答道:「那好,我知道了。」
香奈子用盡全力緊緊摟抱住胸前的紅色手提袋,拚命穩住重心才沒被撞倒。看到她咬緊牙關拚命守護手裡的提袋的樣子,橋場警部不由得想起,五年前香奈子意外地在十字路口分娩時一定也是這副模樣吧。那時的她一定也是緊咬著牙關,努力掙紮著緊緊抱住自己剛生出的嬰兒,一位頑強的年輕母親的形象躍然浮現。
隨著東京的天空漸漸被烏雲所籠罩,警部的心頭也蒙上了一層陰影,一片殷紅的鮮血般的景象向他逼近了。這時,車子正疾馳在首都高速路的環狀線上,四周鱗次櫛比的高層樓房掩映在濃密的烏雲之中,整個東京的上空就像扣在一個大鍋之下般暗無天日,街道彷彿被緊鎖進一個厚厚的大箱子裡。
臨近中午時分,看上去卻和黃昏的暮色無異。路邊的許多高樓大廈的窗戶裡已經透出了點點燈光。警部掏出手機,向佈置在涉谷街頭的警官詢問了目前的情況。其間香奈子隻是怔怔地望著窗外,無神的目光注視著眼前的萬家燈火急速地往身後移去。
警部無意間瞥了一眼香奈子,身邊呆坐著的這位女子看上去顯得那樣憂傷,橋場警部心裡不由得掠過一絲同情之感。想想她的身世,的確也十分不幸,結婚後在婆家受盡欺淩,離婚後回到娘家又受到自己母親的冷落,昨天唯一的兒子又遭到綁架……一次次的不幸遭遇就像眼前的黑暗一樣如影隨形地緊跟著她,彷彿她是全東京最孤獨的女人。就連緊跟在後面的車裡坐著的前夫,也沒有真正地疼愛過她吧?
想到這裡,警部掛斷了電話,正想找句什麼話安慰安慰她。這時,坐在旁邊的香奈子眼睛真視著前方輕輕自言自語地說道:
「昨天還那麼暖和,轉眼之間又冷了啊。」
車裡的空調開著,倒不覺得寒冷,但從窗外的景色看來,寒風瑟瑟的樣子一目瞭然,讓人看著從眼裡一直冷到心裡。
「是啊,想不到今天竟然這麼冷。不過,再忍上一會兒,圭太君平安回家後,也許你就把寒冷全遺忘了吧?」警部稍一停頓,緊接著又說道,「說到天氣冷,我又想到有件事想問問你。昨天早上你把圭太君送到幼兒園時身上沒穿外衣或者雨衣吧?」
香奈子仔細想了想,像是好不容易才明白對方問的是什麼意思似的回過頭來說:
「嗯,為什麼要問……這個……」
「我就是想問問你當時上身外面穿的是什麼?既然幼兒園的老師對你身上穿的那件毛衣印象那麼深,那就說明毛衣外面什麼也沒穿吧?如果外頭套了件雨衣,即使前面沒扣上,那她對你裡頭的毛衣想必也不會留下太深的印象。你和老師又沒說過幾句話。」
「是的,每次我把圭太送到幼兒園時,頂多問候老師一聲而已。」
「這麼說來,我想香奈子小姐昨天並沒有穿著風雨衣之類的東西吧?可是昨天早上天氣確實還很冷,通常外頭都要穿件風雨衣什麼的。」
香奈子毫無表情的臉上露出一絲驚訝,說道:
「剛才不是還說,你對女性的服裝什麼的從來就不關心的嗎?我看你還挺清楚的嘛。」
說完,她的嘴角微微露出一絲嘲笑。
「是啊。正是因為如此,剛才我對這個事情才沒注意到,那麼我想問問,昨天早晨為什麼沒穿這件風雨衣呢?」
「我昨天早晨穿沒穿風雨衣,跟這件案子有什麼關係……而且,面臨這樣緊急的時刻,還有心思問我這些事情。難道真有那麼重要嗎?」
這時,車子已經快到涉谷附近了,出於過分緊張和焦慮,香奈子話語間流露出幾分煩躁的語氣。
「這很難說,不過……」警部擡起手腕看了看表說,「離約定時間還有一小時零七分,如果在此之前就把案件徹底解開,我想那就再好不過了。而且我依然覺得這種可能還是存在。因此,我想借此機會弄明白我腦子裡遺留下的幾個疑問,哪怕能弄清一個也好,因為隻要打開一個缺口,那些剩下的問題也許就能迎刃而解了,因此我才認為香奈子小姐從昨天起穿在身上的這件水紅毛衣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甚至算是這樁案件中最為關鍵的一個謎題了。
「據我所知,幼兒園的高橋老師至今仍然一口咬定自己的記憶絕對完全準確。她很有把握地保證,昨天把圭太君拐走的兩名綁匪中的那名女性,身上穿著的毛衣肯定和你身上穿的這件一模一樣。那麼問題就來了,綁匪是如何得知香奈子小姐穿的是什麼衣服?而且,自從你離開幼兒園後到中午為止的短短數小時內,她又是從哪兒弄到和你一模一樣的毛衣?而且你的這件毛衣並非隨處可以買到的普通衣服。所以,綁匪要想完全模仿你的打扮並非那麼容易,甚至可以說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因此,我才設想到一種可能。」
「什麼可能?」香奈子問道。
「可以完全從相反的方向做個推測。也就是說,事實上並非那位女性綁匪在模仿香奈子小姐的裝束打扮,而是你在模仿那名女綁匪的樣子……」
說到這裡,警部緩緩把頭轉向香奈子,仔細觀察起她有何反應。
香奈子一時沒有回答,隻是毫無怯意地用眼睛迎視著橋場警部咄咄逼人的目光。過了一會兒她才一個字一個字地從容問道:「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香奈子小姐,兩名綁匪中不是有一個是女的嗎?我是說,難道你不正是在刻意模仿那名女綁匪的打扮嗎?」
「……」
「事到如今,你還不打算把這件事情對我說清楚嗎?」
香奈子把頭扭向一邊,似乎在做搖頭狀,看來她仍然不想明確回答這個問題。
「昨天早晨我之所以沒穿那件外衣,其實理由十分簡單。」香奈子沒有正面回答,而是接著剛才的話題說道,「是有人開車送我和圭太去幼兒園的。」
「有人開車送你們去的?……這還是第一次聽你說起啊。」
警部像是不肯相信香奈子的話似的,微微搖了搖頭。
「以前你也沒問過我這件事啊!這不是頭一次問我嗎?」
「可是,我好像記得你曾說過,昨天上午和往常一樣把圭太君送到幼兒園的……往常不總是走路送孩子去的嗎?香奈子小姐又不開車,對吧?」
「是的。可是平常我們也沒少坐車去啊。嫂嫂出門辦事時如果時間合適經常會送我們一程,另外,工廠裡的員工們如果時間方便,有時也會特意開車去送我們。所以搭車到幼兒園去也能說是『像往常一樣』啊。這麼說又不是存心想欺騙誰。」
「那麼,昨天早上是誰開車送你們過去的?」
「是我們工廠員工中年頭最久的那位,名叫岡部的老師傅。他到工廠後才發覺忘了東西,急忙想回家取去,才順路捎了我們一程。」
「不是川田君送你去的嗎?」
「不是。當時我也碰見川田君了,本來是想麻煩他送的,因為川田君這個人好說話。可是已經先和岡部老師傅說好了……」
香奈子嘆了口氣,沒把話說完,然後又接著反問道:「這種事根本就沒有什麼意義吧?馬上就到涉谷了。」
透過擋風玻璃望去,已經隱約可見涉谷收費站。
「是啊,時間隻剩下一小時零七分了。」
橋場警部也隨之嘆了口氣說道。他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車子,隻見坐著山路將彥和幾名警官的車子緊跟在後邊。也許由於心情過度緊張,山路將彥失血一般的白臉上毫無表情。警部向他使了個眼色,示意馬上就要到了。將彥心領神會地露出奇怪的樣子點了點頭。
這時,天色顯得越來越暗,連綿無盡般的烏雲以壓城之勢向這裡逼來,可是涉谷街道上還跟以往一樣車水馬龍,熱鬧非凡,綁匪指定的那個路口彷彿就像整個街市的心臟似的,熙熙攘攘地擠滿了行人,幾股車流從靜脈般的各條道路彙集在這裡,在信號燈的引導下重新分流後又注入了動脈般的各條道路中。人們的說話聲和笑聲不絕於耳,車輛的轟鳴聲、輪胎的摩擦聲,在這裡會聚成一個聲音的海洋。噪聲已經成了都市的脈搏,成了都市活力的象徵。
看來,想找個能看得到十字路口的有利位置把車停放好是件不大可能的事了。隨著每次信號燈的變換,人的洪流、車的洪流,就像洶湧澎湃的潮水一樣從四面八方湧來。如果不是等候信號燈,在路口附近想把車停下來都很困難,就更別指望能長時間停在路口周圍而不引人注目了。如果硬要找個地方把車子停下,會顯得極不自然,讓綁匪馬上就能有所察覺。因為除了警察的車輛,想必沒有人敢採取這種舉動的。
可是,同樣的問題想必也困擾著綁匪吧,他是如何能在不引起警方注意的前提下,自然地接近這個路口的呢?
幾輛車子隻好在橋場警部的指揮下,繞到那座人行天橋穿過的大樓,在後面找地方停下了。
其實這裡十分接近忠犬八公廣場,即使女人走路,抵達那個交叉路口也不過一分鍾時間。不過,遺憾的是從車裡無法望見十字路口的情形,把車停在這裡,悶在車上苦苦守候近四十分鍾,這種苦悶的壓抑感香奈子幾乎喘不過氣來。
「警部,我們把車再開近點兒,停在十字路口旁邊不就得了?那樣也能看清路口的動靜。」
「不,咱們還是下車,換到前面的那輛車裡去吧。」
說完,警部領著香奈子下了車,往停在前面更近些的那輛面包車走去。這輛車子的兩邊塗滿了糕點餅幹的圖片,粗略一看,容易讓人以為隻是個廣告牌。可是,香奈子跟在警部身後進入車子裡,這才發現就像電視裡見過的那種信號直播車一樣,車裡坐著兩三位警官,專心緻意地監控著路口的畫面。
「目前還未發現任何異常。」
其中一位警察報告道。他身後的兩名警官連忙挪到後排的椅子上,為警部和香奈子騰出位子。兩台監控器上正從不同的角度播放著路口的實時景象。
看來,這是專門有人從路口正對著的大樓裡,運用遠距離攝像的方式把監視畫面傳送到這裡的。
「料想綁匪早就應該抵達這裡了。綁匪也總會有他的打算,我想,此刻他一定正混跡在人群中,仔細觀察警方的動靜吧。你也好好觀察畫面,要是裡頭出現熟悉的面孔就告訴我。就算是僅僅隻見過一兩面,可能印象不是太深,不過隻要覺得眼熟,不管對不對都請告訴我。山路先生,也請你仔細看著。」
警部站起身來,把座位讓給了剛上車的將彥。
「可是,綁匪不是已經知道警方要在路口周圍進行佈置嗎?事先也許早就把路口的情況勘探過了吧?」
由於緊張,將彥的話聲中帶著幾分焦躁。
「我想,周圍既然有這麼多人群,綁匪也許會產生麻痺,認為警方不大可能識別出自己來吧。也許連他也想不到,一張張面孔在攝像機的畫面上居然顯得這麼清楚吧。總之,如果能認出綁匪就好了。」
警部滿懷希望地說道。可惜,香奈子和將彥對著畫面上捕捉到的一張張臉聚精會神地辨認了半天,還是一無所獲。
隻有一次,香奈子看著看著,不由「啊」地尖叫了一聲,車裡的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還不等幾位警官聚攏過來,她隨即又搖了搖頭,說道:「不對,這是昨天到過我家的那名警察。」
正午過後,流逝的時間顯得越來越快。
路口來來往往的行人們,彷彿就像沙漏計時器裡的沙子一樣把時間一秒一秒地帶走了。不,從監控器裡看,過往的人群更像一群小螞蟻一般匆匆而過,一張張陌生的臉匆匆從鏡頭前閃過。其中的一台攝像機常常傳送包圍在樓群中的這處交叉路口的遠景俯視鏡頭,從鏡頭裡看見的人如同一堆囚禁在一個封閉的大盒子中的毛蟲在東來西往地蠕動著。
其中,畫面上一個圓乎乎的小紅點引起了香奈子的注意,「咦!這是什麼?」香奈子驚叫了一聲,與此同時,一旁的橋場警部也異口同聲地驚奇地問道:「這到底是什麼?」
「哦,這不是聖誕老人嗎!」
站在身後的一名警官解釋道。說完,他又通過步話機命令道:「把鏡頭推近聖誕老人!」
很快,攝像機鏡頭拉近到人行橫道的正中間,兩台監控器的畫面上同時出現了紅衣紅帽的聖誕老人在路中間來回走動的特寫鏡頭。
「這位聖誕老人一年到頭都在涉谷附近來回走動,無論冬夏總是穿著這身厚厚的衣服,他已經成了涉谷街頭最有名的人物。可是我見他平時總在道玄阪附近行走,像今天這樣到車站前的十字路口來還真不多見。」
一位警官奇怪地說道。據他介紹,這位聖誕老人打扮的男子其實是個五十歲出頭的流浪漢,經常腰裡別著個卡式磁帶錄音機,整日不知疲倦地在街上大聲播放那首聖誕歌曲。現在他也正是如此,畫面上,在巨大的噪聲中隱隱約約地傳來那首熟悉的樂曲《魯道夫的紅鼻子馴鹿》的歌聲,隻見這位身材肥胖的聖誕老人正伴隨著歌曲笨拙地扭著腰身,像個小醜似的跳起舞來。他所在的地點正好就在三個小時前綁匪灑下了許多人血的位置。
不,他已經停下了舞步,像是體力不支了似的步履蹣跚地慢慢挪動,他臉部的一大半隱藏在濃密的白色鬍鬚之中,隻露出眼睛周圍的一小塊皮膚,他的眼角眯縫在一起,樣子分不清是在笑還是在哭……也許什麼也不是,僅僅是因為身上背著的那個大包太重了吧。
由於架設的兩台攝像機分別從八公廣場和對面的馬路兩邊呈相反的角度進行拍攝,因此聖誕老人的前後兩個方向的畫面都出現在監控器中。不過他的背部幾乎完全被一個白色的大包擋住了,從畫面上看,大包裡似乎放著一個四方形的箱子似的東西。由於箱子的形狀完全暴露在外頭,因此能看得十分清楚。
「咦,他身上的袋子裡究竟裝的是什麼?」
警部自言自語地小聲嘟囔道。可是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目光一下子陰沉了下來:「難道是……」
香奈子也幾乎同時意想到了什麼,隻見她和警部對視了一眼,一連點了三次頭。
「我看那裡面完全能放得下一個孩子。」
這句香奈子和警部兩人想說而又沒說出口的話從將彥的口裡說出來了。香奈子對他的冒失十分不滿,狠狠地瞪了將彥一眼。
警部馬上接著說道:「雖然孩子不一定就在裡頭,但這種可能性也不能排除,馬上派人靠近他,盯緊點兒!」
車上的一位警官立即通過無線對講機對在場的便衣進行了佈置。
「這位流浪漢常年在街上演出,本人就是綁匪的可能性雖然不大,但也許受了綁匪的指派,扮演了某種角色。或許是幫綁匪把什麼搬到這裡來吧。我注意到一個細節,他身上的聖誕老人服雖然破舊不堪,身上背著的白色大包卻十分幹淨,就像新的一樣。」
香奈子似乎想說點什麼,但隻張了張嘴便低頭不說話了。這時,畫面上能看到綠色信號燈開始閃動,這位聖誕老人也跟隨在行人後頭步履沉重地向馬路對面走去,當他終於趕在紅燈亮前過了十字路口以後,那副龐大的身軀便消失在八公廣場上的人流中了。很快,尾隨而去的警官在麥克風裡報告:「聖誕老人已進入車站,在漫無目的地到處行走。」
「嚴密監視他的動向!若發現又向十字路口走去的話馬上向我報告!」
警部快言快語地下達完指令後,又看了看表。
已經是十二點十分。不,馬上就到十一分了。手錶上的秒針彷彿移動得更迅速了。香奈子為了緩解自己的緊張情緒,不由得把身前的紅色手提袋抱得更緊。
她的雙眼機械地隨著畫面上捕捉到的一張張臉移來移去,旁邊的將彥和幾位警官也是如此。狹窄的車內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而顯得越發緊張了,沉悶的氣氛重重地壓在每個人的心頭。很快,時間又過去了五分鍾。又是一分鍾過去了……
「啊——」奈子不禁驚叫了起來,與此同時,無線報話機裡也正好傳來警員緊張的聲音。
時間正是十二點十八分。
這是八公廣場一側的大樓內操控攝像機的一名警官,他彙報導:
「五分鍾前發現一名可疑男子已經在十字路口來回往返幾趟了。此人走到路口的中心點附近後不知何故又返回頭向對面馬路走去。等下一個綠燈亮起後又往這邊馬路走來……就是畫面上這名男子!他已經第三次這麼走了。」
其中的一台監控器上牢牢地放映出一名男子的圖像。香奈子見了不由得伸手掩住了自己的嘴巴,眼睛睜得滾圓。
這名男子身材又瘦又高,顴骨突出,臉上像被刀子削過似的顯得神情剛毅,目光深沉而銳利。
男子走到剛才聖誕老人站過的路口中心停住了腳,雙眼如同餓鷹尋找食物一樣在往來穿梭的人群中不停地搜索。他的模樣以及身上穿著的黑大衣無不讓人看到了罪犯特有的影子,警部瞬間便感覺此人可疑。他問:
「他是誰,你們有誰見過嗎?」
香奈子默默地看了警部一眼後,兩眼求助似的望著將彥。將彥把注視著監控器的目光移到香奈子臉上,輕輕地搖了搖頭。他人無法知悉的語言,瞬間在兩人的目光交換之間完成了傳遞。
「已經沒時間了!如果你們知道他是誰,趕快說出來吧!」
警部的聲音第一次讓人覺得是那樣急躁不安。香奈子的眼珠還在微微顫抖著,像是還在心裡進行著激烈的鬥爭。
「他就是綁匪。」香奈子從喉嚨深處終於艱難地擠出這句話來。
「原來真的是他……」她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著,滿臉難以置信地搖著頭。
山路將彥苦不堪言地垂頭喪氣地抱著腦袋。
「他究竟是誰?!」橋場警部厲聲問道,「剛才你口中的這位綁匪,難道就是圭太君真正的親生父親嗎?!」
「不,不是的。」將彥搶先回答。而香奈子仍然痛苦地搖著頭。
「圭太真正的父親隻有我一個而已。」
「此話固然不錯,不過,這位男子也有可能是圭太君的親生……是這個意思吧?」
將彥滿臉怒容地喝問道:「你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警部絲毫不為所動,依然和顔悅色地說道:「也就是說,圭太君是否有可能是香奈子小姐和這位男子生的……」
「這絕不可能!」將彥的怒喊聲打斷了警部的話。
「那麼,這人究竟是誰……」
這時,警部的話音又被一陣紛雜的音樂聲打斷了。
香奈子從自己的手提包裡掏出手機,看了一眼後顫抖著聲音說道:
「是我父親丟的那部手機打來的。」
「是綁匪打來的?」警部反問道。同時他飛快地看了看表。
時間是十二點二十二分十八秒。
其後的三秒鍾之內,警部把無線對講機調到所有在場的警員都能聽到,對著在十字路口布控的便衣命令道:
「上去幾個人,把監控畫面上的這名男子控制起來!」
「喂……」香奈子接了電話。
「你兒子圭太君是我領走的。」
意想不到的是,電話裡的聲音是個女的,而且還裝出稚嫩的娃娃聲音。
「你已經到達涉谷十字路口了吧?」女人的聲音繼續問道。
「不,還沒到。不過我馬上就能到。」
「馬上?馬上是多長時間?」
「……要是快點兒的話一分鍾左右就到。」
「那麼這樣吧。十二點三十分整,你從八公廣場那邊馬路口往路口中心方向走,如果到時趕上紅燈,那就等綠燈亮了再過去。路口中心位置我想你知道吧,我已經預先在地面畫上記號了,看過今天早晨的新聞報導的話,你該知道的。」
「是的,我知道……到那兒後我又該怎麼辦?」
「不是早已經告訴過你了嗎?見到孩子後把帶來的紅色手提袋放在地上就可以了。不過,你一個人恐怕背不動五千萬吧?那好,你就先抽出兩千萬,再把剩下的放在路口中間就行了。」
「這樣可以嗎……」
女人在電話中呵呵呵地笑了,她的笑聲和昨天電話裡那個男子的聲音很相像,女人像是以香奈子的驚奇為樂似的說道:
「我給你打了個六折難道你還不滿意?一定要從提袋中取出兩千萬哦,然後把剩下的作為贖金再交給我。」
「可是,怎麼突然又……」
「是啊,我也想到過,向你們敲詐的金額要是能少一些,以後萬一被逮住了,被判的刑期就能縮短點兒呀,就是這個理由了。那好,都已經十二點二十五分鍾啦,你還是快點兒比較好哦。」
說完,電話被掛斷了。
「為什麼……」香奈子茫然地自語著。
警部的腦子裡也頓時冒出許多問號。綁匪主動提出減少贖金這讓人實在沒想到,但其中必有緣由。而且對方專挑約定的時間臨近了才提出這個要求,難道就是為了不給警方留出時間來思考其中的原因嗎……是的,現在,根本也來不及做任何思考了。
警部正要發出「按綁匪說的去辦」的指令時,那邊的將彥早已經忙開了,他一把拿過香奈子膝蓋上的手提袋,迅速打開袋子,從裡頭把一捆捆嶄新的鈔票取出來。
「三百萬……五百萬……」
他嘴裡一邊數著數,一邊從袋子裡一把一把地抓住鈔票摟進懷裡。把兩千萬元取出來隻花了不到五秒鍾時間。
他把摟在懷裡的二十捆鈔票寶貝似的用兩手緊緊摁住,又仔細清點了一遍。指尖從一張張鈔票上輕輕地掠過,唯恐漏取了一張。
香奈子一動也不動,隻是用冷冷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前夫忙碌著,但這隻是幾秒鍾的事情。
等到將彥把錢數完後,香奈子一把抓起裝著剩下的錢的提袋,扭頭對橋場警部說道:
「現在必須要去了……」
說完,她便逕自下了車。警部也緊跟在她後頭往車下走。當他的雙腳剛踏上地面時,無線對講機裡又傳來一個慌慌張張的聲音:
「報告!聖誕老人又向路口方向走去了,我們幾位已經跟上!」
警部一手按住麥克風,一邊加快腳步追趕前頭的香奈子。此時,香奈子已經走到大樓的角上正要往十字路口方向拐彎。警部連忙撩起外套的下襬,拚命跑出巷子往前追趕。
在拐過大樓樓角那一剎那,警部不由自主地一愣,放慢了腳步。雖然隻是短短的一瞬間,但也著實嚇了他一跳。原來,十幾秒鍾前從監控器裡看似小小的畫面,就像一頭巨大的怪獸般突然出現在眼前,熙熙攘攘的涉谷站前的熱鬧景象活生生地讓他感到震驚。
層層疊疊的陰雲把白晝遮擋得暗無天日,彷彿要壓垮這個十字路口。所有的路燈、霓虹燈都已經點亮,散發出奇妙的光芒。之所以說是奇妙,是因為烏雲籠罩下的城市雖然如同夜晚,卻又和夜晚的黑暗完全不同,白晝裡閃亮的霓虹燈給人一種虛無縹緲的錯覺,彷彿到了一個神奇的異次元世界。往日熟悉的涉谷一下子不知消失到哪兒去了。眼前的這幅景象如同電影特技中的涉谷街景。當然,這隻是在跟隨香奈子前往十字路口的途中,在警部的腦海中閃過的一個念頭。
當兩人到達路口時,正好趕上人行道上的紅燈亮了起來。八公銅像旁邊很快便聚集了一大群等候通過路口到對面去的人。
香奈子稍微離開人群,站在旁邊,警部絲毫不敢怠慢,緊緊跟在她身後。
「現在是二十七分,下一次的綠燈時間也還太早,我們等再下一次綠燈時再過吧。」警部對香奈子說道。
兩名公司職員打扮的年輕警員在兩邊站著,裝出在等信號燈的樣子,湊到橋場警部耳邊小聲說道:「聖誕老人剛才已經到馬路那邊去了,你能看到吧?現在正站在對面等候紅燈的人群之中。」
路口中間正在通過車輛,透過車流可以隱隱約約地看見在馬路對面等候信號燈的人群中閃動著聖誕老人衣帽顔色的小紅點。可是香奈子和警部最為關心的並不在聖誕老人身上,而是混雜在人群中的那名瘦高個兒男子。
對面的人群距離太遠很難看清,而且等候信號燈的男人們幾乎清一色地都穿著深色的外套,幾乎很難區別出來。
不久,信號燈終於變綠了,站在身邊的人群爭先恐後地往馬路中間擁去,香奈子也隨著人流踏進了人行道。
「慢著,別急。等下一個綠燈吧。」警部伸手阻攔著說道。
此時,馬路對面的人也已經向這頭擁來。兩股人流正好彙集在馬路中央,顯得紛雜而淩亂。人們小心地避開對面的逆流,奮力往前趕。一時間,無數雙鞋子在那片血跡上踩踏而過,但地面上依稀還能看見紅色的血跡。從警部他們站立的位置雖然看得並不清楚,可是,人們也許早已經從新聞裡得知了這裡被人灑過血的消息吧,那些年輕人在走過血跡旁邊時,全都不約而同地繞著中間走,而且邊走,還邊用手指掩鼻而過,有些人則在若無其事地笑著……然而,沒有一個人停下腳步看。
也許是濃密的烏雲容易給人一種不祥的聯想,眾人都腳步匆匆地在人流的縫隙間穿行而過。因此,那位站在馬路正中央不動的男子很快就被警部注意到了。
就是他。看來香奈子也已經發現了那位男子。
「你看,他……」香奈子小聲說了一句,扭頭求救似的看著警部。男子的樣子就和剛才監控器畫面上看到的一樣,穩穩地站在馬路中央,四處觀望著來來去去的人群,似乎在尋找誰一樣。那麼,他在找誰呢?
回答十分簡單。那名男子要是綁匪的話,那麼無疑是在找自己約到這裡來的香奈子……可是,事情果然就是這樣嗎?
「這人真是綁匪嗎?」
警部往前緊走了一步,並肩站在香奈子身邊問道。
「也隻能這麼認為了吧。」
本來就可疑的人物又出現在綁匪事先約定好的場所,這不由得不讓香奈子這樣想。然而,卻並非這樣……
「可是,他若是綁匪,為什麼早於指定的時間到達呢?因為在這之前,他已經在路口轉悠了很久了。我看其中必定有詐。」
是的,警部的話說得有道理。沒有哪位綁匪膽敢在警方的眾目睽睽之下出現在指定的地點,而且還做出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
「如果不是他,綁匪又能是誰呢?」
香奈子扭頭對警部發出的疑問,正好不約而同地和警部的問題趕在了一起:「那名男子到底是誰?」
很快,人行道上的綠燈開始閃動,接著又變成了紅色。即使這樣,仍然還有幾位行人奮不顧身地從香奈子身邊往馬路中間衝去,兩個方向的人流就像潮水般向對岸退去……馬路中央的人群已經變得十分稀少了。
可是那名男子卻還在馬路中央停留著,不慌不忙地踱著步……剛才混雜在人潮之間也許不容易看清楚,一旦全身都暴露在目光下,就一目瞭然了。原來,那名男子的身軀就像一根竹竿似的又瘦又長。
可是,說時遲那時快,幾秒鍾之間,根本來不及去想那位男子的身材到底怎麼樣。
隻是兩邊的車輛漸漸往交叉路口中間擁了進來,男子為了趕在車流之前返回馬路那邊,突然來了個急轉身,那個瞬間,彷彿一尊雕像似的凝固住了。
他的眼神瞬間凝集在一點上。緊緊地盯在身穿紅色風雨衣的香奈子身上。
香奈子和那名男子相隔十米左右的距離呆呆地對望著,男子正想往這邊來,卻不料剛往前邁出一隻腳,卻險些被一輛車子迎面撞上。許多車輛大聲鳴起喇叭,就像一陣彈雨向那名男子襲去。他慌忙一轉身,向馬路對面狂奔而去。
「你認識他吧……他到底是誰?」
警部又問了一遍。但香奈子隻是扭頭呆呆地注視著男子離開的方向,一句話也不肯說。這時,警部身邊又開始聚集起等候信號燈過馬路的人群,周圍充斥著亂哄哄的各種噪聲。
「請你回答我,那人究竟是誰?圭太君難道真是那人的孩子嗎?」
警部的聲音不再客氣,充滿威嚇的語氣。
香奈子輕輕搖著頭回答:「不,圭太是山路的親生兒子。」
她的聲音雖小,但顯得底氣十足,足以壓過周圍的喧鬧聲。
「可是,你以前可不是這麼說的。我記得你親口說過圭太君不是山路先生的兒子……」
橋場警部的聲音越發顯得煩躁起來。香奈子聽罷卻重重搖了搖頭,說道:
「這話我並沒有說過,我隻是說,『圭太並非山路和我生的孩子』。」
這話怎麼讓人越聽越奇怪了?
這句話幾乎到了橋場警部的嗓子眼,他重新想了想又嚥了回去,這才明白了她的意思。
信號燈開始一亮一滅地亂閃,周圍的喧鬧聲讓人心煩意亂,頭昏腦漲,甚至感覺要震破了耳膜。橋場警部條件反射似的又看了看表,時間已是十二點二十九分十七秒……十八秒……十九秒。
警部正想說些什麼,隻聽旁邊有人大聲叫道:
「啊——下雪了!」
警部擡頭一看,隻見昏暗的天空中飄落下了點點白色的雪花,轉眼間香奈子的肩膀上已經落上點點白雪。雪花在微風中漫天飛舞,恰似巨大潔白的輕紗緩緩從天而降,裹住了香奈子的面頰。
周圍頓時一片歡呼聲。警部全然不為所動,兩眼緊盯著香奈子。香奈子正目不斜視地注視著前方。
離約定的時間隻有最後的三十秒,但警部不緊不慢地說道:
「也就是說,圭太君並不是你所生的孩子,對吧?是山路將彥和別的女人生下的……」
是的,香奈子想說的就是這句話,但她一直拖到現在也沒說出口。警部不禁懊惱萬分,這句話本身的意思並不複雜,可是向來被人誇獎為警視廳腦子最好使的自己卻為了理解這句話而白白浪費了多少寶貴的時間啊!
香奈子沒有直接回答,她平靜地說道:
「我當時就在這個路口流了產。當時我坐在將彥開的車上,通過這個十字路口時……和丈夫,不,和將彥因為他的情人懷孕的事情吵了一架,我一氣之下就在十字路口中間跳下了車。」
已經沒有時間再聽她往下說了。時間隻剩下十秒。對面車道上的信號燈已經開始閃動。正在這時,「危險!」隻聽人群中到處發出驚叫聲,同時一陣急剎車的輪胎摩擦聲撕心裂肺地傳了過來,香奈子的臉色都變了。
一個紅色的圓球般的身影從馬路對面向車流中撲了過來。
是那名流浪漢裝扮的聖誕老人。
通過路口的車輛太多了,所以車速比較慢。那位身軀肥碩的聖誕老人根本不把剛才的急剎車當回事,反而手舞足蹈地扭動著身子,像是要把漫天的雪花驅散似的徑直朝這邊跑來。那個沉重的大袋子正好掉落在人行橫道的正中間,可是他並沒有停下腳步,而是加快步子穿過馬路後,很快便消失在八公廣場上的人群之中。他的身後,幾名便衣警察正在奮力追趕。但警部並沒有被聖誕老人分心。
他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聖誕老人扔在十字路口中間的大袋子上。
從袋口處流出了許多液體……難道是血?
……不,流出的液體是無色透明的。在周圍無數燈光的反射下,液體像一隻巨大的蠕蟲般向周圍的道路慢慢擴散開來。
難道是汽油?
警部的心裡猛然一驚。難道想在馬路上放火?不,那些液體看來並不是油。
這時,前方的綠燈亮了。
馬路兩邊的步行者開始向對面走去,人群即將在路口中心交彙。然而,此時馬路中央正停著一輛車子。原來就是數秒鍾前幾乎要和聖誕老人發生碰撞的那輛國產綠色轎車。
由於當時剎車過急,看來已經熄火,大概出了什麼故障吧。
人流為了繞過車輛,紛紛往旁邊躲避,同時,由於馬路中央還躺著一個剛才聖誕老人遺留下的大包,人們避讓的範圍就更大了,因此馬路上的人流為了向兩邊繞開,而顯得更加擁擠混亂了。
剛才還在漫天飛揚的雪花僅僅下了幾秒鍾又像出鞘的刀影一樣突然消失了,風也停了下來。
警部和香奈子也隨著人群向馬路中間走去。
六步、七步……十步、十一步。
隻見人行白線中間淌下一片直徑約為一米左右的水窪……看來像是這樣。可是其實那並不是水。落在旁邊的大袋子裡露出一個很大的塑料箱,從袋口處還在流出什麼黏糊糊的液體……幾乎完全覆蓋了灑在馬路中央的那攤血跡。
「流在那裡的到底是什麼……真讓人噁心!」
「糟了,不小心踩上一腳,弄得滿腳黏糊糊的!」
幾名女孩大呼小叫地喊叫著,加快步伐從旁邊繞了過去。
「這到底是什麼?怎麼聞到一股蛋糕的香甜味道?」
也有人這樣說。
警部走到跟前,蹲下身子,用指尖蘸上一些拿起來看了看。旁邊一位行人的腿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疼得他齜牙咧嘴,但他還是強忍著沒有離開。
沾在指尖的液體的確散發著一般甘甜的清香,聞著很像蜂蜜的味道,就像什麼花蜜似的。
警部猛地一驚。正在這時,旁邊的香奈子叫了一聲:「警部先生!」
聲音聽起來十分著急。警部連忙站起身來。
原來,就在兩米開外的地方,剛才那位瘦高個的男子正站在旁邊。那位男子由於緊張,臉上顯得毫無表情,隻是瞪大的雙眼直直地望著香奈子。不,他的雙眼不是望著香奈的臉,而是她懷裡緊緊抱著的紅色手提包。行人擁擠不堪地從他身邊走過,經常撞得他東倒西歪地站不住腳,但他依然往香奈子站著的地方伸出手來。香奈子被他看得有些心慌,連忙求救似的又喊了一聲:「警部先生!」
然而,香奈子的手彷彿不受控制……條件反射一般把手裡的手提袋遞到男子手裡。這一切不過短短的三秒鍾。
然而,這不知所措三秒鍾,是橋場警部從警以來經曆過的最長的迷茫。
「不能交給他!」
警部嘴裡正要喊出這句話時,突然,男子身後傳來了一陣驚叫。
準確地說,是那輛綠色轎車後頭通過的行人之中傳出的驚叫聲。
發出驚叫的豈止一人,許過經過車旁的人都在發出尖叫聲,看來,那輛車周圍一定發生了什麼危險的事情。好些人連忙快步躲開了,可是不斷有人因避讓不及和對面的人撞在一起,人群中的衝撞像滾雪球似的傳開了,現場一片混亂,不少人也往警部和香奈子這邊躲閃。由於無法避開,身邊的人群也多有發生肢體碰撞的,連警部和香奈子也很難倖免。隻見香奈子結結實實地被一位年輕人撞了一下,幾乎失去重心險些摔倒了,警部趕緊一把拉住了她。香奈子即使快要摔倒在地,雙手還是緊緊地抱住胸前的那隻紅色提袋,絲毫不敢鬆手。警部也伸出手來,攔在她的胸前,護住她懷裡的手提袋。
他心裡馬上閃過一個念頭,這次行人碰撞一定是綁匪計畫好的,目的正是企圖趁亂奪取香奈子手中的手提包。
此時,他的眼前突然閃過許多小顆粒似的東西,但總是看不清到底閃過的是什麼。從車子周圍擴散開來的這種顆粒狀的東西越來越多……讓人感覺剛才下過的雪突然變成冰雹似的,警部在剎那間閃過這個想法。但是,一陣惱人的嗡嗡聲讓他頓時明白了那是什麼。他本能地伸手一邊驅趕著那些東西,一邊大聲叫道:
「是蜜蜂!」這樣叫喊道的不隻是自己,周圍的人也同樣喊叫著。飛出來的蜂越來越多,數十隻,不,數百隻蜜蜂在旁邊漫無目的地飛舞著。
一隻蜜蜂落在香奈子的頭髮上,還在慢慢地爬動。警部呆呆地望著這隻瀕死的蜜蜂,整整兩秒鍾沒轉移過一下眼睛,然後突然醒悟過來什麼,他扭頭向停在幾米外的那輛綠色轎車望去,隻見車子周圍的人群已經離開了,空蕩蕩的見不到一個人。
車子後座的門開了二十釐米左右。這些蜜蜂似乎是從車裡放出來的,然而車窗玻璃一片霧濛濛的,從外面無法看清楚車內的情況。
警部正想走近車子看個究竟,但往四周掃視了一眼,發現那位疑為綁匪的瘦高個兒男子此刻不見了蹤影。
香奈子站在旁邊,一直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車子,突然,她「啊——」地一聲失聲驚叫了起來。
車門推開了,裡面出來一位白色打扮的人。他的頭上包著一塊白色頭巾,全身上下一片白色。可是個子很小,一看便知是個小孩,看他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樣子,警部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掉落到地球上的外星人的模樣。
不,他跳到馬路中間的姿勢,簡直就像降落月球表面的那位宇航員,他的背上背著鼓鼓囊囊的一個大包,也非常像宇航員背著的呼吸裝置。
「圭太!」警部還未反應過來那是個背包時,隻聽香奈子驚叫了一聲,便馬上向前撲去。
警部迅速伸手抓住香奈子的手臂制止了她。這群蜜蜂在寒冷的空氣中剛開始還很活躍,無頭蒼蠅一樣到處亂飛亂撞,但現在已經變得遲緩多了,這時隻有少量的蜜蜂還在風中盤旋,危險性已經下降多了。但警部最為擔心的並不是蜜蜂,而是坐在車裡的外面看不清的人。此刻也許他正握著刀子之類的兇器,隨時可能向這邊撲過來。
香奈子卻憤怒地尖聲喊道:「放開我!那是圭太,他正在找我!」
香奈子一邊喊一邊使盡全身力氣掙紮著想甩開警部的手臂。她回頭注視著警部的眼睛像是在苦苦哀求他鬆開手臂,好讓自己過去一樣。警部似乎是被她的目光所打動,不由得放開了手。
香奈子沒命地向前撲過去。
那個身穿白衣的孩子正在東張西望地四處尋找著,看來他也發現香奈子正在向自己跑來。近了一看,原來孩子身上穿著的是一套防蜂服,防蜂面罩的前面還蒙著一塊網狀的透明紗巾,周圍的情況總算還能看清。
雖然孩子身上的防蜂服十分厚重,但他還是費力地移動雙腿,拚命地向這邊跑來。香奈子腳下一滑,雙腿跪倒在地,身子向前撲去,正好抱住了跑過來的孩子。香奈子使勁想把孩子頭上罩著的面罩脫開,但這套防蜂服從頭到腳全被縫合在一起,很難把頭上的面罩扯下來。她跪在地上好容易才把紗網撕開……孩子小小的腦袋這才露了出來。
「媽媽——」
一句滿是驚喜的喊聲隨著那顆小腦袋一起冒了出來。香奈子緊緊地抱住那顆小腦袋,隻顧不停叫喊孩子的名字。可是她的聲音馬上便淹沒在周圍一片連聲催促的喇叭聲中,聽不見了。
這時,前方的信號燈已經變成紅燈,隻見正在周圍布控的便衣警察馬上圍了過來,張開雙手攔住進入十字路口的車輛。數十輛莫名其妙地被攔在路口的車輛便一起按響喇叭以發洩自己的不滿。
與此同時,警部率領兩名警察從三個方向接近了那輛綠色轎車。警部深深地吸了口氣後打開了車門。雖然他已做好了各種準備,但車裡一個人影也沒有,裡面關著的隻是一片寂靜。
不,還是有什麼東西在動彈著,可以感覺車裡有什麼輕微的動靜。副駕駛座上放著一個很大的木箱,透過箱口處蒙著的一張網,可以清楚地發現箱裡有數十隻蜂在爬動。
其中一名警察打開駕駛座位置的車門,用手摸了摸座椅,說道:「還是溫的。」
警部聽了猛然一驚,回頭向香奈子的方向看去。
隻見那個紅色手提袋正掉在不遠處的地上,就在抱住圭太的瞬間,香奈子不由自主地鬆開手扔在地上的。警部馬上飛身向紅色手提袋奔去。顯然手提袋扔在地上還不到二十秒鍾,但這段時間裡沒能引起注意,也沒有任何人接近過它。
看來提包仍然平安無事。警部伸手一摸便知道包裡的現金還在。但為了保險起見,他還是把提包打開了。隻見裡面疊成幾層的一捆捆鈔票全都完好無損地放著。
圭太總算平安地接回來了。雖然如此,現在還不能完全把心放下來。警部上前幾步,扶起了蹲坐在地上的香奈子,又把緊緊抓住她的手臂的圭太從上到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並沒有發現身上有何異樣。
「有輛救護車在那邊等著,你們馬上領他去做一次詳細的身體檢查。我隨後馬上就到。」
警部把香奈子和圭太交給趕來的涉谷警署的警官們,又把放有現金的提袋讓他們暫為保管後,便開始檢查起那輛綠色的車子來。顯然,這輛車子是其中的一名綁匪開來的,然後他趁亂放出了蜜蜂,引起人群的巨大騷亂後,自己便下車偷偷跑了。他向幾位聞聲聚攏來的警員問道:「你們有誰看清綁匪的模樣嗎?」
可是,結果十分出人意料,竟然沒有一人曾經見過綁匪的模樣。由於綁匪打開車門混入步行者的人群中隻需短短的一兩秒鍾,因此,即使有人當場看見,也很難說清綁匪的詳細特徵。
警部不肯死心,又用無線對講機向負責路口攝像的兩名警官詢問了一下情況,但依然沒能得到滿意的回答。他又重新播放了幾遍錄像畫面,但遺憾的是,畫面上隻能看見一個戴黑帽子的男人,那個男人把車門推開三十釐米寬的一條縫後迅速地下了車,馬上便消失在過馬路的人群中了。
「把畫面上的人放大後能看清他的基本相貌特徵嗎?哪怕隻是個模糊的輪廓也行啊!」
「很難做到,畫面上隻留下一個背影,而且一閃而過,很難把握相貌特徵,隻能看清綁匪是個男子而已。」
「那個來來回回在馬路中間走了幾遍的瘦高個的男子後來到哪兒去了?」
「他也趁著混亂找不到了,不知往哪個方向去了……警部,聽說剛才引起混亂的原因竟是一群蜜蜂,這是真的嗎?」
「是的,這又有什麼關係?」
「不,隻是問問,因為從我們拍攝的位置看去,下面的十字路口幾乎就像一個蜂巢似的……剛才我偶然這麼想過。」
把熙熙攘攘的人群比喻成群蜂,也倒十分形象。但這些話對此刻的警部來說,就顯得毫無意義而且白白浪費寶貴的時間了。警部關掉了無線報話機。也許綁匪還在附近的人群中並未逃遠,因此必須盡快找出他的相貌特徵。
此時橋場警部已經坐上一輛警車正想前往附近的綜合醫院,因為小川圭太已經被救護車送往那裡進行身體檢查。然而,剛才發生的騷亂對交通秩序的影響還未過去,十字路口周圍還擁堵著數不清的車輛,圭太君所在的救護車至今還堵在路口附近沒有離開。
幾名警察正在十字路口疏導交通,車流和人流的通過速度已經恢復了一半。之所以隻能恢復一半,這是因為那輛綁匪開來的綠色轎車還橫在馬路的正中央,警察在車子周圍設置的隔離帶佔據了道路中間近一半的地方。車子上綁匪留下的痕跡還有待於進行檢查,同時,剛才聖誕老人故意灑落在地上的液體到底是什麼,也隻能等物證鑑定部門的技術人員鑑定後才能知道。
警部看了看表,時間是十二點四十五分。
剛才路口中央驚心動魄的一幕幾乎是在十二點三十分信號燈轉綠了以後不到一分鍾時間內發生的,至今已經過去十多分鍾了,但警部心裡仍然感覺綁匪還在周圍並沒有離開,總覺得他一定還混雜在人群中窺伺著警方的動向,並且美滋滋地正為自己的得手而揚揚自得。而那位聖誕老人不等信號燈變綠便闖進車道引起交通混亂後的一分鍾時間裡正是這樁精心策劃的綁架案中最為關鍵的環節,上演了一幕極其精彩的犯罪表演……
是的,這位聖誕老人的行動十分可疑。
警部立即通過報話機聯繫上了跟蹤聖誕老人的幾位便衣警察。對方報告,已經順利地拘捕了這位聖誕老人,把他關押在涉谷警署內了,並已經開始了對他的詢問。
十幾分鍾前,當這位聖誕老人狂奔著闖過路口,進入車站的人群裡後才放慢了腳步,然後進入開往銀座方向的地鐵通道,並坐在中途的台階上歇息,當他還喘著粗氣、驚魂未定時,兩名追蹤而來的警官就把他叫住了。當他得知自己已被警官跟上了後並沒有繼續逃走,而是出人意料地老老實實被他們帶回了警署。
事後經過審訊才知道,原來在一個小時之前,當這位扮演聖誕老人的流浪漢正像往常一樣四處溜躂時,一輛綠色的車子靠近了他並停了下來……那位坐在車裡的男子搖下車窗,把一個很重的大袋子和三萬日元遞給了他,讓他把這個袋子丟在十字路口的正中間。同時,這名開車的男子還詳細地告訴他,必須在十二點半準時開始行動,而這位扮演聖誕老人的流浪漢連袋子裡裝的是什麼也沒問就答應了下來,並準時在十二點半執行了對方的命令。
警方經過訊問,確認聖誕老人所說的都是實話,因而斷定這位流浪漢確實與綁架案無關,便把這位身軀肥胖的流浪漢釋放了。
不過,雖然這些情況橋場警部是事後才得知的,但三月一日當天,當他乘車離開贖金交付現場前往醫院的途中,這個結果就已經被他預料到了。當時他便打電話吩咐警察說:
「依我看,這位聖誕老人一定是受了別人的指使才這樣做的,本人應當與綁架案無關。但這位指使他的人很可能就是犯罪集團的人。因此,這位聖誕老人也是十分重要的證人,你得好好盤問他,弄清指使他的綁匪的情況。不過,從他奔跑的樣子來看,這位聖誕老人的視力應該不太好,因此他所見到的對方的相貌是否可以說清還是個疑問。」
「是的,從他的眼神來看,似乎連我們是誰他都看不清……」
警部說道:「就算他說不出對方的相貌,總能多少知道綁匪的其他特徵吧,要好好審問!」
說完,橋場警部便掛上了電話。
他又對開車的澤野說道:「聖誕老人的事就先放一邊吧,我們到醫院去再好好問問另一位證人。」
「證人?你是指圭太君嗎?」澤野問道。
「是的。那孩子腦子又聰明,身體上也沒什麼大礙,是個十分完美又理想的證人。哦,過了這個上坡就快到醫院了吧。」
正說話時,車窗前已經出現了醫院那堵白白的牆。正在這時,無線報話機又響了。
時間是十二點四十九分。
「是橋場警部吧?」
報話機裡傳來夾雜著雜音的一個男子粗啞的聲音。聲音顯得非常焦急:「我是從醫院這裡打去的電話,發生了重大情況……」
「什麼?難道孩子的身體狀況出現異常?」
「不,孩子的身體並無大礙,而是贖金出問題了。」
「你說什麼?!贖金明明全部完好無缺。」
「剛才我們乘救護車開往醫院的路上,山路先生把那個塑料提袋打開看了看,錢倒是大部分還在,隻是少了一千萬……」
「等等!我們已經到醫院大門口了。」
話音未落,車子已經在醫院的門口前停下了。橋場警部在臨下車之前把背往座椅上靠了靠,伸直了腰,然後端端正正地坐好,閉上眼睛數了五秒。每當他精神過度緊張時,他總是用這套動作來讓自己穩定下來……五秒鍾後,他又像清晨剛剛醒來時一樣,猛地睜開了眼睛,對澤野說道:
「趕緊瞭解一下過馬路的人中有沒有受傷的,比如被蜜蜂蜇的,或者因擁擠而摔傷的。」
說完,他便下了車。透明玻璃的自動門開了,把橋場迎了進去。正像他剛才聽說的「現金少了一千萬」這句話一樣,橋場和警方又站在了案件新的迷宮的入口。
02
此刻之前橋場警部還在沾沾自喜,慶幸這樁綁架案得以用孩子和贖金全都平安無事的方式得到瞭解決,但他的心頭總留下了一絲隱隱的不安,擔心事情不可能解決得如此圓滿。那麼,綁匪的目的到底是什麼呢?這個疑問甚至成了他最大的心頭之患,如鯁在喉似的遺留在心頭。
在十字路口打開提袋時,竟然完全沒有察覺袋裡的現金少了,這讓橋場警部十分懊惱。可是仔細一想,綁匪既然從中抽走了一千萬贖金,這並非意味著全是壞事,至少警方已經找到了案件的頭緒,確定綁匪的目的是為了金錢,也就是說,這樁案子和普通的綁架案並沒有什麼不同。想到這裡,警部心裡感覺些許安慰。然而,他很快又否定了這種想法。
難道果真是這樣嗎?這樁案子果真就和普通的綁架案沒什麼不同嗎?
無論如何,還是得先詳細聽過當事人的話後再作結論。
當他剛走到門內的掛號處附近時,隻見接到剛才對講機聯繫的一名警官從裡面迎了出來,喊道:「橋場先生!」之所以對方不使用「警部」的稱呼,是由於掛號處的前邊就是候診室,這裡坐著許多等待就診的患者,擔心讓他們聽到了容易引起恐慌。
在一間醫院為他們專門提供的會客室裡,警部從山路將彥以及另外兩名警官那裡得知了以下消息。
據山路將彥的說法,自從香奈子和警部下了那輛面包車後,他也緊跟在後頭向十字路口走去了,後來就一直緊緊地跟在後頭。當路口發生騷亂時,他正站在離香奈子身後不遠的地方觀察著香奈子的動靜。當圭太平安地被救出後,他又跟在圭太和香奈子兩人的後頭。當她們母子倆坐進救護車後,他向救護人員說明了情況,要求一起坐進車裡。然而車上的香奈子卻向救護人員搖著頭,表示拒絕與他一起乘坐。
但在山路將彥的堅持下,香奈子最終還是鬆了口,向救護人員表示同意讓將彥一起乘坐。他上車後才看到,香奈子把紅色手提袋的提手緊緊地纏繞在自己手腕上,小心翼翼地把袋子抱在懷裡。也許她這才想起,自己拿著的錢原來是將彥的。
他上車後救護車很快就開走了。途中,在救護隊員的幫助下,好容易才把圭太身上套著的防蜂服脫了下來。圭太好奇地看著將彥,像是在問:「這人是誰啊?」
香奈子從旁說道:「這位叔叔是我認識的朋友,今天幫了我們許多忙。」
將彥隻能無奈地裝出笑臉說道:「你沒事……就好。」
圭太正正經經地對他鞠了個躬,說了聲:「謝謝叔叔。」
雖然自己在圭太眼裡顯得很陌生,但畢竟是和這個剛開始懂事的親生兒子幾年後的頭一次見面,讓他頓時百感交集,感慨萬千。然而,自己的兒子卻並不答理自己。
在接受完簡單的身體檢查之後,香奈子問圭太:
「這兩天你害怕吧?不過,現在可以放心了。」
兒子回答道:「特別害怕!但現在我不害怕了。」
這時,將彥自己正好手頭沒事,便向香奈子討回了那個紅色手提袋。打開後,他粗略地數了數鈔票便大吃一驚:「咦!怎麼少了?」接著他又仔細數了一遍,這才確定鈔票的確是少了……
說到這裡,將彥又瞟了一眼面前桌子上堆放著的鈔票,鈔票旁邊還擺放著那個空空如也的塑料手提袋。
將彥接著說道:「這裡隻有二十捆,可是當初袋子裡裝的可是實實在在的五千萬啊!按照綁匪的指令,我從袋子裡取出了兩千萬,這裡本應剩下三十捆,因為當初我確確實實隻拿出了兩千萬,當時警部也在旁邊親眼看到的。對吧?」
警部點了點頭,說道:「可是……」
「什麼可是?」將彥反問道。
「當初你取出的鈔票是不是真的隻有二十捆我怎麼知道?我又沒有和你一起數過!」
「那……這麼說你懷疑我私自藏起了錢?」
「不,我並沒有懷疑你。」
話雖然這樣說,警部的一雙眼睛仍然懷疑地盯著將彥。他又繼續說道:「剛才在十字路口忙著解救孩子的時候,綁匪的確有機會拿走部分現金,因為香奈子緊抱著孩子時曾經把手提袋丟在了地上,而當時我的注意力也被那輛車子吸引住了,失去了警覺。雖然當時的時間隻有短短的二十秒,但綁匪完全來得及從袋子裡抽走一千萬鈔票……不過,如果事情真是這樣的話,許多問題就得不到解釋了。」
聽到這裡,將彥和另外兩名警官,也就是房間裡所有人的目光全都集中到了橋場警部的臉上。
「怎麼說事情得不到解釋了呢?」
幾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警部問道。
「我看綁匪根本就沒時間從袋子裡拿錢。另外,由於許多蜜蜂在頭頂上盤旋,當時周圍的人群散得很開,綁匪想接近袋子很不容易。而綁匪如果選擇冒著危險接近提袋,那勢必要在最短的時間裡達到目的,儘量在眨眼之間就把錢取走。那麼,綁匪為什麼不把整個提袋奪走?那樣一來就能在短短的一瞬間達到目的,豈不是更好?既然他最終提出要的是三千萬,那又為何費盡心機隻抽走了提袋裡的一千萬?這一點令人難以理解。」
此言一出,這間空蕩蕩的大房間裡好幾秒鍾之內無人出聲,大家都在極力思考著。不久,一名年輕警員說道:
「也許提著個大袋子逃走太引人注目了吧?我想,綁匪一定是害怕被人看見才這麼做的。」
另一位年紀稍長的警官搖著頭說道:
「我看未必,既然害怕引人注目,當初何必要求家屬把錢裝進紅色提包……嗯?而且,既然從中抽取了一千萬,何不幹脆把那三千萬全取走?我看從袋子裡隻拿走一千萬反而浪費時間……」
「不對!取出一千萬裝進兜裡別人就看不見了,要是三千萬全取走,不是得另外再備個包?而且從提袋裡掏出錢來再往包裡裝就更費時間了……」
聽了這位年輕警員的話,警不以為然地把他們倆的看法完全否定了,他說:「我看問題絕不是發生在十字路口,這一點毫無疑問。」
他小聲地說完這句話後,用手抹了抹額頭,可是動作隻進行了一半便突然停住了手,問道:
「山路先生,我們臨下車前接到綁匪的電話,讓你從提袋裡取出兩千萬,當初你清點過沒有,袋子裡確實還剩下三千萬嗎?這一點不會錯吧?」
「當時我的確沒數過袋子裡的錢。我想,袋子裡總數既然是五千萬,那麼綁匪讓我取出兩千萬,剩下的就一定是三千萬了。我隻數了取出來的那兩千萬。」
「這麼說,袋子裡可能早就隻剩四千萬了……從小川家到涉谷的途中絕不可能被人掏走一千萬。那麼,你上了那輛面包車後清點過鈔票有幾捆嗎?」
「我沒清點過。」
「這麼說,問題一定出在小川家了,從銀行裡提取到這筆現金後,一直到早晨坐進那輛警車之前,手提袋不都是由山路先生保管的嗎?從來沒離開過你身邊吧?」
將彥猶猶豫豫地邊想,邊輕輕搖了搖頭回答:「是沒離開過。」
可是他馬上又驚叫了一聲:「啊!不……隻有一次!」
他又說道:「當我離開小川家正要坐進車子的時候,突然想起要上一趟廁所……回家裡上廁所倒不如到工廠裡的廁所更近些,所以就去那兒……」
原來,工廠辦公室的旁邊有間很小的廁所,那時辦公室裡正好空無一人,將彥便把手提袋放在靠門旁邊的一把椅子上,然後進了廁所。那時,員工們都在廠裡忙著各自手頭上的活。見到將彥從廁所裡出來後,香奈子的父親衝他喊了一聲:「到時間該走了!」
「那你上廁所的時間到底有多長?」
「最多三四十秒吧。」
「要是有這點時間,完全來得及從袋裡抽走十捆……上完廁所後你沒覺得手提袋變得輕多了?」
「當時沒有注意到,隻顧著馬上出發了。」
「你上完廁所後,香奈子的父親對你說話時還有人在旁邊嗎?」警部接著問道。
將彥毫不遲疑地回答道:「有,身邊還有兩名員工,其中一位就是那個叫川田的……」
「川田?」
警部嘴裡反複叨唸著這個名字,足足思考了五秒,這才向其中一位警官命令道:「劍崎警部補還留在小川家,馬上通知他,密切注意所有員工的動向,尤其是這位名叫川田的,一定要嚴加監視!」
「圭太君能接受問話了嗎?」警部又問道。
「我看應該沒問題了吧。雖然還沒進行詳細的身體檢查,但據他母親說,身體情況和平常沒什麼兩樣。」
於是,警部便讓年輕警官領路,一起到位於三層的病房去了。臨推門進去之前,這位年輕警官問道:「袋子裡少了一千萬的事,需要馬上向案件指揮部報告嗎?」
「不急,等詢問過圭太君和他母親後再說吧。」
警部在門上敲了幾下,屋裡傳來的歡笑聲戛然而止。警部不等屋裡回答便推開了門。
圭太馬上從床上爬起身來,看來剛才他和坐在旁邊的香奈子玩耍得正開心,當他擡頭看見警部後,便滿臉驚恐地躲在母親身後。
「沒關係,你別害怕。」
香奈子嘴裡雖然安慰著孩子,但自己的臉闆了起來,她走近幾步把警部拉到一邊,湊在他耳邊小聲說道:「剛才我們在路口說的那些話你可千萬別在孩子面前說啊!」
看來,既然孩子已經平安無事地回到自己身邊,她已經開始後悔自己不該把出生的秘密告訴警部了。
「你放心吧,一切都不會往外公開的……不過,如果此事關系到那位十字路口出現的男士的話,也許我還要再詳細地向你瞭解一些情況。」
聽了警部的這番話後香奈子看來安心下來,表情也緩和多了。警部看了看她身後的圭太,隻見他換上一身病號服後顯得幼稚多了……確實,山路將彥臉上的基本特徵在他身上都能看到。
「那件套在身上的白色衣服呢?」
「被警察拿走了,說是到了醫院必須統一穿上病號服。」
原來身上所穿的衣服和那個背包都放在窗邊的椅子上。
「我想問問圭太君幾件事,你看行嗎?」
「請問吧。他的精神也很好,說是這兩天吃飯睡覺都很香,加上綁匪還讓他玩電子遊戲,他還覺得比在家裡過得更高興呢……」
香奈子用通常的說話聲說道,接著她看了一眼圭太笑了笑,隨即壓低了嗓門小聲說道:「不過,他這樣說也許是為了不讓我擔心,因為在電話裡聽到他的聲音總是顯得非常害怕。」
警部點了點頭,正想走向床邊時突然又停下了腳。圭太見了他正戰戰兢兢地往床裡縮。然而警部停下了腳卻並不是因為這些。
「之前我還有幾句話想問問你,香奈子小姐……手提袋裡的錢被人拿走了一千萬,這件事你知道吧?」
「知道。坐在救護車裡的時候我聽他嚷嚷過。」
「我們站在十字路口時,你曾見到誰靠近手提袋,從中抽走了一千萬嗎?」
「沒有,當時我隻顧著圭太了,連手提袋掉在地上都不記得。」
香奈子搖了搖頭說道。
「媽媽——」在香奈子還想開口再說什麼時,圭太突然大聲喊了起來。
香奈子和警部都不約而同地回頭看過去。
「你們說的一千萬,就是那個贖金吧?」
圭太這樣問道。說完,他不但看了看母親,還偷偷看了一眼警部。
「嗯,是啊……怎麼你還問……」
「那我知道。要是贖金的話,那我知道。」
說著,圭太從床上跳了下來,向窗戶邊上的椅子跑去,用那雙小手抓起那個背包。
接下來的一瞬間,發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媽媽……綁匪,就是這個人吧?」
不等母親回答,圭太就戰戰兢兢地舉起背包,遞給了警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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