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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其之十二 偽造的墳墓

不完全犯罪 by 鮎川哲也

2020-2-29 17:46

01
五月二十日的天氣十分晴朗。
靜岡縣濱松市外湖東村派出所的石原巡警剛剛從鎮上的集會回來。他的老伴好像一直在等他回來一樣,一聽到動靜馬上就從家裡跑出來迎接他。將兩隻濕手在圍裙上蹭了蹭後,老伴對他說道:
「半小時前,我接到一通很奇怪的電話。」
「奇怪的電話?」
石原巡警摘掉警帽,擦擦額頭上的汗,話語中帶有幾分責備的意味。中規中矩的石原,其實是因為妻子忘了對他說「你回來了」而生氣著。與其說他中規中矩,倒不如說他是一個易怒的人。
妻子沒有覺察到丈夫的心情,回答說:
「是的,那個人說自己剛剛郊遊回來,看到一個舊窯裡有屍體。」
「窯?是燒炭的窯嗎?」
「不是,他說在和地的前面,應該是燒製瓦片的窯吧。說是跟他在一起的狗發現的。」
在和地的前面的話,那裡有遠州制瓦的窯,這間公司由於籌資失敗而倒閉,而窯也成了廢窯。那個人所說發現屍體的窯,應該就是那裡。
「你問了發現者的名字了嗎?」
「我問了,但是他沒有告訴我。他說,警察都會懷疑報案的人,所以拒絕說出自己的名字。而且他的朋友遇到過類似情況,還被警察揪住前襟逼問。」
「哦。」
「然後他就掛電話了。」
石原巡警聽完後,露出不高興的臉色,用帽簷用力地撓著自己的光頭。如果向上司匯報的話,肯定會被上司責問說,為什麼沒有追問對方的姓名。
「不管怎樣,」他不高興的說道,「我先去那裡看看再說吧,把手電筒拿給我。」
「老伴,你喝口水再去吧。」
可是,石原沒有回答,拿著手電筒就朝外走,然後把自行車調了個方向就出發了。這個老警察沉默了,因為他覺得這會是一起複雜難辦的案子,讓他有種緊張和不快的感覺。
離開村子,來到一個丘陵,綠色的蜜柑林綿延不絕。濱名湖吹來涼爽的風,輕拂著石原巡警微微冒汗的,有些皺紋的大臉。他繃著臉將車騎得飛快,但和平時不同的是,今天的腳踏板似乎特別沉重……
鷹之森是一片位於丘陵盡頭,大約有四公頃面積大小的山毛櫸林。制瓦廠,就是把西邊出口一帶的樹砍倒後,在那裡建立了燒製瓦片的窯的。這個工廠的瓦片是俗稱「鹽燒」的紅瓦;因為這種瓦片可以有效防止鹽害,所以在鄰縣的沿海地方賣得很好。
石原把自行車停在樹林前。在山毛櫸零落的樹幹後面,白色枯乾的土地上,四個灰褐色的窯正靜靜的排列在那裡。這些廢窯不禁讓石原聯想起古代貴族的墳墓。
把自行車立好後,走了兩、三步,石原突然想,這不會又是誰搞的惡作劇吧。說不定那個人看到我把消息當真,並提心弔膽地來到瓦窯勘察,正躲在樹蔭後面偷笑著呢。
石原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事情。之前有過兩次這樣的經歷,都跟縱火案有關。他把假消息當真了,半夜三更還在村裡到處奔走。後來才知道那只是中學生們搗的蛋,是故意報的假案,害他生了幾天的氣。
他停住腳步,靜靜的環顧了一下四周,一個人也沒有,只有蟬鳴聲不斷迴響著。他繼續向瓦窯走去。
由於當警察的緣故,石原很早以前開始,就不知聞過多少次屍體的臭味了。那都是青壯年時候的事情了,正是他和強盜等搏鬥的熱血方剛的年紀。
石原停下腳步,抽動著鼻子,四下嗅了嗅。從瓦窯的周圍飄來記憶中那熟悉的難聞氣味。石原的眼睛變得更加犀利起來,接著,他把視線定在第三個瓦窯上。在那瓦窯的入口處有隻被踩爛的女性用的小型鋼筆,變成黑色的藍墨水,在土地上留下了一灘乾涸的痕跡。
站在敞開的黑色入口處,石原警官用手電筒往裡面照了一下。窯裡到處都是碎瓦片,再往裡照的時候,就發現一具橫躺著的蒼白屍體。石原心下雪亮,看來不是有人報假案。他開始留意周圍是否有罪犯留下的鞋印。他彎著腰,勉強地挪動著自己發軟的腿,走進窯裡。
接獲石原巡警的通報,等縣警派來的搜查官一行到達現場的時候,已經是三小時之後,也就是四點過的事情了。
死者除了白色高跟鞋和貼身的白色襯裙外,其他衣物都被拿走了。如果衣服本身很貴重的話,那很有可能是把衣物拿去賣了;但是,浜松中央署的女警官認為,在這個案子中,從死者的襯裙和鞋子來看,她穿的衣服並不是特別高檔。罪犯之所以這樣做,是為了掩飾死者的身份。
還有,她的手提包也不見了,更加說明罪犯是有意掩飾死者的身份。於是,警方制定了「先集中精力,查出死者的身份」的搜查方針。
死者的屍體被運到濱松市屬的松江醫院,由靜岡縣警派來的小原法醫對屍體進行了解剖。確定死者是被勒死的,且脖子上有被麻繩從後方勒絞的深深的印記。被害者是一位沒有生過小孩、身體健康、有抽菸習慣的女性。她從事的職業需要到處奔走,手指上有筆繭,由此可推斷她從事的不是商業,而是有關知識方面的工作。死後約三週時間,因此可推斷出死者是於六月初被殺害的。
雖然罪犯把被害者的衣服和手提包拿走了,但被害者的身份還是很快就查清楚了。女警官在死者的襯裙上發現了用紅線繡的小小的“SUDA”(須田)兩字,於是推測死者有可能是失蹤的須田孝子。
須田孝子是住在東京田端的須田武造的妻子,到今年六月剛滿二十五歲。孝子於六月二日去濱松市出差,然後就音訊全無。於是,須田武造與孝子就職單位的社長聯名請求靜岡縣警署幫忙調查。
02
五月二十一日上午十點剛過,須田武造和被害者公司的同事松崎廣來到濱松中央署確認屍體。
須田武造,是個臉色蒼白、清瘦,年齡約三十五、六歲的男人,現在正在清瀨的結核療養院住院。他臉色憔悴,有一雙看起來很女性化,眼角低垂的眼睛。清瀨在東京的北多摩郡,那一帶因為有很多結核病和痲瘋病的醫院而出名。
松崎廣也是一個削瘦的三十七、八歲的男人,但皮膚黝黑,看起來很有精神。他的眉毛很濃,說話和動作都非常乾脆俐落。和須田武造相比,除了都長得瘦以外,其他的似乎都完全相反。不過,松崎自始至終都很體諒須田武造的心情。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喝服務員端來的茶水。孝子失蹤三週後,作為丈夫的武造,心裡應該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他沒有表現出特別震驚的樣子,但仍然像是受了很大的打擊。
松崎廣雖然不是被害者的丈夫,但警署也把情況跟松崎說了。松崎一直在抽菸,不過十分鐘的時間,菸灰缸裡就留下了七個菸頭。
佐伯刑警用警署的吉普車,親自開車把他們帶到了松江町的松江醫院。
武造茫然若失地看著站前馬路旁松菱商場熙熙攘攘的人群,松崎廣則只是一個勁地抽菸。他們心神不寧的樣子,一直持續到他們看到松江醫院地下室用乾冰保存的屍體才有所改變。
醫生一掀開屍體上的白布,武造就像被人打了一巴掌一樣踉蹌得背過臉去,用嘶啞的聲音說,死者就是他的妻子。
他低頭自言自語著:「可憐的女孩啊,如果不是我生病,你就不會變成這樣了!」武造的聲音有些顫抖,旁邊的刑警心想,他不會是在哭吧。
面對同事的屍體,松崎雖然沒有那麼傷心,但也臉色蒼白,面無血色。他離開屍體,垂下雙眼,嘴裡不知道在小聲唸著些什麼。警官猜想,他可能是在為死者禱告吧。寂靜的停屍房裡,只聽見醫生來回走動的聲音。
再次回到中央警署,武造在接待室裡說道,「我進療養院後,孝子才去藤卷調查所做調查員的。」
松崎接過話題,「接下來,就由我來說吧。藤卷調查所的工作就是接受保險公司的委託,揭發保險詐欺案件。說得再具體點,就是調查被保險人的真正死因。如果被保險人在汽車的交通事故中去世,那保險公司就必須向受益人支付保險金。但是,如果被保險人不是死於意外事故,而是死於人為製造的事故的話,那保險公司就不用支付保險金。這種時候,保險公司就會委託我們公司幫忙調查事故真相。」
「原來如此。」
佐伯刑警點頭說道,用眼睛催促他繼續往下說。在接待室裡,縣警局來的瀧搜查一課課長和岩根部長刑事,和武造他們面對面地坐在桌子的兩側。就在房間裡略顯凝重的氣氛中,松崎繼續說道:
「須田小姐去那裡出差,是受到K保險公司的委託的。案件雖然沒有上報,但她出差的目的就是去調查在寒山寺經營土產店的山野舍松的保險金理賠案。去年秋天山野的妻子自殺後,山野獲得了二百萬圓的保險金。但如果他老婆不是自殺而是被殺的話,保險公司就可以收回這筆保險金。須田小姐應該是去找山野舍鬆了。」
搜查官們默默的交換了一下眼色。豐富的辦案經驗告訴他們,如果山野舍松真的殺了自己的妻子,而後被須田孝子追查。那麼就不難想像,他會為了逃避這場危及自己的災難而殺掉須田孝子。已經殺了一個人了,當然會毫不猶豫地殺第二個。
搜查課長把咬在嘴裡的香菸在手背上用力一擰,向前探身,問佐伯警官說:「說起寒山寺的山野舍松,是那個案件吧?」。
「是的,就是去年十月份發生的那起。」
「有他殺的嫌疑嗎?」
「沒有,有封遺書。遺書的內容大致是『我厭倦了花心的丈夫,所以……』這樣的文字。經過筆跡鑑定,那的確是他老婆的筆跡。也沒有其他他殺的跡象存在。」
「嗯。」
課長把長滿鬍子的臉朝向松崎問道,「你們不知道遺書的事情嗎?」
武造把雙手放在膝蓋上,頭朝下,一直默默地聽著。
「知道,但保險公司懷疑遺書是偽造的。而且公司職員在寒山寺泡溫泉時聽說了類似的傳言。」
「原來是這樣。」
課長和署長都顯出不太高興的樣子。如果松崎說的是事實的話,一想到被區區一個調查員搶在前頭,他們心裡就不能平靜。
「佐伯,你馬上去那裡。去找那個山野舍松。」
松崎說:「我也跟你們一起去。我們所長說,如果可以的話,讓我儘量協助你們的工作。」
「須田先生,那你呢?你去哪裡?」松崎問著死去同事的丈夫。
「我馬上回醫院。」
「身體不舒服嗎?」
「沒有。但我如果到處亂跑的話,馬上就會發燒的。」
「那我送你去車站好了。」
松崎說完,忽然語氣一變,又詢問道:
「你夫人信天主教吧?」
「不信,為什麼這麼說?」
「總得考慮辦葬禮的事情,那她信佛教囉?」
「是的。是淨土宗。但孝子和我都不算特別虔誠……」
松崎打開記事本,把剛剛武造說的話記了下來。
03
佐伯和松崎乘坐的吉普車開出市內,橫穿靜岡大學的工學院後,從自衛隊航空學校的旁邊通過,來到了有很多丘陵的郊區。路上與好幾輛觀光巴士擦身而過,吉普車穿過稀稀落落的小村莊,一直往前開。
有一會,左手邊依稀可以看到一泓碧綠的湖水,但車子轉個彎後,又漸行漸速了,看不到了。來到低窪處,剛剛插完秧的水田裡,綠色的秧苗在風中搖曳。
三十分鐘過後,車子又到了柏油路上。這裡距離寒山寺已經不遠了。寒山寺原本是濱名湖東邊的一個沒有名氣的村子,但由於發現了溫泉,便很快成了一個旅遊勝地。
「連續假期的時候,經常有很多人會來這裡呢,」佐伯刑警說道。松崎扭過脖子,看著小山上建造的遊樂園。山路上小小的汽車正在奔馳,連著山頂和大草山的一輛小型纜車正在湖面的上空來回運行。不過,從平地上看只能看到綠色樹梢的那邊緩慢旋轉著的纜車的一部分。
「那就像是一個巨型的蟲籠,而坐在裡面的人就像蟋蟀。」松崎用跟先前似乎判若兩人的明朗表情說著。
車子進入寒山寺的鎮區。街道兩邊旅館、餐廳、土特產店櫛比鱗次,不管是油漆的顏色,或是建築的木色,都帶著嶄新的色彩。寒山寺一夜出名,不過服務設施似乎還在急起直追的程度。
佐伯把車停在一家螃蟹店前。店的招牌上畫著揚起夾子的紅色螃蟹圖案。
在擺放著小木偶人的玻璃櫥櫃的對面,有一個禿頭的,精神健壯的五十歲左右的男子正在看報紙。他聽到佐伯他們的腳步聲後,臉上馬上堆出職業性的笑容。
「啊,是警察老爺啊。」
老闆用失望的聲音說道,剛才的滿臉笑容馬上變成了一臉困惑。他下意識地揉了揉鼻子。
「不會妨礙你做生意的。在顧客來之前,我們聊一聊。」
佐伯連珠炮似的說道。
「這個月的月初,有個名叫須田孝子的年輕女子來過這裡吧?」
「嗯,來過。她拿出名片,問了很多問題後就回去了。」
店老闆一隻手抓住一只停在箱子上的蒼蠅,然後把它用力摔到水泥地上,用木屐踩死。之後又若無其事的抬起頭來。
「須田孝子不僅說我殺死自己的妻子,謊稱她是自殺,還問了我很多令人討厭的事情。當時,我就跟她說,發生事件的當晚,我一直在蒔田玩呢。」
佐伯刑警目光炯炯地看著他。這個店老闆下巴凹陷,其貌不揚,眼睛總是像被嚇到了一樣睜得圓圓的。此時,他眼裡第一次露出嚴厲的目光。
「是真的?」
「是真的。我最近就要結婚了,對象是一位叫做伊達裡的女子。我和妻子去年夏天分手了,然後我就準備和小裡在年底結婚,當然這事對我妻子來說是一點都開心不起來的,所以她做了那樣的事情。真讓人討厭啊。也因此,我和小裡的婚禮就延後了。但是單身生活還是不方便,所以我想下個月就舉行婚禮。」
不等警官問話,他就劈哩啪啦的說了一大串。從說話方式中讓人感覺到,他是一個頭腦簡單的人。
「那個女的……是叫須田吧?我和她說了以上這些話以後,她就去拜訪小裡家了。」
「你的未婚妻住在哪裡?」
「就是蒔田囉。她家很好找的,就是住在大櫟樹下的那戶。聽說我妻子上吊自殺是晚上十點剛過,但我回到家裡時已經是第二天上午了。我看到店裡門簾還是捲起的,當時就覺得很奇怪。從後門進去一看,妻子就吊在廚房和客廳之間的連接處,我當時膽都嚇破了。上吊自殺,遇上這種事真倒楣呢。」
也許是山野舍松神經比較大條的緣故吧,他非常平靜地再現了當時的情景。
佐伯用眼神催促松崎,趕緊離開了店裡。
回到吉普車上,佐伯警官看了一下手錶,自言自語道,「怎麼辦好呢?」
「蒔田在浜名湖的對岸,必須坐船才能過去。離船出發還有將近三十分鐘,我們去吃點什麼吧?」
「好啊,我也有點餓了。」
松崎環視了一下周圍的食堂。映入眼簾的儘是賣壽司、鰻魚、烏龍麵等的店鋪;可是,似乎沒有一樣能勾起他的食慾的。
這時佐伯隨口說了一句:
「吃咖哩飯怎麼樣?」
可是這頓咖哩飯卻出乎意料的好吃。米飯的軟硬剛好合適,咖哩的味道也很不錯。松崎高興得連聲稱讚「好吃、好吃」;他還說,如果我們確認了山野舍松的不在場證明是無效的,回去時還要在這裡再吃一次咖哩飯,喝啤酒,慶祝一下。
佐伯警官好像和店主人熟識,講了幾句話後,就把吉普車寄放在店那裡。
碼頭很近,一會就到了。藍色的湖水上伸出一個小小的混凝土防沙堤。鷲津開來的白色遊艇正好到達碼頭,甲板上的年輕男女歡快的呼喊著,輕盈地跳下船。窄小的防沙堤頃刻間就被擠滿了。
佐伯他們一上船,汽艇就拉響尖銳的汽笛聲出發了。前往鷲津的乘客出乎意料的少,除了新婚夫婦以外,就只有穿著木屐的附近村子裡的姑娘了。他們都沒有進昏暗的客艙,而是全都在甲板上站著,沐浴著明媚的陽光。新郎正拿著照相機對著新娘,一張又一張地拍個不停。
砰砰作響的汽艇,在風平浪靜的湖面上,留下了一道白色的航跡。引擎的聲音在耳邊迴盪。長滿深綠色松樹的岩岸,隨著汽艇不斷前進,怱左怱右的出現在人們的視線中。
途經濱名湖北岸的佐久米、都筑後,三十分鐘後,汽船來到第三個停泊點。引擎的聲音減弱,船體微微旋轉了一下,船尾靠到了碼頭上。船只有自己掀起的波浪使船身猛地顛簸了一下。
佐伯拍了拍鬆崎的肩膀說:「松崎,下船了。這裡就是蒔田了。」
兩人下船後,船載著剩下的少部分人馬上又離港了。或許是因為船身小的緣故,動作非常敏捷。
濱名湖畔的風景好像到處都差不多。蒔田是坐落在青翠山丘當中的一個小村落。路邊立著一個地藏菩薩,好像是憑弔溺水兒童的。彎腰仔細一看,風吹雨淋後磨損嚴重的碑文上,勉強可以辨認出碑面上有「天福癸巳三月十日」幾個字。
「應該是游泳時溺水而死的吧。」
「不對,三月份還不是游泳的季節。」佐伯用警察式的推理說道,
「應該是乘坐的船翻覆了。」
「是嗎,為什麼呢?」
「因為碑上寫著天福(註:天福和顛覆一詞的發音相同。)。」
佐伯的幽默讓兩人都放聲大笑起來,
這兩個陌生的男子。
一個背著小孩在玩扔沙包遊戲的女孩子,詫異地看著
伊達裡的家在山丘的半山腰,可以俯瞰湖面的地方。一棵樹齡超過百年的大櫟樹映入了兩人眼中,他們因此斷定,不遠處就是她家了。
不管是佐伯或是松崎,應該都很習慣這種調查,可是此時,他們倆的心裡卻都很緊張。當大櫟樹進入他們的視線時,兩人都閉口不語。
走在斜斜的小路上,松崎嘟囔著說:「舍松是嫌疑犯,我有預感。」不過,佐伯刑警卻沒有回答。
正想著如果伊達裡不在家的話就不好辦了;不過,就像上天安排好了一樣,她正在走廊上給黃鶯餵食呢。伊達裡皮膚很好,是個略微發福的中年女性。容貌雖然有點走樣,但眼神卻嬌媚無比。
這樣的女人站在店門口的話,螃蟹店的生意肯定很好。佐伯一邊這樣想,一邊死盯著人家看。
伊達裡抬起頭,用手撩了一下頭髮,嬌聲嬌氣地說了聲「哎呀」。黃鶯興奮的拍打著翅膀,在籠子裡飛來飛去。
「那個人來過這裡。」伊達裡馬上回答道。
「她雖然很年輕,但很機敏幹練。紅色的連衣裙非常合身。因為她用奇怪的眼光看待舍松,我心裡當然不舒服。但還是不自覺地給她沏了茶。」
她爽朗的笑著,給兩人拿來了坐墊。
「那天晚上,舍松的確來了我這裡。然後她就問我有沒有其他人可以作證。於是,我就讓她去找吾作先生。那天晚上,我們一起去了吾作先生的家裡泡澡,而且一直聊天到淒晨一點鐘。」
這個中年女人,說話方式還像年輕女子般的活潑。
話說回來,須田孝子懷疑舍松未來媳婦的證詞可信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吾作先生是你的親戚嗎?」
「不是,他是戰爭時從東京疏散到這裡的,之後就一直住在這裡。他在農協工作。」
佐伯心想,既然不是親戚,那他說的話說不定還可以相信。但舍松和伊達裡那種自信的樣子,總讓佐伯覺得有點不爽。
「農協在哪裡?」
伊達裡再次大笑道:「哎呀,今天不是週日嗎?」
黃鶯瞪著圓圓的黑眼睛,吃驚地望著女主人。
草草的打了招呼後,他們走下了丘陵。小裡所說的木堂吾作的家,就是剛才看到有個小女孩在玩扔沙包遊戲的那個地方。
當佐伯走進庭院之際,吾作正穿著拖鞋,在給自行車的鏈子上油。吾作是個中年男子,他穿著黃褐色的褲子,皮帶上別著一個少見的刀豆菸斗。他身材矮小,臉色不太好,但給人一種忠厚老實的印象。
吾作對須田孝子的印象也很深。他說,當他從地方台的午間新聞中得知廢窯中的女屍就是孝子時,感到很震驚。
「那是這個月三號的事情。因為是憲法紀念日,所以我記得格外清楚。當時我正在院子裡修剪盆栽的花木。我不知道她是太太還是小姐,總之是一個非常活潑伶俐的人。這樣的人竟會赤裸慘死在廢窯裡,我怎樣也想不到啊。」
「你們這次來,有何貴幹呢?」感嘆過後,吾作又繼續問。
「你知道山野舍松妻子自殺的事情吧。」
佐伯警官等著他點頭,接著說道。
「須田孝子問我,山野舍松的妻子上吊自殺那晚,丈夫舍松在伊達小姐家玩是不是事實。我回答說,那的確是事實。他們來我家泡澡、看電視,還聊了一個多小時。舍松第二天回家的時候,發現他妻子從鴨居回來,上吊自殺了,聽說還引起了不小的騷亂呢。」
佐伯和松崎互相望了一眼。舍松的不在場證明似乎是真的。如果這樣的話,舍松就沒有殺害須田孝子的動機了。
「我是須田孝子的同事,關於她的情況,你還有其他要補充的嗎?」
松崎親切的詢問道。
「什麼都沒有。」
吾作看了看松崎,擺出無能為力的表情。
「真的是一個非常爽朗美麗的女子。如果我是個男的,無論如何也不會做出那種卑劣的行為。」
「她來拜訪你的時候是幾點鐘?」
「這個嘛……等一下,好像是下午兩點左右。因為我三點鐘吃了年糕。她來拜訪我應該是在那一個小時之前。」
接著,木堂吾作像突然想起什麼一樣。
「但是須田小姐仍然對舍松心存懷疑。她對我說,關於那天晚上的事,如果想到什麼不自然的或是奇怪的動作行為,就馬上打電話通知她。說完,她給我留了一個電話號碼。」
吾作說著,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個黑色皮革封皮的記事本,拿出一張夾在裡面的紙片。那張小紙片上印有紫色的橡皮印章。孝子在紙片的背面寫了自己的電話號碼。
「名片發完了,所以才寫在那張紙片上的。」
拿在手裡一看,是用鉛筆寫的數字。佐伯刑警回頭看了一下松崎,問:「這是須田孝子的筆跡嗎?」
「是的,確實是她寫的。六和九的寫法非常正規,完全仿照字帖。」
松崎一邊回答,一邊用手指捏起紙片,突然,他的臉色驟變。
「你發現什麼了嗎?」
「沒有。」
他趕緊轉移視線,把紙片還給吾作。
「沒什麼,是我多想了。這個號碼讓我想起了一些無足掛齒的小事。」
松崎的表情和眼神馬上又恢復了平靜,再次呈現出運動員股從容不迫的神態。
佐伯心想,這傢伙肯定有什麼瞞著我。我都帶他到這裡來了,他居然不告訴我他所發現的事情,真不夠意思,太任性了。
佐伯刑警為了自己的叨擾向吾作表示歉意之後就離開了。走在回碼頭的路上,他心裡還是很不愉快,而且越想就越是生氣。
松崎也覺察到了佐伯的心情,故意討好他說:
「刑警先生,您可別生氣呀。」
「我沒有生氣。只是說實話,你故意對我隱瞞某些事情,這不是很卑劣嗎?」
「不,不是的。你誤會了。我之所以有點愕然,是因為那個電話號碼和一個酒吧的號碼特別像。不瞞您說,我跟那裡的一個女人有來往。但是這事如果讓我妻子知道的話就不得了了,所以我到現在還是隱瞞著她。因此,剛才看到那張紙的號碼的瞬間,我心裡忍不住想:『不妙,這個號碼竟然被須田小姐知道了!』既然她知道了,那搞不好我老婆那裡也東窗事發了,所以當時我很害怕。但仔細一看,並不是那酒吧的號碼,我這才鬆了一口氣。」
松崎極力為自己辯解。但是,他越是辯解,佐伯刑警就是越覺得很可疑。
佐伯在心裡說,可以了,你不用說了。反正那個號碼我也記住了。有必要的話,我找東京管區警署的人查一下就知道了。
佐伯警官蹲在岸邊,把岸邊的小草撕碎,放入嘴中。松崎討好的彎下自己修長的身子,給警官遞了一根菸。
04
五月二十二日中午時分,東京方面傳來了新消息。
品川署給警視廳本部打來電話,說關於濱松的殺人案件有最新的消息要報告;據說這消息是來自於車站前的一家當鋪。於是,本部馬上讓丹那刑警前往該當鋪一趟。
東京路面電車的終點站是品川。穿過和車站相對的人行道,角落的電線杆上有黃色油漆書寫的「關質店」(註:質店,即當鋪之意)三個大字。走進巷子裡,透過泥土搭成的圍牆,可以看到楓樹的紅葉和當鋪的白牆。
一撩開門簾、推開玻璃門,丹那頭頂上就響起了一陣尖銳的門鈴聲。很快,旁邊房間的拉門就被打開了,從裡面探出一張滿頭銀髮、看起來像極了老鼠的老人的臉。
「是警察先生啊。」
老闆只看了丹那一眼,就知道這個面容極為普通的人是警察,不愧是老練的當鋪老闆。
老闆摘下玳瑁框眼鏡,鬆弛的臉上堆出諂笑。雖然已經是初夏了,但他還是穿著棉質的短襪。
打完招呼後,丹那警官就直接問他:「你要向我們匯報什麼情況呢?」
老闆把事先準備好的櫃子拉到跟前,從裡面取出一件紅色的連衣裙。
「聽說在濱松發現了一具衣服被脫掉的女屍,我在想,她的衣服是不是這件?」
「為什麼這麼說?你的理由是什麼?」
「我有三個理由:第一,衣服口袋裡有濱松的公車車票;第二,衣服被典當是在這個月三號的晚上,與被害人五月初被殺的時間相吻合;然後再來就是第三點,請看這個。」
老闆戴上老花眼鏡,把連衣裙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把衣領翻過來給警官看。上面有一個用綠線去的片假名標音「SUDA」。「須田」這個姓看起來很普通,但事實上姓這個姓的人卻很少,所以這個衣服應該就是須田孝子的沒有錯。只要給孝子的丈夫武造看一看,很快就知道是不是她的了。
「來典當這件衣服的人長什麼樣子?」
「那是個戴著黑眼鏡,二十歲左右的矮胖男人。他穿著褐色的皮夾克,左手戴著金戒指。」
店老闆從桌子上拿起帳本,舔了一下被墨水弄髒的手指,開始翻看帳本。
「三號晚上十點半左右,那個人說今晚必須和妻子去名古屋,由於沒有零錢,所以想把這個當掉換點錢。這件連衣裙由於後背被墨水弄髒了,有墨漬,所以不怎麼值錢;本來我想給他五百圓,不過最後還是給了他一千圓,結果他也沒來贖回去。當時我就覺得很奇怪,結果沒過多久就看到報紙上註銷了這次的殺人事件,所以我就打了電話給你們。」
滿口假牙的老人說起話來像年輕人一樣,思維敏捷、滔滔不絕。
「在他身上,你還有發現其他不尋常之處嗎?」
「來的時候並沒有覺得他有什麼奇怪,我給他一千圓的時候,那個人還愣在一邊半天沒說話。我說,如果沒有這些墨漬,我可以換給他五千圓。然後那個男的就不高興地抱怨說,自己老婆居然拿有墨漬的衣服來當。」
丹那正在查看連衣裙上的變色墨漬時,老闆又補充說:「順便一提,來典當的時候,我看得出來那墨漬是新染上的。」
按照常理,人們是不會穿著有墨漬的衣服去旅行的,孝子應該也不會這樣做;於是可以推測,這個墨漬是在旅行中染上的。丹那警官想起了在靜岡的報告中說,廢窯入口處被踩爛的鋼筆是須田孝子的東西。於是,他想當然耳地認為鋼筆被踩爛後,在草叢上留下了墨漬,接著須田孝子被推倒在草叢上,然後被勒死,所以她的連衣裙上就沾上了墨漬。
丹那警官還想起,被害人的屍體是在她死後三週被發現的。也就是說孝子一直躺在一個不容易被人發現的地方,所以可以認為把衣服拿去典當的人就是殺人兇手。
「那人還有拿其他物品來典當嗎?」
「沒有。」
「比如說金手錶、有著紅寶石墜飾的項鍊、瑪瑙耳環,這些都是須田孝子被盜的物品。」
關於孝子身上佩戴的首飾,藤卷調查所的女同事很清楚。但是在死者身上並沒有找到這些她平日愛用的物品。
店老闆搖了搖滿頭的白髮:
「那些東西沒有拿來這裡。如果把所有偷來的東西都一次拿出來典當的話,那會很奇怪吧。這些東西可能拿到別處去了。」
也許正是如此吧。至今為止我們一直認為兇手就是濱松當地人,但根據這個訊息,罪犯是東京人的可能性就變大了。丹那警官心想,應該在東京都內所有當鋪張貼這些失竊首飾的圖片。
「晚上十點半,這個時間沒錯吧。」
「因為那個人說他們要乘坐『東海七號』去名古屋,當時離發車時間只剩下三十分鐘,我還看了一下時間,所以我有印象。」
「東海七號」是晚上十一點從東京發車前往大垣的普快列車。如果說距離發車只剩三十分鐘的話,那麼當時的時間就的確是晚上十點半。
丹那警官馬上估算了一下從濱松到東京所要花費的時間。如果是快車的話,需要三個半小時,假設這件衣服是須田孝子的,那麼她就是在當天下午六點左右被殺害的。從發現屍體的地方到濱松車站也有三十分鐘到一個小時的車程,而且也不是一出月台就能坐上車的,把這些都考慮進去的話,六點是最有可能的犯案時間。
隨後的調查還發現,孝子二號晚上曾經在濱松市鴨江町的旅館住了一宿。她在三號下午兩點去拜訪了農協職員木堂吾作,之後就突然消失了。因此孝子被殺害的時間應該是三號下午兩點到六點之間的四個小時。
確定衣服的主人和死者被殺的時點,是丹那去當鋪了解情況之後的收穫。丹那警官對當鋪老闆的協助表示感謝後,就離開了當鋪。
丹那隨後在池袋上了西武電車,前往清瀨的結核療養院。丹那有個朋友以前也曾在這個醫院療養,但由於沒有特效藥,所以這裡的病人並沒有得到太多的幫助。丹那還清楚地記得清瀨一帶有很多紅松樹,紅松樹的顏色看起來很壓抑,一點都不能給人帶來希望。快步走在紅松林間的黑暗小路上,丹那又想起了由於過度勞累而過世的同事。
在四壁潔白的接待室內,丹那警官把衣服拿給須田武造確認。看到妻子的衣物,武造瘦削的臉上突然顯得很激動。
「是嗎,確定是那個惡棍男人幹的嗎?」
武造用情感激烈的聲音說道,
「今早的廣播說,濱松的嫌疑犯不是殺人兇手,我聽了覺得很沮喪呢。」
「不,我們還不能說來典當的男子就是罪犯。事實上,我們也不排除兇手是女人;或許是她讓男人來典當衣物的。」
「女的?兇手是女的嗎?」
「也不是這個意思,只是我們現在還不能確定兇手是男性還是女性。但不管怎麼說,把你夫人約到這麼偏僻地方的人肯定是你夫人熟悉的人。而且我們可以推斷,會拿這種衣服去典當的人不是窮鬼就是個吝嗇鬼,你想想看,你認識的人裡面有沒有這樣的人?」
丹那刑警覺得典當衣物的男人說準備和妻子去名古屋旅行的話只是胡亂編的一個藉口,根本不用去理會。
「確切地說,那個人就是你夫人的情夫。」
丹那壓低了聲音對武造說。
接待室位於第二醫院大樓的中央,從打開的窗戶往外看,能夠看到護士和處於恢復期的病人路過窗前。此時,兩個人都默不作聲。
武造看著白色的牆壁,牆壁上掛著為了幫助病人打發時間,由患者自己製作的彩繡,但是武造關注的並不是這些上面繡著紅色花朵的紡織品,他的雙目一直停在一面光禿禿的白色牆壁上。
武造的臉慢慢地變得扭曲了,嘴角兩側擠出了深深的皺紋。
「這種事情是家醜,本來我不想說,但事已至此,不說不行了。孝子在外面的確有男人。」
「他是誰?」
丹那這麼一問,武造立刻把鐵青的臉轉過去對著牆壁。
「我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有關那個男人的傳聞。但是孝子提出和我離婚,能夠想像到有那個男人的存在。」
「你同意離婚了嗎?」
「是的,我同意了。我得了這種病,在很多方面都不能滿足妻子的要求,說起來有點不好意思,我捨不得離開孝子。但是我不能束縛青春年少的妻子的自由,我毅然決然地答應了她的離婚請求。可是還沒有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蓋章,就發生了這樣的事情。」
丹那用憐憫和瞧不起的眼光看著眼前這個善良軟弱的丈夫。對孝子而言,或許丈夫這種消極的性格也是讓她很不滿意的原因。妻子背叛丈夫最初的理由,可能就是源於丈夫的這種性格吧。
丹那認為孝子把其他男人帶到自己家裡的時候,附近的人應該看到過。
「不,我妻子——」
話說到一半,武造的表情顯得有些尷尬,
「我們還沒有離婚,還可以稱她為妻子吧。她雖然早已搬出去,但每隔十天會回我家一次。她好像在什麼地方租了房子。」
「你們最後一次見面是什麼時候?」
「上個月月底,她把寄到家裡的我的七八封信給我送了過來。」
武造輕輕的閉上眼睛,好像在回想當時孝子的身影。「我看到她穿著這身衣服,把桔梗插入花瓶。」
妻子提出分手,但丈夫依舊戀戀不捨。丹那刑警目不轉睛的看著武造。換作是我的話,我會把這樣的老婆攆出去,往她頭上潑水,從此不再見她吧。
「須田先生。你嘴上說不清楚是誰勾引你老婆,但其實你心裡是知道的吧?」
武造吃驚地睜開眼睛。那是一雙淡茶色的灰心喪氣的眼睛。加上他兩頰的鬢毛,看起來像極了中學音樂教科書上的門德爾松照片。
「能老實地告訴我嗎?那個男人是誰,你心裡一定有數吧。」
「但是,那只是猜測。如果我說了的話,會給那人添麻煩的——」
「那人是誰?」
丹那毫不放鬆,一定要追根究柢。武造看著自己放在膝蓋上的雙手。蒼白的手背上青筋暴起。
「不會給人添麻煩的。我會幫你保密的。是誰?」
武造舔了一下嘴唇。他的嘴唇顏色是不正常的紅,黏糊糊的。
「妻子有一次不小心把我叫作『阿廣』,讓我很吃驚。我裝作沒有發覺的樣子,但我想那個『阿廣』就是妻子的情人。」
「『阿廣』……?是誰啊?」
「就是松崎廣。和我一起去浜松警署的那個人。是妻子的同事。」
瘦弱的肩膀突然無力的下垂,武造輕微的咳嗽起來。丹那警官趁此機會抱起自己的外套,起身離開。
丹那警宮並沒有馬上離開醫院。俗話說,愛之深,恨之切,警官認為被妻子背叛的武造也有殺害孝子的動機。因此他請求和第二醫院大樓的護士見面,詢問五月三日下午武造是否有不在場證明。然後,護士拿來了當時武造的體溫記錄表;三日下午,武造的確在醫院裡好好躺著測量體溫。
「因為同一個病房的病友也在,他不可能悄悄溜出去。而且,如果真的那樣做了的話,他會馬上發燒的。」身材有點豐滿,有著天真可愛容貌的年輕護士,對警宮充滿懷疑的提問,顯得有點厭煩地說著。丹那什麼也沒響應,只是呆呆的看著護士小姐白嫩渾圓的手臂上被蚊子叮過後留下的紅點點。
離開療養院後,丹那打算在回警署之前先去找松崎廣確認事情的真相。他認為有必要問清楚在那天的那段時間裡,松崎廣人在哪裡,又是在做些什麼。離開被武藏野的濃重暮色籠罩的清瀨後,丹那警官又坐電車回到市中心。
藤卷調查所位於京橋二丁目的舊大樓的二樓。當警官找到那裡時,大樓朝北的灰暗牆壁已經被地下食堂的霓虹燈映成了一片紅色。
丹那把名片遞給櫃臺的接待員之後,很快就見到了松崎廣。警官被領到接待室,松崎按了一下牆上的開關,天花板的燈馬上就亮了。
松崎廣在桌子前坐了下來,黝黑的容貌顯得有些緊繃。
「有什麼好消息嗎?」他把警官的名片放在桌上,然後開口問道。
「不,我是來向你了解其他情況的。」警官拿出和平牌香菸,慢慢放進嘴裡。
「雖然這話題可能會讓你不高興,不過還是希望你能夠據實回答。」
「我嗎?」
「是的。當初我們認為山野舍松是殺人兇手,但調查後認定他沒有殺人動機。」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因為我和濱松的警察一起去的。」
松崎拿出打火機,探出自己修長的身子,為丹那點燃和平牌香菸。
丹那微微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然後,丹那告訴他,現在新的偵破思路是殺人兇手可能是孝子的情人。
「也就是說,情殺?」
「說得老套點,就是這個意思。不過,有個婦女說親眼看到你和孝子在一起。」
「這,這絕對不可能!」
「但她說的的確確看到你們了。」
「簡直是胡說!」松崎顯得很激動,為了掩飾自己狼狽的樣子,他喝了一口女職員端過來的茶水。
「因為這個說法很奇怪,讓我有點吃驚。工作上,我的確和孝子一起出去過。她看到的應該是我們工作上的接觸吧。」
「也許吧。但我們不得不從另外一個意思來解釋。」
「你們這樣做令我很為難。」松崎生氣地昂起頭說道。
「是的,我們知道。那麼,五月三日下午你在東京嗎?」
松崎沒有馬上回答,而是用灼熱的眼神看著丹那警官說:
「我不在東京。」
「那你去哪裡了?」
丹那警宮探出身子問道。不過鬆崎卻只是皮笑肉不笑地冷冷說著:
「我去了銚子。為了看白楊和朽葉(註:今井白楊,三富朽葉,日本二十世紀初期的詩人。一九一七年兩人在銚子海濱溺水身亡,事後朽葉的父親在當地立下一座」浪痕碑「紀念亡子。)的浪痕碑,去了犬吠岬。」
「白楊和朽葉,是詩人嗎?」
「是的。特別是朽葉,他是一個大器晚成的詩人,溺水而死實在太可惜了。白楊的『雨之歌』是我喜歡的詩歌之一。」
丹那警宮擺出一副對詩歌不感興趣的樣子,說:「好,讓我們回到正題。」
「兩點到六點,你一直在跳子嗎?」
「是的,我一直在那裡。那時我正在燈台和夫婦岩那一帶閒逛。如果你沒有去過的話,我建議你可以去看看。那邊的視線很好。看著咆哮的怒濤,大概神經過敏的毛病也會很快就好吧。」
「有誰能證明你在銚子郊遊?」
丹那警官一想到又要去犬吠岬確認這些事情,心情就又變得沉重起來了。
「有,三個同事和我一起去的。現在他們都在房間裡面,你去問一下好了。你對我的懷疑也會很快消除的。」
松崎的表情和語調都充滿了自信。聽他這樣說,丹那漸漸不安起來。如果松崎說的是事實的話,繼山野舍松、須田武造之後,松崎的嫌疑也解除了。
「請讓我見一下他們三人。麻煩你了。」
丹那用失望的語氣對松崎說著。
05
透過須田孝子留給濱名湖的木堂吾作的電話號碼,警方很容易就找到了孝子租的公寓。公寓在四谷鹽町靠近路面電車道的地方,住在裡面的大多是小酒店和酒吧的女服務員。
孝子的房間是樓下最裡面的一個歐式房間。掀開右手邊的窗簾,可以看到一張帶有滾輪的床。丹那刑警用審視不潔之物的眼神,看著床上的一對有褶子的枕頭。
刑警把松崎的照片給那裡的管理員和一個住戶辨認。住戶說是有個高個子、黑皮膚、瘦瘦的男人經常來,有時也兩個人一起回來。但那個男的總是把禮帽戴得很低,所以認不清楚。管理員也認為兩個人的關係不一股。
「丹那君,那個男的就是殺人兇手。」
當他回到警視廳報告之後,聽完他的匯報的主任馬上這樣說。
「可是,他有不在場證明。五月三日他在犬吠岬一直玩到傍晚。他的三個同事都可以為他作證。他不可能在濱松殺人的。」
「但是」主任探出下巴寬闊的臉龐說,
「不在場證明是可以偽造的。也有可能他收買了那三個同事也說不定。總之,先跟蹤他一段時間。先故意讓他發現有警察跟蹤他。然後,等他發覺了,就跟他保持距離在遠處監視他。如果他心中有鬼的話,他會有所行動的。」
主任說的這個辦法,是調查這類案件的常用方法。因為松崎已經認識了丹那警宮,所以就把監視跟蹤的任務交給了其他三個刑警,讓他們輪流對松崎進行跟蹤。
跟蹤和監視按主任的計劃順利地進行著。松崎知道警察跟蹤他後,剛開始內心很不安,但還是繼續向警察報以微笑。接下來警察在不讓松崎察覺的前提下,改用保持一定距離的監視和跟蹤方式,就這樣一直堅持下去。
五天後,效果出現了。
五月二十七日是星期天。那天早上,輪班監視的廣澤刑警走進與松崎所住公寓隔著一條馬路的一家咖啡館,點了一杯自己根本就不想喝的咖啡,在那裡耗了將近兩個小時。接著,當咖啡館的鐘指向上午九點的時候,他看到身材修長的松崎穿著黑紅兩色的鮮艷運動服,出現在公寓的入口。他剛才似乎是和一個四歲左右的小孩在房間裡追逐嬉戲的樣子。
廣澤把打火機和菸盒裝進風衣的口袋,把鴨舌帽重新戴好,然後跟在走出門的松崎後面,他始終與松崎保持著一百公尺左右的距離。在跟蹤方面,廣澤還是很有自信的。
松崎好像完全沒有察覺到有人跟蹤他。他一邊抽菸,一邊大步地往車站方向走。松崎的步伐很大,中等個子的廣澤必須加快速度才能跟得上他。松崎穿著鮮艷的T恤,對刑警來說是最好辨識不過的目標了。
松崎的打扮很隨意,像是去買煙一樣;但從穿著白色運動鞋來看,估計他不是去附近辦事。
廣澤猜測,可能是去打網球吧。
松崎在目黑站買了車票。那個售票窗口上寫著往藤澤方向,看來松崎是要出遠門。刑警猛然間想到,他的目的地莫非是濱松?但仔細一想,藤澤前面的站有好幾十個、甚至幾百個呢,這就聯想到濱松,是不是太過草木皆兵了?
站台上有很多帶著小孩的遊客,顯得很擁擠。帶著紅色帽子的站長,一手拿著擴音喇叭,一邊維持秩序。松崎的紅色T恤在無論混在哪裡,都很好找;因為他個子高,所以很顯眼。在售票窗口,廣澤刑警出示了證件。
「剛才的旅客是要去哪裡?」
「哪個旅客?」
「穿紅色T恤的那個男人。」
「噢,鷲津。」
「那給我一張去鷲津的票。」
刑警由此開始了一趟意外的旅行。
不管在從東京站出發的國鐵電車裡,還是在下行快車「生駒」裡面,廣澤一直都提高警惕監視著松崎。看到松崎進餐車買了三明治和啤酒,開始吃午餐時,廣澤也匆匆忙忙買了列車便當,狼吞虎咽起來。廣澤從小就喜歡這種混合了各種料理風味的列車便當。不過這時候,吃起來是什麼味道,他已經無暇去辨別了:總之能填飽肚子就行。
在濱松站下車後,從濱鬆開往大阪方向,各站停車的慢車進入了對面的站台。松崎換乘了那趟列車,於下午兩點整的時候到達了鵝津。廣澤也混到下車的旅客中,走出了新建的剪票口。
中等個子相貌普通的廣澤,並沒有引起對方的注意,也不會給對方留下印象。同時,他把灰色的風衣反過來穿,就變成了墨綠色。跟蹤時做到不被當事人發現,似乎並不難。可是,接下來他就踢到了鐵板。
松崎用一貫的大步子走出車站,走過鐵軌鑽進旁邊的巷子裡。廣澤正準備追上他,卻遇到了麻煩。馬上到站的前往大阪的列車鳴著汽笛開過來了。
(糟了!)廣澤不禁咋舌。他一邊等列車通過,一邊罵著髒話。剛剛開動的列車速度緩慢,就像蔓延的萬里長城橫亙在廣澤的面前,阻擋了他的去路。
廣澤匆匆忙忙的穿過岔路口。那裡是鋪了焦炭的廣場,在前面的建築物上可以看到「濱名湖觀光汽艇KK」的文字;在建築物的背後,則是閃動著銀青色,廣闊的湖水。但是,穿著紅色T恤的松崎的身影卻消失了。
汽笛聲響起。廣澤跑到跟前一看,從建築物的背後望去,只見一艘前往寒山寺的聯絡船滿載著遊客出發了。廣澤靠近建築物,仔細看船上的遊客,終於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站在船尾的松崎,他正在點菸。
已經來不及了;現在首先要鎮靜下來。刑警如此自言自語著。等到船離開建築物後,廣澤刑警來到售票窗口。
「剛才有個穿紅色i恤的高個子男人搭上了船。他的目的地是哪裡?」
警官出示了在東京問話時其實沒有太大效果的黑色封面的警官證。
「蒔田。」
「蒔田?」
這個地名好像在哪裡聽過,具體記不清了。
「是大崎後面的一個碼頭。但大崎碼頭正在改造,不能停靠。所以直接開往蒔田碼頭。」
原來如此。抬頭看到告示欄上已經寫了工作人員說的情況。
「我想追上他,請問下一趟前往寒山寺的船幾點出發?」
「去寒山寺的船每兩小時開出一班,但是去入出鎮的船還有十分鐘就開了,那班船也會經過蒔田。」
「謝謝,那麼請給我到蒔田的船票。」
刑警給了他三十五圓的硬幣,拿到了船票。
去入出鎮的船也停在同一個碼頭上,因為大部分的乘客上了剛才那艘去寒山寺的船,所以這班船只有五個當地客人,他們一邊大聲說著遠州方言,一邊吃著蜜柑。廣澤靠在甲板的欄杆上,像松崎一樣抽著和平牌香菸,吐出的煙霧被湖面拂過的海風吹散,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從鷲津港到蒔田港一般要花二十五分鐘,但因為那天船不停大崎港,所以只需要二十分鐘。廣澤為了克制自己急躁的心情,一連抽了好幾支菸。
因為是星期天,有些釣魚的人划著小船在湖面上垂釣,結果遊船在途中突然撞上了釣魚的小船,船長立即關掉引擎處理小事故,耽誤了些時間,最終還是晚了五分鐘到達蒔田。
在蒔田碼頭上岸後,當廣澤走到地藏菩薩的面前,他聽到了時有時無的腳步聲。前方的灌木叢中,有個穿著紅色T恤的身影若隱若現,那個人就是松崎。廣澤躲在樹叢裡看著松崎從自己面前匆匆走過;看起來,他好像是要走回觀光船那邊。
松崎之前去了哪裡呢?如果說是上岸只需要十五分鐘就能辦完的事情的話,那他去的地方應該不遠,可能去的地方只有伊達裡家或者是木堂吾作家——很幸運地,廣澤記住了刑事報告書中這兩個人的名字。
廣澤向正好路過的一個當地人打聽了伊達和木堂的家,然後先朝木堂家一路走去。吾作今天還是穿著同樣顏色的褲子,裸著上半身,正在做狗屋。廣澤看到走廊上還擺放著兩個茶杯,所以他猜測松崎剛剛來過,可是松崎為什麼要拜訪這位農協職員呢?廣澤的好奇心更強了。
廣澤很有禮貌的詢問吾作松崎是否來過,然後他習慣性的拿出自己的證件,向吾作表明了自己的來意。
「那麼,先請到走廊上坐一下;喂,拿茶來!」
吾作朝屋內大聲喊道,然後把菸絲裝進刀豆煙管裡。吾作的指節粗大,留著像農夫一樣厚厚的指甲。廣澤仔細地看著他,因為這讓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父親與吾作一樣都留有著厚厚的指甲。
「松崎先生對我說,他想把去世的須田孝子小姐的遺物拿回去留作紀念,要我把那個人寫的紙片送給他。那個東西對我來說沒有什麼用處了,電話號碼是她當初留給我的,現在她已經遇害了,紙片留著也沒有什麼用,所以我就把它給了松崎,松崎先生看來很高興的樣子。」
對於吾作的解釋,廣澤完全無法理解。如果松崎真是這麼浪漫的一個人,想要孝子的筆跡留作紀念的話,那他可以向孝子的丈夫武造要,而且只是一張薄薄的寫著電話的紙片,還不如要一些其他更有紀念意義的東西。廣澤認為松崎想要的就是那張紙片,而不是紙片上的筆跡。
「那張紙片有什麼特別之處?」
「不,沒有什麼特別的。只是一家服裝店的收銀條而已。」
「哪家服裝店?」
「東京中野的一家名叫『三色堇』的服裝店。我一直夾在筆記本裡,所以上面的內容我記得很清楚,是五月二日購買一件五千七百圓衣服的收銀條。」
這樣一張小小的收銀條對松崎意味著什麼呢?刑警還是不能理解松崎的行為。廣澤把木堂的話都記在記事本上,然後就乘下一班往鷲津的船回去了。
06
廣澤的疑問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一就解開了。
「三色堇」服裝店位於國營電車中野站的前面,廣澤去店裡面的時候,店剛剛開門,除了一個年輕女性在買襪子以外,沒有其他顧客。這家服裝店是私人經營的,但規模還算大,與百貨商場的專賣店一樣,店鋪有兩層。廣澤正準備問店裡的售貨員,突然發現「售貨員」竟然是一個戴著金色頭髮的木頭模特兒。
服裝店的經理是一位五十歲上下,容貌很溫和的女人。她聽了刑警的來意以後,很有禮貌地把廣澤請進屋裡的小房間詳談。松崎的秘密即將解開。廣澤認真地聽著經理說的每一個字,生怕遺漏了任何一個細節。
女經理戴上老花眼鏡看了一下刑警給她的紙片,非常肯定地說:「這是一件成人的女裝,我們是在五月二號照收據上的金額售出的,如果您還想知道得更詳細些的話,我可以幫您叫來當時賣出這件衣服的售貨員,請她為您詳細介紹。」
廣澤非常感謝地低下頭說:「那就拜託了」。會擺出這麼莊重的禮節,連他自己都很驚訝。
接下來,被經理叫來的女售貨員這樣告訴廣澤:
「我記得是中午時分,一個看起來二十四、五歲的女人說她想要一件連衣裙,有個男人不離左右的一直站在她旁邊,後來我才知道那位女顧客身上的衣服有墨漬,所以她老公想補償她,送一件新的給她。他夫人好像更喜歡那件藍色的有褶邊的衣服,但她老公好像不怎麼喜歡,結果還是買了一件紅色的連衣裙。」
「有墨漬的衣服?」在一旁聽著售貨員的解釋的廣澤變得更加興奮起來。他立刻站了起來,
「請等一下,您說的那對夫婦就是照片上的這兩個人嗎?」廣澤把孝子和松崎的照片給女服務員看,女售貨員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那麼那件有墨漬的衣服是什麼樣的?還記得嗎?」
「是一件朱紅色的連衣裙,她老公說她非常喜歡紅色,所以希望買一件相同顏色的衣服給她,不湊巧的是我們沒有朱紅色衣服,於是他就選了一件近似的深紅色衣服。」
廣澤心想,原來有墨漬的連衣裙是朱紅色的!這樣說來不是和當鋪的那件衣服一模一樣嗎!
「墨漬在哪個部位呢?」
女店員站起來,指了一下廣澤右肩胛骨的下面,與當鋪的那件連身裙的墨漬是同一個地方。不過這還是要把當鋪那件衣服拿來給服裝店裡的人確認後才能下結論。假設事實成立的話,那麼衣服上的墨漬並不是在孝子在濱松的殺人現場和罪犯搏鬥後留下的,而是在東京就染上墨漬了。
廣澤警官在腦子裡慢慢思索著,得到了這樣一個意外的答案。
孝子脫掉染有墨漬的連衣裙是在五月二日。然後她把衣服留在松崎那裡去出差。五月三日晚上十點半,松崎又把那件衣服拿到當鋪。不對,當鋪老闆說,是一個小個子的年輕人拿來的,應該是松崎找了一個附近的小流氓。不過,沒必要過分重視這件事。
從常識來判斷,因為不可能從一個活著的人身上脫掉衣服,所以就想當然耳的認為衣服是從屍體身上脫下來的——也因此,警方認為那件衣服拿到當鋪的時候,孝子必然已經死了。但這一切卻完全想錯了。既然那件做為證據的朱紅色連衣裙是松崎有意讓它出現的,那麼可以判斷孝子當時還沒死。
來回踱步的警官突然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手臂支在桌上,托著下巴。當他出門的時候由於太匆忙,結果連鬍子都忘了刮。
孝子不是五月三號下午兩點到六點被殺的。松崎的不在現場證明完全沒有意義。孝子是在四號或五號被殺的,絕對不會有錯。現在,必須得對松崎四號以後的不在場證明進行重新調查。
得趕緊把那件女裝拿給服裝店的店員確認。她的確認應該不會有問題。
接下來,得對松崎四號之後的行蹤進行詢問,這樣的話,一定可以找出他所無法解釋的空白時間。然後,這個時點就是他利用在濱松和孝子幽會的時候將孝子殺害的時點,絕對就是這樣沒錯。
整理完自己的思緒後,廣澤露出從思考的煩惱中解放的輕鬆神情,仰起了頭。
「等一下我拿那件衣服來,是不是當時那個女人穿的那件連身裙,請你好好看看。」廣澤溫柔地說著。在他的記憶中,自從幾十年前單身時代對現在的老婆說話以來,他就不曾用過如此溫柔的語氣了。
07
「背著孝子的丈夫,我們常常見面。這麼說有點像把壞事全推到死人身上,但確實是孝子主動追我的。不過,那也是在她丈夫住院以後的事情。她一點都不怕,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只要她把聖經放在桌上,就意味著」今晚來我公寓「。基督教徒聽了,肯定會生氣吧。但我一直認真地相信孝子是天主教信徒。我太傻了。
我常常去孝子在四谷鹽町租的公寓。由於擔心被公寓管理員記住我的長相,所以我們也經常利用町內的賓館。五月二號的前一天開始,我們就住在中野的旅館。讓孝子的衣服染上墨漬是我很早就計劃好的。就算是和她在一起睡覺,我都在考慮怎麼實施計劃。但必須做得非常完美才行。
終於臨近孝子去濱松出差的日子了。正當她要換衣服時,我故意失手把她的衣服弄髒,然後向她道歉,並表示要給她買一件更好的衣服補償她,於是就帶她去了一家服裝店。路上我緊靠著她走,幫她擋住被墨漬汙染的地方。對於兩人這樣緊貼著走路,孝子似乎很開心,歡歡喜喜地走進了店裡。
新買的衣服必須顏色相同。因為如果孝子穿著藍色連身裙出現在濱松市,而拿去當鋪的衣服卻是紅色的,那就沒有任何意義了。所以,雖然孝子很想要藍色的那件,但我卻堅持價格有點貴,最終還是買了紅色的。孝子穿著新買的衣服去了濱松。我們也在那個時候,商量好了四號兩人約會的事情。
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三號,我帶著同事來到犬吠岬。為了給自己製造不在場證明,是我邀請他們的。雖然我跟刑警說了什麼三富朽葉、今井白楊,其實我對詩歌一點都不感興趣。我覺得詩人的存在完全沒有意義。
從犬吠岬回來後,和朋友在兩國道刖,然後我就去了品川。在那之前,我就已經把裝有孝子的染有墨漬的衣服的旅行袋從中野的旅館拿出來,寄存在車站了。
在那個車站附近,有很多無業遊民。我在其中找了一個看起來似乎精神不太正常的人,讓他幫我把衣服拿到當鋪。
我讓他跟當鋪的老爹說,由於我手頭不方便,還趕著上火車,所以希望趕緊當些錢作零用。然後我給了那個人五百圓的謝禮。
之前就跟孝子說過,那天晚上我可能會去濱松。但如果工作沒處理完的話,我會四號才去。我提醒孝子說,三號晚上要住在車站前的情侶旅店。那個旅店不登記,女侍也會故意不看顧客的臉。如果警方推測孝子是在三號傍晚被殺的,我也不用擔心女侍會說出我們在這裡住過的事情。說起來,濱松有很多這種旅店,還真是方便。我說做完工作就會在三號晚上去濱松,其實是騙她的假話。因為我有個重要的任務,就是要把她的衣服拿去當掉。
那天是休息日,但孝子還在工作;不過其實我從五月一號到五號都是連休。(註:日本自四月底至五月初有所謂」黃金週假期「的連續休假。)我老婆成天在家裡嘀咕說,那幾天要幹嘛呢?去哪裡玩呢?不過我根本沒理會她就自己跑出去了。三號晚上,我回到自己在目黑的家裡,把老婆哄高興了,四號就去了濱松。本來要在約定好的食堂和她見面,我故意說坐錯了公車,然後就直接約她去了殺人現場。我很清楚那裡有廢窯,也很清楚濱名湖的地理環境。因為我父親是遠州人。
我和孝子手拉手走著,一邊在她手心搔癢,於是孝子也反過來搔我。其實這和把聖經放在桌上一樣,也是我們愛情的一種暗示。所以孝子並沒有覺得不安,還興沖沖地和我一起往樹林深處走去。可能她覺得去沒有人煙的地方很正常吧。之後,我就做了那件讓人不快的事。中途的時候,她的身子突然改變了方向,於是她的臉就呈現在我面前。那時候,一直閉著眼睛的孝子,突然翻著白眼盯著我,當時我嚇得差點拔腿就跑。直到現在,我都經常夢到那一幕而嚇醒。
我把癱軟的屍體拖進廢窯裡,並脫下了她身上的衣服,就是那件在『三色堇』服裝店買的連身裙。回到東京後,我用剪刀將其剪碎後,扔在了各個車站的垃圾桶裡。另外,離開殺人現場之前,我把事先從孝子那裡拿來的鋼筆扔在廢窯的入口處並用腳踩得稀爛。如果警方誤以為墨水是這樣沾到她的衣服上的話,那我的計劃就更完美無缺了。
之所以拿走孝子的手提包,是因為我認為罪犯既然脫了死者的衣服,不拿走手提包的話,就顯得不正常。取下她的耳環等首飾也是基於這個想法。我自認為自己的犯罪行為沒有任何漏洞,無懈可擊,所以很沾沾自喜,還主動要求所長委派我去協助警方調查案件,同時還帶著孝子的丈夫去濱松。當時我還很傲慢地認為警方絕對不會查出來的。
但是,我卻失策了,這是一個全然不曾預期到的致命失敗。當我去濱名湖拜訪木堂吾作先生時,我才注意到孝子留電話號碼給吾作的那張紙,不就是『三色堇』服裝店的收銀條嗎?我不由得眼前一片昏暗,喘不過氣來。如果這個落入警方手中,肯定就會找到其他線索,他們順藤摸瓜,很快就會找到我身上。我一想到這些,就緊張、害怕得直冒冷汗。因為買完衣服後,就快到發車時間了。慌慌張張的,所以忘了向孝子要回收銀條了。
我不自然的表情被濱松警察署的刑警注意到了,我當時都不抱任何希望了。但他好像誤會了,所以我鬆了一口氣,心想,下次再來取好了;如果收銀條真的落到警察手裡,就算我倒霉好了。這樣一想,我就回東京了。說實話,我真的沒有想到警方會輕易發現我所做的一切。
最後,我說一下我的殺人動機。孝子她在逼我和她結婚。她要我和妻子離婚,趕緊和她結婚。雖然剛開始的時候,我和孝子說過要和妻子分開與她在一起,但那都是男人們在那種時候說的一些甜言蜜語,並不是真心話。而且,我很愛我的妻子和孩子。不怕你們說我是一個搞婚外情的男人,但我真的很愛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孝子說她懷孕了,還讓我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感受胎動。我勸她趕緊打掉孩子,孝子卻說她信天主教,不能做罪孽深重的事。她還責怪我虛偽,怨恨地哭了。所以我只有下決心殺了她,因為我別無他法。
真正決定這麼做之前,我有好幾個晚上都睡不著覺,一直為此煩惱。我鬱悶得都日漸消瘦了。
那個女人,居然騙我,說什麼懷孕了,還說什麼信基督教。畜生!」
(全書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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