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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件·其之十一 死亡的風景

不完全犯罪 by 鮎川哲也

2020-2-29 17:46

01
蟆池正確來說應該寫作蒲池。
從西多摩郡秋川沿岸的秋留部落偏離大路,向西爬上山路大約一公里,就能看見茂盛的芒草葉間有著灰色的水池。水池四周被山毛櫸,橾樹,櫸樹等雜木林包圍著,彷彿有什麼人住在裡面一樣,給人一種可怕的印象。風死氣沉沉的,沒有一絲微波的水面,就像一個痴呆的男子呆滯地張開慘白的眼睛一直凝視著天空,更加讓人覺得恐怖。
水池的樣子就像從顯微鏡中看到的藍綠藻一樣,呈紡錘形,大約長三百公尺,寬五十公尺,與其說是水池,還不如說是個大水坑。因為這是元祿戊辰年間,為紀念當地領主源兵衛的犧牲而建的人造貯水池,所以規模很小也不奇怪,從那以後大約過了兩百七十年,這水池一直灌溉著山腳下村子裡的水田。
平時這個地方是不會有人來的;只有到了一年一度的農曆八月十五日中秋夜,秋留、笛吹、人裡等幾個部落值班的年輕農夫才會爬上來,把水池的水放乾。這據說是為了不要忘記昔日源兵衛老爺的遺業而舉行的儀式。青年們等月亮一升起,打開水閥之後,就點上蚊香,一邊喝著帶來的酒,一邊賞著月,聽聽半導體收音機,隨便吹吹牛過上一夜。在池畔有間為他們搭建的三坪左右的粗糙小木屋。
今年的中秋夜是九月二十四日,正好是星期日。四個青年們爬上山路時是下午剛過三點不久,他們把背包在小屋前放下,前面的一個人拿出掃帚,打開了門。為了今晚能夠愉快地度過,首先必須要做掃除。
「去年值班的良助那傢伙,把牛肉罐頭忘在這裡就回去了。說是給我們吃也可以,結果都臭了。」
「沒關係啦。但是,去年的牛肉罐頭裡面是鯨肉呢。」
一打開門,從昏暗的內部發出一股奇怪的味道。這是一間密閉了一年的小屋,打頭陣的青年覺得一定是空氣發臭的緣故。
「這麼暗,看都看不見。」
「把窗子打開吧。」
聽到背後這個聲音,他向前跨了兩三步,結果就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往前一個踉嗆。冰冷的地板上有什麼橫躺在那裡。
「啊!」
「怎麼了?」
「有人死了,有人死了!」
他大叫一聲跑了出來。其他三人都變了臉色,然後好像看見了可怕的東西一樣,靜靜地窺視著裡面。
這的確是一個人。從黑白花俏的風衣下擺中,兩隻腳向這邊伸出來。雖然上半身看不太清楚,但是大概的印象應該是個中年男人。在小屋的角落裡,蟋蟀正頻繁地叫著,但在四人緊張的耳中,什麼都已經聽不見了。
四人當中的一人走出這間小屋,其他人也跟著走了出來。
「喂,怎麼辦?」
他站在那裡說。
「那人不是我們部落的啊。」
「我們得去報告派出所。」
「英雄和左武你們去,我和吾作守在這裡。」
商量好後,他們分兩路行動了。隨著下山的腳步聲速去,寂靜忽然沉重地壓上心頭,留下的男人們蹲在地上,不愉快地沉默著。期待的酒宴告吹了,他們忘記了這種憤懣,就像一對裝飾品一樣呆坐在那裡。
派出所的巡警到來是在四點以前,管區福生署的兩位刑警上來是在四點半。他們看了屍體後推定是他殺:將近六點時,警視廳本廳的警官到達了,報社的兩三個通訊員也從昭島趕來了。
中秋的月亮已經爬上了樹梢,周圍非常明亮。在月光之下,警官發現有幾個黑影在誇張地竄動,這是四個青年蹲在草叢裡,像懦夫一樣觀望著四周。空氣很冷,草葉上有夜露掉下來。他們不時地打著冷顫,是因為冷還是害怕呢,連自己也不知道。樹林中被人驚擾美夢的山鳥,彷彿生氣似的發出高亢的叫聲。
警方在小屋中進行驗屍。男人的年齡推定為三十二、三歲,法醫說死因是被人從背後用雙手用力地掐住了頭部,屬於勒死,看來頸骨也斷了的樣子。幾乎沒有反抗的痕跡,可以想像犯人應該是個男人。
死者在風衣下面穿著灰色的衣服,腳上穿著黑色短靴。死後大約經過了一週時間,所以顏色發黑的臉有些浮腫,由於呈現出這樣極端的變化,要想像他生前的樣子很困難。
衣服和靴子看起來都很貴重,風衣和上衣的內側繡著「桑原」的名字。在腳的周圍,不知道是死者的東西還是犯人的東西,無色的寬邊框架眼鏡掉在地上,看起來好像被踩壞了,鏡片上有著大大的裂痕。隨身之物有香菸盒,梳子,零錢,裝有七千圓的錢包,原子筆、紅鉛筆和筆記本。另外,在風衣的一邊口袋裡有手絹,和吉波的打火機;從另一邊口袋裡則是找出了一份電報,打開來看,電文是「再也不想見到你」這樣的話。
「再也不想見到你……嗯,感情很強烈的電文啊。發信的人大概是個女人吧,有歇斯底里的感覺。」
刑警中有個人用沙啞的聲音說。電報上面滿滿地印著九月十七日的電郵戳,署名是「瀨上站一三〇列車二道桑原義典」,發信局是仙台午後〇點十五分。
「瀨上站在哪裡啊?」
「東北幹線哦。從東京出發到福島附近。」
下巴很寬、給人厚重感覺的主任警部一手拿著電報說。他經常旅行,所以十分了解這些事情。
「這樣說,死者看來是到東北旅行,回來時被叫出來的吧。」
「如果這就是桑原義典本人的話。」
主任從頭至尾都用很慎重的措辭。事實上他就是這樣的小心謹慎性格的人,在沒有確切證據的情況下儘量避免斷定任何事。這點從搜查方針也可以反映出來。
簡單的驗屍完畢之後,屍體被放入準備好的擔架,被人們抬著,沿著黑暗的山路運下去。在部落的神社裡,警方將燈裝上電池,在燈下仔細地再次進行驗屍。
刑警中多數跟著擔架走了,幾名巡警和鑑定科員留在現場,又開始進行中斷了的工作。背上背包準備回家的青年被通訊員抓住,用激動而變調的聲音回答採訪,同時,也感覺背上的行李越來越沉重了。
02
當天夜裡,警視廳本部就確認了被害者的確是桑原義典。因為四天前的九月二十日,死者的妻子桑原辰向管區的瀧野川署遞交了尋找丈夫的申請書。
第二天,也就是九月二十五日上午,訪問桑原家的是名叫丹那的刑警。他年約三十二、三歲,小個子,有著無論走到哪裡都不顯眼的很樸素的容貌。刑警這種職業,不引人注目是有利條件之一。丹那和他的容貌一樣,是一個很樸實,不虛張聲勢的男人,愛著自己的妻子和工作就是他的生存意義。
桑原家是一幢古舊,看起來像出租公寓的小住宅,最近好像增修了澡堂,在旁邊突出的地方蓋著新築的木板牆,看起來不可思議地難看。柵欄跟周圍沒掃乾淨的刨屑堆成一團,四處散落了滿地。
附近的主婦們好像已經知道這家的丈夫死了,三三兩兩地來弔唁,現在主婦們才剛回去。
丹那在玄關邊上坐下,聽著眼瞼浮腫的桑原辰陳述。她雙手整齊地放在裙子上。
「您丈夫是什麼時候離開家的呢?」
「十六號。」
「那天沒有回來嗎?」
想著尋人申請中所寫的內容,丹那問。
「是的,自從十六號的十點左右去上班之後,就一直沒回來。因為之前也有在晚上沒回來的情況,所以那天也沒怎麼擔心。到了第二天十七號下午,我收到電報說他當天晚上要回來,我還專門準備好了晚餐等他。」
義典愛吃豆腐湯和納豆,辰準備好了等丈夫一回來馬上用瓦斯一熱就能吃的飯菜,連納豆的佐料都弄好了,但是他沒有回來。
看完電視又翻了會雜誌,過了凌晨一點再起來看,他還是沒回來,看來是不會回來了。明明不準備回來為什麼發電報呢?她一邊生氣地想著,一邊把飯菜放在櫃子前,不愉快地上床去了。
半夜有次被計程車的聲音吵醒了。靜下心來仔細一聽,才知道那是鄰居家的丈夫喝醉了回家。辰聽見鄰居家太太生硬的聲音,砰地關上門,然後安靜了下來,接著就又睡著了。
當鄰居家的收音機聲把辰吵醒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八點過了。她一邊從床上爬起來用手梳理睡亂的頭髮,一邊想著沒能回來的丈夫。
「雖然打了電報,不過我想是後來又被誰叫走,忘了回家去喝了一夜酒吧。但是,第二天晚上,再第二天晚上也沒回來,打電話到他上班的地方去問,公司說是自從十六號星期六下午出了公司之後,一直就沒去公司上班。因為他從來沒有擅自三四天連續在外面睡,想著這各式各樣的事我覺得很不安,於是二十號就向警察求救了。」
妻子好像要對誰傾吐她的彷徨和悲哀吧,說完後,用彷彿懷恨的眼光一直盯著刑警。她的眉毛像男人一樣往上揚,小小的鼻子很有氣勢,嘴唇像紙一樣薄。
義典打了電報。這是他的意思嗎?或者,是監禁他的犯人的意思?為什麼要打假電報呢?為了確認這個,丹那必須到電報局去拿發信的原稿來做筆跡鑑定。
「從旅行的地方給家裡發電報說要回家,以前有這樣的事嗎?」
「有的,有次去溫泉旅行的時候就發來過。」
這樣看來,肯定不能說這是不自然的行為。丹那準備之後去看電報原稿,又接著問下一個問題:
「您丈夫工作的單位是馬奇裡通訊社吧?」
「是的,在京橋。」
「請原諒我的失禮,您丈夫在外面過夜,是不是有女人了?」
辰的嘴唇生硬地歪曲著,看來她十分不服。
「據我所知,不知道有什麼女人。我丈夫雖然看起來有點花心,但是我想都是逢場作戲的。」
「那您記得有誰怨恨您丈夫嗎?」
「沒有。」
「他的朋友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我不太清楚。工作上經常和別人去喝酒,但那些人好像也稱不上是朋友。」
她說桑原到現在這個通訊社四年了,之前是熊本縣一個小城市的公務員。果然她的話帶有方言的味道。
「電報還在的話,請給我看一下。」
辰立刻站起來,進入了散發著蚊香味道的屋內。夾雜著方言和開抽屜的聲音,她拿來一份電報。打開來看,寫著「今晚我要回來」。很生硬的一份電文。
用紫色印章打上的文字在第一行寫著發信局的編號,第二行是「六福島二本松站」,這表示電文有六個字,發信局是東北幹線的二本松站。收發日是十七日,收發時間是下午四點四分。「再不想看見你」那個電報也是在東北幹線列車內收到的,丹那再次想到這點。
「您丈夫好像到東北去旅行了呢。」
「東北?不,我不知道。」
辰睜大浮腫的雙眼,顯出意外的表情。
「但是有時因為工作也去旅行。只是他在家裡也不說這些事。」
如果是為公司的事去旅行的話,到公司去問問就知道了。總之對桑原的行動和人際關係要徹底地調查清楚。丹那這樣想著,再次補充問了些問題後,拿了桑原的照片和電報就從他家出來了。
走出街道時丹那拿出照片,認真地端詳桑原義典的樣子。穿著短袖襯衫的桑原微笑著,站的位置有點沒對準相機的焦點。瘦削的臉上掛著眼鏡,不油膩的頭髮整齊地往後梳著,這種表情顯示出某種憂鬱的陰影,和一絲隱約的狡猾交織在一起。
看完照片,丹那抬起頭,瓦斯氣槽的黑色圓筒,像城堡一樣矗立在眼前。
03
對京橋一帶的地理非常熟悉的丹那還是花了將近一個小時尋找馬奇裡通訊社。他一手拿著桑原的名片,一邊根據門牌號輾轉在相似的樓房間找尋著。他也問了附近的人,他們卻只是不解地歪著頭。直到快到中午的時候,丹那走進一家麵館,問了一個送外賣的年輕人後才終於弄清楚。
通訊社位在京橋的背街小巷裡,丹那好幾次都路過這棟樓房,卻一次也沒注意到。這幢樓日照不好,陰氣沉沉的很破舊,牆壁的水泥都剝落了,怎麼看都讓人覺得有種破落戶的味道在。在昏暗的入口兩側掛著許多木招牌,其中有一個確實寫著「馬奇裡通訊社」的名號。文字很小,如果不走近看,看漏是很正常的。
在這棟狹窄的三層樓房中,真難以想像有將近二十個辦公室。不過仔細一看,從寫著不存在的房間號碼的木招牌就能發覺,這邊不是出租辦公室,而是只出租辦公桌,就像是桌子商之類的生意。
丹那按照麵館小伙子說的爬上昏暗的樓梯,打開了二樓的一個房間。在三十坪左右的房間中擺著近二十張粗糙的桌子,在中央的桌子上有一部電話。一個抹著髮蠟,髮型很整齊的男人正抱著電話,頻繁地用貓一樣的聲音在通話。
「馬奇裡通訊社的位子在哪裡呢?」
丹那問了入口處那張桌子的人。那男人好像一眼看出了丹那的身份一樣,指了指牆邊靠窗的桌子。
「在那裡。從今天早上開始大家都一直議論著那件事。」
丹那輕輕地點了點頭,向那張開著抽屜的桌子走去。打電話的男人嘈雜的聲音迴盪在房間裡,像是在說票據打折的事。
電視明星的介紹者,廣告業者,演員的經紀人,電話應召女的老闆等等,這些只要一部電話就可以做生意的人們,就在這樣的辦公室裡上班。他們的名片上印著大樓名稱和電話號碼,就會讓看的人感到有正規的辦公室這種錯覺。來這裡之前,丹那也像這樣想像著馬奇裡通訊社。
馬奇裡通訊社只有一張桌子,就是說桑原是這一國一城的首領。桌子上的卷宗裡夾著好些剪報和筆記,還有墨水乾涸了的墨水池,樓房的辦事員好像做過掃除,一點灰塵也沒有。
「呀,這個人是自由撰稿人呢,總是看報紙,如果找到了新聞素材就跳起來。把這賣給那些周刊雜誌。」
旁邊一個胖胖的和藹的中年男人,紅紅的臉頰帶著笑容這樣說。他穿著藍色襯衫,還繫著漂亮的蝴蝶領帶,從他胸前的口袋中能看見手絹。
「來找桑原先生的客人一般是些什麼樣的人呢?」
「一般沒有什麼人來哦。特別是在這裡,都是些儘量不想讓客人看見辦公室的傢伙。」
他現出排列整齊的牙齒,能讓人看出是個性格開朗的樂天派;雖然他還沒到那個年齡,但卻已經滿口假牙了。
「但是……」
「怎麼了?」
「有個男人說桑原先生寫了誹謗新聞,用力地罵他。桑原先生被打兩三次了。說起來真倒霉,桑原先生都被打飛到牆角去了。」
想起當時的情景,這人高興地說。旁邊桌子的人也停止了工作,豎著耳朵聽兩人的對話。
「不管怎麼說,當時那人特別生氣,到底要讓桑原先生活命還是乾脆要殺死他,都讓人看不出來。多虧我們架著桑原先生讓他逃走了,這才平安無事呢。」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呢?」
「是夏天,六月還是八月吧。」
「之後有再發生這樣的事嗎?」
男人覺得丹那真是稍微有點固執。
「嗯,最初被打之後,桑原先生說筆桿能戰勝槍桿,所以專門為報復他寫了有意思的報導。那人讀了之後,又過來打人了。」
在這房間裡的人群中,桑原好像並不怎麼受歡迎。胖胖的男人和周圍桌子的男人們都好像在說遠處什麼人的閒話一樣,臉上掛著很悠閒的表情。
「那人的樣子你還記得嗎?」
「是個年約三十左右,像運動員類型的男人。肩有點寬,膚色有點黑,一言概括就是很討女人喜歡的那種。」
「名字還記得嗎?」
「呀,桑原先生怎麼叫他來著?」
他回頭看旁邊高高地堆著電視劇腳本的桌子邊的男人。那個下巴尖尖的長臉青年歪著頭說:
「好像名字裡有個鳥字。」
「對對,鳥……鳥……什麼,想不起來了。但是鳥字是真的有。」
丹那舔了舔鉛筆尖記上筆記。有鳥字的名字並不多,想想看,有鳥越,鳥伺,鳥井等,也就只能想到這個程度了。
「他是做什麼工作的呢?」
「是公司職員吧。服裝很正式呢。應該是在很不錯的公司工作吧。」
「原來如此。」
「不過,靠服裝來判斷是很危險的哦。桑原先生最近不也總穿著很花俏的衣服嗎?卻不是在很不錯的公司工作呢。」
他大概是想說個好笑的笑話吧,自己一個人呵呵地笑了起來。
「最近嗎?」
「是啊,這半年來忽然變得愛打扮了,還不光是在服裝上。比如中午過去只吃一碗蕎麥麵,現在卻要叫兩碗,本來是吸巴特煙的,現在卻改吸和平牌煙了,不管什麼事都變得花俏了呢。」
「是不是工作量大了,也就是說,收入增加了吧……」
「什麼啊,反而是空閒更多了哦。他把帽子往後一戴,搞得像是美國電影裡的新聞記者一樣出去玩。我們想肯定是有了什麼好的生財之道吧。」
胖胖的男人笑容消失了,很認真地說。這樣看來,可以推斷桑原是不是對什麼人進行了敲詐。
丹那立刻下樓去見管理員,拿了配好的鑰匙打開了兩側的抽屜。裡面亂扔著雜誌和周刊。打開一看,從裡面掉出了自行車比賽的票。
電話不斷地打來,每次都有附近的人在接,然後把電話遞給要找的人。股票的買賣之後,又是電視明星的介紹,二手車的買賣者又在用力找客戶,就在這時候,丹那從牛皮紙的中型信封中看見幾張報紙的剪報。在雜誌的最底下像兇犯一樣藏在那裡,這引起了丹那的注意。
剪報已經微微變色了,一張張拿出來看,寫的同樣都是有關於跳進阿蘇火山口的某人的報導。在東京只是隨便報導了一下,但在九州島這新聞占了很大篇幅。翻過來看,用紅色鉛筆寫著西日本報,九州島泰晤士報,熊本日報等報紙的名稱。丹那在椅子上坐下,看了其中一則。
投身阿蘇火山的東京遊客
自五日起就住在山頂旅館中的東京都世田谷區下馬叮九七二〇號的石山真知子小姐(二十三歲)在七日的早上說去散步出了旅館,然後無視於管理者的制止,跑向火山口,並跳進其中自殺身亡。當地的阿蘇警察署立刻與死者家人取得了聯繫。據旅館方說,石山小姐是一人住宿,在房間的桌子上留下了一張紙條,寫著「對不起,驚擾了你們」,以此看來是蓄意自殺。
她所帶的兩萬五千圓寄存在櫃臺。
丹那首先想知道這報導是幾月的事情。看看背面登著東大寺二月堂汲水儀式的照片和說明,可以看出這是三月的報紙。三月七號的話,在東京是杜鵑開始嗚叫的時節。石山真知子為什麼要拋棄春天去自殺呢?
桑原好像在恐嚇誰吧。如果這個男人的話沒有錯的話,馬奇裡通訊社的自由撰稿者在敲詐就沒有疑問了,但是這個敲詐者為什麼毫無意義地在箱子底下藏著自殺的報導呢?丹那實在想像不出來。
丹那再沒找出別的什麼有價值的線索,於是準備先去見見石山真知子的家人。
04
丹那搭地鐵從澀谷出發,坐上了玉川線。正午郊外的列車上,大部份都是購物回家的主婦們。坐在一個空位上,丹那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思考著石山真知子為什麼要專門跑到阿蘇去自殺的理由,要自殺的話,在東京附近也有很多合適的地方不是嗎?
想不通的地方還有一點。年輕女性要自殺的話,一般都希望自己死後也很美麗吧。真知子為什麼不喝安眠藥或者瞬間發作的毒藥,而要選擇被燒死呢?火車到達下馬之前,丹那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這裡面一定深藏著什麼秘密。並且,他還想像著可能桑原也在探求這個秘密,而且還成了他敲詐的口實吧。
是什麼把石山真知子逼上死路的呢?漂浮的陽光滿滿地照在丹那矮小的背上,他靜靜地走在住宅街上,一邊思考著。
石山家是被柴籬笆圍起來的日式建築,整體看來十分雅致端莊。從外面就能看見在開滿牽牛花的庭院一角,一動不動地佇立著一個石燈籠。按了門鈐後拉門打開了,出來一位瘦削的老婦人,一看就讓人覺得那一定是真知子的母親。她穿著黑色的結城袖和服,雪白的頭髮盤上去,突顯出她的高雅氣質。
丹那就在玄關處坐下,向真知子的母親打聽真知子自殺前後的事情。
「這是連我們都不明白的事啊。」
她向屋裡喊了上茶之後,這樣告訴丹那。
「有人給她介紹了對象,對方和我女兒互相愛慕,本來準備今年十月就舉行結婚儀式的,真知子也一直在扳著手指數著日子等這一天,所以當她忽然說想去旅行,急急忙忙的就離開了家,然後就傳來了她在阿蘇自殺的消息的時候,比起流淚傷心,我們更加覺得驚訝和奇怪,不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
一個年輕女子端著茶走出來,拱手行了個禮。她的臉小巧玲瓏,額頭卻很寬,給人一種很理智的印象。這如果是真知子的妹妹的話,死去的真知子也一定是個美人。
「令媛和未婚夫有吵架或是發生其他什麼事情嗎?」
「沒有。」
老婦人好像覺得太陽從西邊出來一樣,立刻搖了搖頭。
「那是位很有人格魅力,現在來說很少有的好青年。他是個天性很爽快的男人,絕不會做讓真知子悲傷的事。」
「這樣啊。」
丹那做出理解的樣子點了點頭,心裡卻想,不能這樣簡單地相信人。既然真知子的母親也不知道她自殺的動機,只有抱著灰色的期待轉向她的未婚夫比較好了。
「沒有遺書嗎?」
「什麼也沒有。」
「她出門前有沒有表現出混亂、悲傷,或是嘆息之類的奇怪的表情呢?」
「沒有,她是開著玩笑,笑著出去的呢。」
果然女兒的死還是讓她難以忘懷:每當她半夜忽然醒來的時候,大概總是會不自覺地想起這件事吧。老婦人這半年一定一直在思考女兒自殺的動機,可是這就像一個解不開的謎,靠這種沒頭沒腦的對話要找出謎底是不可能的。
「順便問一下,您知道桑原義典這個人嗎?」
「不知道。」
上了年紀的母親好像對忽然轉換的話題有些吃驚似的,臉上露出了不解的表情。年輕的女兒輕輕點了點頭站起來。
「您不知道吧。」
「是啊,完全……」
「那麼最後再問您一件事,請告訴我令嫂的未婚夫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地點。」
丹那翻開筆記本新的一頁這樣問。
「好,他叫鳥居幸彥,在K銀行的外幣兌換課上班,住在中野桃園的單身宿舍。」
「鳥?」
丹那不經意地反問出來,兩次打了桑原的男人,名字中也有鳥字。這是偶然的一致嗎?不管怎樣,有必要馬上見到這個男人,丹那想。
走到明亮的太陽光下,還是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戚覺。從事刑警這種職業,雖說已經習慣了訪問死者家屬,但還是很不愉快。與其說不愉快,倒不如說是痛苦;好像一點點地將某種有毒的東西積蓄在體內,慢慢發揮作用一樣,隨著年齡增長,累積下來的痛苦情緒也逐漸的膨脹起來。像今天這樣的晴天還好,烏雲密布的日子或是雨天就完全不行了,一整天都會覺得鬱悶。
他走出門,正要通過能看見燈籠的柴籬笆時,年輕女子的套裙映入眼簾。這是剛才端茶來的女子。本以為她中途不見了,沒想到卻先在這裡等著他了。
「我有話想跟您說。」
「小姐——」
「我叫未知子,我知道姐姐死的動機,也見過叫桑原義典的那個人。桑原先生不是在西多摩被殺了嗎?看了晨報,我還想是不是同名同姓的人呢……」
未知子一口氣說著。深紫色的衣服讓她原本白皙的臉色,看起來更顯得蒼白。她的嘴唇泛著漂亮的紅色。
「他是被殺了沒錯,而我去他的辦公室搜查時發現很多關於令姐去世的報導。桑原是不是以這件事為把柄,向誰敲詐呢?令姐的自殺是不是也隱藏著什麼秘密呢?知道了這些,就一定能弄清被桑原敲詐的人是誰,也就知道桑原被殺的罪魁禍首了。我這樣想著,才來拜訪您家的。」
未知子慢慢地走著,丹那也繼續小聲這樣對她說。她不願意讓母親知道的心情,丹那也很能體會。
05
未知子先一步進了附近一個兒童遊樂場,讓丹那坐在這裡的木長凳上,然後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周圍都是孩子,所以即使被他們聽見也不明白談話的內容。只是,他們歡騰的聲音和稚氣的叫喚聲,仍然不時擾亂著兩人的對話。
「我拿了死去姐姐的骨灰回來後,緊繃的心情整個鬆弛下來,取而代之的是深刻的悲哀帶來的沉重打擊;當時我十分疲憊,整個人就像病人一樣。但是因為那時候我還在上班,所以也不能一直在家休息。兩三天後我去公司,看見一封陌生名字的信。一眼看去我就知道這是姐姐寫的。她和我不一樣,寫得一手漂亮的字。因為是改換了名字寫的,所以誰也沒注意到是自殺的姐姐寫的信。我裝作有事的樣子出了屋子,靜靜地在樓頂看了這封信。」
丹那點點頭催促著下文。因為是女人,所以話很容易拖長:如果她要囉嗦地敘述打開信後看了哭了這些場景,那可真受不了。希望她能夠早點進入話題的核心,那就好了。
「我想和我感情很好的姐姐,不會什麼也不對我說就死去的。概要地從頭說來,鳥居先生是姐姐的未婚夫,剛開始交往時他無意間碰到姐姐的胸墊,鳥居先生以為這是真正的胸部,就對姐姐告白說『不是胸部大的女人無法讓自己感受到魅力』,然後接受了姐姐的愛情。愛上鳥居先生的姐姐,無論如何都不能說那是胸墊,所以就到整形外科去商量了一下。醫生說將矽膠注入的話很容易就變大了,在他們的勸說下,姐姐當時就接受了手術。」
看著形狀很漂亮地上挺的胸部,真知子很高興地向醫生道謝了,這下即使被鳥居先生看了也不會覺得羞恥了。
但是兩個月過去了,被注入的矽膠不知為什麼在體內分解了,散在胸部四處,看起來就像些小的瘤子。真知子慌慌張張地去敲醫生的門,醫生表現出稍微有些不愉快的表情後,就一抬下巴讓護士做好手術準備,在將近十個地方做了手術,把放進去的矽膠拿出來,再縫合了傷口。這次沒有收手術費,反而還還給她一萬圓。這是醫生自己承認的手術失敗,但是在真知子看來,一萬圓什麼也不能挽回。不,這不是金錢可以解決的問題,就像被砍的與三(註:《被砍的與三》,日本歌舞伎的著名劇目。故事是描述商店少東與三郎和有夫之婦阿富偷情,之後兩人被阿富的丈夫率人追殺,與三郎被砍了三十四刀後僥倖未死,故人稱「被砍的與三」。)一樣,胸部整個都是手術的傷口,而且拿出矽膠後還留下凹陷的痕跡,她又接受了第三次手術,還是沒能回到以前的樣子。
「我自己沒有看過那是什麼樣子;姐姐覺得很羞恥,從不肯讓我們看她的胸部。在這家整形醫院接受手術之前,姐姐簽了一張寫著即使手術失敗也決不會有任何怨言的聲明書,事實上這樣的手術本來就有百分之二、三的失敗率,但是醫生講話的口吻好像百分之百會成功的樣子,所以姐姐覺得這種契約只是形式上的東西,腦袋發昏地就簽名了。只要簽名了就不能起訴醫生,而且即使起訴他,受傷的身體也不能恢復原狀了。幾乎所有和姐姐一樣的人,都只能這樣在夜裡暗自飲泣而已。」
遠處傳來紙偶店太鼓的聲音,遊玩的孩子們大聲喊叫著跑向外面。未知子呆呆地注視著沒有扶手的滾木鞦韆,以這個姿勢又接著說:
「對於只覺得豐滿的胸部有魅力的鳥居先生,姐姐已經失去作為他愛的對象的資格了。不,即使鳥居先生改變了心意,願意迎娶滿身傷痕的姐姐,恐怕姐姐也覺得不可能被他的雙手擁抱吧。因為這種悽慘的樣子,連姐姐自己都不能接受。努力裝出高興的姐姐,在心中早就打算去死了。她在我沒注意的時候,已經開始一點一滴地整理遺物了。」
未知子忽然看了一下丹那,美麗的黑眼眸不禁濕潤了起來。
「哎,您能明白嗎?姐姐想讓醜陋的身體在地球上消失,所以將身體投入那炙熱的黏黏的熔岩裡。一定很痛苦吧……她只悄悄給我留下了遺書,這是為了告誡我不要重蹈姐姐的覆轍吧。這件事我沒和父母說過,因為這是件過於痛苦的事。我將只有我知道的這個秘密告訴您,刑警先生,是希望您能為姐姐報仇。對那個醫生,進行法律的制裁。」
「我了解了。」
丹那也慎重地回答。在報告石山真知子自殺的動機時,他也會十分地慎重。
「對了,那個醫生是誰呢?」
「是千代田區丹波町車站前面百齊木醫院的院長。」
丹那作了筆記。
「你是怎麼和桑原義典成為熟人的呢?」
「並不是熟人,是他說要採訪,來見我的。」
「什麼時候?」
「我記得是在姐姐死後一個多月的時候。他說這是個魔鬼醫生,要大肆報導出去。說因為要寫報導,所以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心情又被攪亂了,真是很痛苦啊。而且,讓那種看起來很猥瑣的人對姐姐的事指指點點,我覺得是冒犯了姐姐,因此覺得很不愉快。我知道這樣說死去的桑原先生不太好,但是他真讓我覺得是個流氓記者,也完全不能信任。」
「這樣啊。但是桑原是從哪裡聽說這個秘密的呢?」
「我問他了,他很得意地告訴我說,整形外科醫院手術肯定有失敗的例子,這可以作為好的材料來報導吧。他這樣想著,就去接近護士小姐。傍晚,他布下網,抓住一個口風很鬆的護士把她帶到咖啡廳,女人都多嘴,只要適當地煽動一下,什麼都會說出來的。」
未知子輕蔑地揚了揚細細濃濃的眉毛。
「好像就是這個護士小姐告訴他有個手術失敗的患者自殺的事情。聽了這個,那人立即就去了國會圖書館,查了新聞報導確認了此事,然後到了我家。」
他一定把這個報導悄悄剪下來了。桑原就是會做出這樣的事的人。
「謝謝,我明白了。我馬上去查。這件事請不要對任何人講。」丹那說道。
「好,我保證。」
「我也會對令姐之死的真相保持沉默。換個話題,令姐的未婚夫鳥居先生是不是喜歡運動而被曬得黑黑的呢?肩膀很結實…:」
「啊,您知道得很清楚啊。」
她帶笑的眼光中,一瞬間閃過明亮的充滿感情的光輝,然後馬上又消失了。這些都沒有逃過丹那的注視。他越來越期待訪問鳥居幸彥了。
照射在肌膚上的陽光漸漸弱下去。看看表已經近四點了,不趕快的話鳥居說不定下班了。丹那再次道了謝,若無其事地從椅子上站起來。
K銀行本部在日本橋的室町。冰冷的大理石建築映著漫天的晚霞,變成了暖暖的色彩。深綠色的鐵門聳立在外玄關處。丹那從旁邊的一般出入口走了進去。
昏暗的廊下坐著一個警衛,在牆的那邊,傳票的聲音和撥算盤聲交織混雜著傳了過來。這些聲音在通風的天花板反射下,形成了奇妙的回聲。帶著對每天都給人計算錢這種不幸的職業的同情感,打完電話後的警衛放下話筒,爬上五樓的兌換室去報告鳥居說有客人。丹那吃力地跟在後面,爬上了擦得光光的堅固的樓梯。
打開門一看,這是間只能放進五張桌子的小房間,一個膚色黝黑的青年坐在靠近入口的椅子上,除了他之外就再沒別人了。
「我有點事情想請教一下。」
寒暄過後,丹那沉著地說。毆打桑原的到底是不是他呢,現在丹那還不知道。
「看來您好像沒空的樣子。那麼,請直截了當地回答我的問題就好;您認識叫做桑原義典的這個男人嗎?」
「是的。」
很乾脆的口吻。
「衝進京橋辦公室打他的人是你嗎?」
「是的。他是個流氓。正因為有他那樣的傢伙,正經的自由撰稿人才會感到為難。」
「你到底為什麼要打桑原呢?方便的話能告訴我理由嗎?」
鳥居坦率不隱瞞的態度讓丹那很安心;丹那移動了一下椅子採出身子。鳥居拿出煙請丹那抽,並為他點上火,然後站起來打開天花板上的燈。在昏暗發白的日光燈燈光下,鳥居宛若雕塑般的黝黑面容和秀麗的濃眉,輪廓清晰地浮現了出來。丹那心想,這真是張讓異性喜歡的臉啊。為了不失去這個男人的愛而求助於整形醫師的真知子的心情,丹那覺得好像可以理解了。
「最初的起因是桑原對石山未知子小姐進行流氓騷擾,我聽到之後就開始注意桑原了。結果那傢伙因為記仇的緣故,寫了我的報導,說中小企業給我提供女人,我才借錢給他們。當然這是沒根沒據的事,可是對方是很狡猾的人,所以要揪出他的小辮子也不是那麼容易的。但不管怎樣,認識我的人看了這個報導之後,都覺得他是在寫我。我曾要求他取消這篇報導,但他不聽,所以我就打了他。」
從鳥居的話中可以察覺,他知道丹那認識石山未知子這件事;所以丹那判斷,在他來之前,鳥居已經和她取得聯繫了。
「這只是第一次對吧?」
鳥居一瞬間顯出吃驚的表情。原來你知道得這麼清楚啊-他用驚訝的神色看著丹那。
「的確如此。因為之後桑原又寫了,所以我才打他的。」
「桑原之後就這樣閉嘴了嗎?」
鳥居沉默了一下,舔了舔嘴唇。
「不,他還在寫。」
「這次你沒打他了嗎?」
「是的。」
「所以你就換了另一種方式,殺了他,不是嗎?」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
鳥居的口吻第一次變得如此激烈。他的鼻孔激烈的一張一合,眼中燃燒著熊熊的火焰。丹那心想,以這男人的個性,要是他生氣了,不知會做出什麼事來。
「開始我想去大罵他一頓,但是後來覺得自己沒有那種精力去跟他耗,於是也就只能隨他去了。」
「我是可以相信你,但是別人可能不見得吧。你有很充分的動機,大家一定都覺得是你做的。」
桑原被殺的時間推定為大約一週以前,具體說來是在他去上野的十七號晚上到十八號這段時間。丹那詢問鳥居這兩天的不在場證明,鳥居沒聽到最後就搖著頭說:
「要答出這點,很難啊。我沒辦法回答出讓您滿意的答案。那段時間中,我不是自己一個人去看電影,就是去逛商場。您如果說這是謊言,說我用這段時間殺了桑原,我也沒證據反駁啊。」
鳥居說罷之後,將頭轉向一旁,無精打采地凝視著牆壁。在他強壯的臉上,丹那可以清楚看見不安的黑色正像漣漪一般擴散開來。
06
在福生署的搜查本部,就像固定的公式一股,幾組刑警各自成對,在自己管轄的地盤進行盤查。這點即使在丹那發現了可能性較大的嫌疑犯後也沒有變化。
第二天,丹那集中精力調查了百齊木醫生的存款金額,終於查清這半年間,每隔一定時間他就會從東都銀行的日本橋分行提領出十萬圓的存款。這就證明他被誰敲詐的推測是有可能成立的。
另外,森刑警那一組去見了醫生的朋友。從那位在目黑開眼科診所的大學同學口中得知,戰爭中百齊木在拜島的軍事研究所工作過。拜島就是現在改成昭島的那個城鎮,位在秋川的入口處,從對秋留一帶的地理勘查,可以得知這點。
作了這些準備後,丹那和福生警署的島村刑警一起拜訪了千代田區丹波町的百齊木整形外科醫院。這是二十七日中午十二點半剛過不久的事情。聽說整形外科醫生一般都很忙,所以專門選在午餐後的休息時間來拜訪。
在路面電車站正對面,有塊用片假名寫得很大的「百齊木醫院」的氣派招牌。但是正面的入口被悄悄關上了,在塗著白色漆的門上掛著讓患者從旁邊樓之間的巷子轉彎進來的地圖。這是為了讓患者可以避人耳目地出入。
「丹那先生,這是價目表吧。」
丹那轉過頭。白板上塗著黑色的塗料。
「隆鼻一萬四千圓,割雙眼皮一萬一千圓,鼻子沒什麼好說的,這一萬一千圓是兩隻眼睛的價格嗎?」
「你想做嗎?」
「我單眼皮就行了。這些錢還不如拿來喝酒。豐臉術一萬八千圓,豐胸手術三萬五千圓……呀,這位石山真知子小姐做的就是這個豐胸手術吧。」
「但是女人真是很強啊。我連去牙醫都會害怕呢。」
「我是在有本雜誌還是什麼書上面看到說女人對痛覺比較遲鈍;不過與其說遲鈍,還不如說是厚臉皮,我老婆就真的是這樣。」
他撫摸著圓形的、往中間變細的下巴笑著。因為丹那他們不是患者,所以不從旁邊而是直接打開了正面入口。亞麻色的氈毯鋪在走廊上,左右的房間是預備室吧,好像沒有人的樣子。喊了兩三聲,終於從裡面傳來高跟鞋的聲音,一位穿著白鞋的護士走了出來。無精打采的蒼白面容上浮現出吃驚的表情。
「那個,患者的入口是——」
「我們不是患者;我們是想見見醫生的。」
丹那遮住發紅的臉。如果我現在說自己是來做隆鼻手術的話,會變成怎樣呢?
「醫生在吃飯。」
「那就等他吃完也可以。我們有話一定要跟他說。」
遞上名片後,已經進去的護士再次出來,把二人領進了左邊的房間。那是一間什麼裝飾也沒有,空蕩蕩的房間,白色的牆壁更讓人增添了這種空蕩蕩的感受。丹那與島村看著彼此,沉默不語。
等了約十分鐘以後,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隨後門打開了,進來一個穿著白袍的男人。光澤很好的臉上浮現出微笑。男人的年齡大約四十二、三歲吧。身材中等,體格結實,動作則是很端正沉靜。
「我是百齊木。」
瞟了一眼丹那的名片,他自我介紹了一下。
「您是為桑原義典而來的吧?」
丹那和島村一瞬間都驚了一下。
「是的,但是……」
「我看了報紙。連我發的電報都被寫上去了。」
醫生從口袋裡拿出和平牌香菸請他們抽,察覺到沒有菸灰缸,於是打開門讓護士拿了一個進來。
兩位刑警又覺得很意外,一直注視著給煙點火的醫生的手。先不說打電報的人有點歇斯底里,刑警僅從字面看就覺得那是女人打的。
「那麼,我們就從那個電報開始問起吧。在開始問訊之前想向您說明白,因為這關係到殺人案件,可能會問到一些比較深入的問題。」
「請問吧。」
「你為什麼會給桑原發那樣的電報呢?」
「因為我到仙台開例會,他追著來向我要錢。我到現在已經給那個男人很多錢了,就像齊格飛身上的樹葉痕跡(註:齊格飛,北歐傳說中的屠龍英雄。據說他全身沐浴在龍血之中,因此有刀槍不入的能力;在他身上唯一的致命弱點,是一塊因為被葉子遮擋住,而沒有沐浴到龍血的地方。)一樣,我也有我的弱點,所以被敲詐了,也只能當成是繳稅般閉著眼睛把錢給了他。但是他太過得意忘形,居然追到仙台來敲詐我,這不是太過分了嗎?這時候我按他所說的給他開了支票,桑原浮上微笑抬著頭走後,我忽然覺得很憤怒。難道我一直都要照他說的辦嗎?其實我在例會上要發言的稿子也還沒寫,有點焦急,所以回到寢室,想了一會就發了那樣的電報。後來我自己也覺得有點孩子氣。」
醫生嗑了磕菸灰,瞟了一眼手錶。
「被桑原敲詐是不是因為在阿蘇自殺的石山真知子小姐的事?」
這次輪到醫生吃驚了。原本氣色紅潤的臉色一變,面向丹那,眼角細長的眼睛往上一揚。丹那簡直可以聽到他呼吸的聲音。
「您知道的話就好說話了。我不知道桑原從哪裡打聽來的。今年的四月左右,他拿著剪報來恐嚇我,說如果不給他錢他就把這個賣給周刊。這不光是手術失敗,還讓患者自殺了,所以我在內心把這事看得很嚴重。」
「嗯。」
「我有野心的。想把這家醫院開大,想打進丸之內或是銀座的地盤。要除去世間女人因醜陋而戚到的劣等感,讓更多人能夠幸福快樂,這是我的夙願。所以,不能讓人拿著偶然手術失敗的過失作為惡意的材料去宣傳。接受手術的人自殺了,一定會得到世人同情,然後不明白事情真相就把我作為壞人。對醫院的非難聲浪變強烈之後,患者肯定會減少的。」
「是。」
「所以我立刻堆出笑臉,心裡決定就按照他的要求去做。這之後對桑原也絕對沒有停止微笑。和他一起打高爾夫球,去酒吧喝酒,帶他去旅遊,全是懷柔政策,第三者看來肯定都覺得我們是很好的朋友。」
醫生說一個月給他十萬圓,這對醫院的收入來說也是比例很小的。
雖然這是個加上院長也只有三個人的小醫院,一天的收入少說也有十八萬圓。
醫生坦率地把醫院的收入全盤托出是為了暗暗強調他不可能殺害桑原吧,但是桑原知道整形外科的內情後會把竹槓敲大,金額會翻倍也說不定。醫生還是有殺桑原的動機的。
「我們想更詳細地問問你的行動。百齊木先生,您是什麼時候去仙台的?」
「請等一下。我去看看筆記本。準確地回答您比較好。」
醫生這樣說著走了出去,又很快拿著列車時刻表和黑色牛皮紙的筆記本回來了。
07
「可以嗎?」
他把筆記本和時刻表在桌子上攤開,目光投向在作筆記的島村年輕的臉,島村點了點頭,於是他再次開口:
「我坐了十六日的夜行列車去仙台。乘的是二十一點五十五分開往仙台的一三三號列車。到仙台是……等等,啊,是第二天早上的七點十五分。到了那邊之後我馬上到住宅街,找了間安靜的旅館。泡澡之後吃了早餐就休息了。因為是第一次到仙台,就悠閒地出去逛了逛。十七號是星期日,例會是十八號星期一開始開。」
島村認真地記錄了醫生的話,因為醫生說得簡明扼要,所以記錄起來很方便。
「桑原先生是什麼時候來的呢?」
「他說是比我遲兩小時離開的上野,所以我想是乘二十三點四十分開往青森去的列車吧。也就是十點十三分到仙台的一一七號列車。」
在島村舔鉛筆時,醫生微笑著把頭轉向丹那。
「不知為什麼,現在東北地區的列車被當成晚娘的小孩一樣。我本來是想坐快車的臥鋪車廂去的,但下午兩點後到仙台那邊去的快車一輛也沒有,就算夜行列車也沒有一輛是有臥鋪的,這真糟糕。這都是薩長軍閥在取得天下時,對我們敵對一方的東北人民採取的徹底冷淡待遇吧。現在都還在繼承這樣的傳統。」
島村抬起圓圓的臉,百齊木醫生才注意到,馬上轉入正題。
「十一點過我一出旅館,桑原就來了。我簡直沒想到在仙台能遇見他,還一邊想著是不是和他長得像的男人呢:結果才剛走過去,他就對我大喊『醫生』,叫住了我。我很吃驚,問他上哪裡去,他說是追著我來的。他說他給會場打了電話,知道我住在北一號旅館。」
醫生捲起白衣的袖子看了看表,受他影響,丹那也看了一下表,時間是一點十分。
「不好意思。」
「沒關係。既然來了,就把話說完吧。這時,桑原那像被煤染黑一樣的骯髒臉上就露出曖昧的微笑說,他瞞著老婆,和在新橋的小吃店認識的女人在澀谷的公寓同居了。我說:『很好啊,真是有身份的人。』我露出諷刺和厭煩的表情,但又立即壓抑下去了。結果他說:『一點都不好,這個女人在別的地方又交了個小白臉,那個小白臉不知是哪裡來的流氓,他恐嚇我,說要把這件事情讓我老婆知道。』我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他自己在敲詐別人,卻遇到這樣倒霉的事。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他的臉色應該已經難看到發青了吧。他面向電車大道走著,說要我給他二十萬。如果不給對方二十萬息事寧人的話,他的生命就有危險。能救他的想來想去只有我了,他是這樣說的。」
為了重新點支菸,他沉默了一會。打火機卡地一響,紅色的火焰冒出來。島村不知為何嘆息了一聲。
「當然,我拒絕他了。這不關我的事。」
「就是啊。」
「於是桑原一下就變了態度,翻著白眼要挾我說,『你忘了那件事嗎?我把那件事暴露出來的話,你可就無法這樣大搖大擺地出席例會了吧。不管怎樣,你殺了一位正要結婚的小姐』;他盡說這些難聽話。忘了告訴您,例會是每年秋季舉行,全國主要的整形外科醫生聚在一堂,發表研究論文。去年是在廣島開的。」
「這樣啊。那麼,最後你給了他錢沒有?」
「沒有,因為是在出差,沒帶這麼多錢。沒辦法,只好當場給他開了價值二十萬圓的支票。」
兩位刑警又對視了一下。桑原的屍體上沒發現支票。難道桑原一到東京第二天就把支票兌換成現金了嗎?或者是犯人從桑原的屍體上把這一筆金額龐大的支票偷走了?
「桑原馬上回去了嗎?」
「是啊。他帶了本時刻表,說趕快點可以坐上十二點七分的上行列車,然後就急急忙忙地走了。他整個人的打扮很輕便,身上只背了個背包;他就像往常地,把包包背在左肩然後走了,這是我見到他最後的樣子。」
「然後你就打了電報吧?」
「是的。怎麼說呢,覺得好像被人割去身上一塊突出的肉,這太過分了,我覺得自己被耍了,很生氣,總覺得非得追上去大罵他一頓才能出氣,但是我已經沒時間了。當我趕到車站時車已經走了,所以我回去,讓服務員打了電報。」
「那是幾點鐘的事呢?」
「十二點十分還是十二、三分吧。」
丹那看了一下膝蓋上的筆記本。屍體口袋中電報的時間是午後o點十五分,這首先可以判斷醫生的話是正確的。
「然後您做了什麼呢?」
「我到了青葉城遺址。我覺得把《荒城之月》的詩碑除去比較好,還不如換成《天地有情》或是其他的作品。」
很不巧,丹那對詩沒有興趣。
「直到傍晚我都在街上玩,從東一號街開始,沿著芭蕉十字路一帶的繁華地區走著。真是文化之都啊,那裡有很多書店。」
「那您什麼時候回旅館的呢?」
「七點鐘左右吧。我記得晚餐很好吃。其實也就是很餓了……」
「例會開到幾號呢?」
「二十二號閉會。我坐當天的夜行列車回去的。」
丹那在心中數著日子。
「十七號到仙台二十二號回去就是待了六天,在這之間您離開過仙台嗎?」
「沒有。」
「沒有嗎?」
「是的,一直在仙台。」
這是百齊木院長第三次看表了。丹那止住話,為自己打擾這麼久而彎腰道歉。
走出去一看表,發現時間已經過了一個半小時。如果在這時間中給一個患者的胸部注入矽膠的話,醫生又會得到三萬五千圓。丹那他們這樣計算著給百齊木帶來的損失。
「一個月的薪水呢。」
比較著自己的薪水,丹那一邊走在人行道上一邊小聲說。島村用奇怪的表情看著丹那,但最後什麼也沒說。
08
丹那首先到本部徹底地調查了鳥居的行動。在銀行上班時雖然沒有問題,但是下班後,他是在哪裡做了什麼來打發時間的呢?他們以他的日記記錄的事情為主,認真地搜查著。但是逛商場或看電影等這些日常生活中發生的事,要作為證據很困難,所以過了好幾天還是不能斷定他有罪無罪。
另一方面,從二本松電報局送來的用鉛筆寫成,白紙黑字的電報原稿一到,就立即拿到鑑定科去了。三天後的十月一日,鑑定結果表明是桑原義典的筆跡沒錯。這顯然是桑原本人發的電報,但桑原是一個人搭車,還是有人一起呢?為了查明這點,丹那去尾久的車掌休息區,問了當時的車掌。
高原車掌瘦瘦的,看起來制服很合身。他說馬上要到搭車時間了,一邊說話一邊匆忙地刷著制服。調車場裡傳來了蒸汽火車的嗚叫聲,四周緊張的氣氛更加被煽動起來。
「那個嘛,已經過了近兩星期了,所以有些地方記不清了。」
他一邊專心地揮袖子上的灰塵一邊說。
「原稿紙是我給他的。桑原先生說要用這寫電文。後來,我幫他把電報發向了二本松局。就這樣。」
「有人和他一起嗎?」
「據我所知沒有。」
「在旁邊沒有奇怪的男人嗎?就是說,你有沒有看見盯上被害者的犯人?」
「這個……」
「不一定是男人,女人也有可能。」
車掌歪著髮型整齊的頭。
「沒注意到呢。」
不管怎樣,這是半個月前的事了,記不清了也是理所當然。
「到時間了。」
車掌一邊說著,一邊把刷子插進口袋裡。
火車發出震動大地的響聲通過時,從玻璃門的空隙中飄進了煤煙,狹窄的室內立刻染上了黑色。
未知子覺得鳥居幸彥是個優秀的男人。說起銀行職員就會讓人聯想到蒼白的豆芽菜型男人,但是鳥居不是這樣,膚色呈褐色,胸幅好像穿了護胸一樣厚實,粗粗的手腕上長著黑毛,看起來好像高中體操教師,但又有著他們沒有的都會男子的洗鍊感。
一開始未知子很恨鳥居。雖然這樣說有點主觀,但把姐姐逼上死路的根源就是因為鳥居說他喜歡豐滿的女人,所以她相信殺死姐姐的犯人就是鳥居。
如果要讚美女性的話,有很多充滿知性的話語可用。未知子看了姐姐的遺書之後就判斷鳥居是沒有內涵的男人,很難理解為什麼姐姐會被這樣的男人吸引。
她改變對鳥居的看法,是在桑原說要採訪來到她家之後。即使話說完了,桑原也不打算走;這時他的眼光一變,突然伸過手來抱住未知子,強行親吻。沒剃光的亂七八糟的鬍渣扎在未知子的臉上。
未知子大叫著,這時,正在屋內和母親說話的鳥居聽到之後跑了過來,很輕鬆地把桑原拉開了。看著夾著尾巴狼狽逃跑的桑原,這時候,她忽然一點也不覺得鳥居的態度粗魯了。未知子從此改變了對鳥居的看法。
現在未知子還瞞著母親和鳥居見面。和姐姐的未婚夫交往,傳統氣質的母親會用什麼眼光來看待呢?所以她不能坦白地對母親說。
這天中午,未知子來到約好的一家咖啡廳。她到這裡是要見幸彥和一個記者,那人是幸彥學生時代的朋友。從這個記者那裡,她得知百齊木的不在場證明已經被證實了,因此當局正在計劃加緊調查幸彥一個人。她這次來就是為了了解詳細情況。
「在這邊!」
一看到未知子的身影,幸彥就朝她招手。桌子上放著兩個空茶杯。
「剛才我朋友忽然有急事,所以就匆匆忙忙的先離開了。他請我代為向你問好。」
「太可惜了。公車在路上忽然故障,所以我沒辦法及時趕到。」
幸彥再叫了杯咖啡,點上煙盤上腿。
「聽他說,情況實在不容樂觀。我一直以為只要自己是清白的,就沒什麼好怕的,但面對警方,光靠天真的想法是行不通的。」
「嗯。」
「所以我們必須採取對抗手段自己來保護自己,證明自己的清白。」
「但是……」
未知子猶豫地說:
「你有證明自己清白的方法嗎?」
「沒有。但是反過來可以瓦解百齊木的不在場證明。我朋友說,嫌疑犯就是我和他兩人,如果這當中我是清白的話,那百齊木的不在場證明就一定是假的。」
「你的記者朋友這麼說嗎?」
「是的,他叫竹田。他說警方必定遺漏了什麼地方,所以認為百齊木的不在場證明很充分。如果不想束手就擒的話,就必須自己去徹底地調查百齊木的不在場證明,證明它是偽證。」
外行人能做得到這種事嗎?未知子沒把胸中的疑慮表現出來,而是鼓勵幸彥說:
「我可以幫你。百齊木的不在場證明是什麼呢?」
「他說到仙台參加研究會了。十七號早上到,二十二號晚上走的。這之間只在研究會現場和旅館之間往返,其他地方哪裡也沒去。」
幸彥看著記載著竹田的話的筆記,詳細地說。雖然口氣很從容,但未知子還是看得出,他的表情不知何時已經變得僵硬了起來。
09
鳥居向銀行請了三天假,乘上十月七日星期六的「初雁」號車和未知子一起前往仙台。未知子跟母親撒了個謊,說她要去拜訪學生時代朋友家裡開的芥子人偶(註:芥子人偶,一種日本東北地方的傳統小形木雕人偶。)工坊就出門了。
幸彥和未知子在列車中都沒有談論這個案件。兩人都是第一次去東北旅行,一邊吃著點心,一邊聊著未來的希望。但是隨著常盤線和東北線合流,接近仙台時,不知道從誰開始,兩個人都沉默了下來。果真可以順利地進行嗎?這種不安就像吸了墨汁的海綿一樣黑黑沉沉地壓上他們的心頭。
兩人從仙台的出口下了車,在夜幕快要降臨的街上走向北一號的缽山。
因為事先打電報預約好了兩個房間,兩人準備在這裡住上一夜兩夜,徹底地向調查百齊木的不在現場證明挑戰。坐在藤椅上向外面看時,女侍端來了茶和橙香餅,並把爐子裡的炭加上了。
「不愧是北國啊。在東京爐子都還放在庫房呢。」
幸彥坐在桌子前,一邊啜著茶一邊對女侍說。
「對了,上個月中旬有個叫百齊木的人從東京來到這裡來住宿吧,我想和當時負責他那邊的服務人員談談關於他的事。不用急,等她有空的時候再過來就可以了;請轉告她來我房裡好嗎?」
「好,您是要找阿峰姐吧。之前東京的刑警先生也來了,問了好多問題才回去。那位客人怎麼了啊?」
年輕的女侍紅紅的臉上充滿了好奇,當她站起身準備離開時,又停下來盯著幸彥。
「也沒什麼大事,但是和我們兩人有很大的關係。」
幸彥說了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不過女侍倒是表現出理解的樣子說:「是這樣啊。」然後點了點頭。
「那,我就去告訴阿峰姐了。洗澡水燒好了,請二位入浴吧。」
「不用了,我們還不是那樣的關係。」
幸彥慌張地說著,結果一不小心被茶嗆到了,激烈地咳嗽起來。
泡完澡吃完飯後,當他們正在看河北新報時,聽見拉門外傳來了聲音。一位膚色白皙,年約四十餘歲的旅館女侍走了進來。那面具一般的臉上缺乏表情,但是從某處卻能看出高貴的氣質,動作也很沉穩。
「在您百忙之中打擾您了真是對不起,但是真的有一定要問您的問題。」
幸彥端坐好將穿著棉袍的雙腳盤好。未知子就喜歡他這種很有禮貌的動作。
「百齊木先生就是這照片上的人吧?」
拿著從報社洗來的照片,幸彥問阿峰姐。
「是的。」
「他是什麼時候到的呢?」
「上個月十七號早上。」
「然後他做了些什麼呢?」
「泡了個澡吃了飯,然後叫了個按摩小姐按摩了一小時,說是坐了一晚上車,肩膀很痛……」
「好像他中午左右有出去吧。」
「是的,在十二點之前。我問他午餐怎麼辦呢,他只說『在外面吃』就走了。」
因為之前刑警也問了同樣的問題,所以阿峰姐對當時的記憶能夠比較鮮明地想起來,話也說得很流暢。
「他走了二十分鐘後又回來了,突然回來說想打電報,問電報局在哪裡。我當時在前台,他的表情很怪異,好像在壓抑著激動的心情似地。我說可以讓掌櫃去打電報,只要用這裡的電話就可以了。百齊木先生猶豫了一下說,『其實這電報的內容可能有點怪』,但還是指示我們就照著發出去。」
「那麼掌櫃打了嗎?」
「打了,他把電文和地址寫好了。」
「是什麼電文呢?」
「因為是很奇怪的句子所以我還記得,就是,『再也不想見到你』……」
「電話是誰打的呢?」
「掌櫃。之後那位客人付了錢又出去了。我告訴他怎麼去青葉城和芭蕉十字路還有早餐的時間。」
女侍說的和在銀座咖啡廳聽竹田說的完全一樣。百齊木激動地回去是在給了桑原二十萬圓支票之後,不知道內情的掌櫃看來很奇怪也是可以理解的。
這樣看來,發電報的時間是在十二點十五分左右。
「晚上他幾點回來的呢?」
「七點左右。好像心情也不太好,洗手的時候,說這裡的孩子把口香糖黏在他身上了,把掌櫃叫來狠狠罵了一頓。那孩子喜歡吃口香糖,總是唧唧歪歪地嚼著,才做出這樣失禮的事,不過這次他倒是哭著說不是他做的。」
鳥居點著頭聽著,接下去就是有關不在場證明最關鍵的十七日晚上到十八日整天,百齊木醫生的行動。
「罵了掌櫃之後,他又做些什麼了呢?」
「他說他很累,要我趕快鋪床。九點左右就睡了。」
「那他是早上幾點起床的呢?」
「七點。他住宿的時候每天都是七點按時起床的,說是九點要開研究會。」
如果他九點睡覺七點起床的話,醫生從人們視線消失,算起來就正好十小時。但是從仙台到東京,就算坐快車一趟也要六、七小時,十小時的話怎樣也趕不回來。
幸彥於是把視線放到百齊木十八日的行動上。但是從女侍的話中來推敲的話,還是沒有犯罪的機會。為了趕上九點的例會,百齊木八點半出門,下午四點開完會後又馬上回來了。吃完晚餐整理一下筆記,叫人按摩按摩,十點就睡覺了。他說第一天要去好好觀光,但是連散步也沒出去。
「他從研究會回來時是四點半左右吧。」
「是的。」
就是說整形醫生不在旅館的時間是八小時。但是以這時間來算,也不可能謊稱出席研究會而前往東京。不管白天晚上,百齊木都沒時間犯罪。
「對了,他有沒有可能是坐飛機的呢?」
一直沉默著聽他們說話的未知子忽然插嘴了。
「對,就是這樣。」
鳥居趕緊從包裡拿出時刻表,從仙台到東京坐飛機只要一小時四十分鐘。如果有適當的航班的話就有可能作案。
「雖然有可能,但是全日空每天只有一趟航班。」
「說不定他就是坐這班飛機呢?」
「不,這也不可能。」
幸彥仔細看著鉛字,語氣沉重地說。
「這班飛機是十五點二十五分飛出,十七點到達羽田機場。但是十七點這個時間,他已經從研究會回到旅館了,正在泡澡呢。」
「啊,是啊。」
「並且如果要搭飛機回到仙台,必須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的九點。他肯定不可能坐飛機的。」
幸彥失望地聳聳肩,從對百齊木不在場證明的調查來看,他一步也沒離開缽山旅館,因此這不在場證明可說是十分簡單的成立了。
同時,這也意味著要否定這些是十分困難的事情。
未知子全身忽然感到一陣無力。
10
第二天是個雨天。兩人從包包裡拿出折傘和雨衣,去拜訪了例會會場,並問了住在仙台的出席例會的醫生,認真地調查著百齊木的行蹤。
但是什麼也沒查出來。不光是有問題的十八日,直到研究會的最後一天,百齊木都一直有出席,這愈發明顯地看出,他並沒有往返於東京的空閒時間。唯一的一個收穫就是,在十七日早上有個言語粗魯的男人打來電話,問百齊木醫生的宿舍在哪裡。會場的女服務員告訴了他們這件事。也就是說,越調查就越覺得百齊木的話都是真的。幸彥他們不但沒能動搖百齊木的不在場證明,反而進一步確認了它。他們感到心裡像吸了水的鞋子一樣沉重。
拖著沉重的腳步,兩人在路過的咖啡廳坐下,隔著寬闊而濕潤的路面,對面縣政府的大樓被煙染得黑漆漆的。
「你說,百齊木先生真的是無罪的嗎?」
「是的,沒有疑問了。」
「那樣的話,殺死桑原的人到底是誰呢?」
「是啊,是誰呢……」
幸彥也覺得很失望。舌頭很沉重,連話都懶得說了。
「總之我們要找到那個人啊。不然的話你就會被當成犯人的。」
「嗯。」
「我們去見為桑原打電報的車掌,問問桑原周圍有沒有什麼奇怪的人吧。」
「嗯。」
他生硬地回答著。因為他聽竹田說過,車掌說不記得有這樣奇怪的人。他喝了一口紅茶,正想說話時,未知子忽然表現出想起什麼一樣的表情,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幸彥吃驚地看著她離開的背影。
「我去打了個電話。」
過了五分鐘,回來的未知子說。她把放在地板上的傘撐起來,用手緝擦著白皙的手指。
「我打電話到仙台車站,問了那位車掌現在在哪輛車值班。非常巧的,他會搭乘明天的一三〇號列車。」
未知子用興奮的聲音報告著。說如果回到東京了要去訪問他就很麻煩,可以利用這個機會在列車中間他各式各樣的問題。幸彥越來越沒有發言的機會了,他一點也不想坐每個站都要停的慢車,但也只好忍受著坐到上野。
「那麼我們回到旅館吧,吃點晚餐養足精神。」
他拿著票蹣跚地站起來,用隨便的口吻說。
第二天的大雨夾雜著黃沙落了下來。一三〇列車要晚三分鐘到,也同樣晚三分鐘出發。幸彥馬上敲了車尾車掌室的門,說有想詢問的事情,如果有時間請到我的座位來。因為是雨天客人很少,所以幸彥他們坐的車廂空蕩蕩的。可以慢慢地說話,未知子為此感到很高興。
高原車掌在列車到達白石車站時來到了幸彥和未知子所在的車廂。他是個高瘦的男人,瘦削的臉頰上戴著眼鏡。
「其實我們是想問關於這個人的事情。這對我們來說關係重大。」
未知子給車掌看從竹田那裡拿來的桑原的照片。車掌湊近看了一下,好像一下子想不起來。
「這是誰啊?」
「您看,就是您把電報給他的那個人啊,之後讓您打電報……」
「啊,那個穿著花俏的黑白風衣的人吧。說是在東京郊外被殺了……是吧?」
未知子回答說:「是的,話可能說得很長,您還是坐下吧」,不過高原車掌卻沒有坐下的意思,還是一直站著。
「這個人是搭乘哪節車廂呢?」
「旁邊的二等車廂。進來後靠近左側的座位。」
「你把電報給他了吧?」
「是的。發車一小時後,列車進入了瀨上車站,我是在那個站停車的時候拿到的。一開車,我馬上拿著這個去找桑原義典先生,那人接到電報很驚訝地看了一眼,小聲咂舌地罵了一句『畜生』,我想他真是個粗魯的人,所以印象還滿深刻的。」
說話對象是年輕女子,車掌也變得能說善道了起來。幸彥完全交給未知子,自己沉默著;不過,本來也就沒有自己可以問的問題。
「順便,他就給自己家也打了電報是吧?」
「是的。他說要打電報但沒有紙,我就給了他紙,告訴他車掌室在哪裡,說可以在那裡打。於是到了福島,他馬上就拿著紙,給二本松打了電報。」
列車放慢了速度,在一個小站停下來,敲打著窗戶的雨聲,聽起來越來越激烈了。
雖是很小的站,列車卻停了很久。當未知子問起時,車掌回答說,這是在等快車追上來。
「是十二點五十分發車的叫做『阿賀野』二號的普快。一年前才開通的,是開往新瀉方向的。在這之前,要往新瀉必須到郡山換乘盤越西線。東北列車的不便現在正在慢慢改進,雖然比較慢。」
車掌在這樣閒談的時候,從遠處傳來的汽笛聲夾雜著雨聲開始響起,越來越大,在灰色的視野中,黃色中夾雜著鮮艷紅色條紋的車體橫向筆直地濺起水花飛馳而去。
「這列車真短啊。」
「四節車廂組成的。因為客人的數量也沒多少。」
正說著話時,一三〇號列車也開始動起來,加快了速度。車掌張開雙腳保持平衡。
「那個人周圍有沒有什麼奇怪的情況呢?被誰糾纏啊,被誰監視之類的…:」
「這種事刑警先生也問了,但是我覺得也沒有什麼特別值得說的。但是有件事由於當時沒時間了,所以沒有告訴刑警先生。那是件稍微有點奇怪的事。」
奇怪的事?幸彥忽然有了興趣,放開盤著的腿,轉過如雕塑般的黑臉看著車掌。
「桑原先生給我電報費時由於沒零錢了,給了我五百圓鈔票讓我去找零錢。」
「……」
「但是我們是禁止收小費的,於是向二本松打了電報之後,我就拿著零錢去找他。但是這時候桑原先生已經不在座位上了。有個好像剛從這一站上來的老婆婆坐在那裡。她一看見我就猛烈的抱怨著。」
「啊?」
「我想怎麼了,她說座位上有黏乎乎的東西黏到她衣服上了,要怎麼辦?怎樣跟這位農民婆婆說她才能理解呢,我覺得很為難。」
又偏離了話題,未知子只好充滿同情地說:
「真麻煩啊。」
「是啊,等到她終於平靜下來了,我問她說:『旁邊的客人,就是穿著風衣的人怎麼了?』她說:『在福島看到他之後就再沒上來。』真是讓人擔心的人啊,我這樣想著,就從盥洗室開始一節車廂一節車廂地找他,但卻怎麼也找不到,我想,這樣的話,他一定是把原稿紙交給我之後,就在接下去的車站下車了。」
奇怪。下車後自己去發電報不是很好嗎?也不用多給車掌四百圓左右的小費了,幸彥想。也許不是下車了,而是在車上沒找到他吧。
「福島接下去是哪幾站?」
不過,未知子好像並不覺得這樣很矛盾。
「金谷川、松川、安達……就這幾站吧。」
這樣說著,車掌說馬上要到福島了,於是戴上帽子出去了。
11
「我在想一個奇怪的問題。」
一會,未知子忽然這樣說。
「什麼?」
「剛才車掌說的話啊。座位上有黏乎乎的東西,你覺得是什麼呢?」
「那個嘛,是糖吧?」
幸彥對甜食沒有興趣。他想,女人真會拘泥於無聊的事。
「如果是糖或是巧克力的話很容易就可以弄掉的。這樣的話那婆婆也不會那樣生氣吧。」
「那你說是什麼?」
「黏在衣服上就一直弄不掉的東西,第一個想到的一定是口香糖。我有次剛做的套裙被黏上口香糖,都想哭了。」
「這樣啊,那東西一黏上就很難弄掉呢。」
幸彥隨便附和著,不過還是對討論零食興趣缺缺。
「我說奇怪的不是這個。如果黏到老婆婆身上,也一定會黏到桑原身上吧。另外,百齊木在旅館也被孩子黏上了口香糖。同樣在十七日,一個嫌疑犯和被害者衣服上都黏有口香糖,你不覺得太巧了嗎?」
幸彥不知不覺靠近了身子仔細聽著。這個小小的天真少女展開這種邏輯推理的樣子,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這真的是偶然吧?你是不是覺得我想得太多了?」
「是有點。」
「那麼要把這個偶然變得不是偶然,要怎樣解釋才行呢?」
「嗯。」
「我這樣想。回到旅館的百齊木先生,因為知道那個孩子經常嚼口香糖,就想一定是他弄的,但其實是在列車上黏上的。」
「這樣說來,桑原和老婆婆坐的座位,百齊木也坐過?」
幸彥的言語中充滿揶揄。這樣解釋太依賴偶然性了。女人都是這樣,未知子也是總往有利於自己的方面歪曲事實,自己卻沒注意到。
「你想想看,百齊木在宿屋打電報是十二點十五分。這時這輛列車才從仙台出發呢。」
兩人的對話在列車進入福島站後就中斷了。未知子沉默著看時刻表。上上下下的乘客擾亂了車中寧靜的空氣。但是發車以後一會之後,又恢復了原來的平靜。
「百齊木先生要追上這輛列車也不是不可能的。剛才『阿賀野』二號普快不是追上來了嗎?他如果坐那趟車就可以啊。」
未知子說著,在幸彥膝蓋上攤開時刻表,一三〇列車和「阿賀野」二號九〇六列車的時刻表如下。

Fig5

「那麼,如果他從旅館出來馬上去仙台站坐上『阿賀野』二號,就有充分的時間趕上。並且他如果在伊達車站下車,等上四十分鐘不就能乘上一三〇列車了嗎?」
這樣說來還真是如此。幸彥覺得,不能笑著把未知子的說百齊木坐上一三〇列車的話當成無的放矢。
如果百齊木搭乘了一三〇號列車,那他到青葉城觀光就是謊話。他一出去馬上又回到旅館讓掌櫃的打電報,用懷疑的眼光來看,就是為了證明自己不可能乘坐一三〇列車,這是一種無言的暗示。
不知為什麼,幸彥在心裡已經無法否認百齊木乘坐了一三〇列車的可能。受未知子的刺激,他也在追問這個疑慮。
「你看,百齊木打電報這件事本身就有很大的矛盾。你沒覺得嗎?」
深思了一會之後,幸彥忽然轉過頭望著未知子大聲說。
「是啊,他明明轉到了一三〇列車上準備去追桑原,為什麼還要給他打電報呢?」
「對,就是這樣。如果要責罵桑原,直接當面教訓他不是更好嗎?比起連桑原的一根指頭也動搖不了的一封電報,那樣不是更有效果嗎?他為什麼要打電報呢……」
這樣想來,那封電報的目的絕不是百齊木說的那樣,而是別有用意。
「他在旅館打電報,主要是為了強調自己沒有乘坐十二點七分開的一三〇列車。但是如果光是為這個目的,他也沒有必要給桑原打電報啊。他可以打給自己的醫院或是家裡不是更好嗎?如果桑原看了電報很生氣把它撕碎了的話,那麼記錄十二點十五分這個重要時刻的證據不就沒有了嗎?」
「是啊。所以他給桑原打電報一定還有更加有利於他的目的。」
幸彥也同意未知子的說法。但是這個答案很難想出。列車過了金谷川,進入松川。站台對面也停著下行列車,穿著雨衣的站長同時要接兩輛車,非常繁忙。兩人也顯示出思考累了的面容,呆呆地望著雨中小站的風景。
「喂,我們這樣想怎麼樣?」
列車開動後,未知子說。
「他打電報的真正目的,會不會是為了明確給人桑原在這輛車上的印象呢?」
「嗯?」
「在瀨上站讓車掌先生拿到電報,然後車掌先生去找桑原把電報交給他,透過這件事來證明桑原乘坐三己列車這個事實。」
「有趣啊。但是,為什麼百齊木要強調桑原搭車這個事實呢?」
「問題就在這裡啊。如果本來就是『事實』,那就沒有必要去強調了:只有不是『事實』才有必要讓它看來像『事實』而去強調。也就是說,桑原並沒有乘坐一三〇號列車對吧?」
「那就是說接收電報的人是假冒桑原的男人……」
「就是百齊木醫生自己!」
未知子明確地說。黑色眼眸裡閃耀著充滿自信的光。
這個結論看來太冒險太大膽了,但是仔細思考一下絕不是這樣;事實上,這是最妥當的結論。不管怎麼說,這能完全說明百齊木乘坐一三〇號列車的原因。
「是啊,就是這樣。這樣思考的話,那個口香糖的問題也能想通了。他假扮桑原坐在這個座位上時,把褲子弄髒了。」
未知子的聲音提高了。疑問一個個揭開,心裡很激動,沒辦法平靜下來。
「好,知道了。那我們進入下個階段。百齊木讓桑原的存在看起來像『事實』是為了什麼呢?」
「想來只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讓桑原好好地從仙台出發去東京看起來像事實。靠這個得到有利的立場的,不就是百齊木醫生一個人嗎?只要桑原活著離開仙台,大家都會覺得他是回到東京後被殺的,那位整形外科醫生的不在場證明就很充分了。」
未知子流利地說著,兩人不由地對視了一下。經歷了這麼多辛苦,終於從一個很小的細節處把百齊木看起來無懈可擊的偽造不在現場證明推翻了。未知子咧開紅紅的嘴唇笑著,露出了雪白的牙齒。幸彥的黑臉上也露出了微笑。
剩下的疑問就是有桑原筆跡的電報紙。但是現在看來,這也必定是整形醫生做的手腳。一定是他以前想辦法讓桑原寫下電報,悄悄保管起這張原稿紙,在這次的犯罪中利用。向一三〇號列車的車掌要來電報紙,就像真的在上面寫的一樣,但事實上是把桑原的電報原稿放了進去,一定是這樣的。最後這張紙會被送去鑑定,一切都在百齊木的計劃之中。
我們需要證據。幸彥想。我們要證據,未知子也這樣想。
門開了,高原車掌進來後摘下了帽子。
「馬上要進入郡山了,請到新瀉的旅客……,」
等他報告完下車的通知,未知子就迫不及待地問他了,
「剛才您說有位農民老婆婆的衣服弄髒了,那是口香糖嗎?」
「是啊,不知道是誰黏在座位上了,然後又黏到了她的和服下擺上。」
他不知道這個回答對未知子她們有什麼意義,輕輕點了一下頭就走了。就在這時,幸彥不經意地瞥見了車掌手上拿的鉛筆。當他呆呆地看著車掌的身影消失在車門那邊時,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然後感到腦子裡像被插上一把刀一樣震撼無比。
竹田說屍體身上的東西中有紅色鉛筆和原子筆,但是沒有黑色鉛筆。如果這個記憶是正確的話,桑原在一三〇號列車上寫的電文,當然是用原子筆或者是紅色鉛筆來寫的。但是實際上,那篇原稿是用黑色鉛筆寫的!這樣看來,那電文絕對不可能是在車上寫的!
「喂,果然是口香糖吧!我們推測化裝成桑原的整形外科醫生乘坐了這趟車的推理沒錯吧!你是清白的了!」
成功洗清覆蓋在戀人身上黑暗嫌疑的喜悅,表現在未知子歡快的聲音和閃閃發亮的深色眼眸裡。
「啊,然後,再請警方看看屍體身上的所有物,那就更完美了!」
幸彥激動地說。未知子還沒理解其中的意思,一雙黑眼睛不解地盯著他。幸彥就是喜歡這種時候未知子的樣子,所以故意說了讓她不理解的話。
12
檢察官調查書(部分)
是的,那封電文是我把桑原帶到網代時讓他寫的。是在今年六月,當然殺桑原的計劃在以前我都在考慮了。吸血蟲不是應該早日被除去嗎?
住了兩晚要回去的那天早上,我就勸他順便也打個電報,告訴家人自己今天晚上要回去,於是我留下了他在原稿紙上的筆跡。
我到了郵局拿了原稿紙,把桑原的電文謄寫下來交給了窗口,而把有桑原筆跡的這張原稿紙藏進了公事包裡,這就成了這次不在場證明的道具。交給網代電報局的原稿紙兩個月後就會被銷毀,所以我認為兩個月後犯罪的話是絕對安全的。
我殺死桑原是在十六日的傍晚。我讓他坐上車,說要去吃山雞,還邀請他去了西多摩。我說那山上有專門烤野雞吃的烤雞茶館。他以為是真的,一點都不懷疑地就跟著來了。桑原就是這樣一個人,對女人和吃喝從沒有節制。
殺了他之後,我脫下他的風衣,拿著這個回到了東京。然後進入車庫,為了趕上二十一點五十五分開的列車就到上野去了。
我上次向刑警先生說的十七日的行動完全是謊話。我說一出旅館就見到桑原,但事實上這個在秋留小屋中已經死去的男人是不可能到仙台來的。我自己打電話到會場用粗暴的語言來詢問我的宿舍,就是為了證明桑原還存在。
在一三〇號列車上收到自己打的電報時,我也戴著眼鏡,穿著桑原的風衣。穿著那種桑原喜歡的花俏外套的話,車掌就會對此留下強烈的印象,反而對我的長相不怎麼留意吧,我是這樣想的。在當局調查的開始幾天,我覺得就是不這樣做,車掌對我的記憶也是非常模糊的。
達到目的之後,我立刻趕回仙台。去上野的一三〇號列車和去一之關的一二七號列車同時在松川站停車,所以應該很容易就能坐上車。
但是,萬一我坐的一三〇號列車晚點就很糟糕,我這樣想著,為了讓時間更加充裕,我在前面一站的金谷川車站下了車。這就是在把電報原稿給了那個車掌之後的事。那時時間只有二十一分鐘,我在長凳上抽著煙等著一二七列車的到來。
但是出乎意料的有兩件事。第一是在仙台站買車票時,售票員由於沒有零錢找,要我給零錢,結果我把身上的零錢全用光了。在車上給車掌五百圓就是因為這樣。一絲不苟的車掌給我找零錢時回來發現我不在,真是運氣不好啊。
還有一件事就是口香糖。我選了又選卻坐上黏有口香糖的座位了,真是……我完全沒發現褲腿上黏著口香糖,後來還以為是旅館的孩子弄的。就因為這個口香糖,完全被信任的不在現場偽證竟然給推翻了。我覺得非常遺憾。其實晚上我一直在想這件事,覺得很可惜,一夜未成眠,所以現在眼睛都充血了。
二十三日回到東京後,我急忙趕到現場,再次給屍體穿上風衣,因為是醫生,所以一點也不覺得害怕。然後我在他的口袋裡塞進列車上收到的給桑原的電報,這些事情我想就不用再詳述了。
我的計劃的目標是,讓人看來覺得十六日發生的殺人事件是在十七日以後發生的,所以屍體必須要在一週後被發現才行,在這以前被發現就不好了。如果時間過去久了,被害的日子也很難明確判斷。所以用「大約一週」來推測,這個「大約」是我所期盼的效果。
我以前就知道蒲池小屋在中秋夜裡會舉行活動,所以利用了這個機會。但是如果沒有小屋也不會影響我的犯罪。我可以把屍體放到附近的燒毀的大樓地下室那類的地方,然後選擇適當的時日,以投書的方式讓人發現屍體。
以上是我所有的供證。最後我還想加上一句,殺害桑原這種敲詐犯,我一點也不覺得受到良心的譴責。我並不是想把自己的行為正當化,但我相信這是保護自己權益的手段。在我周圍如果再出現桑原這樣的人的話,我會毫不猶豫地再去殺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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